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四年的夏天來得早,才入四月已很炎熱,穿著輕羅衣衫行動幾步都會透出薄薄一層汗來。


    公主晚間常去庭中納涼,這日又命人移了碧紗櫥立在荼蘼架旁,中陳藤編輕榻,榻上鋪設小山屏、水紋綠簞和定窯白瓷孩兒枕,然後自己取下冠子,鬆鬆挽了個小盤髻,以一支碧玉簪綰住,躺在輕榻上與侍女閑聊。覺得無趣,又喚小黃門取來雙陸棋盤,移至榻前,讓侍女在對麵坐了,自己依舊側躺著,輕搖紈扇,與侍女對弈。


    在博弈類遊戲中,這是她最擅長的一種,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扇子,下得漫不經心,而對手已接連敗下陣來,潰不成軍。


    在笑靨兒和韻果兒相繼告負後,坐在公主對麵的人換成了嘉慶子。她的技藝原本也不錯,但應對之下還是顯得較為吃力,思考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而公主始終保持著輕鬆閑適狀態,下完一步,便往往會悠然側身躺回去,好整以暇地臥看銀河繁星,而頭上碧玉簪則隨著她轉側的動作,不時輕磕白瓷枕,發出一滴滴清脆響聲。


    終於嘉慶子招架不住,向我投來求援的目光,輕聲喚我:“梁先生……”


    我對她笑笑,繼續以銀匙剔亮沉香屑宮燭上的焰火,加上鏤花琉璃罩,然後走到她身後看了看,再拈起她麵前的一枚黑色馬子,選擇一個方向,按剛才她骰子擲出的點數,代她走了一步。


    這未引起公主特別警惕,她仍不經意地應對著,與我往來兩三回,才漸漸覺出形勢有變。她放棄了適才悠閑的臥姿,坐起來細看棋局,又行了兩步,見難以挽回起初的優勢,才不滿地埋怨:“觀棋不語真君子。”


    嘉慶子頓時笑出聲來:“公主既不願意梁先生指點我下棋,剛才為何不說?”


    公主瞪她一眼,道:“死丫頭,你道我怕他麽?”


    “嗯,不怕不怕,公主自然什麽都不怕!”嘉慶子笑著站起來,拉我坐下,“這棋就換先生下罷。可不許故意讓著誰,我們姐妹三人要一雪前恥,就全靠先生了。”


    我笑而不語,見公主有不悅狀,遂建議道:“這棋你們剛才也下得差不多了,就算平局罷,我們另開一局。”


    公主順勢把棋盤一抹,再道:“既是你來下,我們須先定個彩頭。”


    我微笑問:“那公主想要什麽彩頭呢?”


    “你輸了,就畫一幅山水圖卷給我。”公主說,很嚴肅地,繼續把話說完,“我輸了,我就允許你畫一幅山水圖卷給我。”


    我不禁大笑:“原來公主想換枕屏上的畫。”


    她現在的輕榻床頭立著一個用來擋風的小枕屏,上麵的山水畫,原是我一幅畫作《煙水遠巒圖》,她看見後問我要了去,不想卻是拿去裁剪裝裱成了枕邊畫屏,從此後她再問我要畫我一概拒絕,如今她列出這霸王條款,必是覺得枕屏上的畫該換了。


    嘉慶子聽了亦掩口笑:“梁先生的畫送去秘閣珍藏都夠格了,拿來做屏風,確實是浪費。”


    “你懂什麽?送秘閣的就很稀罕麽?”公主立即反駁,“也不看看,每年送入秘閣的書畫有多少,而能被我選來做屏風的才幾幅!”


    十多年的朝夕相處已讓我深刻意識到,跟這個小姑娘永遠是沒道理可講的。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我提出,如果我輸了,就畫一幅山水圖給她,但如果輸的人是她,她就要把小山屏還給我。


    她勉強答應,百般不情願地,好像已經吃了個大虧。


    隨後的雙陸棋局她全力以赴,我也凝神應對,於緊密防守中暗蘊攻勢,沒有給她太多機會。一炷香後,我的棋子已有大半走入對方內格,獲勝在望。


    她開始坐立不安,時而轉顧花架,時而仰首望天,但每次目光都還是會被我敲擊棋子的聲音引回棋盤,她不自覺地嘟著嘴,眉頭也皺了起來。


    在我下出關鍵的一著後,她冥思苦想仍尋不到化解之法,眼看就要輸掉這一局。這時笑靨兒抱了隻小貓過來,含笑在我們身邊觀戰,公主看著那隻小貓,眸光一亮,然後笑吟吟地對我道:“懷吉,今天的織女星怎麽不見了呢?”


    我隨即舉目去看,在發現星相並無異狀的同時也明白了她的目的,而眼角餘光也掃到她正指著棋盤,在拚命地給笑靨兒使眼色。


    笑靨兒會意,手一鬆,把懷中小貓拋到了棋盤上。小貓撲騰兩下,棋盤中雙色馬子四散,東倒西歪,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陣勢。


    “哎呀,這該死的貓兒!”公主一邊作勢輕拍小貓,一邊瞄著那被攪亂的棋局,得意地竊笑。


    “真可惜,好好一局棋卻不能下完。”她故意歎息。


    我亦在心底笑,倒未形之於色。“哦,無妨。”我告訴她,“臣記得剛才的布局,將棋子一一擺回便是。”


    於是,在她目瞪口呆地注視下,我逐一提子,不疾不徐地將雙色馬子都擺回了被攪亂之前的位置。


    她苦無良策,隻好耍賴。伸手把我剛才擺的一枚馬子移到另一處:“這枚明明是在這裏的……”


    我擺首,又去移過來:“是在這裏,臣不會欺瞞公主。”


    “不對不對!”她摁住我的手,硬生生奪回馬子,擱在她希望的位置。


    我一時興起,也跟她爭奪,她尖叫著笑起來,索性伸出雙手去棋盤上亂抓一氣,我欲製止她,但這一伸手,卻引出了個曖昧的結果——我握住了棋盤上她的手。


    她的手指纖長細白,指甲有桃花的色澤,那溫柔的觸感令我心微微一顫,不由抬眼去看她。


    彼時她穿著牡丹紋綾抹胸長裙,外披一件名喚“輕容”的絳色無花薄紗褙子,是江南輕庸紗製成,輕如煙霧,肩頸手臂的輪廓也可清晰地從中透出。褙子未係帶,她兩襟微敞,露出鎖骨周圍的一片肌膚,光潔無瑕,宛若凝脂。


    我的目光不敢在此多作流連,繼續向上飄去,探向她眉眼盈盈處。


    而她唇角銜笑,也在凝視我,四目相觸,我看見沉香宮燭的燈花在她眸中綻出一朵絢麗光焰,然後,她的兩頰竟悄然泛出了一層霞光般的紅暈,像是燈花的溫度在蔓延。


    “哦,都說了,應該是這樣的。”她先擺脫這短暫一刻的兩廂失神,推開我的手,按她的意圖去擺棋子。


    爐煙輕嫋,畫屏微涼,我直身坐好,不再爭辯,看她引袖回眸,看她語笑嫣然,暗品這紅顏袖底香,俯首甘領她給我種下的蠱。


    神思飄浮,如在夢中,直到聽見侍女們一聲倉促的呼喚:“都尉!”


    我訝然回首,見李瑋手握一卷軸,沉默地立於花牆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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