大選如火如荼展開,為這春末夏初更添濃色,除卻林雪清被皇上提前冊封之外,入選者又有十八人。這十八人皆是世家之女,在朝在野者皆有。這樣,宣平朝後宮有名謂之人,一下增至四十多人,排下來得近兩個月。依後宮例,每月初一,初二,是要給皇宮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也就是皇後。初三是貴妃,然後依次。其實這個舊例不過是形同虛設,皇上現在壓根不往皇後那去,但他也依舊奉行雨露均施。


    於是爭奇鬥豔更勝從前,與皇上不期而遇的事件比比發生。今日你南臨小調以感聖懷,明日我便塞北高歌以動聖心;今日你陽光之下,展扇撲蝶,明日我便靡雨之中,倚樹賦詩;今日你作畫,明日我繡帕……各人皆祭出看家法寶,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整個後宮鶯聲燕語,好不熱鬧。寧華夫人身子已經漸出形,婉嬪也在六月初時傳出喜訊,聖心大悅,加封婉嬪為昭華夫人,風頭已經壓過寧華。當初寧華夫人有孕,皇上隻是賞卻無封,如今婉嬪有孕,不但厚賞而且加封。孰輕孰重,一眼即明。太後心裏有氣,卻也無可奈何。況且現在新人輩出,皇上花叢裏流連得不亦樂乎,讓太後一點兒也錯眼不得。


    緋心對此見怪不怪,她隻冷眼旁觀。其實從後宮等階分布,便可知皇上心中一二。這十八人裏,等階最高的是靈嬪,而她是這十八人裏家世最差的一個,父親北巡司馬,兄弟一個從文,是央籍令的五品執事。一個從武,已經遠派西境戍邊,不過是個六品的隨軍參騎。但從他們家往上捋,所在的位置就比較重要了。如果加升,於央籍令的哥哥便很快進入堂府要員之中,於西境的弟弟,隻再向上一步,便成五品監軍,加上其父,西北一帶的兵事再難掩過皇上的眼。


    這次大選,皇上雖然親選,但顯然沒和太後有任何衝突。所入之人,皇上沒有欽點哪位,所封的品階,也都合理,但緋心明白,太後的不安不是沒有根據。她日益老邁,而皇上年華正盛,她再不可能像以往那樣,由控製後宮從而控製朝堂。皇上亦不可能像以往那樣,對她言聽計從。她現在要做的,已經不再是事事掌控,而是需要竭力加深與皇上的母子之情,以備日後,皇上可以溫和處理與她們阮氏一係的關係,安保他們的富貴榮華。


    緋心也明白,自己的地位可以說是太後給的,所以她一向對太後言聽計從,而之前皇上的提醒,是要告訴她誰才是真正的主子,警告她不要再一昧試圖欺上瞞下。太後一旦成了後宮的擺設,其實她這枚棋子對皇上或者對太後皆無用,所以從她心底講,還是希望這種表麵的平衡可以更長久些。她操持後宮也算得力,這幾年來後宮也算是風平浪靜,她希望這種平衡更久些,皇上也許會更注意她掌局的本事,讓她一直當這個“管家”,畢竟,這不是人人皆能做到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已經到了夏季。這段日子其實也算平靜,沒什麽特別的事發生。婉嬪升位為昭華夫人之後,緋心去看過一次,送了一幅線繡百子圖。這份禮著實太輕了,但緋心是顧著太後的麵子。況且宮裏一向是懂得避忌,越是到了妃子有孕越是要注意,一應補品,香料等,緋心是一概不送。這些東西最易落柄,若是她的身子有什麽閃失,很容易會先懷疑一些吃的用的。況且有例在前,之前的昭華夫人,不就是因為送給慧妃些東西,最後慧妃身死,她說不明白,回宮自盡的?


    而婉嬪經過上次,也著實聰明多了,不以有孕為尊,照樣日省太後、皇後、貴妃。直到太後親自說夫人身子不便,不必拘禮,這才罷了。


    緋心對這段日子還算是滿意,除了每月初三。他對她總是粗暴,眼神越加冷漠,讓她更是難猜他的想法,開始是猜不到,後來便是不敢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又什麽地方讓他不滿意,雖然她是達不到日三省己身的聖人標準,但也算是中規中矩。不用他刻意提醒,她也知道自己是什麽出身,更不用他刻意表示,她當然知道自己該在什麽位置。但是,不管她做得多好,他總是不滿意。


    這段日子,她沒再去過禦花園。那裏她有陰影,況且她也忙,每日的鎖事很多,下半年的事就更多了。下月就要到中元節,接著便是中秋,然後就是太後的千秋,年底又是皇上的萬壽,緊接著又是過年。估摸著過完年,寧華夫人的產期就近了。


    雖然說這些事有內廷居安,執行兩府打理,又有宗堂令監督,她一個後宮貴妃,等階雖高,但也用不著事事掛心。但照例這些事是要過皇後的眼,參考皇後的意見,但皇後現在諸事不理,一應皆推諉給她,她又得顧全各宮的麵子。太後更是睜隻眼閉隻眼,一副靜心吃齋的模樣,所以,攪得她一日不得閑,也實在沒什麽遊園閑逛的時間。就算有,她寧可在宮裏製製香,一天也就打發過去了。


    其實她也沒太多的時間去嗟歎那每月初三的小事。再說了,她可以保證自己地位不倒,這每月初三也格外重要。算起宮中有稱謂的就有四十多人,再加上沒名號的就更多,能保持每月皇上都駕臨一次的,滿打滿算這宮裏也沒幾個,況且她的年頭也算不短了。


    今天又是初三,她晌午便準備妥當,熏了白蓮桑芙蓉,換了藕合綻白花的錦衫,準備了一應物品。心內再是抗拒,該做的功夫卻一點也馬虎不得,以她的經驗,這檔子事他總是不願晚上做。況且晚上他也從不宿在這裏,通常來了就入正題,連話都懶怠跟她說,完事就走。通常來時就是黑臉,走的時候更是黑臉。


    但今天她一直等到黃昏,也沒見他露臉。她微是詫異,正想著他是不是臨時轉道去了別宮,這邊繡靈已經回來告訴她:說今天朝中事忙,這會子他還在啟元殿議事呢。繡靈隻是遠遠打聽了一下,沒敢過去,聽說好幾個大臣在裏麵爭得麵紅耳赤,估計一時半會兒他脫不出身來。


    聽繡靈這麽一說,她心底著實鬆了口氣。皇上一向折不壓宿,照這勁頭,他晚上估計都出不了啟元殿了。這就說明,他許是今天來不了。她這邊想著,人一鬆快,狀態也跟著上升,原本緊巴巴的麵容也鬆了下來。


    “既然是這樣,讓人擺飯吧,本宮想吃些東西。”緋心懶懶地伸了一下手,輕語著。


    繡彩本來一直立在她邊上打扇,聽了繡靈的話,不由說:“娘娘,不如一會子娘娘罷了飯,拿些補品去看看皇上吧?”


