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大爺有了不祥的預感,三天來心總慌慌的。


    閨女卜守茹出門子那日,原以為要有場痛快淋漓的哭鬧,卻沒有,卜大爺便覺著怪。


    卜守茹走後,卜大爺要和仇三爺商量重開西城三十六家轎號的事,仇三爺又是一副很躊躇的樣子,就更讓卜大爺起疑了。


    卜大爺那當兒還沒想到閨女已和仇三爺過了話,還以為仇三爺的躊躇是因信不過馬二爺的承諾,便說,馬二爺雖然不是東西,說話卻是作數的,短時間裏斷不會再使壞。卜大爺要仇三爺把三十六家轎號的轎頭管事都召來,一起合計、合計。


    仇三爺這才說,還是先別急,待卜姑娘回門後一塊合計吧!


    這是啥話?卜大爺想,他的轎號和閨女有啥關係?


    沒想到還真有關係,且是大關係:他卜永安自己作孽,親生閨女趁火打劫,把他這個當爹的賣了!


    仇三爺、麻五爺,可能還有馬二爺,都參與了這場慘絕的扼殺,裏裏外外隻瞞著挨殺的他!


    回門時,院門口再次落下許多轎,有卜守茹從馬家帶來的,有麻五爺和麻五爺手下弟兄坐的,還有一乘八人抬的綠呢官轎,是空的。


    麻五爺一進門就指著綠呢官轎吹:“這可是好轎!連知府鄧老大人都不攤坐的,五爺我一來有麵子,二來又花了大價錢,才從退隱的巡撫大人府上借下了。”


    卜大爺問:“借來幹啥?”


    麻五爺大大咧咧說:“幹啥?給你坐呀!你家守茹那真叫孝敬!昨個兒就和我說了,你為轎子苦了十八年,身子骨全毀了,回鄉咋著也得有乘風光的好轎!卜大爺,我可是真嫉妒你呢,有這麽好個閨女。”


    卜大爺傻了眼,坐在堂屋太師椅上直著嗓子叫:“誰……誰說我要回……回鄉?誰說的?”


    卜守茹走到近前,冷麵看著卜大爺:“爹,我說的。我還對五爺說了,你老這麽累著,我做閨女的於心不忍,這西城三十六家轎號我就管了,你隻管到鄉下歇著享清福吧!”


    大爺身子動著,手直顫:“妮兒,你……你可還是我的妮兒?”


    卜守茹說:“這叫啥話?我咋不是你的妮兒呢?你對我的好處,咱石城八十二家轎號的人誰不知道?不因著你是我爹,對我好,我能讓五爺費神弄這綠呢大轎?爹,你不是不知道,當皇上的命官也得當到五品才能坐這綠呢轎呢!”


    卜大爺抓起八仙桌上的茶壺朝卜守茹摔過來:“你……你這賤貨,你是要我死!”


    卜守茹身子一閃,躲過了,茶壺在卜守茹腳下碎了,壺裏有茶水,濕了地,也濕了卜守茹的粉紅繡花鞋。


    卜守茹抬起腳,用絹帕揩著沾在鞋麵上的茶葉片兒,又抬起頭瞅著卜大爺說:“爹,你真是不識好歹的。你想想,我這麽著不是為你好麽?你今個兒敗了能賣我,明個兒再敗了可咋辦呢?你可再沒閨女賣了……”


    卜大爺吼道:“老子不會再敗了,不會!”


    麻五爺插上來說:“卜大爺,話不好這麽講,不說你這人已是廢了,不能再侍弄轎子,就算你沒廢,也不好說這大話的!”


    卜大爺衝著麻五爺眼一瞪:“你他娘少管閑事!”


    麻五爺笑了:“我可不願管,偏是你找我管的!現在呢,你不讓我管也不行了,我替卜姑娘做了主,就得管到底。我看了,你這閨女還就是比你這獨眼龍強,有心計,也有能耐呢,五爺我都服氣,你還不服?”


    卜守茹道:“五爺,回鄉下享福是好事,我爹知道的,你可別說這種話氣我爹!”旋又對卜大爺說,“爹,打從我落生,你可是沒回過家哩,我娘死時你沒回,接我時也沒回,隻派了我巴哥哥和仇三爺。今個兒,你也該回了,看看我娘的墳,給我娘燒點紙,啊?”


    卜大爺到這地步了,還心存妄想,淒惶地看著卜守茹說:“妮兒,我……我當著大家的麵說清,我……我把轎號都給你,你別讓我走,允我留在城裏幫你的忙……”


    卜守茹搖搖頭道:“不必了,仇三爺會替我照管轎號的,他有腿,你沒有,這沒辦法……”


    卜大爺問仇三爺:“你能照看好西城三十六家轎號?”


    仇三爺不敢看卜大爺,低著頭說:“我……我不知道,卜姑娘讓我管,我就得管,好歹都是你們卜家的人。”


    卜大爺獨眼裏流出了淚:“好,好,你們早把圈套做好了,我知道。我……我不說別的了,隻一條,你們讓我留下來,任啥不管,讓我能天天看到那些轎,成麽?”


    仇三爺瞥了卜守茹一眼,對卜大爺說:“這……這得問卜姑娘……”


    卜大爺便對卜守茹道:“妮兒,你說句話!”


    卜守茹搖起了頭……卜大爺這才知道自己完了,得帶著他的一隻獨眼、兩條斷腿還鄉了,他在城裏十八年的拚殺至此完結。而造成今日這局麵的正是他自己,他生下了卜守茹這麽個孽障,又把這孽障聘給了馬二爺,極完整的鋪排了自己的全麵失敗,連一點餘地都沒給自己留!


