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夫人暗咬銀牙,輕嗔薄怒,提起丈夫時,是十分幽怨的樣子,卻看得公主笑起來:“姐姐一定很喜歡你的夫君。”


    夫人“哼”了一聲:“喜歡什麽呀!當初年幼無知,爹娘說他好,就糊裏糊塗地嫁過去了,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悔。”


    “那你嫁之前見過他沒有?”公主問。


    夫人頷首,垂目想了想,忽然有一抹羞澀笑意微微綻現,但她很快抿了抿唇,掩飾過去。


    公主旋即笑道:“姐姐的夫君一定容貌俊美,學問也不錯。”著意打量了一下夫人裝扮,她又作論斷,“官在四品以上。”


    夫人奇道:“姐姐如何……”話音未落,已覺不妥,赧然咽下那顯而易見的“知道”二字。


    公主便告訴她:“姐姐提起做女兒時見到他的情景麵露喜色,自然是他的容貌令你滿意。如今舉世推崇讀書人,如果他學問不好,你爹娘多半不會覺得他好,也就不會一定要你嫁給他。而姐姐雖然裝扮素雅,但周身所用無一不是精品,請恕妹妹無禮直言,若姐夫是位新晉的綠衣郎,恐怕俸祿不足以為姐姐買蜀錦白角梳。何況姐夫現居京城,必已外放還闕,應該是為官多年的了。而姐姐的侍女稱姐姐為夫人,說明姐姐很可能已獲誥封,故我大膽猜測,姐夫官階應在四品以上。”


    夫人訝然自簾內走出,牽起公主雙手仔細端詳,道:“你既懂這些,必非凡俗之人,一定是出自公卿之家罷?”


    “這些事,在皇城住上幾年,自然也就知道了。”公主淺笑,並不明著回答她的問題,拉夫人在身邊坐下,又道,“姐姐周身氣派,出身一定很好,且又覓得如意郎君,真是令人羨慕呢。”


    那夫人卻擺首,不滿地說:“哪裏如意了?若是如意,哪還會生這許多閑氣?”


    公主笑問:“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還不如意麽?”


    夫人紅著臉否認:“誰說我喜歡他了?”


    公主笑意消散,悵然歎道:“若你不喜歡他,連看他一眼都是不願意的,哪裏還有心思跟他生閑氣?”


    這話聽得那夫人怔怔地沉默片刻,然後側首看看我,又對公主微笑了:“你說羨慕我?我還羨慕你呢!你夫君容止溫雅,眉宇間有書卷氣,將來一定也是位曳朱腰金的人物,而且……當他凝視你時,你留神看他的眼睛,那麽專注,好似天地萬物就隻剩你一個了。”


    她當著我麵,如此直接地這樣說,簡直令我手足無措,無地自容。我尷尬地微微側身坐好,臉轉朝窗外,避開她與公主隨後對我的探視。


    此刻我頭頸灼熱,想必臉紅到脖子根了,這讓那夫人看得輕笑出聲,又低低地跟公主說了些什麽,公主亦不禁輕聲笑,但很快止住,換了個話題:“今日觀燈,姐姐怎不戴些鬧蛾雪柳菩提葉?”


    夫人道:“既跟家中某人置氣,哪還有心情戴這些?”


    公主笑道:“我看姐姐現在心情漸好,若不嫌棄我頭上的花樣兒粗陋,我便送一些給姐姐戴如何?”


    夫人欣然接受,笑著道好。於是公主立即摘下頭上的幾簇鬧蛾雪柳,逐一插在夫人的冠子上。夫人見她發髻上沒了裝飾的梳子,也慷慨地取下一把白角梳給她插上。兩人互為對方裝飾,笑語不斷,看上去倒像是相識多年的閨中密友。


    而這時,又聞樓下有犢車駛近。少頃,一名侍女上樓來稟報說:“張夫人到了。”


    夫人立即起身,走至門邊相迎。我猜那位張夫人應該就是這年輕夫人在等的姐妹,於是也與公主雙雙站起,靜待她進來。


    入內的夫人年紀要大許多,三十多歲光景,衣著素淨,全身上下並無一點堪稱珍寶的首飾,然而儀態端雅,柔和嫻靜,應該也是出自詩書世家。


    她緩緩移步進來,還牽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孩子。


    房中的夫人一見她即上前施禮,稱她“張姐姐”。而張夫人亦隨之還禮,口中輕喚“若竹”,想來應是那年輕夫人的閨名。


    此後若竹為我們略作介紹,說張夫人是她金蘭姐妹,又對張夫人說公主是她新結識的朋友,我是公主夫君,但身份名字她既不知便也未多說。


    我們兩廂施禮。張夫人端詳著公主,忽然微笑道:“這位小娘子甚是麵善,倒像在哪裏見過。”


    我暗覺不妙。看這夫人容止氣度和年齡,顯然是可以常入宮參加燕集的命婦,即便不是能坐在宮眷近處的宰執夫人,但遠遠地見過公主也是極有可能的。


    而公主倒並不慌張,淺笑著從容應道:“是麽?許多人都這樣說。我想,如果不是我的容貌與哪位貴夫人相似,便是我長了一張最無特色的臉,因此大家見了都覺得以前見過。”


    聞者皆笑,也就不深究這個問題,若竹遂請我們在廳中入座。


    坐下後二位夫人仍在寒暄,公主的目光倒被那小孩子吸引了去,低聲對我說:“這孩子真可愛,長得比仲明還好看。”


    那垂髫小孩眉眼精致,眼神靈動,膚色粉粉嫩嫩地,有幾綹頭發混合著彩色絲帶結了數條細細的小辮,跟其餘散發垂至肩下,是女孩的發式,還抿著小嘴含笑看若竹,也是女孩的神態,但卻穿著一身男孩的衣褲。


    後來若竹也注意到這孩子,對張夫人道:“這孩子簡直像玉琢的人兒,是姐姐家的麽?”


    “我倒也想要這麽個孩子,可惜沒這福分。”張夫人亦笑,又解釋道,“這是知製誥龐澹學士的女兒阿荻。龐學士與你姐夫是多年的好友,我又與他家蕭夫人自幼相識,今日他們攜子女來我家中做客,我接到你的信後不便立即離開,因此遷延了一些時候。你姐夫與龐學士坐而論道,阿荻跑到他們身邊聽。你姐夫那人你是知道的,一見她穿了男孩子的衣服便覺礙眼,皺著眉頭看,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擔心他又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話,忙告了個罪,帶上阿荻找了個借口出門,對她母親說順便帶她看看花燈,一會兒再送回去,所以她跟著我來了。”


    若竹撫撫阿荻的頭發,笑對她說:“大人坐而論道你也感興趣,能聽懂麽?”


    阿荻低眉但笑不語,而張夫人則從旁應道:“你別小看她,她現在雖隻五歲,但龐學士一向把她當男孩兒教導,四書五經已會背不少了呢。”


    若竹越發好奇,又問阿荻:“那今日他們談論的是什麽?”


    阿荻抬起頭,瞬了瞬目,嘴角翹出個明亮笑容:“司馬伯伯說,相撲的女子衣服穿得太少,羞,羞,不成體統,要請官家不許她們再在街上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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