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淡淡一語聽得我心中淒鬱,側首去看她,見她目中有微波一現,漾動在燭紅光影裏。


    我們相處的時間所剩無多,我不希望最後的結局是執手相看淚眼,於是,我對她微笑:“公主,以後我也會守護在你身邊。”


    她回眸凝視我,顯得有些迷惘。


    “我還會陪伴著你,”我告訴她,“當你賞月時,我就在這宮廷的某個角落,與你沐著同樣的月光;當你遊園時,我會站在拂過你的清風觸得到的宮牆外,可以聞到從你身側飄過的花香;當你練習箜篌時,我還是處於離你不遠的地方,或許也取出了笛子,在吹奏和你一樣的樂曲……雖然不能像以前那般如影隨形……”


    “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裏。”公主忽然接過話頭,提起了這句兒時的戲言,這令我心襟一蕩,怔忡著忘記了原本想說的話。


    她側身微微挨近我,輕聲說:“後宮與集英殿之間隻隔著一道宮牆,宮苑內長著一株很高的桃花樹,枝葉伸出了牆頭。以後每年的立春、花朝、寒食、端午、七夕、重陽、立冬,我都會親手用彩繒剪成花勝,掛在那株桃花樹上。每逢那些節日,你就去集英殿外看看,看見花勝,就當見到了我。”


    我頷首說好。感覺到她語意憂傷,身體在輕輕發顫,便握住了她一隻手,借此將無言的安慰與我的溫度一起傳遞給她。


    她與我相依須臾,又問:“懷吉,你說,人會有來生麽?”


    我答道:“應該有罷。人死了,也許就像睡著了一樣,等醒來時就換了個軀體和身份,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


    “那麽,下輩子,你一定要找到我。”她給我下了這溫柔的命令,想了想,又道,“下一世,我肯定不會是公主了,就做一個尋常人家荊釵布裙的女子罷……你呢,多半會是個穿白襴的書生……有一天,我挽著籃子采桑去,你手持絲鞭,騎著名馬,從我采桑的陌上經過,拾到了我遺落的花鈿……”


    她憧憬著彼時情景,嘴角不由逸出了笑意。我亦隨之笑,卻也不忘提醒她:“如果你是荊釵布裙的采桑女,一定不會有閑錢去買花鈿。”


    “這樣呀……”她煩惱地蹙起了眉頭,對這詩詞裏常描繪的情景不便實現深表失望。思前想後,她還是不準備放棄原來設計的情節,提出了個解決方案:“我可以早起晚歸,多采點桑葉,多掙點錢,就能買花鈿了。”


    我心念一動,存心去逗她:“那你一定要努力,幾天幾夜都不能睡,多采點桑葉,掙多點錢,才夠買兩盒花鈿……”


    她很不解:“為什麽要買兩盒?”


    “你貼一盒在自己臉上,再灑一盒在我即將經過的路上。”我正色解釋道,“因為你著急嫁給我,隻有這樣才能確保我拾到你‘遺落’的花鈿……哎喲……”


    有這聲“哎喲”,是因為她狠狠掐了我一把。


    “誰想嫁給你了?”她不忿地反問。


    我笑而應道:“哦,原來剛才我是在做夢,夢見有人問我願不願意跟她拜堂……”


    她又羞又惱,不輕不重地踹了我一腳,然後轉身背對我,還刻意拉開了距離,佯裝生氣不理我。


    我這才抑住笑意,輕喚了她兩聲,她紋絲不動,於是我靠近她,在她耳邊溫言說:“好罷,我承認,是我著急想娶你,所以整天騎著馬在你身後晃悠……還舉著一把大扇子,對著你拚命扇風……”


    她果然很詫異,忍不住開了口:“為什麽要扇風?”


    “為了要你的花鈿盡快掉下來。”


    她嗤地笑出聲來,終於肯轉身回來麵對我:“如果你下輩子還這樣貧嘴,惹我生氣,我就天天罰你跪磚頭。”


    我故做哀戚狀,歎道:“有這麽慘的麽?我這一世這樣過也就罷了,卻難道下輩子還要受你奴役?”


    大概是擔心剛才的話傷及我自尊,她立即補救:“我是說你惹我生氣我才這樣對你呀,如果你好好的,誰會折磨你呢?”


    見我並不表態,她又向我描述了一個美好前景:“我會對你很好的……你讀書時,我會為你點一爐香;你寫字時,我會為你磨一泊墨;你作畫時,我會為你調好所有的顏料……有時候你累了,想活動活動筋骨,或舞劍,或投壺,我就在旁邊為你彈箜篌……”


    想著那情景,我不禁笑:“吵死了。”


    她瞪了我一眼:“真是對牛彈琴!”


    興致並未因此消減,她又仰望上方,含笑憧憬,“清明寒食,我們一起出去遊春賞花;七夕中秋,我們又可以一起坐在屋前簷下品月觀星……這樣的時候,你一定會想作詩,那麽我就……”


    我不待她說完,即刻接話道:“你就在旁邊吃芋頭。”


    她坐起來,雙手舉起一隻錦繡枕頭,朝我劈頭劈麵地亂砸一氣,怒道:“我是說我就與你唱和!”


    我本想繼續調侃她,但已笑得無力再說。她瞪了我半晌,到最後唇角一揚,那怒色終於掛不住,一下子消散無蹤,她又在我身邊躺下,抱著我一支胳膊,把臉埋在我衣袖中,亦笑個不停。


    聽著她一連串輕快的笑聲,我的笑容逐漸消散在她目光沒有觸及的空間裏。


    這些天來,我見她流了太多的淚,現在很慶幸我們還能有這樣一段歡愉的時光,希望我最後留給她的是我的明亮笑顏,而那些無法泯滅的悲哀和傷痛,就讓它們暫時沉澱在心底,在我離開她之前,絕對不能讓她在我眸中看見。


    在她抬眼看我時,我會再次對她笑,盡量讓她忘記,伯勞飛燕各西東,就在天明之後。


    她後來也一直在笑,直到有了倦意,才迷迷糊糊地在我懷中睡去。


    我擁著她,卻未闔目而眠。待到月隱星移,炷盡沉煙,我悄無聲息地起身,想就此離去,卻發現一段衣袖被公主枕於頰下,不好抽出。


    我欲托起她的頭,再移開衣袖,但又想到她最近精神欠佳,睡覺極易驚醒,這樣碰觸,多半會令她醒來。於是,我一手停留在原來的位置,另一手解開衣帶,先抽出這隻手,小心翼翼地縮身脫離這件寬衫,最後才讓不動的手從被公主枕住的袖子中一點點滑出來。


    如此一來,我可以脫身離開了,而公主依然枕著那段衣袖兀自沉睡。


    我在她床前佇立良久,默默注視著她,想把她此時的樣子銘刻到心裏去。


    少頃,漏聲又響,四更天了,我必須離去。


    緩緩俯身,我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她似有感覺,睫毛微微顫了顫,但終於沒有醒來。手無意識地撫上那件空衫的胸襟,她又側身朝那裏挨去,仿佛還在依偎著我。


    枕著留有我餘溫的空衫,唇際笑意輕揚,她熟睡中的神情像嬰孩般恬淡安寧。


    這是她此生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


    這一年,她二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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