    伴著一聲絕望的嚎叫,卜大爺身子一挺,把八仙桌推開,衝著卜守茹撲了過去,想抓住卜守茹,掐死她。


    然而,今日的卜大爺已不是往日的卜大爺,那個用大腳板踩著麻石道和人拚命的卜大爺已不複存在,卜大爺的兩條腿再也不能牢牢站在地上了,離開太師椅,卜大爺便轟然一聲栽倒在方磚鋪就的地上,就像倒下了一堵牆。


    卜大爺倒在地上拖著鼻涕掛著淚罵:“卜守茹,你這個娼婦!賤貨!老子隻要還剩一口氣就……就和你沒完!老子要把你,把……把……馬二都宰了!都宰了……”


    卜守茹不氣,看著卜大爺說:“爹,你咋罵也還是我爹,你不仁我得義;你不養我的小,我得養你的老。你甭鬧,天不早了,咱得起轎了……”


    卜大爺像沒聽見,直挺挺睡在地上,潑婦似的喊:“……都來看喲,都他娘的來看喲,這就是養閨女的報應!閨女就是這麽喪送她爹的啊……”


    卜守茹這才火了,穿著繡花鞋的腳一跺,對卜大爺叫道:“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


    轉而又對麻五爺說:“五爺,快把我爹抬進轎去!”


    麻五爺手一揮,院裏站著的人過來兩個,和麻五爺並卜守茹一起,硬把卜大爺架上了綠呢大轎。


    卜大爺被扔進轎裏了,還在罵,罵閨女,罵馬二爺,也罵麻五爺和仇三爺,瘋了似的。


    麻五爺被罵得心煩,就找了團裹腳的破布,要把卜大爺的臭嘴堵起來。


    卜守茹不讓,說是挺好的事,別弄糟了。


    起轎前,卜守茹張羅著一路上要帶的東西,去一趟就八十裏地,吃的、用的都需不少,還有必不可少的盤纏。


    正收拾著,卜大爺那邊又出了鬼,這癱子從轎裏爬了出來,獨眼亮的嚇人,還狼一般地吼,說是要去見馬二爺。麻五爺和仇三爺兩人都按不住。


    麻五爺說:“卜姑娘,得捆哩,嘴也得堵上,要不走在路上太招眼。”


    卜守茹這才點了頭:“那就捆吧!捆時手脖上纏點布片,別勒疼了他。還有,堵嘴的布也得幹淨……”


    麻五爺又說:“卜姑娘,你是真孝順!”


    卜守茹沒理麻五爺的碴,隻道:“快弄吧!”


    麻五爺和手下的人找來麻繩和布,把卜大爺捆了,又給卜大爺堵了嘴,再次把卜大爺塞進轎裏。


    卜守茹待麻五爺弄好了,才撩著轎簾對卜大爺說:“爹,你可別恨我,我這也是沒辦法!我不能讓你再呆在城裏給我丟人現眼了!”


    卜大爺被捆得肉粽子似的,嘴上又塞著布,啥也說不出,隻能用那隻獨眼狠狠盯著閨女看。


    卜大爺的眼光中充滿瘋狂和仇恨,讓卜守茹記了一輩子,至死難忘。


    這時,又發生了一樁意外的事。


    臨走了,偏有人來找麻五爺,還帶來個秀才模樣的人來,秀才很年輕,手臂上有傷,不像跌破的,倒像洋槍打的。


    秀才要出城,說是綠營的官兵在追他。


    麻五爺找卜守茹商量,要那秀才坐卜守茹的花轎出城。


    卜守茹問:“那秀才是啥人?”


    麻五爺支支吾吾不說。


    卜守茹道:“你不說,咱就不帶,一個爹已夠我煩的了!”


    麻五爺迫於無奈,才說:“這人是革命黨,到咱城裏運動劉協統馬標、炮標的新軍起事,被發現了,咱不救他,他就險了,鬧不好得掉腦袋!”


    又說:“卜姑娘,你別怕,革命黨的人我見的多了,並不都是奸人哩!”


    卜守茹知道麻五爺的世麵大,和啥人都有瓜葛,日後正好能幫她做事,便說:“我才不怕呢,舉凡你五爺信得過的人,我自是信得過。”


    那日是和革命黨同坐著一乘四抬轎子出城的,革命黨靠著轎子的左側,卜守茹靠著轎子右側;卜守茹盯著革命黨看,革命黨也盯著卜守茹看。


    這一來,卜守茹的心就慌慌的,不是怕被官府發現,而是怕自己會鬼使神差跟革命黨走,那革命黨是在官府緝拿告示上見到過,很像巴哥哥,隻是比巴哥哥文氣些。


    革命黨在轎子裏說,南洋各處的革命黨已紛紛起義,滿人的朝廷長不了了。卜守茹點點頭沒作聲,更沒敢多打聽。


    那當兒,卜守茹不知道這話對她未來生命的意義,隻覺著這個革命黨怪大膽的,敢說滿人的朝廷長不了,聽完也就忘了。


    轎子出城二裏,到了大禹山山腰上,革命黨下了轎,和麻五爺拱手道別了,卜守茹才想到:她的巴哥哥哪兒去了?會不會也投了革命黨?巴哥哥若是投革命黨,是不是也要這般東躲西藏?


    再上轎時,石城已被拋在身後了,回首望去一派朦朧。


    然而,卜守茹分明從那朦朧中看到了縱橫交錯,高高低低的麻石街路。


    那是父親用血肉栽種過的莊稼地,如今輪到她來栽種了,她認定她能種好,能在那麻石街路上收獲自己和父親的雙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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