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過了烏泉,再往西走半小時,就是南德了。


    車過南德時天上連個月亮都沒有,我的視線穿過南猛山黑黝黝的陰影,在遠處吃力地看到一些星星點點的燈火,那燈火的疏落讓我看出這裏並非一座繁華的城市。城市的繁華與否,夜晚才是真正的標誌,再冷清的城市到了白天也會被陽光激活,而夜幕一落才又奄奄一息。南德沉默的遠景就顯示了它夜間的蕭索,它的美麗和醜陋,無一不躲進厚重的夜色裏,夜色由此而變得特別神秘和深不見底,似乎藏得住一切複雜的原因和結局。


    從心情上說,我特別想在這裏下車,好好地看一看這座深不可測的小城,好好看一看緝毒大隊的那個院子。那院子在我的想象中已經被一再地擴大,大得像一座幻覺中的城堡。我還想看看在那院子的斜對麵,隻隔了一個街口的路程,安心住過的那間依崖傍水的吊腳樓。我甚至還想去看看,毛家的舊址,在那個深夜的搏殺之後就家破人亡的院落。那院落不知後來是否充公拆建物是人非,或者,早在何時做了誰家的新宅。


    但我沒有下車,我的目的地還在前麵,我必須繼續前行。按列車時刻表記載的鍾點,我將在天亮之前到達清綿。


    毛傑這個案子在毛家戰鬥結束之後,基本上算是告破了。毛傑的母親被依法逮捕,父親被當場擊斃。雖然毛傑的哥哥毛放下落不明,但這個以毛傑父母為主幹的販毒據點已不可能再發生作用。因此可以說,緝毒大隊一直在苦心尋找的這條毒品線路在南德的老窩,基本上算是被一舉摧毀了。


    毛傑的哥哥毛放,人稱毛猴,據群眾反映是個地道的狠主兒,周圍鄰居一向都很怕的。毛猴是毛放小時候的外號,想必小時候是個營養不良的樣子。可從公安機關搜查毛家看到的照片上,成年的毛放是一個身材粗大、麵目凶殘的壯男,跟他弟弟毛傑的外表幾乎沒有半點相像之處。沒準兒他倆有一個是他爸媽撿來的。後來緝毒大隊圍繞毛放這條線索又做了大量偵查調查工作,始終沒有找到充分的證據說明他也參與販毒,所以一直沒有正式作為在逃的犯罪嫌疑人部署追緝。


    安心在這案子的偵破調查工作稍稍告一段落之後,以身體有病為由,請假和鐵軍一起回了清綿老家。她在老家住了一個多星期,實際上並沒有任何事情,也並不是為了養病,她隻是想調整一下自己混亂的心情。在走之前,她和潘隊長做了一次私下的長談,把她和毛傑從認識到交往到分手的詳細過程,連同自己在毛傑被捕後曾有過的那些隱秘的彷徨和念頭,統統向潘隊長做了坦白。坦白也是一種傾訴,她需要傾訴。她一向把老潘當做自己的兄長,當做像父親那樣的兄長看待的,他是她唯一可以與之徹底敞開心扉的人。包括那些連鐵軍也必須瞞著的事情,她都可以告訴老潘。哪怕老潘罵她,罵她沒有像他心目中那類優秀的女孩子那樣,立場上敵我分明,生活上守身如玉。老潘罵的是對的,他說安心啊安心,你受過這麽好的教育怎麽還幹這種荒唐透頂的事情。他罵了一通,安心哭了一通。他罵完了,安心也哭完了。然後他準了安心的假。盡管,安心沒有明確地向他提出要求,但他們結束談話時實際上已經達成了一個默契,那就是,安心和毛傑的事,老潘不告訴鐵軍。


    安心回清綿去了。鐵軍是很讚成她這樣停下工作,好好去休息一陣的。安心經常加班他是知道的,他原來還真沒想到在公安基層單位工作會這麽辛苦,連安心這種女同誌也不能例外,連懷了孕也不能例外,這叫什麽事兒啊!所以,當安心提出回家看看父母同時也休息一下的想法時,他一百個讚同,並且主動向報社請了事假,陪著安心一起回了清綿。