    繡彩一向快人快語,這話也確是說到繡靈心坎上了,忙跟著點頭:“是了,我看別宮的都隔三差五地去看看皇上,問候一聲,也算是惦記不是,皇上瞧著也喜歡。”


    “你剛也說了,啟元殿那正議事呢。皇上憂心國事,身為妃嬪就該安守靜端,哪有動輒過去叨擾的理。她們初入宮不省得事,你們居然也說這些?”緋心撫了下眉頭,微擺了下手,沒怪責她們的意思,但也不想再聽。


    這二位皆是知道緋心的脾氣,便不再多言,照她的吩咐著人擺飯去了。緋心吃了些東西,便早早歇下了。最近事忙,她連歇午的時間都沒有,今天又繃了一天,格外緊張,這當口鬆快下來,沒一會工夫便睡著了。


    她是被一種沉重的壓製弄醒的,悶得她的胸口都喘不過氣來。她勉強睜開眼,一下便借著簾外昏光看到一雙閃亮的眼眸。她腦子一激,整個人便僵了去。皇上?他多時來的,她居然絲毫未覺?他呼出的熱息噴在她的頸窩,讓她立時麻癢起來。麻癢之間,心已經涼了半截:繡靈怎麽辦事的?居然不叫她。光看他眼中寒光,她的心就哆嗦起來。


    “皇……”她剛想說些請罪之類的話,卻因沉睡弄得自己嗓子有些發啞。他不待她開口,已經吻住她的嘴唇,她隻覺身下一痛,整個人不由自主繃緊起來。她的手,也忍不住攥緊了身下的帛錦。她緊緊蹙著眉頭,隨著他的動作,疼痛已經連成一片。一會兒的工夫,她渾身都泛出一層冷汗。不過她今天還是慶幸的,至少還是在床上,而且是在晚上。他沒把她往什麽稀奇古怪的地方帶,已經算是恩典了。


    她不知道他折騰了多久,隻覺得腦仁繃跳著疼,最後她就有些意識不清了,她也不知道是睡過去,還是昏過去的。


    結果,當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噩夢。她夢見他拉著她上屋頂,在屋頂上折騰她,結果一個不留神她摔了下去,衣冠不整地滾在殿前的青磚上,滿地都是血。她瞪著眼,看圍過來很多妃嬪和宮女,指著她說:“賤人!”她看到他站在屋頂上,一臉嘲戲地看著她抽搐,直到她眼前全黑,失掉最後的光!


    這種恐懼感一下將她從昏睡之中逼醒了來,她猛地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團錦織彩的枕頭,上麵已經滲滿了淚痕,可能是因自己夢中哭泣而滲透的。她渾身都痛,趴著一動也不想動,但耳畔的聲音卻讓她不能忽略,是小福子,極輕喚她:“娘娘……”


    她掙紮著翻過身,一眼便看到睡在身側的他。她略詫了一下,他從來不宿在這裏的。但這種詫異很快讓她揮到一邊,小心翼翼地錯開身,從他腳邊挪到床側,她隔著幔帳低語:“什麽時辰了?”


    “寅正二刻了,娘娘。”這回是換成繡靈的聲音,已經在邊上,她了悟地伸進來一隻手,托著一件簇新的晨衣。


    緋心輕籲了一聲,隨便裹了衣衫閃出帳子,微捋了一下長發。這張床是擺在廂閣最裏的一個大台上,台沿上廊還掛著厚厚的垂幔,此時亦是封嚴了的,隻有繡靈一個在裏麵站著,小福子已經識趣地閃下簾外去了。她一見緋心出來:“汪公公剛才已經領人過來了,東西都預備齊了。娘娘一會子準備妥當就該伺候皇上上朝了。”


    緋心點點頭,慢慢扶著繡靈走了幾步。待身體適應這種酸痛,麵上也恢複以往的靜淡,繡靈攙著她下了步階,撩開幔子。外頭內閣裏已經立了八個奴才等伺,繡彩也在其中。大檀雕桶裏亦準備了熱水,放了清神撫體的香料,亦撒了些時新的花瓣。


    緋心揮退了眾人,隻留繡靈和繡彩服侍,草草洗了澡,便開始叫人著衣裝扮。皇上從不在這裏留宿,所以此時繡彩是一臉激動,繡靈到底年長,比較壓得住,一邊替梳頭宮女遞著釵飾一邊低聲囑著:“娘娘,時辰還早。奴婢特地早叫了一刻,娘娘不用著急。”


    緋心哪裏是著急,她是有點亂。她一對著他就著慌,狀態調整不好。她現在反複在心中複習所學規矩,生怕自己一會子哪裏有錯又惹他不快。其實汪成海已經來了,就在外頭候著,而且帶的都是皇上用慣的人。如果她是當寵的妃子,完全可以不拘這些理,直接讓汪成海進來伺候就是了,但她不是,這受寵和不受寵絕對是不一樣的。她這點成算還是有的。


    她整理妥當,已經是卯正了,其實她心裏還有一檔子事:皇上宿在這裏,她要伺候到皇上擺駕勤政殿,這樣一來,時間上就與給太後請安相衝突。這三年,她能風雨無阻地給太後請安,無一日遲到也是因為他從不留宿。留宿這事對別的妃子是天大的喜,對她,真是讓她有口難言。


    她含了一口青梅,穩了穩神,這才慢慢地回到暖廂裏,隔著床幔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裏麵一點動靜沒有,想是他還在睡。她微呼了一口氣,剛待再叫,忽然幔子一動,皇上掀了簾子出來了。她嚇了一跳,強撐著沒往後退,更不敢看他的眼,便聽到他冷哼著:“朕若是睡實了,你這種蚊子聲能叫起誰來?”


