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二年八月戊申,兗國公主出降。那日淩晨,秋和親自為她化盛妝,以螺子黛畫出倒暈眉,將金縷翠鈿貼在她兩側笑靨處,兩彎月牙真珠鈿飾鬢角,頰抹斜紅,額繪鵝黃,一筆筆勾勒好了,再在兩眉間加一朵精心攢成的雲母南珠花子。加上戴九翬四鳳冠和金箔點鬢的時間,僅頭部的裝飾,就花費了兩個時辰,這其中,也有不少的時間是用來掩飾公主眼周異樣的痕跡。


    而公主很配合地坐著一動不動,直到嚴妝之後穿好褕翟,係上金革帶和綬玉環,目光才越過侍女宮人搜尋到我,問:“好看麽?”


    無懈可擊的妝容美輪美奐,隻是那沉重釵冠和多層禮衣束縛得她舉步維艱,姿勢僵硬,使她成了我此生所見最華麗的磨喝樂。


    好看麽?我還是對她笑,說:“當然。”


    歐陽修與禮院諸博士擬訂的公主婚儀頗循古製,令駙馬家用雁、幣、玉、馬等物,陳於內東門外,再由入內內侍送入禁中。清晨駙馬李瑋乘馬而來,至東華門內下馬,禮直官引其入內,立於內東門外,躬身西向,以待公主。


    公主先往福寧殿拜別父親。今上自己兀自悄然拭淚,卻還是微笑著連聲勸公主:“別哭別哭,秋和今兒給你化的妝很美,可別哭壞了。”


    此時公主的鹵簿、儀仗已陳於內東門外。從福寧殿出來後,公主在數百宮人簇擁下,緩緩來到內東門,升厭翟車。


    厭翟車駕赤騮六匹,車廂是赤紅色,飾以次翟羽,禦塵的布幔幰衣是紫色,垂紅絲絡網、紅羅畫絡帶、夾幔錦帷。車廂內外有金飾,間以五彩,兩壁有紗窗,四麵雕有雲鳳、孔雀,刻鏤龜文,頂輪上立著一隻金鳳,橫轅上則立鳳八隻。車內設紅褥座位,有螭首香匱,設香爐、香寶。整個車身金碧輝煌,精致得像個精雕細琢的首飾盒。


    美麗的磨喝樂在左右侍女攙扶下進入這個首飾盒,門簾隨即垂下,完成了禮物的最後包裝。


    俟公主升車,李瑋再拜,先引馬還第。待吉時到,公主車駕啟行。儀仗行幕最前方,有街道司兵數十人,各執掃具和鍍金銀水桶,前導灑注,稱為“水路”。其後是兩列著紫衫,戴卷腳襆頭的侍者,擔抬著公主那數百箱嫁妝。之後跟著的,是數十名乘馬的宮嬪,皆著紅羅銷金袍帔,戴真珠釵插、簇羅頭麵,兩兩並行於道路左右導扇輿,這一行列名為“短鐙”。再往後,便是數十名陪嫁隨侍的宮人內侍和公主及後妃車馬。


    公主厭翟車前後用紅羅銷金掌扇遮簇,方扇四麵,圓扇四麵,引障花十枝,燭籠二十盞,行障、坐障各一。皇後乘九龍簷子親送公主,苗賢妃與宮中有品階的內命婦亦乘宮車緊隨其後。車馬隊列浩浩蕩蕩,綿延數裏,一路行去,京中人潮湧動,觀者如堵。


    此前我亦獲推恩進秩,階官升至內侍殿頭,帝後商議後決定,給予我一個新的職務——勾當公主宅,統領公主陪嫁宮人內臣,及掌管公主宅內具體事務。此刻我著青色公服,騎馬行於公主車駕之側,許是服色與前麵著褐衣的內侍不同,我引起了圍觀者的特別關注。


    “這位郎君穿青綠衣袍,莫不是駙馬?”有人指著我這樣問。


    國朝男子婚禮禮服是用與自己品階相稱的公服,若無官,便穿綠袍,故這人有此猜測。


    立即有人駁斥他:“好沒見識!駙馬都尉是從五品,應該穿紅袍。這小郎君細白麵皮,臉上無須,多半是服侍公主的黃門官兒。”


    問話那位愈發好奇地盯著我嬉笑,道:“原來是個閹人!看他眉青目秀的,可惜了……”


