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醒來,大太陽已當頂照著了,一縷劍也似的白光直射到炕沿上。


    光中有塵埃飛舞,堂屋對過的西房裏有嬰兒的啼聲,這都讓邊義夫警醒。


    邊義夫想到了邊鬱氏和新得的兒子,又想到了要到城裏去運動錢管帶,才下了很大的決心,把眼睜定了。


    睜定了眼仍不想起,隻望著房梁發呆。


    這時,王三順在外麵敲起了窗子,一聲聲喚著:“邊爺,邊爺……”


    邊義夫支起腦袋一看,正見著王三順貼在半開著的窗子上的臉,那臉上滿是討好的笑。


    這讓邊義夫及時想起了王三順昨夜的不忠,昨夜若不是誤會,若是真碰上了官廳的暗探,他豈不完了?


    邊義夫便想狠狠罵王三順一通,讓這狗東西長長記性。


    可終於沒敢,怕嚷起來,昨夜的事被母親李太夫人知道,引來極不必要的麻煩。於是,邊義夫隻朝窗外的王三順瞪了一眼,就穿衣起來了。


    王三順偏在窗外表功說:“……邊爺,昨夜真急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呢!我都想好了,你要天亮還不回來,我就得去和老太太說了……”


    邊義夫心裏更氣,操起身邊的一件袍子,往窗台上一抽,罵道:“你小子還有臉說?快滾!”


    王三順身子向後閃了閃,並不滾,又說:“看看,急眼了吧?其實昨夜的事能怪我麽?我又不知道牆那邊有人,再說了,要是我先爬過去,邊爺你咋辦呀?誰托你上牆呀?啊?”


    王三順的聲音越來越大,事情隨時都有可能敗露,邊義夫心裏真急了,趿著鞋要往院裏去。


    走到堂屋,西房裏的邊鬱氏隔著半開的門看見了,喊邊義夫過去看孩子。


    邊義夫不能不過去,就硬著頭皮過去看了看自己的兒子,且強笑著誇了句:“這孩子……這孩子也……不算太難看的。”


    誇罷就走了。


    到院裏和王三順一照麵,邊義夫臉上的笑便收起了,虎著麵孔對王三順道:“昨夜的事你別再提!昨夜我是抬舉你,你狗東西偏就不識抬舉!”


    王三順有些摸不著頭腦:“邊爺,你……你咋說抬舉我?這……這是哪扯哪呀?”


    邊義夫道:“哪扯哪?昨夜民軍的三個司令都來了,知道不知道?”又信口開河道:“我原想保你個第二路隊長,你狗東西偏就跑了……”


    王三順那當兒就有很非凡的官癮,一下子認真了,伸著顆大頭問:“邊爺,你……真要保我個隊長啊?”


    邊義夫道:“可不,我已被舉了個參謀官,那麽大的權,保你個隊長還不是一句話麽?”王三順悔了,腳一跺:“嘿,我的個邊爺來,事先你咋瞞著我?我要早知道底細,也……也就不跑了……”


    邊義夫道:“我就想試試你這人靠得住還是靠不住!沒想到,你真是靠不住的,我在牆裏麵那麽喊你,你還是跑了。”


    說罷,邊義夫不再理睬王三順,隻讓王三順獨自在那裏後悔。


    自己去洗了臉,又用“美麗牌”牙粉漱了嘴,便去吃飯。


    吃過飯,邊義夫估摸著王三順後悔得差不多了,才剔著牙邁著方步,到了王三順房裏,很坦蕩地把霞姑給他的那張革命黨的帖子給了王三順,對王三順說,再考驗他一回,要他代表革命黨去運動新洪城裏的錢管帶。


    王三順既想做官,卻又怕死,不想自己去冒險,便怯怯地看著邊義夫明知故問:“隻……隻我一人去,你……你邊爺去不去呀?”


    邊義夫仍在剔牙,把剔出的一塊什麽東西“呸”的一聲吐出後,說:“我去不了,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王三順並不死心,又道:“你邊爺不去,怕……怕是不行吧?”


    邊義夫很嚴峻地說:“我不能去,我一去就暴露了,革命這種事最怕一個暴露。懂不懂?”


    王三順很為難,說:“我去隻怕也不行,錢管帶不會信我的。”


    邊義夫慫恿道:“會信的,我每次去找錢管帶玩蟲、買大煙土不都帶著你麽?錢管帶認識你,還老在我麵前誇你機靈哩!”


    王三順根本沒有自信,說:“起事造反,鬧革命,多大的事呀,我這做下人的去說,人家能當真?邊爺,我看還是得你和我一起去才好。”


    問題明確提了出來,邊義夫推不脫了。


    轉而想想也是,王三順終是下人,錢管帶恐怕真不會拿王三順的話當回事。


    邊義夫這才死了讓王三順替他革命的那份歪心思,對王三順道:“好,好,就我們兩人一起去吧!事不宜遲,咱現在就走……”


    在二進院子的月亮門口,迎麵碰上了母親李太夫人。


    李太夫人正指揮著一個老媽子在二進院裏抓雞。


    大小姐和二小姐很賣力地參與著對那隻老母雞的堵截。


    兩個小姐踢倒了花盆,打翻了花架,正搞得院裏一團糟。


    李太夫人很氣,立在月亮門口,先罵大小姐、二小姐,後就罵那無用的老媽子。


    然而,見到邊義夫和王三順過來時,李太夫人卻不管她們了,隻警惕地盯著邊義夫和王三順問:“你們這又是要去哪?咋就這麽忙呀?”


