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磚的高門牆,發亮的黑漆大門。兩個臉盆大的紅色篆體字“憩園”傲慢地從門楣上看下來。本來關著的內門,現在為我們的車子開了。白色的照壁迎著我。照壁上四個圖案形的土紅色篆字“長宜子孫”嵌在藍色的圓框子裏。我的眼光剛剛停在字上麵,車子就轉彎了。車子在這個方石板鋪的院子裏滾了幾下,在二門口停下來。朋友提著我的皮箱跨進門檻,我拿著口袋跟在他後麵。前麵是一個正方形的鋪石板的天井,在天井的那一麵便是大廳。一排金色的門遮掩了內院的一切。大廳上一個角落裏放著三部八成新的包車。


    什麽地方傳來幾個人同時講話的聲音,可是眼前一個人的影子也沒有。


    “趙青雲!趙青雲!”朋友大聲喚道。我們走下天井。我向左邊看,左邊是門房,幾扇門大開著,桌子板凳全是空著的。我又看右邊,右邊一排門全閉得緊緊的,在靠大廳的階上有兩扇小門,門楣上貼著一張白紙橫條,上麵黑黑的兩個大字,還是那篆體的“憩園”。


    “怎麽到處都寫著‘憩園’?”我好奇地想道。


    “就請你住在這裏頭,包你滿意!”朋友指著小門對我說。他不等我回答,又大聲喚起來:“老文!老文!”


    我沒有聽見他的聽差們的應聲,我覺得老是讓他給我提行李,不大好,便伸過那隻空著的手去,說:“箱子給我提罷。”


    “不要緊,”他答道,好像害怕我會把箱子搶過去似的,他加快腳步,急急走上石階,進到小門裏去了。我也隻好跟著他進去。


    我跨過門檻,就看見橫在門廊盡處的石欄杆,和欄外的假山、樹木、花草,同時也聽見一片吵鬧聲。


    “誰在花園裏頭吵架?”朋友驚奇地自語道。他的話剛完,一群人沿著左邊石欄轉了出來,看見我那位朋友,便站住,恭敬地喚了一聲:“老爺。”


    來的其實隻有四個人:兩個穿長衫的聽差,一個穿短衣光著腳車夫模樣的年輕人,和一個穿一身幹淨學生服的小孩。這小孩的右邊膀子被那個年輕聽差拖著,可是他還在用力掙紮,口裏不住地嚷著:“我還是要來的,你們把我趕出去,我還是要來的!”他看見我那位朋友,氣憤地瞪了他一眼,噘起嘴,不講話。


    朋友倒微微笑了。“怎麽你又跑進來了?”他問了一句。


    “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怎麽進來不得?”小孩倔強地說。我看他:長長臉,眉清目秀,就是鼻子有點向左偏,上牙略微露出來。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的光景。


    朋友把皮箱放下,吩咐那個年輕的聽差道:“趙青雲,把黎先生的箱子拿進下花廳去,你順便把下花廳打掃一下,黎先生要住在這兒。”年輕聽差應了一聲,又看了小孩一眼,才放開小孩的膀子,提著我的皮箱沿著右邊石欄杆走了。朋友又說:“老文,你去跟太太說,我請了一位好朋友來住,要她撿兩床幹淨的鋪蓋出來,喊人在下花廳鋪一張床。臉盆、茶壺同別的東西都預備好。”頭發花白、缺了門牙的老聽差應了一聲“是”,馬上沿著左邊石欄杆走了。


    剩下一個車夫,驚愕地站在小孩背後。朋友一揮手,短短地說聲:“去罷。”連他也走開了。


    小孩不講話,也不走,隻是噘起嘴瞪著我的朋友。


    “這是你的材料,你很可以寫下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朋友得意地笑著對我說,然後提高聲音:“這位是楊少爺,就是這個公館的舊主人,這位是黎先生,小說家。”


    我朝小孩點一個頭。可是他並不理我,他帶著疑惑和仇恨的眼光望了我一眼,然後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裏,大人似地問我的朋友道:


    “你今天怎麽不趕走我?你在做什麽把戲?”


    朋友並不生氣,他還是笑嘻嘻地望著小孩,從容地答道:“今天碰巧黎先生在這兒,我介紹他跟你認識。其實你也太不講理了,房子既然賣給別人,就是別人的東西,為什麽還要常常進來找麻煩呢?”


    “房子是他們賣的。我又沒有賣過。我來,又不弄壞你的東西,我不過折幾枝花。這些花橫豎你們難得有人看,折兩枝,也算不了什麽。你就這樣小器!”小孩昂著頭理直氣壯地說。


    “那麽你為什麽老是跟我的聽差吵架?”朋友含笑問道。


    “他們不講理,我進來給他們看見,他們就拖我出去。他們說我來偷東西。真混帳!房子都讓他們賣掉了,我還希罕你家裏這點東西?我又不是沒有飯吃,不過不像你有錢罷了。其實多幾個造孽錢又算什麽!”這小孩嘴唇薄,看得出是個會講話的人,兩隻眼睛很明亮,說話的時候,一張臉掙得通紅。


    “你讓他們賣掉房子?話倒說得漂亮!其實你就不讓他們賣,他們還是要賣!”朋友哈哈笑起來。“有趣得很,你今年幾歲了?”


    “我多少歲跟你有什麽相幹?”孩子氣惱地掉開頭說。


    那個年輕聽差出現了,他站在朋友麵前,恭敬地說:“老爺,花廳收拾好了,要不要進去看看?”


    “你去罷,”朋友吩咐道。


    年輕聽差望著小孩,又問一句:“這個小娃兒——”


    朋友不等年輕聽差講完,就打岔說:“讓他在這兒跟黎先生談談也好。”他又對我說:“老黎,你可以跟他談談,”(他指著小孩)“你不要放過這個好材料啊。”


    朋友走了,年輕聽差也走了。隻剩下我同小孩兩人站在欄杆旁邊。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他臉上憤怒的表情消失了,他正在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他不移動腳步,也不講話。最後還是我說一句:“你請坐罷。”我用手拍拍石欄杆。


    他不答話,也不動。


    “你今年幾歲了?”我又問一句。


    他自語似地小聲答了一句:“十五歲。”他忽然走到我麵前,閃著眼睛,伸手拉我的膀子,央求我:“請你折枝茶花給我好不好?”


    我隨著他的眼光望去。石欄外,假山的那一麵,桂樹旁邊,立著一棵一丈多高的山茶。深綠色的厚葉托著一朵一朵的紅花。


    “就是那個?”我無意地問了一句。


    “請你折給我。快點兒。等一會兒他們又來了,”孩子懇切地哀求,他的眼光叫我不能說一個“不”字。我知道朋友不會責備我隨便亂折他園裏的花。我便跨過欄杆,走到山茶樹下,折了一小枝,枝上有四朵花。


    他站在欄杆前伸著手等我。我就從欄外地上,把花遞給他。他接過花,高興地笑了笑,說一聲:“謝謝你,”馬上轉過身飛跑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在後麵喚他。可是他已經跑出園門聽不見了。


    “真是一個古怪的小孩,”我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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