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床並不晚。可是我頭痛,眼睛又不舒服。然而我並沒有躺下來,我跟自己賭氣,我攤開稿紙寫,寫不出,不想寫,我還是勉強寫下去。從早晨七點半鍾一直寫到十點半,我一共寫了五百多字。在這三個鍾點裏麵,我老是聽見那個聲音:“為什麽不讓他們好好地活下去呢?”我還想倔強地用盡我的力量來抵抗它。可是我的筆漸漸地不肯服從我的駕馭了。


    我把寫成的五百多字反複地念了幾遍,在這短短的片段裏,我第一次看出了姚太太的影響。我氣憤地擲開筆,我也說不出為什麽動氣。就在這個時候老姚進來了。


    我抬起頭回答他的招呼,勉強地對他笑了笑,我仍然坐在藤椅上,不站起來。


    “怎麽今天你臉色不好看?”他吃驚地大聲問道。


    “我昨晚寫文章沒有睡好覺,”我低聲回答。我對他撒了謊。


    “是啊,我昨晚上十二點鍾以後回來,還聽見你在屋裏咳嗽,”他接著說。“其實你身體不大好,不應該睡得太遲。反正花園裏很清靜,你也有空,何必一定要拚命在晚上寫!”從他的聲音和他的表情,我知道他的關心是真誠的。我很感激他,因此我也想趁這個機會跟他談談小虎的事,對他進一個忠告。


    “你是跟小虎一塊兒回來的嗎?”我問道。


    “不錯。小虎這個孩子對京戲滿懂。他看得很有興趣,”老姚誇耀似地笑答道。


    “不過太遲了,對他也不大好。小孩子平日應當早睡覺,而且晚上他還要在家裏溫習功課。他外婆太寵他了,我害怕反而會耽誤他。你做父親的當然更明白,”我懇切地對他說,我把聲音故意放慢,讓每個字清清楚楚地進到他的耳裏。


    他大聲笑起來。他在我的肩頭猛然一拍:“老弟,你這真是書生之見。我對小虎的教育很有把握。昭華起先也不讚成我的辦法,她也講過你這樣的話。可是現在她給我說服了。對付小孩,就害怕他不愛玩,況且家裏又不是沒有錢。愛玩的小孩都很活潑。不愛玩的小孩都是麵黃肌瘦,腦筋遲鈍,就是多讀了幾本書,也不見得就弄得很清楚。不是我做父親的吹牛,小虎到外麵去,哪個不講他好!”


    “小虎除了趙家,恐怕很少到別家去過罷,”我冷冷地嘲諷道。


    他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仍然得意地對我笑著:“就是趙家也有不少的人啊!”


    “那是他外婆家。外婆偏愛外孫,這是極普通的事情,”我正經地說。“可是別的人呢?是不是都喜歡他?”我本來想咽下這樣的話,然而我終於說了出來。


    他遲疑了片刻,可是他仍然昂頭答道:“你指什麽人?就拿我們家裏來說罷,昭華也從沒有講過一句他的壞話。我姐姐不大喜歡小孩,不過她對小虎也不錯。這個孩子就是太聰明,太自負。自然,聰明的孩子不免要自負。我以後還得好好教他。”


    “這倒是很要緊的,不然我害怕將來會苦了你太太。我覺得你對小虎未免有點偏愛。當心不要把他寵壞了。”我這是誠懇的勸告,不是冷冷的嘲諷了。


    “哪兒有這種事情?”他哈哈大笑道。“你沒有結過婚,不會懂做父親的道理。不用你替我耽心。我並不是糊塗蟲。”


    “不過我覺得旁觀者清,你應當考慮一下,”我固執地說。


    “老弟,這種事情沒有旁觀者清的。我對小虎期望大,當然不會忽略他的教育。”他拍拍我的肩頭。“我們不要再談這種事情,這樣談法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你完全是外行。”他得意地笑起來。


    我沒有笑。我掉開頭,用力咬我的下嘴唇。我暗暗地抱怨自己這張嘴不會講話。我不能使他睜大眼睛,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我不能使他了解他所愛的女人的靈魂的一隅。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太太來了。還是昨天那一身衣服,笑容像陽光似地照亮她的整個臉。她招呼了我,然後對她的丈夫說:“趙家又打發人來接小虎過去。”