    清綿是個小地方,卻有中國西南最優美最經典的山峰和湖水,但這並不是清綿真正的誘人之處,清綿最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它的幽靜,是那種與世隔絕的曲折和偏僻。這是一個醫治心靈創傷的最好的去處。


    他們在清綿呆了將近十天,這是安心自離家遠行之後回來時間最長的一次。每天,她和鐵軍一起劃一條小船,從她家附近的高山平湖漂向對岸。對岸是一大片看不到人跡的草坪,草坪的盡頭,連接著古老的原始森林。幾乎每個白天,這裏都是陽光明媚,臉上的風也很柔和。柔和的風也是有它特殊的力量的,它能吹去你心上積沉的灰垢和隱隱的燒灼。


    享受了輕風和太陽,他們再劃船回家。安心的媽媽每天都會做些可口的食物,比如像雕梅、水豆豉、菜花醃菜拌蜂仔之類的小吃,款待他們。水豆鼓是清綿特有的美食,很合鐵軍的胃口,但拌蜂仔這種鮮活的東西他這種在廣屏城裏長大的人就有點消受不了了。這是清綿的一種比較野的吃法,就是把山裏的草蜂、葫蘆蜂的蛹,用開水洗燙,除去外皮和雜質,加上辣椒油和花椒粉往水醃菜裏一拌就吃。水醃菜鐵軍還吃得慣,但對菜裏那些白嫩鮮活的蜂蛹,就不敢下筷子了。安心從小喜歡吃蜂仔,正好樂得一人獨吞。吃媽媽做的東西,和媽媽聊天,是安心平時最渴望的事情。而在她身心疲憊的此時,母親用這些她從小熟悉的食物和娓娓道來的交談,以及堂屋裏暖和的爐火,讓安心覺得自己內心每一個蜷縮的角落都被輕輕地熨平了。


    母親和她聊了她小時候的很多故事,也聊了她的未來就要出生的孩子,聊了把孩子一點一點帶大的那些辛勞與樂趣。這些都是最溫情的話題,都是令人幸福不已的話題。尤其是在和鐵軍一起聊起這些的時候。


    在她告別父母離開清綿時,她又恢複了往日的快樂。她的身心經過有效的調整,已經有能力擺脫和忘掉過去的那些陰影。回到南德之後,她像往常一樣很專心地投入了工作。潘隊長有意識地不再讓她參與毛傑這個案子的掃尾工作。這案子隊裏正忙著準備向檢察院呈報提請起訴的材料,她作為內勤,又在這案子的偵破過程中擔當過重要角色,本來是應當參與的。但潘隊長沒讓她參與,分配她去幹些別的。她就去幹別的,也不向潘隊長提這事,兩人心裏有數。後來這案子依法定程序報到檢察院去了,向法院起訴就是檢察院的事兒了。於是慢慢地,毛傑這兩個字在緝毒大隊,幾乎再也無人提起。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是安心的肚子越來越大了,隊裏對她的照顧,也越來越具體。比如,不再讓她加班,每天上下班盡量讓順路的車到她家彎一下接送。毛傑不在了,安心也敢回宿舍住了。她和鐵軍常常就住在她的宿舍裏,省得來回跑,萬一搞歪了胎位顛了孩子得不償失。再說安心也不好意思總讓隊裏用車接送顯得特殊影響不好,要是住宿舍的話她上班也就是五分鍾的路,一拐就到。隻是鐵軍去報社往返要遠一點,比較辛苦。好在他們當記者的也不是每天坐班。


    看得出鐵軍很盼著這個孩子,那些天他們之間的話題最多的就是說這孩子。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呢?起個什麽名字?該為孩子提前準備些什麽?孩子生下來是自己帶還是交給姥姥或奶奶?……總之,期待著這個孩子的出世,那一段成了鐵軍和安心共同生活中最重要的心思。


