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張美人的女兒幼悟病勢加重,到了四月,太醫表示回天乏術。今上憂心如焚,先封幼悟為鄧國公主,過了幾天又進封為齊國長公主,位列福康公主之上。但這樣的衝喜仍未能驅病消災,不久後,噩耗遍傳中外:齊國長公主薨。


    聽到這消息,福康公主立即哭了起來。她雖然厭惡張美人,但對張美人的女兒和養女毫無敵對之意,甚至還很喜歡跟她們玩,對幼妹的殤逝,她是真的感到傷心。


    她泣不成聲地對我說:“我想去看看幼悟。”


    我猶豫,想起了那次巫蠱事件。


    她顯然能看出我在想什麽。“哥哥,”這次她這樣稱我,顯得尤為嚴肅,“我從來沒有詛咒過幼悟。”


    我頷首,對她呈出一絲溫和笑意:“我知道。”


    但是張美人未必會知道。當我把公主的意思轉告苗昭容,請她指示時,昭容也歎道:“徽柔這時候去,可不等於是自己撞到張娘子刀尖上麽?”


    她暗托王昭明詢問今上意見,今上命公主翌日再去,並為幼悟服緦麻。


    幼兒未滿八歲夭折,屬於無服之殤,家人本無須為其服喪。官家要求皇長女為**服緦麻,其實於禮不合,顯得幼悟喪禮尤為崇重,也頗委屈福康公主,但公主並無怨言,次日果然服緦麻前往臨奠。


    張美人的翔鸞閣院內青煙嫋繞,一群僧人列坐誦經,張美人守在幼悟靈柩前,想是之前已哭得太多,此時雙目紅腫,神情呆滯,毫無生氣。今上伴於她身邊,不時出言安慰,但自己也忍不住頻頻拭淚。


    當張美人看見苗昭容與福康公主時,像是驀地蘇醒過來,勾著唇角冰冷地笑:“第三次了,你們還不滿意麽?”


    我跟著公主進去,聽見這話,一時未解,尚在琢磨,張美人淩厲的目光已朝苗昭容母女直劈了過去:“安壽死了,寶和也死了,現在你們連幼悟也不放過!我知道你們恨我,那就讓官家殺了我好了,為什麽要害我的女兒?”


    安壽公主和寶和公主是皇第三女與皇第四女,為張美人所出,此前也都先後薨逝。聽張美人意思,像是懷疑這三個女兒皆死於非命。既有布偶之事,她遂把所有怒氣都傾於公主及苗昭容身上了。


    她越說越憤怒,起身直朝公主衝了過來。今上忙離座拉住她。


    公主眼淚奪眶而出,連連搖頭,道:“我沒有害過幼悟,我沒有害過哪位妹妹……”


    張美人完全不聽她分辯。公主的出現給了她宣泄怒火的理由,她繼續哭罵,詛咒所謂害她女兒的人,罵了一會兒又悲從心來,回身依偎著今上,開始一樁樁地回憶三個女兒臨終前的事。


    隨著傾訴的持續,她的表情漸趨緩和,語調也開始變得柔和:“……幼悟很乖的,怕我傷心,最難受的時候也不喊疼,見我落淚,就伸出小手來幫我擦,說:‘姐姐別哭,麵花兒掉了。’……到了後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小臉通紅,還努力朝我笑……我就這樣抱著她,抱著她,她臉貼在我胸前,手還抓著我的衣緣,身子卻越來越涼……”


    今上摟著她,輕輕側過身去,背對著我們,我們暫時看不到他神情,但見他兩肩微微顫動,應是在強忍悲聲。


    張美人最後的話也聽得我眼角濕潤。除卻外表那一層張狂,此時的她亦不過是個悲傷的母親。


    公主拭著淚,走上前去,欲燃香拜祭,張美人卻又在一旁冷冷開口:“公主請回,我想幼悟現在不會想見你。”


    公主挨近她兩步,仰麵看她,帶著一向不施於張美人的誠懇:“張娘子,我……”


    她應是想向張美人解釋什麽,但張美人立即打斷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出去!”


    公主含淚看今上:“爹爹……”


    今上歎氣,揮手道:“你回去罷。”


    公主仍不走,泣道:“爹爹你聽我說……”


    “滾出去!”張美人又怒了,盯著公主的緦麻之服看了看,又道:“這喪服也不必假惺惺地穿了。你就算穿十重斬衰,又能贖清你的罪孽,換幼悟回來麽?”


    這句話略略激起了公主的情緒,她站直,蹙眉冷道:“我沒做過你說的事,無罪可贖。”


    “夠了,徽柔!”今上忽然揚聲嗬斥,“出去,快出去!”