    她嚇得直接跪在腳榻上,也沒顧上那邊沿咯得她生疼:“臣妾服侍不周,不然,叫,叫汪……”


    “你是貴妃,還是他是?”雲曦兩眼像夾了霜,一下坐起身來,更嚇得她噤口不語,隻顧亂抖。


    “起來,給朕更衣。”他冷冷哼了一聲,看她今天穿了一身青色綴粉紫蝶花的新服,梳了一個盤雲髻,上麵簪了幾支蝶釵,麵上微微緩了一下。


    “謝,謝皇上。”她顫巍巍起身,微回了眼,汪成海已經領著兩個小太監並八個宮女魚貫而入,捧著他的朝服、朝冠、朝帶、朝靴、簇新的內衫、高高的現蒸濡濕的巾帕、青花小盆,口盅等一應物具。


    汪成海多精明的一個人,一瞅皇上的神情就知道這次是要讓貴妃親自操持,便隻是恭垂著頭立在下頭,不錯眉眼。


    緋心並不傻,她知道皇上起身必有他自己的習慣。這習慣她是沒機會知道的,她也一直沒打聽過,也肯定和入宮細學禮儀是有出入的。所以她直到汪成海等人站定才慢慢動手,汪成海雖然沒給她任何眼神上的幫助,但次序上已經給了她最大的提示。


    她先端了一個青玉綴金花的豎竹節杯,這裏麵是調了清露的花汁漱。她端給他,果然他沒什麽反應,徑自伸手接了。她垂著頭,托著手等他遞杯子。半晌沒見動靜,她愣了一下,微一抬眼,見他鼓著腮幫子在衝她瞪眼睛,那勁頭像是下一刻就要啐她一臉。


    她一下慌了神,忙忙回身,早已經有一個端著口盂的站在她身後,險些讓她的動作給掀翻了去!她急忙托過來,向著他的口,他靜了一下,把水吐在口盂裏。她接過杯子,這邊又遞過一杯雲霧清心露來給他。


    他半眯了眼看著她的動作,突然說:“這裏頭若是下了毒,朕已經讓你毒死兩回了!”


    這話讓滿屋子人全跪了,她心下一僵,是了,入口的東西,必要有人來試。剛才雖然是漱物,她也忘記了。其實不是她忘記,是她實在太緊張了。早起的他,不似以往那般煞冷,長發披散,半慵懶的樣子很是動人。但她就是怕,以至於腦子轉了千百回,還是要出錯。


    她戰戰兢兢,如臨大敵一樣地伺候,但每一個環節,他都會挑這樣那樣的毛病。弄得她好不容易幫他穿戴整齊,腳底下已經轉了筋,冷汗已經冒了一頭。


    等出了暖閣,他已經一臉黑氣,早飯也沒在這吃,撂了一句話便氣衝衝擺駕去了勤政殿,大略意思就是貴妃矩行儀規實在不堪,差勁到家。


    她整個人都癱了,他當著一屋子的奴才說她沒規矩,讓她麵如死灰。變著花樣爭寵邀媚的,他便來者不拒,而她這種規行矩步的,他便瞧什麽都不順眼。若非他一直克盡帝業,勤躬不待,她真是要把他歸成是那種隻曉貪佞縱樂的昏君。


    今天她請安還是晚了,如此讓她根本分身乏術,太後不鹹不淡,她心裏也明白。回來的時候,又要打發一眾來請安的妃子,又應付了一起內務,直累得她雙眼發花,麵色泛青。


    結果,剛到晌午,皇上又駕臨了掬慧宮。她簡直是蒙了,顧不得多想,便就開始迎駕,服侍他更衣,涑灑,然後著人擺飯,再侍他吃了午飯。他讓人拿了些常務在偏殿花廳裏看,這裏臨著宮西的小園子,景致是不錯。殿堂又高,通風好,外廊又豁亮,采光也極好。他歪在臨窗的榻邊,倚著兩個大軟枕墊看著折子,她便在邊上伺候,一點眼兒也不敢錯。


    就這樣一連五日。他日日都來,隻要沒有外務見官,他連日常政務都在這裏批辦。她心裏明白,他嫌她規矩不利,所以她便強撐著件件都做到極致,做到他再也挑不出一丁點的錯來。而這五天,她也因與他時時相處,親見他勤躬的一麵。他折不壓宿,無論急緩,皆當天過目,絕不怠懈推諉。他靜默無語的時候,麵容就格外地動人,眼若清輝,再是疲累,也不會草草批卷,所以,從來不見帝案之上,有折奏如山排列。


    錦泰已經六帝,如今國運昌隆,諸事按軌,國庫豐盈,民生富足,也正是秉承了祖宗渾厚基業,他才更加勤勉。持國比奪取更加重要,亦要更加小心。


    她知道他比她更加疲累,他所肩負的,是一個國家。他不僅要理順與太後一係的關係,更需要維持內外的安定。他即便是不批折,鮮有暇時,也會孜孜不倦。錦泰尚武,他不但於文專注,亦不荒其根本,每年春秋兩季,皆會行獵檢兵。他也是一個人,有血有肉並非鋼鐵,每日行程皆滿盆缽。也正是因此,她強撐倦體,也要侍到極致,並非是想得他一句讚美,不過不想再給他添愁煩。


    這天他又是下朝便來,如此已經七天了。後宮已經言語紛紛,貴妃專寵之說已經鼎沸不已。太後為此還說了她幾句,沒什麽重話,卻讓她心中惴惴。當然在太後看來,寵她比寵那些她難控的,外頭還有強依的人要強得多,但現在寧華有孕在身,他如此厚此薄彼讓太後著實不滿。


    這倒在其次,再累她也能持撐,再煩她也有辦法打發,但有一樣她實在有點撐不過去了:這幾天,他與她翻雲覆雨,弄得她苦不堪言。


    他簡直就是抓緊一切可用的時間折騰她,本來為了伺候他已經讓她疲累滿心,如此一來更是身心俱損,愈加孱弱。她實在是耐受不住,便找了兩個眼媚容豔的宮女,繡音和繡錦。


    這幾天,她隻消從她這宮人裏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哪個是不安於室,心裏頭懷著向上之心的。不懷著這份心的幾乎沒有,但需要有點條件的,而這兩個人,就屬於比較出挑的品格。


    這幾天皇上連天過來,她們已經竭力表現,力爭上遊。這點子心思緋心哪會看不出,所以特別把她們揀出來擺在明麵上。這回她沒往他床上送,也怪不得她。同樣,她提攜了她們,日後也算是一地所出,總是要依附回來的。


    果然,繡音雖然沒能入他的眼,但繡錦卻成功得了手,昨日午間,她趁他午憩的時候找碴閃脫出去,在偏殿東廊角廳那就留了繡音,繡錦。回來的時候就聽說皇上起來要茶,結果把繡錦給幸了,她心下暗喜,明裏不露聲色,照樣令繡錦侍在身邊,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隻暗地瞧著他和繡錦眉來眼去,暗勾雷火。