    所以,鐵軍對老潘他們照顧安心是相當感激的。在中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是互交式的,你今天送我一袋米,我明天就還你一束肉,禮尚往來。可鐵軍又能拿出什麽來回敬潘隊長和緝毒大隊呢?有的!他是記者,記者有記者的本事。現在新聞單位也是一個了不得的機構,這機構裏的人個個都是無冕之王,屬於手中有權的一類。記者手中有什麽權呢,他們手中的權叫做話語權,也就是說,他有權說你好,也有權說你壞。說你好會使你得到利益,說你壞會損害你的利益甚至把你毀了,很要命的。鐵軍所能回報緝毒大隊的,就是說緝毒大隊好。把緝毒大隊說成一個英勇善戰的,不怕犧牲的,前仆後繼的,為國為民的,可歌可泣的英雄集體。當然,這樣說緝毒大隊,這樣說隊長老潘,也不為過,至少安心就覺得,事實就是這樣的,比這還感人呢。那些感人的東西在緝毒大隊,都是些看上去很平常的事,可要是你仔細地想一想,上到某個理論高度總結總結,那都是事跡,上報紙上電視都拿得出去。


    鐵軍先是找了南德電視台的熟人,促成了一次采訪。主要是采訪毛傑這個案件的偵破工作,後來在當地電視台的一個專題節目中播出,老潘和老錢都上了電視。不過按照保護原則,他們的臉部都用技術手段在屏幕上給遮掉了,聲音也做了處理。毛傑的家——那個戰鬥的現場——也被攝入鏡頭,毛傑和他母親也在鏡頭前過了一下,很短,沒多渲染。連毛傑父親的屍體都給了個遠鏡頭,隻晃一下即過,避免讓血腥汙染了觀眾的耳目。電視重播時安心和鐵軍在家看了,鐵軍挺興奮,說以後得好好謝謝電視台的朋友。安心默默地看,什麽都沒說。


    在電視節目中播這件事也就是兩分鍾的長度,宣傳效果以事件為主,鐵軍後來覺得不夠過癮,沒有把他對緝毒大隊所要表達的感謝體現出來。於是他又通過他在《南德日報》的哥們兒,找了一個擅長寫報告文學的專欄記者,據說在當地算是個名記,讓他專門來采訪緝毒大隊,專門以寫人為主,寫當代公安民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奉獻精神。這個精神現在很少有人提了,覺得過時,可很多過時的東西多少年後舊話重提又成了新鮮。這件事得到了南德市的政法委、公安局領導的高度重視,指示緝毒大隊要認真配合、協助日報做好宣傳工作。宣傳工作對公安禁毒事業的建設,也是非常重要的。


    潘隊長把這事交待給了副隊長老錢。對接待記者的這類采訪他與其說是不重視,不如說是不擅長。老錢其實也不擅長,完全是當個政治任務似的整天陪著記者介紹情況,給他講案例,講過去犧牲的一些同誌的事跡。活著的人主要講了老潘。不過老潘剛從沙矛地區調來沒兩年,老錢過去也不認識他,所以談不出太多。記者覺得材料還不夠,又讓他再談談別人。讓他別光說形容詞,什麽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怕犧牲什麽的,不用多說,怎麽形容我們都知道。您就說事情,多舉些例子,例子,我就要例子!


    錢隊長說了些例子,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安心。記者一聽安心是個年輕女同誌,又是個大學生,在這種邊遠地方和這幫男爺們兒一塊出生入死,有了興趣。按他們記者的行話叫:有新聞點、有新聞價值。於是便重點問安心的事。老錢就一通說,當然不外還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加班加點之類的事。記者還是讓他舉例子——有沒有深入虎穴鬥智鬥勇臨危不懼大義凜然的例子?老錢聽明白了,他是想要故事性強的事兒,能吸引讀者的事兒。於是他說了毛傑這個案子,說到烏泉接頭,船上的那一場大戲,說得繪形繪色,聽得那記者眉飛色舞。而且,最後讓記者真正感到吃驚的,是安心和毛傑以前的關係。老錢這下可算是徹底滿足了記者對戲劇性的渴求——什麽?她和他原來是朋友?是什麽朋友?噢,是那種朋友。哎,你剛才不是說她都結婚了嗎?噢,是以前的朋友,噢,是嗎!不過那也很有意思,也算大義滅親了,也不容易。女同誌一般都比較重感情,比較念舊,特別是對這麽年輕的女同誌,確實是考驗。這是個很嚴肅的主題,是感情戰勝正義,還是正義戰勝感情的問題,是國家利益重要還是個人利益重要的問題。在五六十年代這個問題很好回答,不算什麽了不起,但是在二十世紀就要結束,二十一世紀即將開始的時候,就確實成了問題了。現在的年輕一代,什麽正義不正義的,什麽國家不國家的,跟我沒關係,現在的年輕人是把個人的感情和個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這些年,小道理總是比大道理更有道理,所以這個例子你講得好,有典型性,有教育意義。