    公主愣愣地看看父親,見他麵色冷峻,渾不似平日慈愛模樣,她雙睫一低,又有兩串淚珠墜出,一轉身,快速跑了出去。


    我與韓氏及一幹儀鳳閣的宮人相繼奔出,追到翔鸞閣外,公主止步回頭,怒喝一聲:“都站住!跟著我的統統斬首!”


    眾人無奈停下,公主又繼續朝前跑。這時韓氏拉拉我衣袖,朝公主的背影努努嘴,我明白她意思,迅速追過去。


    後宮也就這般大,她跑來跑去,最終還是又來到了後苑,倚著一塊山石坐下,放聲痛哭。


    我知她滿心委屈,現在哭一哭倒是好的,便沒去勸她,隻站在她身後默默看著,她很快發現,又站起來跑到另一處坐下,繼續哭。我再跟過去,她也知道,這次隻瞪了我一眼,沒再換地方。


    她哭了許久,且是毫不顧忌姿容的小孩哭法,涕淚交流,又沒帶手絹,便引袖來拭,很快袖子濕了半截。待她又要拭鼻涕時,我走到她麵前,彎腰伸手把自己幹淨的袖子送至她眼底。


    她看看,也不客氣,拉起我袖口就擤了擤鼻子。


    那鼻子拭得如此坦然,惹得我笑。


    她“哼”了一聲,眼睛烏溜溜直瞪著我,問:“你幹嘛像個影子似的跟著我?”


    “……我不是像影子,”我這樣回答她,並沒考慮多久,“我就是公主的影子。公主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她先是盯著我默默看半晌,再仰首望天,忽然雙眼一亮,跳起來跑到無花影樹陰的空曠處,並腿站直,雙手亦垂於身側,抬頭平視我,盡量保持不動,說:“你看地上!”


    她身前身後一片金色陽光,並無陰影。原來現在日頭高照,恰逢正午,她以這種收縮的姿態直立,自然是幾乎看不見影子的。


    “影子在哪裏?懷吉在哪裏?”她笑問。


    我朝她微笑,並不回答。


    “笨呀!”她為我下結論,隨即告訴我她認為合適的答案,“你可以這樣說:‘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裏。’”


    她在陽光下天真無邪地笑著,並未留意到我彼時的震驚。我想她根本沒覺出這語意裏的曖昧,隻是當一個事實來陳述,例如,雲朵浮於煙波上,楊花飄在宮牆裏。


    帶公主回到儀鳳閣,她午後回房小憩,苗昭容召我去廳中,問我公主在後苑時的細節,我說了一些,至於“影子”一節,自然略過不提。


    當時俞婕妤也在,聽後歎道:“這回可真委屈公主了……苗姐姐你脾氣也忒好了,若換作是我,被張娘子這樣冤枉,恐怕是忍不住的,倒要反詰她一下:‘你懷疑我,我還懷疑你呢!自從你得寵以後,怎麽這宮裏新生的孩子沒一個長大的?’”


    苗昭容笑笑,道:“難道她發瘋,咱們也跟她一般見識麽?話說回來,她也可憐,女兒生三個沒三個,心情自然好不了,話說得難聽點,我們也就暫且忍忍吧,犯不著這時候跟她爭辯。”


    “心情不好就可以亂咬人了?”俞婕妤不以為然,又道:“我家崇慶沒了的時候,我可沒想到張口亂說她是被人害死的。”


    崇慶公主是皇次女,俞婕妤所出,也是幼年夭折。


    苗昭容聞言黯然道:“可不是麽,最興來薨時,我哭得多傷心,但也沒疑心是旁人下毒手……”


    最興來是皇子豫王昕小字。苗昭容生皇子時,今上曾夢見神人相告“最興來”三字,故以此為皇子小名。豫王資質端碩,今上非常喜愛,可惜未過半年即薨,今上與苗昭容悲痛欲絕,至今念念不忘。


    一提兒子,苗昭容泫然欲淚,俞婕妤忙陪笑道:“好好的,我說這些幹什麽?倒惹姐姐難過。”


    苗昭容歎道:“不關你事。我們姐妹同病相憐,說什麽彼此都明白,無須解釋。”


    俞婕妤點頭稱是,感歎道:“都是服侍官家的人,怎的差這麽遠?宮裏像她這樣囂張的主兒也隻此一家別無分號了。我就不明白,官家身邊有聰慧賢淑的大家閨秀,也有溫柔和順的小家碧玉,卻為何如今偏偏寵這麽個俳優出身的破落戶?雖說她是有幾分姿色,可又能美到天上去麽?”