    “那麽就讓他去罷,”她的丈夫不加思索地接口說。


    “我覺得小虎耍得太多了,也不大好。他最近很少有時間溫習功課,我耽心他今年又會——”她柔聲表示她的意見,但是說到“會”字,她馬上咽住下麵的話,用切盼的眼光看她的丈夫,等著他的回答。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他搖搖頭說;“上一回是學校不公平,不怪他。並且今天是禮拜,趙家來接,不給他去,趙家又會講閑話。其實趙家一家人都喜歡他,他到趙家去,我們也可以放心。”


    “不過天天去趙家,不讀書,學些闊少爺脾氣,也不大好,”她猶豫一下,看他一眼,又埋下頭去,慢慢地說。


    “爹!爹!”小虎在窗外快樂地叫道。他帶著一頭汗跑進房來。他穿了翻領白襯衫和白帆布短褲。他看見他的後母,匆匆地叫了一聲“媽”,過後又用含糊的聲音招呼我一聲。他對我點了一下頭,可是他做得那麽快,我隻看見他的頭晃了晃。


    “什麽事?你這樣高興!”朋友愛憐地笑著問。


    “外婆打發車子來接我去耍,”小虎跑到父親麵前,拉著父親的一隻手答道。


    “好罷,不過你今天要早點回來啊,”老姚撫摩著孩子的頭說。


    “我曉得,”孩子高興地答應著,他放下父親的手,接著又說一句:“我去拿衣服,”也不再看父母一眼,就朝外麵跑去。


    姚太太望著窗外,好像在想什麽事情。


    “你這位做父親的也太容易講話了,”我開玩笑地對老姚說。我不滿意他的這種“教育”。


    姚太太掉過臉來看我。


    “這是父子的感情,沒有辦法,”老姚搖搖頭說,看他的臉色,我知道他對他的這種“教育”也並非完全滿意。


    “我耽心的倒是小虎耍久了,更沒有心腸讀書,”姚太太插嘴說,她對丈夫笑了笑。


    “不會的,不會的,”老姚接連搖著頭說,“你這是過慮。我有把握不叫小虎染到壞習慣。”


    “黎先生,你相信他的把握嗎?”她抿嘴笑著問我道。


    “我不相信,”我搖頭答道。“照他說,他對什麽事都有把握。”


    姚太太點著頭說:“這是公道話。他對什麽事都很自負,不大肯聽別人勸。”她又看他一眼。


    他仍然帶著愉快的笑容,動了一下嘴,正要講話,周嫂的長臉出現了。


    “老爺,大姑太太請你去一趟,說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周嫂說。


    老姚對我說:“那麽我們下午再談罷。昭華倒可以多坐一會兒。”他馬上跟著周嫂走了。


    “黎先生,我已經跟誦詩講過了,寫字台等一會兒就給你搬來,”她站在窗前望了望丈夫的背影,忽然轉過身子對我說。


    “謝謝你。其實不換也好,這張方桌也不錯,”我客氣地說。


    “這張方桌稍微矮一點。你一天要寫那麽多的字,頭埋得太低,不舒服,”她說。


    “我這樣寫慣了,倒不覺得什麽。太麻煩你們,我心裏也很不安。”


    “黎先生,你以後不要這樣客氣好不好?你是誦詩的老同學,就不該跟我客氣,”她溫和地笑道。


    “我並沒有客氣——”我的話被一陣鬧聲打斷了。


    “什麽事情?”她驚訝地自語道,便向門口走去,我也走到那裏。


    楊家小孩同趙青雲正站在石欄杆前吵架,楊家小孩嚷著:“我來找黎先生講話,你沒有權幹涉我。”


    “黎先生認不得你。你明明是混進來偷東西的,你怕我不曉得你的底細!”趙青雲掙紅臉罵道。


    “趙青雲,你讓他進來罷,”姚太太在門內吩咐道。


    “是,”趙青雲答應一聲,就不再講話了。


    楊家小孩走到門前,對她行一個禮,喚道:“姚太太。”她含笑地點一下頭,輕輕答了一聲:“楊少爺。”


    他又向著我喚聲:“黎先生。”


    “你進來坐罷。你找黎先生有什麽事情?”她溫和地問他。不等他回答,她又對我說:“我先走了。要是楊少爺要花,黎先生,請你折兩枝給他罷。”


    “謝謝你,姚太太,”楊家小孩感謝地答道。


    她走了。我看見小孩的眼光送著她的背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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