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楊夫人對小家出身這點是頗介意的,此刻聽了皇後一番話,也就未再多說什麽,隻尷尬地笑著,頷首受教。


    皇後又道:“官家向來對公主愛如掌珠,這二十多年來,連重話都未曾說過她幾句,也養成了她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因此,若她有不是之處,也請國舅夫人耐心勸導。與駙馬之事,還望駙馬與國舅夫人多擔待些,再給她些時間,日常往來,多加關愛,讓她慢慢感覺到駙馬與家姑的善意。我與國舅夫人一樣,也希望公主早日與駙馬誕下麟兒,讓我們有含飴弄孫之樂,但此事也急不來,總須公主自己願意,切勿讓她有被逼迫的感覺,否則,若將來事與願違,鬧得難以收拾,就不好了。”


    楊夫人唯唯諾諾地答應了,隨後也不忘表示自己平時如何對公主關愛入微,皇後順勢讚她,照例又賜了些財物給她。楊氏頓時歡喜起來,連連道謝。皇後再命人送她至苗賢妃處敘話,然後對我說:“懷吉,我閣中有幾幅畫,不知可是唐人真跡,你去幫我看看罷。”


    我答應,遂跟她回到柔儀殿。進入皇後閣,她摒退眾人,才對我道:“適才我對國舅夫人說的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那時要立即堵住她口,必須那樣說,不然當著那麽多宮人,還不知她會說出多少難聽的話來。”


    我頷首:“臣明白,娘娘如此說,對臣與公主都好……”


    何況,她並沒有說錯。我垂目,緩緩深吸氣,悄然壓下終於從心中蔓延至鼻端的一縷酸澀之意。


    “但是,懷吉,”皇後柔和地看著我,用一種如對子弟般的語氣跟我說,“話雖如此,你與公主日後相處也須時時留意,適當保持些距離,以免落人口實,生出許多不必要的是非。”


    頓了頓,她微微加重語氣道:“你畢竟是個男孩子。”


    乍聽此言,我不知是喜是悲。從可以“當女孩兒看待”,到“畢竟是個男孩子”,我模糊的性別為這兩種詮釋提供了瞬間轉換的可能,雖然這兩種說法都出自皇後的善意。


    我點點頭,勉強笑了笑。


    短暫的沉默後,皇後又道:“曲則全,窪則盈,少則得,多則惑。這道理,想必你會懂。持而盈之,不若細水長流。現在太接近,倒容易埋下生分的禍端。而且,你是個聰明孩子,應該知道,總有些禁忌,是永遠不可碰觸的;有些錯誤,隻要犯一次,就會萬劫不複。”


    我自然能感覺到她語意所指,而她隨後也進一步點明:“夜間不要再去公主閣中。有時麵對公主的接近,你也應該學會退避和拒絕。”


    我謹遵皇後教誨,晚膳時辰一過便再不入公主寢閣,公主夏日晚間納涼,我也再不陪她。她漸漸注意到這點,頗有意見,問我原因,我隻推說宅中事務繁重,夜晚安靜,易於處理。她有時晚上來我居處找我,我也不許小白為她開門,她因此惱怒生氣,我便想法找各種各樣的借口敷衍過去。後來她被迫接受了我這決定,不再強求我在夜間陪她,但不讓我白天擅離她視線範圍內,也限製我外出,盡可能地增加與我相處的時間。


    七月中周美人分娩,又是一位公主。三日內送過了早已備好的禮品後,我又要開始準備十二公主的滿月禮。我選擇了些織物、瓷器、小孩子可用的首飾樣式,命人去采購,但購回的器物不盡如人意,於是我決定親自出門再選一些。


    要去的地方有好幾處,大概要花一整天的時間,為免公主阻攔,我沒告訴她,私下讓人備馬,準備悄悄出去。但她還是很快得到消息,立即追到大門邊。


    那時我已上了馬,隻是還未揮鞭啟行。她怒氣衝衝地奔來,揚手奪下我手中的馬鞭,任身邊的小黃門怎麽勸說都不還給我。


    我笑著下馬,對她長揖,和言請她賜回馬鞭,她嘟著嘴,雙手緊握馬鞭兩端,忿忿地轉身不理我,我又含笑轉至她麵向的那邊,再次作揖請求,她又決然扭頭朝另一側,就是不肯給我。那嬌癡的模樣惹得旁觀的內臣侍女都笑了起來,她也全不在意。


    我想了想,手指尚在等待的那匹駿馬,朝小白做了個手勢。小白會意,過去一勒馬轡,馬立即發出一聲嘶鳴,小白旋即揚聲對公主道:“梁先生走了!”


    公主一愣,轉頭去看。我趁她走神之際猛地自她手中抽出馬鞭,在眾人大笑聲中疾步走開,準備上馬,不想公主此時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那種孩子氣的哭法在她長大之後已經極少見了,我一時無措,匆匆趕回後又是作揖又是道歉,最終承諾今日不出門後她才漸漸止住哭泣,在我的陪伴下,一邊以纖手勻淚,一邊緩緩回到閣中。


    她沉默了許久,任我怎樣哄她都不開口,後來,當我為她切一枚今秋新出的橙子時,她坐在我身邊,才幽幽地說了一句話:“如果你出去,一定會天黑了才回來,那我這一天都見不到你了。”


    我的眼眶溫熱,托起橙子的指尖在輕顫,心中的防禦工事又嘩啦啦地倒塌一片,我聽到激流決堤的聲音,好容易才按捺住擁抱她的衝動。最後我刻意忽略了對她的回應,隻是朝她笑了笑,然後在一片破好的橙子上抹了點鹽,遞到她麵前。


    公主奪鞭之事迅速傳到了駙馬母子耳中,不消半日,張承照已為我帶回了關於他們的消息:“聽說這事,駙馬陰沉著臉不說話,而他娘氣得直指著他罵:‘老娘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麽孽,竟生下你這麽個不成器的東西,娶個媳婦都不敢碰,還任由她……’”


    說到這裏,張承照遲疑著,咽下了後麵的話。


    “說完。”我命令他。


    “唔,如果你要聽,我就說了,不過,這可全是她說的,我一個字都沒加呀!”張承照先聲明,隨後,才壓低聲音,把這句話說完:“……還任由她對著一個不男不女的家夥……**……”


    他小心地窺探著我的表情,見我未露怒色,才又繼續說:“她還說,駙馬就是沒出息,若早些讓公主見識到什麽才是真男人,就不會受這些汙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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