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希望並沒有實現。


    第二天一早我拿著老姚的介紹信去汽車站買票。起初是沒有到時間,以後是找不到地方,再後是找不到人。一直到十一點半鍾我才把手續辦好,拿到車票。可是人已經累得不堪了。


    我記起來,在這附近有一個可以歇腳的地方。那是一家兼賣飯菜的茶館,房子築在小河旁邊,有著茅草蓋的屋頂,樹枝紮的欄杆,庭前種了些花草,靠河長了幾棵垂柳。進門處灌木叢生,由一條小徑通入裏麵。在大門外看,這裏倒像是一座廢園。這個茶館我去過一次,座位清潔,客人不多,我倒喜歡這種地方。


    我在河畔柳蔭下圍欄前一張小茶桌旁邊坐下來。我吃了兩碗麵,正靠在竹椅背上打瞌睡,忽然給一陣嘈雜的人聲驚醒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我隻看見一些客人興奮地朝外麵跑去。也有幾個人就站在圍欄前向對岸張望。對岸橫著一條彎彎曲曲的黃土路,路的另一邊是一塊稻田,稻田外麵又是一條白亮亮的河。我麵前這條小河便是它的支流。看熱鬧的鄉下人和小孩們正拉成一根線從黃土路到它那裏去。


    “什麽事?他們在看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我看見一個堂倌走過來,便指著那些站在圍欄前張望的人問他道。


    “淹死人,”堂倌毫不在意地答道,好像這是很平常的事。他朝我用手指指的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輕蔑地動一下嘴添上一句:“在這兒怎麽看得見?”


    又淹死人!怎麽我到處都看見災禍!難道必須不斷地提醒我,我是生活在苦難中間?


    一個胖女人用手帕蒙住臉嗚嗚地哭著走過去了。她後麵跟著一個老媽子同一個車夫模樣的男人。他們是從河那邊來的。


    “這是他的媽,剛才哭得好傷心,”堂倌指著那個女人說。“她是寡婦,兩房人就隻有這一個兒子。”


    “什麽時候淹死的?”我問。


    “昨天下半天,離這兒有好幾裏路!年紀不過十八九歲,說是給人打賭,人家說,你敢浮過對麵去?他說聲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浮過去。昨天水太大,他不當心,浮到半路上,水打了兩個漩兒,他就完了。屍首衝到這兒來,給橋柱子擋住了,今早晨才看見,他媽曉得,剛才趕來哭一場,現在多半去給他預備後事。”堂倌像在敘說一個古代的故事似的,沒有同情,也沒有憐憫。


    我不再向他問話,疲倦地把頭放在竹椅的靠枕上,闔上了眼睛。我並沒有睡意,我隻是靜靜地想著小虎的事。


    大概過了半點鍾罷,一切都早已回到平靜的狀態裏麵了。我站起來付了錢,走出大門去。我走了不到一百步,在路上,我看見了堂倌講的那座橋。橋頭還站著五六個人。好奇心鼓動我走到那裏去。


    橋靜靜地架在兩岸上,橋身並不寬。在我站的這一頭左邊有一棵低垂的柳樹,樹葉快挨到水麵了,靠近這棵柳樹,在橋底下,仰臥地浮著一個完全**的年輕人。他的左手向上伸著,給一條帶子拴在橋柱上,右手鬆弛地垂在腰間。一張端正的長臉帶著黑灰色,眼睛和嘴唇都緊緊閉著。他好像躺在那裏沉睡,絕不像是一具死屍。


    “簡直跟活人一樣!”我驚奇地自語道。


    “起先更好看,一張臉紅彤彤的!”旁邊一個鄉下人接嘴說,“等到他母親來一哭,臉色立刻就變了。”


    “真有這樣的事?”我不相信地再說一句。


    “我親眼看見的,未必還有假!”他說著,瞪了我一眼。


    我埋下頭,默默地注視這張安靜的睡臉。漸漸地我看得眼花了。我好像看見小虎睡在那裏。我吃了一驚,差一點要叫起來,連忙揉了揉眼睛,橋下還是那一張陌生的睡臉。這就是死!這麽快,這麽簡單,這麽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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