    張美人的身世我也曾聽人說過。她父親張堯封進士及第,但早卒,母親將她托付給張堯封的從兄張堯佐撫養。張堯佐後來要去蜀地做官,稱路途遙遠而不肯攜從弟的幾位孤兒孤女同行。張美人母親無以謀生,無奈之下將女兒賣給魏國大長公主家為歌舞伎,自己改適蹇氏,又生了個兒子。大長公主將張美人送入宮,納於禁中仙韶部。那時張美人年紀尚幼,宮人賈氏見了喜歡,便把她收做女兒來撫養。張美人做了幾年俳優,直到後來在章惠太後宮遇見今上。現在既有寵,今上與她都不再提這俳優生涯,對外聲稱她是先帝沈婕妤的養女,但宮中人自然不會忘記,私下常如俞婕妤這樣,稱她為“俳優出身的破落戶”。


    “你入宮比我晚一些,早年的事可能不知道,這裏有個緣故。”苗昭容向俞婕妤解釋張氏得寵原因,“有次她跳舞給章惠太後看,太後覺得她生得可愛,便留她在身邊。官家小時為章惠太後撫育,對她極為孝順,成年後亦不忘晨昏定省。張娘子那時年紀小,比如今的徽柔大不了多少,有一天發現她養的小白兔死了,喉頭有傷,半身是血,她哭得死去活來,後來有人對她說,兔子可能是被老鼠咬死的,正巧那時有隻小耗子從她腳邊跑過,她見了怒從心起,提著裙子滿地跑,一定要去把那小耗子踩死。官家此刻恰好進來,見這情景,從此便對她上了心,待她稍大些,便納了她。”


    俞婕妤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官家就是喜歡她這點小性子。”


    苗昭容略一笑:“或許在他眼裏,這便是宮中女子少有的真性情罷……後來又有人跟張娘子說,那小兔子其實是被嫉恨她的小姑娘殺死的。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以後,張娘子的疑心病便生了根,稍有不順意處,便懷疑有人害她。現在女兒沒了,她不疑心反倒怪了。”


    俞婕妤想想,又道:“但先前,她確實在後苑搜出個布偶……”話未說完又忙轉而言道:“她這麽張狂,想必宮裏怨恨她的人確也不少。惹出這種事,說到底,還是因她自己不懂事。”


    苗昭容擺擺首,低歎道:“誰知道呢……”


    此時昭容又留意到我,遂吩咐道:“剛才官家遣人來問公主好些了沒,你去張娘子閣中回稟官家罷。”


    我頷首答應。俞婕妤見她們聊張美人事時我一直侍立在側,特意微笑叮囑道:“可別向旁人提起我與苗娘子說的話。”


    我尚未回答,苗昭容已先開口對婕妤說:“這你大可放心。別看這孩子年紀小,卻比很多老宮人都還穩重呢。又一心一意地服侍徽柔,我隻把他當自己人。”


    我再至翔鸞閣,張美人已不在院內,應是哭得久了,被人攙扶入內休息。今上見我進來,立即招手命我靠近,細問我公主情形,狀甚關切。


    這時有一群內侍列隊而入,皆手捧數疋紫羅。今上轉朝院內做法事的僧人,道:“眾僧各賜紫羅一疋。”


    宮中做法事,眾僧例賞有定製,紫羅不在其中,應是今上推恩特賜的。


    僧人們紛紛謝恩。不想今上話鋒一轉,竟認真囑咐他們:“來日你們從東華門出宮,須多留意,要把紫羅藏在懷裏,別讓內東門司的人看見,否則,台諫會有文字論列。”


    眾僧答應,相互轉顧間卻不禁流露出詫異神色。兩側宮人自然知道今上一向是怕諫官的,聽見此言,都有些想笑,但偷眼望去,發現今上神情不對,那笑意便硬生生地被嚇了回去。


    他本來對眾僧說話是和顏悅色的,但提及“內東門司的人”時目色便冷了下去。語罷,臉上仍清冷蕭索,猶凝寒霜。


    一聽“內東門司”我立即想起了張茂則先生。聯係此前我在今上麵前提到他時今上的沉默,我暗暗有些疑心,張先生令官家不快,莫不是因為他掌宮禁人物出入,見官家多賞了人財物,便去告訴諫官?


    內東門司離中書門下及諸館閣很近,要與外臣聯係非常容易。可再一細想,今上卻也不是經常隨意破格特賜財物予人,張先生應該也不會為這種事惹皇帝不快。我這樣疑心,相當幼稚。但官家不喜張先生,又是為何?


    尚在胡思亂想,沒聽見今上喚我。直到他略略提高聲音再喚我名字,我才如夢初醒,肅立聽命。


    “走,去儀鳳閣,我看看徽柔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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