    今天他又因政事忙碌,一直到了黃昏才得來。這幾天為了方便他處理事務,她把掬慧宮的彩芳殿收拾出來弄成書房,備齊一應物具,讓他在那裏可以靜處。他來了之後,沒多言語便去了彩芳殿,緋心便打發繡錦去伺候,給他們騰地方。這樣不僅她能得閑,又能討他的喜歡,緋心最是舒心不過。她舒服地泡了湯浴,換了舒適的常服,梳了簡單的雲鬢,便在彩芳殿側廂裏待傳。


    這裏與彩芳殿相通,她半晌也聽不到任何動靜,估計裏麵正紅袖添香,兩人溫情脈脈。她趁他上朝的時候已經賞了繡錦,給她單打掃出一間屋來,就等他正式冊封。其實她所希望的,就是替他打理後宮,將所有爭殺佞妄之事扼於搖籃。讓後宮百花齊放,可爭卻不致折,他也可以安固朝堂。如此內外升平,她得一個賢名。從此家聲興旺,父母皆以她為榮。如此一生,便於她是最美妙的結果。


    她正懨懨欲睡,忽然聽到一聲低喚:“娘娘。”


    她懶懶地張開眼,正看到繡錦立在邊上,鬢發很是齊整,衣衫也妥帖,她微異,卻淡淡地開口:“何事?”


    “皇上請娘娘進去。”繡錦低低說著,嗓子微微有些啞,但瞧著她的眼睛,卻也不像是哭過的。


    緋心微是怔愣,但還是整理了一下衣飾,慢慢向著彩芳殿而去,雲曦正坐在書案前,見她進來,眉眼不抬地哼著:“這是什麽香?”


    緋心愣了一下,遂看著案上一角所擺著銅鈾鎦金的香爐,裏麵正嫋著淡淡的煙氳。


    “回皇上,是湘蓮子。”緋心跪在地上低聲回答著。


    “你製的?”他略回了眼,看她還跪著,“起來說話。”


    “謝皇上。”緋心慢慢站起身,垂著頭說,“是臣妾製的。湘蓮可以醒腦清心,味淡馥而不奪魂。皇上看書批折的時候點一些可以幫助扶清思緒。如果皇上不喜歡,臣妾……”


    “放著吧。”他輕聲說著,忽然伸手向她,“過來。”


    她僵了一下,但還是乖乖趨了過去。他一拉她的手,她一個站立不穩,一下跌坐在他的懷裏。她嚇了一跳,本能地就想掙紮著起身。他一把箍住她,垂眼看她滿臉懼意:“怎麽?嫌朕在這裏,擾了你的清靜了?”


    “臣妾不敢。”她聲音細若蚊鳴,腦中那種不祥的預感已經越來越深。


    “不敢?”他的手已經伸向她的襟口,她的預感一向都很準確,讓她的身體本能地僵弓了起來,“你還有什麽是不敢做的?嘴上說不敢,心裏巴不得離朕遠遠的,那你還當這個貴妃做什麽?”


    她心下怕極,雙眼微縮,卻終是不敢對上他的眸子。她又聽到那種裂帛的聲音,胸前一涼,緊著便是一痛,讓她整張臉都微微皺起:“臣妾願意為皇上……”


    “你的話朕已經聽厭了。”他握著她的豐潤,將那粉色蓓蕾揉成滴血一般的鮮紅,“貴妃向林中郎借錢,想不到我宣平朝的貴妃,要向一個外臣討錢花,是朕虧屈了你了嗎?還是你根本貪得無厭?”


    她眼瞳緊縮,他知道了!這事她做得細慎,他也知道了。她勾連外枝,借位謀財。在他眼裏,她不但出身賤,更是一個貪婪慕金的女人!難怪他要說,還當這個貴妃幹什麽?外人所看的寵極一時,原來就是她大勢已去的先兆了。


    她說不出話來,因他的動作已經越加粗魯,她的身體緊繃而幹澀,根本無法容納他的強入。他讓她坐在他身上,將她雙腿打開向上。這個姿勢讓她屈辱不已,她緊咬著唇默不作聲。他壓下來,讓她的背抵著桌案,她雙手無地可放,唯有攤在兩邊緊緊攥著拳。他捏著她的頰,讓她不能再緊咬著唇,同時,他強行侵了進來。


    她喉嚨裏的痛呼再無法掩藏,她以前隻有緊咬牙關才能忍過去,但現在,他捏著她的臉,讓她連閉上嘴巴都不行。後背被長案硌得不行,腰間是空的,完全沒有依附。他一撞她,她就覺得無數疼痛翻湧不止,讓她喉間的痛吾之聲泄了出來。


    她從來不肯呼痛,但這次,她不是不能忍,而是那聲音已經無法被她控製,隨著她的聲音一出,她眼中的淚一下蒙矓了滿眼。聲音像是道閘門一樣,當聲音一開閘,她的眼淚便止不住。她淚眼蒙蒙,恍惚間覺得他的臉貼近了過來。


    她雙手無處著力,隻得緊緊揪著他肩上的衣服,吸了一口氣:“皇上。”


    他顯然沒料到她居然會開口,她一向隻知承受。他的手滑向她的股間,但卻停止不動了:“怎麽?貴妃想把宮女叫進來,你們主仆同侍才快活嗎?”


    他諷刺的話讓她心裏一顫,更讓她無地自容起來,更加淚流不止,正待想怎麽回答。他卻不給她思考的時間,忽然他腰間一頂,那種裂痛感讓她連連抽氣,再也忍不住哭出聲:“皇上,好,好疼!”


    這聲音微微喑啞,卻因夾著哭腔分外曖昧,他身體越發僵繃起來,伸手提著她的腰,慢慢上提了一些。這種緩慢的摩擦讓她疼痛之外又添了一種極其詭麻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她突然伸手去繞他的頸脖,想借此找一個支撐點。


    突然她更強烈地哆嗦起來,因他的手指已經探到她那疼痛的地方。那裏是極致的滾燙,而他的手指是微涼,這一觸動,讓她的身體開始以一種自主意識操縱一般地抽搐,疼痛似是在減輕,但更可怕的感覺在隱隱作祟,似有東西在流淌,讓她自後背開始泛起一陣麻意。這種**的感覺是她從未有過的,讓她神思開始崩塌。


    “放鬆一點。”他伸手拍她的臀,這種啪啪的聲音在殿裏響出一種淫靡的味道。他現在不勒她的腰,讓她除了緊緊摟著他便再無依附。他的掌擊讓她羞恥,想躲開,便不由自主地扭動了起來。而正是因這種扭動,讓她身體深處,一直沉睡的敏感一點點開始蘇醒。因他的摩擦不小心觸到那軟軟的地方,像是蝸牛的觸角或者是含羞草的葉瓣,一動便顫抖著試圖躲藏,卻引發她身體更劇烈的顫抖。