    我置若罔聞,略略挺直了腰,目不斜視,麵不改色,繼續策馬前行。


    儀仗隊列前進徐緩,遷延一個多時辰,才至公主與駙馬的新宅第。李瑋早已在大門前等候,俟公主降車,有讚者上前引駙馬向公主長揖為禮,迎接公主入內,公主行至寢門前,李瑋又揖,並導之升階,請她入室盥洗。


    公主重理妝容之後,婚禮掌事者請公主與駙馬對位而坐,李瑋又再向公主一揖,才與公主同坐,對飲三次,再拜,然後接受皇後所賜的禦筵。


    禦筵共九盞,一一行過後,皇後與諸內命婦惜別公主,起駕回宮。公主最難舍苗賢妃,一路追至院中,拉著母親衣袖淚落不止。苗賢妃亦很傷心,但也隻能含淚帶笑安慰她說日後可經常回宮,母女見麵並不難。在內臣催促下,賢妃咬牙推開公主,疾步出門,匆匆上車而去,沒有再回顧女兒。


    公主悲泣不己,幾欲哭倒在地上。乳母韓氏忙著力相扶,我亦想上前攙扶,不料有一婦人倏地閃出,搶在我之前從另一側挾住了公主。


    那是公主的婆母,國舅夫人楊氏。


    “公主莫再哭了。如今你雖與苗娘子分開,但既進了我家門,便同我的女兒是一樣的,我會像你娘那樣,好好疼你。”楊夫人笑對公主說。


    公主嗚咽著,蹙眉看了看她。楊夫人盯著她麵容,搖頭道:“嘖嘖,哭成這模樣,胭脂都花了……”


    一壁說著,一壁牽過袖子,就要去給公主拭淚,公主厭惡地決然側首避過,她卻還不放棄,依然笑著說:“滿臉都是淚,來,娘給你抹幹淨……”


    公主左右躲避,頗有怒意。我立即喚過幾名侍女,命他們扶公主入室補妝。此時有一人闊步趕來,對楊夫人一揖,道:“國朝儀製,公主見舅姑是在三朝後,夫人此刻不宜與公主敘談。”


    說話的,是公主宅都監,我年少時的老師梁全一。他這些年在前省供職,已升至供奉官。公主出降,照例要選老成持重的供奉官級內臣去做公主宅都監,職責是指導公主與駙馬行止,觀察他們起居狀況,定期通報皇帝。梁全一品行出眾,有良好聲譽,今上選擇公主宅都監時,覺得在後省供奉官中無法覓得合適人選,我便向他舉薦梁先生,今上亦欣然接納,很快下令,任命梁全一為兗國公主宅都監。


    現在楊夫人聽梁都監這樣說,隻好作罷,悻悻退往後院。心裏大概很不自在,她邊走邊道:“這皇家規矩就是多,娶個媳婦,當家姑的想早些看看都不成……”


    相較楊夫人過度的熱情,駙馬李瑋表現得相當穩重,略顯拘謹,一舉一動都完全聽梁都監與讚者吩咐。此後在與公主行同牢禮時,連咬那一塊羊肉時他都很是小心翼翼,不時看讚者,像是擔心所咬的幅度不符儀製。


    而公主在此過程中一直麵無表情,且不曾抬眼看看她對麵的夫君。


    我與隨行的宮人內臣始終侍立在公主身邊,直到夜間新人入寢閣,才相繼入席,領受公主喜宴。


    忙碌了一整天的宮人們此刻終於鬆懈下來,一個個笑逐顏開,又是猜拳,又是祝酒。真是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獨我在其中心不在焉。


    我凝視公主新房的方向,卻又不敢就此深思。為掩飾此際的失神,我攬過一大杯嘉慶子此刻斟滿的酒,仰首飲下。


    這個幹脆的飲酒動作引發眾人一片喝彩,張承照當即又上前敬我一杯,我亦不推辭,含笑一飲而盡。這越發激起了他們探試我酒量的興致,幾乎每人都斟了酒請我飲,我來者不拒,喝下麵前每一杯,轉側之間見梁全一對著旁人敬的酒麵露難色,便走過去,接過那酒,笑對敬酒的人說:“梁都監不能多飲,這酒我代他喝了。”


    於是,我又多了一重繼續痛飲的理由。但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善飲的人。數十杯醇酒入愁腸,終於換來我意料中的大醉。


    公主現在……怎樣了?


    在那烈烈酒意蔓延入腦,抹去我最後的意識前,我模糊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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