    王三順衝著李太夫人討好地笑著,嘴一張就是一個謊:“也……也不算忙!這個……這個邊爺說,說好不容易得了個少爺,要到……要到城裏給往日的師爺報個喜……”


    下麵的話不好編了,轉臉問邊義夫:“是哪個師爺來?”


    邊義夫說:“是錢糧巷的趙師爺,我娘知道。”


    李太夫人認為自己兒子總算懂事了,便有了點滿意,看著邊義夫點點頭:“那就快去快回吧!一路上小心點,別惹事,如今鬧革命黨,世麵太亂,別再又被誰綁去!”


    邊義夫和王三順應著,兔子似的竄過了月亮門,想到牲口棚裏去牽馬。


    不料,李太夫人又是一聲斷喝:“回來!”


    邊義夫不知哪裏又出了毛病,在牲口棚門口轉過了身。


    李太夫人說:“義夫,我可再給你說一聲,你進城要敢和作死的革命黨私通,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邊義夫點頭應道:“是的,是的,娘,我知道,知道哩。”


    見邊義夫牽馬,李太夫人又說:“別騎馬,就騎驢去,驢穩當!”


    隻好騎驢去。


    牽驢上路時,正是大中午。


    天色尚好,秋日的太陽很溫和地掛在湛藍的天上,天上有朵朵白如棉絮的雲頭。剛上路就起了風。


    風吹得雲頭翻來滾去,通往新洪的官道上黃葉漫卷,塵土飛揚。


    邊義夫騎在自家的黑毛驢上,眯眼看著天,很感慨地對王三順說:“革命就是這樣風起雲湧的!”


    王三順牽著驢走在官道正中,也時不時地抬頭看天,嘴裏應著:“真的呢,真就風起雲湧哩。”


    邊義夫又說:“隻是……隻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倘或革命不成功,便就是謀反了,那可真要殺頭的。三順,你可怕呀?”


    王三順道:“你當爺的都不怕,我怕啥呀!”


    邊義夫點點頭:“這很好,我覺得咱這革命會成功的,就算不成功,官府也殺不了咱的頭,咱不等它來殺,就先上桃花山了。”


    王三順道:“那是,誰那麽癡,會等官府來殺頭呀?”


    又問:“要是咱這革命革成了功,邊爺你估摸你能發達到啥地步?”


    邊義夫說:“真成了事,咱就發大了,我覺得憑我這份才,好歹又是個秀才,總能放個正七品的知縣吧。三順,你說呢?”


    王三順說:“我看邊爺你能做標統!你要做了標統,就保我個管帶吧?”


    邊義夫手直擺:“你胡說,你胡說。我這人帶兵是不行的,什麽千總、把總,標統、管帶都不是我做的,隻那縣太爺才是我做的。我做了縣太爺,就讓你做個……做個刑名師爺,哦,不行,你這人太粗,隻能做個衙役頭。”


    王三順道:“我才不做衙役頭呢!我是一定要去帶兵的。”


    邊義夫說:“我都不能帶兵,你還能帶兵呀……”


    那時,邊義夫的野心就這麽一丁點兒大。


    不說沒想過要當割據一方的督軍、督辦,甚至沒想過會去帶兵,最大的希望也隻不過想做個知縣。


    這就讓王三順笑話了他整十年民國10年冬,在省城督軍府,邊義夫為了對鄰省的趙督軍用兵,把自己的八萬兵馬組建成討賊聯軍,自任總司令兼第一軍軍長。


    在戰前的軍事會議上,他讓和他一起參加民元革命的弟兄站出來,有七個人站了出來,其中有一個就是王三順。


    王三順時任討賊聯軍第一軍少將副軍長兼第三師師長。


    邊義夫說:“三順,你他媽的也少將階級了,當時可沒想到吧?”


    王三順說:“誰有前後眼呀?你邊爺當時不也沒想到麽?那日咱到新洪城裏去運動錢管帶,你還說過你不能帶兵呢,最多隻能做個正七品的縣知事。”


    眾將領都笑。


    邊義夫被笑惱了,桌子一拍說:“不錯,我當時確沒想過要帶兵,更沒想過要把買賣盤得這麽大。然而,英雄造時勢,時勢也會造英雄,老子就是時勢造出的英雄!你們不服不行!我告訴你們,你們要記住了:從今以後,誰不服老子誰就給老子滾蛋!你就是資格再老,就算是皇親國戚也他媽的得給老子滾蛋!”


    王三順這才老實了,嗣後,再不敢提這話,隻更努力地去敬仰邊義夫,一直到第三次“討賊”失敗,戰死黑河,才對滿麵淚水,悲痛欲絕的邊義夫說:“邊爺,你……你別哭我!我他娘的這輩子跟著你,也……也算夠本了!你……你別怨我又提那回,那回去運動錢管帶,若……若不是老天爺保佑,還有……還有咱自己的精明,咱……咱早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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