    “看來就是這裏了。”他輕輕哼著,聲音裏居然帶出一絲笑意。他從不在跟她翻雲覆雨的時候笑,而此時,她卻因他的笑意,多多少少有些暈迷。或者正是這種暈迷,讓她發揮了超常的勇氣,她掙紮著把唇貼向他的耳畔,麵上的淚滴沾濕了他的側臉:“不要在這裏,不要在這裏。”


    她微微的氣喘靡息對他是一種強烈的誘惑,聲音的低啞讓他的手動作更劇,但他卻聽從了她的意見。她渾然不知,這是她第一次發表意見,他一把抱起她向殿後小憩的隔間裏去。


    這是她第一次因歡愛而哭泣,也是第一次因他的索取而低呼出聲,但是,卻不是因為疼痛。疼痛是依舊存在的,但與那火灼麻電的感覺相比,她覺得疼痛實在太微不足道。疼痛還是可以忍,但這種感覺卻忍不得。她竭力想不出聲,卻依舊有破碎的聲音溢出唇齒。


    她的手不能再攥拳了,即便是現在躺在床上,她還是覺得如果不攀纏著一個東西她會碎開掉。她緊緊摟著他,她摟得越緊,他的動作就越是劇烈,那種飛火流竄的感覺就越深重,她的聲音就再難抑製。她的意識漸失不是因疼痛,而是因這種完全失控的瘋狂。


    恍惚之中,她聽到他叫她的名字,叫她“緋心”。他從來不這樣叫她,讓她覺得好像是在做夢一樣。她覺得好像他把她帶出隔間,像是浸在池水裏,又好像是騰在煙霧裏。她記不清亦看不清,或者一切都隻是夢,然後他們回到了正廂暖閣,這一切的過程她都非常恍惚,似有又似無。他一直在榨取她的甜美,讓她破碎的**像是一曲壓抑的低歌,讓她每一條神經都流竄濃火,甚至忘記他是不是又讓她擺多麽羞恥的姿勢,或者是不是又在稀奇古怪的地方,用此來提醒她,她不過隻是一個商賈出身的低下之民。全忘了,一切都忘了精光,隻剩他的懷抱,成了她唯一的依附和真實感。


    她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團靜謐。簾帳低垂,靜香芬芳,唯有滿身的酸痛,昭示著昨天的狂亂。這種酸痛不同以往,讓她簡直一動都不想動,繼續沉沉一直睡著才好。


    她怔怔發了一會呆,他已經不在身邊。昨天晚上他究竟宿沒宿在這裏,她甚至都記不清楚了。過了一會,她這才低聲喚人,一出聲才驚覺,嗓子居然啞得不像話。


    “娘娘。”繡靈一直候在外頭,聽她出聲,隔了簾低應著。


    “什麽時辰了?”她清了清喉,但聲音依舊是酥糯不堪的。


    “未時了娘娘,要不要起身?”繡靈的話讓她渾身打了個激靈,未時?她居然一覺睡到下午?


    “你,你怎麽不叫……”她今天居然沒向太後請安,不僅如此,其他宮妃來了,見她居然在這裏大大咧咧睡覺,傳出去多難聽。


    “皇上早起走的時候,吩咐不讓叫娘娘。皇上說會向太後告假,請娘娘安心休息。”繡靈的聲音透著一點難壓的愉悅。


    “皇上昨天宿在掬慧宮了?”緋心更是一腦門子汗,他多時起身,她居然一點未覺。


    “是啊,皇上卯正三刻擺駕上朝,說娘娘身子不好,讓娘娘今兒休息一天,別讓常務煩了娘娘!”繡靈的話讓她麵上一紅,他連理由都給她想好了,也罷,就裝病一天好了。


    “各宮的都來了,送了東西。奴婢剛去太醫院領了藥回來。”繡靈機敏,做戲做全套,她比誰都明白,“太後也遣人來問候了,見娘娘沒醒,便沒叨擾。”


    “還有……”繡靈微頓了一下,但還是說了,“皇上說今天不來了,說……”


    “說什麽?”緋心有些怵了,話忍不住就說了出來。


    “說讓娘娘可以安心睡覺了。”繡靈的話裏都壓著笑,讓緋心更是不敢探出帳子去,整張臉已經灼成一個大紅果。


    她又休息了一會,覺得肚子餓,一直沒吃東西肯定要餓的,況且她也不能一直縮在床裏不露麵。她微歎了一聲,便讓繡靈和繡彩來伺候。


    繡靈這邊剛給她披上晨衣,繡彩眼尖,一下看到枕畔有一擺明黃的穗子。她伸手從枕底一捋,低呼著:“娘娘,皇上把成田玉掛落在這裏了。”


    緋心一怔,回眼一瞧,一麵雙龍戲珠的玉掛腰飾,打著明黃的絛絡子。在這宮裏能用這個顏色的當然不是她,所以繡彩一口就說出來了。


    繡靈一笑,微彎了身說:“娘娘,這可是天賜良機。娘娘以往總是說,無事不叨擾皇上,諸事皆要自掌自持,以端芳儀雅,但現在皇上把玉落下了,皇上今天又這樣體恤娘娘,娘娘也該親自去送了,以謝皇上對娘娘的隆恩不是?”


    緋心看著那玉,低語著:“皇上日前在這裏連宿七日,已經破了往例。這幾日沒在外頭逛,但眼耳皆明,外頭都傳什麽本宮心裏明白。本宮不想生事。”


    繡靈給繡彩使了個眼色,然後輕輕說著:“娘娘的心思,奴婢哪有不知的道理。奴婢在宮中日深,也知聖心難測。娘娘天長日遠,終日籌謀,其實不及一個皇子。”


    這話說得緋心一動,是啊,後宮之中,品階越高的,越是危險,沒有一個孩子傍身,根本就像是在火山口觀景。就算皇上不說,太後不說,亦抵不住悠悠之口。況且寧、昭二位已經有了身孕,不管是皇子還是公主,進階升位必不可少。夫人之上,便是妃,到時三妃並立,而她這個無子的就動搖不堪。再會管理後宮,亦不及一個孩子,母憑子貴,古來皆是。


    她三年無出,雖然上邊還有一個皇後也是如此。但帝後情寡,皇上一年到頭也去不了她那一回,算起來,不會下蛋的,也就是她了!


    “以往皇上一月臨幸一次,娘娘無出也難免。但當下趁著鼎盛,娘娘不能再失良機。不然……”繡靈的話沒再說,但她明白。後宮佳麗眾多,加上新晉的這些,皇上的心已經東飄西蕩,等到她混到一個月一次都保證不了的時候,再找人哭訴可晚了!


    她怔了一會,突然問:“蓮池裏的蓮花此時開得可好?”


    繡靈愣了一下,應著:“回娘娘,開得可好了。娘娘可有遊興?”


    “著人去采些好的,本宮今日製香。”緋心一說,繡靈明白,她低語著:“閣子裏還有現成的,不如……”


    “本宮今天不去啟元殿,隻想製香。”她回眼看著玉,低聲說著。


    中秋臨近,內宮也開始為這團圓佳節忙碌起來。中秋一過,就是每年秋圍時節,內務執府一早就將中秋兩宴以及皇上出行的事準備起來,後宮嬪妃也開始為團圓佳夜各自準備。中秋是難得團聚之日,依著往年,皇上會開兩宴。一宴群臣,一宴妃嬪。


    後宮妃嬪一向難與皇上齊聚,都是皇上想往哪去往哪去,私底下幾個交好的平日裏多走動走動,其他時間都是各討各的自在。而此次借著團圓佳夜,月滿時節,可以群芳登臨,連平日裏品階極低的妃嬪也有機會一展風彩,得見聖顏。對妃嬪而言,絕對是一個爭奇鬥豔,一飛衝天的絕好機會。現在寧華夫人從三月得孕,至現在已經五個月,肚子已經顯出形來。昭華夫人也是腰身圓滾,這兩個昔日得寵的現在無法侍君,更是給了後宮佳麗無限向往。


    繡錦因那次之後,讓皇上封了一個充侍。以她的身份,與緋心所想的差不多。而且皇上也沒給她指宮分院,還讓她住在掬慧宮。充侍雖然當不了一宮之主,但基本會數人一宮,也專有奴才伺候,現在這樣,等於她還是緋心的奴才。因緋心等階要高她太多,她就算在掬慧宮裏獨占一院也不可能擺主子威風。關於這點,緋心也沒辦法,這種事,還得看個人的能耐。緋心能推波助瀾,但最後還是要看皇上。所以,她隻得私下安撫了幾次,賞了點東西,然後便按例給她調了四個丫頭便罷了。


    中秋當夜,兩宴同開。皇上在永春宮宴賞群臣,而後宮這邊也在瀲豔殿大開歡宴,以太後為首,皇後及貴妃左右相陪,諸妃嬪同席。祭月之後,大宴開啟。其實於京城內修有專門祭月之苑,隻不過除非豐年大景,一般隻是在宮內隨興而已,並不勞師動眾,亦可儉省用度。


    此時瀲豔殿外興華樓上,演繹奔月曲舞,殿內繁花團放,猶以桂花最盛。桂花輔蟹,佐以美酒。各色山珍海味,更有時令鮮蔬瓜果無數。諸妃嬪設條案於高座之下,滿桌美饌,殿中還有一應舞姬助興。


    緋心坐在高階側案邊,看著滿殿妃嬪。階高者一人一桌,階低位下者兩人或者四人一桌。依次而列,就算最低等級的充侍也有一席。


    隻不過,皇上不在,歌舞雖妙,仔細觀者寥寥。眾人皆是不鹹不淡,談不上有意趣。倒是太後很有興致,玩了酒令,依古至今的貼對,案聯皆行了個遍,又學民間玩擊鼓傳花,蟹也多食了幾隻,酒也多飲了幾杯。皇後不過雙十年華,青春鼎盛,但麵上無喜怒,一副參悟紅塵的超然模樣。她隻是略坐了一坐,便離席回宮了。


    過了戌時,皇上駕臨瀲豔殿,氣氛一下便熱烈高漲起來。宮人忙著在太後邊上給皇上安席。誰料他給太後請過安後,便徑自往緋心身邊一坐:“母後不必張羅了,兒臣在這裏就好。”他此時已經褪了朝服,換了一身天青色暗繡金色雙龍的常服,麵上微微泛著紅暈,想是剛才也飲了酒。


    他往這裏坐,緋心哪敢再坐,忙著便要起身。他拉著她的手,淡淡笑著說:“愛妃不必拘禮了,此乃家宴,坐著就好。”這話聽得緋心心裏直發虛,“愛妃”,他可從來不這樣叫她。


    星華微睨了眼:“皇上讓你坐,你便坐吧。”


    緋心謝了恩,便虛坐了長椅的一角。她根本不敢看下麵,直覺著有一萬把飛刀要戳過來。寧華夫人和昭華夫人還在下麵,他剛不過是閑問了兩句便罷了,此時卻挨在她邊上坐著,讓她實在難自在。


    皇上一來,氣氛馬上不同尋常。一個個都摩拳擦掌,跟飲了鹿血一樣雙眼發亮。一時間,獻藝的獻藝,展才的展才,一會的工夫,殿前階下的置物台上已經擺了寧華夫人畫的馬,昭華夫人題的字,靈嬪剪的紙,俊嬪繡的帕,和嬪釀的酒……更有譜曲彈樂的,起舞的。真是爭奇鬥豔,別出心裁。


    緋心是他在邊上就緊張,別人是狀態大勇,她就開始狀態失常。行酒令就沒一句是對的,賦詩就文不對景,詩不合韻。眼見太後、皇上麵色不善,心下就是更著急,越急就越是顛三倒四,急得個身後的繡靈恨不得衝上去替她說。貴妃明明之前還很神勇,賦月詩三首,句句精妙,言語有儀,進退有度,結果正主一來,馬上人仰馬翻。皇上讓她彈琴,三調跑了兩調半,彈得下頭竊笑不止,皇上麵如鍋底。緋心實在坐不下去了,這樣下去,不但丟了她自己的臉,亦是讓太後和皇上沒麵子。這中秋佳宴是她幫襯著張羅的,沒少操心勞力,但她或者隻是一個張羅的命,實在享受不到成果,所以她酒過三巡,便以不勝酒力為由,向皇上和太後請辭離席了。


    她帶著繡靈和繡彩,沒乘步輦,慢慢沿著西臨十三所往掬慧宮走。月亮已經爬上高天,今天月朗星稀,月明如盤。她剛飲了不少酒,此時步履有些蹣跚,柔風一吹,覺得很是舒服。不知覺間,已經踱到西配園子,這裏桂樹飄香,殘荷娑婆,枝間鴉棲雀啞,與遠遠瀲豔殿的歌舞升平,遙相呼應。她立在荷塘畔,看著天上明月,低聲說:“暮雲盡,清寒溢。銀盤起精魄,人間耀芳輝。寒鴉棲碧樹,清露濕桂花。桂子飄香夜,恰是思鄉時。”


    繡靈默默站在她身後,看她一時半會走不了,繡彩便回去給她拿披風。繡靈看她此時,心說剛才若是有這般詩情,也不致在眾人麵前灰頭土臉。正想著,後頭已經有人把她的心裏話說出來了:“貴妃若是剛才有此發揮,也不致要中途離席,敗興至極了!”


    這聲音驚得繡靈渾身一抖,不隻是繡靈,連緋心都差點跌進塘去。她忙回身跪下:“臣妾見過皇上。”


    雲曦慢慢踱過來,他越近她就越緊張,那種預感又不時往腦子裏躥。一這般想,便不隻是緊張,更有羞怯之意,兩下一亂抖,突然從她袖袋裏劈裏嘩啦掉出一堆東西來。她一下麵如死灰,月影之下更顯慘淡,當著他的麵,她也不敢撿,隻顧撐著地哆嗦不停。


    因是節慶,這西配園子裏也為了應景,塘上放了蓮燈,樹上繞了彩璃,邊角宮燈亦是明耀,與月相爭輝,也是分外奪目。他垂眼看著地上的東西,像是幾個彩紙包,連帶還有一塊玉。那塊黃玉讓他的眼微縮了一下,忽然彎下腰來,卻是去撿地上的紙包。


    他隨便撿起一塊,打開來一看,是香膏,透著淡淡的芬芳,一股極是清雅的香葉氣息,如此桂花香芬的園裏,這香雖淡,卻絲毫沒被掩埋。


    緋心撿起黃玉,捧著向上:“皇上,這塊玉是上回皇上落在掬慧宮的。”


    “哦?是嗎?”他輕嗅著香膏的味道,“太久了,朕不記得了。”


    他諷刺的話讓她一顫,她抿了一下唇說著:“臣妾是想早些送還給皇上,隻是因皇上政務……”


    “這麽說,就是朕的不是了?”他不耐地打斷她,“朕繁忙不繁忙是朕的事,貴妃用不用心就是貴妃的事了。”


    緋心噤口,依舊托著玉跪著。他瞄了一眼她頭上的花簪:“起來吧,給朕帶上。”


    她聽了,便謝恩起身,慢慢靠近他,將這玉掛重新係在他的腰間垂帶扣裏。他垂頭看著她,氣息撲灑在她的頸間,讓她覺得微癢。她不敢抬頭,隻見他半彎著手肘,指尖還夾著香膏。他身後的繡靈已經快急瘋了,貴妃腦子又轉了筋了。緋心瞥見他身後的繡靈,腦中一激,霎時有些轉醒。


    她低垂著頭,溫吞了一句:“皇上,這些香片膏是臣妾……臣妾,給,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一到關鍵時刻舌頭都拐不過彎來。明明是想借此邀寵,卻帶了一天又一天就是不肯往出拿。本來今天是個機會,可以借著群妃獻禮的時候送出來。但還是臨陣脫逃了,而此時大好時機,卻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怎麽這麽多?”他看著地上的,突然問。


    “九轉蓮心。”他一問話,她就本能作答,也忘記在前加“回皇上”之類的敬語了。她說著,便彎腰將地上的一一撿起來,捧著送到他的麵前:“以蓮瓣,蓮蕊,蓮葉,蓮子,蓮莖,蓮根。輔以桑,菊,梅,櫻,木芙蓉等花香。製出九塊,共有九種不同味道。皇上倦乏的時候,可以點上,有醒腦清心的功效。”


    他伸手,卻是連香一並握住她的手,指尖若有似無撫過,觸到她掌間的趼。一個月前,還沒有,因上月他連宿掬慧宮七日,本月初三就沒再來找她。一個半月,她掌間生了趼,薄薄的,卻很是分明。


    “都是你自己製的?”他的聲音微喑了下來。


    她輕輕嗯了一聲,卻是沒敢看他。他鬆了她的手:“朕送你回去,給朕試試這香。”


    她聽了心下一暖,點頭應著。汪成海早跟了過來,不過是遠遠的,沒往這邊湊。現在瞧著皇上走了,便帶了人遠遠跟著他們,繡靈亦是如此。一路上沒人講話,靜靜的,月光與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一時間,似是交疊在一起。


    回到掬慧宮,他有些懶懶的,沒往正座上去,隻是徑直往偏殿花廳這邊來。緋心便打發人沏了茶讓他漱,又擺了些小點,忙著給檀木大躺椅上換了簇新的墊毯,拿了靠枕讓他歪著。緋心支了一張小三角梨木台,著人拿了一個雙眼蟾坐的小香爐,看他半眯著眼,低聲說著:“其實要試香,臣妾該先換衫,以免雜味染了這氣息。”


    他微垂著眼,伸手拍了拍椅沿:“坐這來。”


    緋心猶豫了一下,他看著她一副受之不起的樣子,眼神一黯,伸手一把就將她給揪扯過來。她眼都不敢抬一下,低頭說著:“皇上,想試哪味香?”


    “你很喜歡蓮花?”他拉過她的手,輕撫她指尖的薄趼。他手上也有,執筆拉弓,天長日久,自然會生趼。


    “回皇上,是臣妾的母親喜歡。”皇上問話,她自然要回答。


    “你娘親?”他側了身,看著她彎頸垂額的側臉。


    “回皇上,是臣妾的嫡母。”她眼如含露,因酒或者因緊張,麵上微微泛紅,十分明豔。


    “你是庶出?”他一問話,她渾身一凜,心下暗暗叫苦,隻怪自己一時不細想,脫口便出。一當著皇上的麵,她腦子就犯怵,腦筋似是直了般。這事太後知道,皇上不見得知道,讓他聽來,好像父親連個嫡女都舍不得送,弄個庶女來湊數。


    “陪朕說說話,怎麽就這麽費勁?”他的聲音不快起來,她嚇得忙起身要跪。他一把勾住她的腰,讓她跌在他懷裏。她壓根也不敢換個舒服的姿勢,就僵著一張臉低語著:“臣,臣妾是因形容外貌,與,與……請皇上恕罪,非是臣妾的父親有心……”


    “朕沒怪誰,就是說話而已。”他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半閉了眼眸,“你這套製香的手藝不賴,難怪朕聽說,你在家中頗受父母重視。”


    他用了“聽說”兩個字,但緋心也靜下來了,“聽說”不過是虛的,必是他把她的家裏情況調查盡細,也是,她封了貴妃,哪有不知根底的理。皇上精明,如此哪能瞞得他去?所以,他真是隻想聊天而已,並非要怪責她的父親。


    一想到這裏,緋心便放鬆了一些。她點點頭:“回皇上,臣妾嫡母喜歡蓮花,猶愛白蓮。她也喜歡香料,臣妾在家之時,閑時便製香奉與母親。”


    “那你喜歡什麽香?”他嗯了一聲,忽然又問。


    “回皇上……”她還沒說完,他已經手上微加了力,“前頭的廢話省了吧,朕聽了鬧心。”


    她一怔,沒敢多言,便輕輕開口:“臣妾母親所喜歡的,臣妾也喜歡。”


    她沒什麽喜歡不喜歡,這些年,她的人生裏,好像獨獨少了她喜歡什麽。她並不覺得是缺憾,她家雖是商賈之家,地位雖然不高,但絕對是富甲一方。父親深知商家出身前途渺茫,便極重視子女的教育。父親有七房姬妾,她家中兄弟姐妹眾多,從小她便知道,要想得到父親的垂注就需要加倍地努力。她不是正出,條件不比正房所出的好,機會也更少,得到關注亦不多。所以,她就比任何一個姐妹都要用心。


    從四歲起,便知道晨昏定省,從無一日落下。父親茶商起家,在外奔波勞碌,終年在家的時間很少。她從小便會給父親做鞋,她知道父親哪裏有趼,腳底哪裏會痛,所做的鞋子一直是父親最愛。每每一走路,便會想到他的三女兒緋心。但針黹是否為她所喜,卻已經被她完全忽略。嫡母愛花愛香,她便自小學習種植,采摘以至蒸製。至於香料是否她所喜,亦是不重要的事。她能在家裏受到父母的關注,從而才能提升生母在家中的地位。


    家裏其實與宮中沒什麽不同,隻不過,在家裏,她邀的是父母的寵,而在這裏,她要邀的,是皇上和太後的寵。女人總是要嫁的,女人一生的事業,其實就是家庭。男人都是好色的,但以色而事,終因色衰而愛馳。大娘在家中操掌一家,父親事事離不開她,就算父親不斷納妾,與大娘之間的恩情亦不斷絕。父親常說,自己一直在外奔波,所幸有位知書達禮,諸事皆能持撐的妻子。大娘管理有方,家中雖然人多,即便是有糾紛,才不致太過。所以,父親離不開大娘。就算大娘再是年老色衰,終得到父親的尊重和愛護。


    她就是以此為目標而奮鬥,雖然於宮中,她是貴妃,並非皇後,但現在宮中諸事,皆由她打點。她既然進了宮,這裏便是她一生駐守的地方。她並不求榮寵不衰,隻希望終有一日,皇上也會讚她一句端賢。


    他半晌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殿內靜靜,宮女極遠執扇盤而立,沒他們的吩咐,無一人上前。廊外宮燈高懸,明月已經躍上屋頂,將殿外耀出一團銀白。


    “下月朕去秋圍,回來之後夜灤國來朝,朕便指你陪朕一道。”他突然說著,緋心一聽眼中一亮。夜灤國來朝,陪駕設宴可是皇後的差使,他指派給她,說明相信她的能力。她身子一動,剛想謝恩,他摁著她的腰,又慢慢說著:“還有一事。”


    他閉上眼睛:“你去告訴昭華夫人,告訴她,你可能幫她升位為妃。條件是,讓她拿二十萬兩銀子來!”


    她一愣,忍不住回眼看他:皇上要用錢,可以直接從內務調,為何要借她的口向外臣交易?況且昭華夫人有孕在身,升位已經勢在必行,她算哪根蔥?她看著他靜默如玉的容顏,忽然有些了悟。


    其實當初他賣她那個人情,就是告訴她該站在哪裏。他知道她的根底,她是不可能位尊而坐大其族的,這點正是他所要的,而且她可以撐持後宮,處事縝密。皇上要分化阮氏,漸控大權,很多地方需要用錢。但這些錢,他不能從內務調,會避不過太後的耳目,亦不能直接向百官張口,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還有就是從後宮這裏曲折。之前他連在這裏七日,已經向後宮昭示貴妃寵盛不衰,現在讓她向昭華夫人獅子大開口,即便有任何事,也不關他的事。


    但是,一個林中郎,月俸有限,二十萬兩,不是讓他傾家蕩產?這樣,將來他掌了事,豈不更要壓榨百姓,於國基不穩?


    先給她一個好處,讓她陪駕隨宴,然後再讓她辦事。此事關乎她的生死,她必會緊嚴口風,加上她平時做派,大量散金給宮中底層,一定會滴水不漏。


    他見她噤口不語,開口:“你有什麽話直說,朕不怪你。”


    “昭華夫人已經有孕,林中郎未必肯買臣妾這個麵子。況且林中郎他……”緋心終不敢直白而語,溫溫吞吞地說著。


    “用腦子想一想吧。”他微哼了一聲。


    緋心聽了,忽然覺得後腦一麻。雖說做大事必要先狠,但如果真是如此,皇上實在太狠了,隻能說明,他對外戚已經深惡痛絕,無所不用其極。任何人,都是他的棋子,包括……這的確是一個驅虎又不引狼的辦法,而且她也可以坐享其成。


    其實也是正常,親倫之說別說在天家,世家大族也是如此。本朝高祖便曾經斬其親子,武宗更是血腥奪嫡,手足相殘從而取勝,就是宣平帝亦如此。雖然當時他隻有七歲,亦已經深入宮帷傾軋之中,憑借太後之力,將其兄一個一個斬落馬上。金鑾之上,可謂步步血腥,當中有多少都是宗親!江山麵前,萬物失色。皇上稱孤道寡,也是因此而由。


    隻是於他,更是怕得緊了。他一攬她,讓她完全跌在他的懷裏,輕輕在她頸間廝磨了一下:“朕乏了,就寢吧。”


    他唇齒間有淡淡的芬芳,但他的親昵卻讓她微僵,腦中那不好的預感又在上升,但她卻不能拒絕。


    不過,今天的預感不太準確,她伺候他沐浴之後,他沒一會便沉沉睡去。他睡著的時候容顏格外秀美,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濃長的眉開展不蹙的時候,非常地豐順,長睫如扇,眼線悠長,鼻高直而唇微抿,長發抖散有如黑瀑,連他的氣息,都是淡淡而氤氳的靜默。她睡在他的身側,久久無法入眠。最是無情帝王家,這話不是沒有根據的。她輕歎一聲,輕撫著自己的肚子,她一直很希望有個孩子,以此來保證自己的地位,但現在,她忽然覺得,這個孩子,還是不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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