    記者滿載而歸,老錢也完成了任務,大家各得其所。後來那記者在《南德日報》上用了一個整版,刊出他的采訪報道。這個報道在發表前送呈公安部門審核時,根據公安部門的要求,隱去了文章涉及的敵我雙方人員的全部真實姓名,皆以假名取代。這在禁毒鬥爭比較殘酷的地區,當然是必要的。稿子一經刊出,據說其真實感和震撼力使很多讀者為之動容,尤其在南德的老幹部和老百姓當中,受到特別的好評。現在凡是“二老”說好的東西,黨政領導都會鼓勵,所以這篇報道在南德風光一時,不少行政機關企事業單位和學校的黨團組織都奉命組織幹部職工在校學生黨團員和積極分子進行閱讀學習。不過那時安心已經不在南德了,她在鐵軍的陪同下請假回到了廣屏,準備生下他們的孩子。那篇報道究竟如何真實如何精彩如何感人,她和鐵軍都不得而知,也沒再關心。那時的安心和鐵軍,還有安心那位馬上就要退休當奶奶的婆婆,都把全部的關注,投入到安心肚子裏的那個小生命的身上了。鐵軍陪安心回廣屏時就正式結束了在《南德日報》的下放鍛煉,回到了廣屏市委宣傳部。利用下放回來的調整休息時間,和他媽媽一起在家照顧身子越來越不方便的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孩子。


    鐵軍的母親其實還不到退休的年齡,可能因為單位裏的人事矛盾不勝其煩,所以上班上得一直心情不佳。安心一回廣屏,她便下了提前退休的決心。她符合提前退休的條件,而且婦聯也在精簡人員和機構,有人自願提前退休組織上還求之不得呢。她下這個決心的最直接的誘因,就是安心隆起的肚子讓她突然有了做奶奶的渴望。而做奶奶抱孫子享受天倫之樂的感覺,常常是和解甲歸田聯係在一起的。


    對一個家庭來說,迎接一個新生兒誕生的過程是最幸福和最祥和的,它的誘人之處是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和每一個生活的細節,都會因為這個小生命而浸染在對未來的幻想中。孩子也是社會的未來,也是人類的希望,因此這幻想既是父母的本能,又顯得比較高尚。他們為孩子準備了很多小衣服、玩具和用品,買了和借了很多關於幼兒喂養和智力開發的書籍雜誌。鐵軍還買了不少俊男美女鮮花海洋之類的照片,掛在安心隨處可見的地方,說這是現代胎教之一種——懷孕時常看美麗的東西生出孩子來也會開朗漂亮。


    給孩子起個什麽名字是這家裏最常討論的問題,預先想出的名字幾乎可以盛滿好幾籮筐。男名女名都起了不少,還有一些不男不女或可男可女的名字,也一一排列在候選名單當中。據說現在男孩兒起女名和女孩兒起男名或不論男女起一個中性的名字都很流行。其實給孩子準備名字也是在進行某種幻想和表達某種期望,總歸是想用名字的含義道出大人對後代的企盼和定位。


    安心一直希望生個女孩子,她給孩子選擇的名字都是富於詩意的、浪漫的和飄逸輕盈的,如:虹雲、彩夢、小舟、遠亭、蕭蕭、素女,等等。


    而鐵軍和他母親則希望生個男孩,從他們給孩子選擇的名字上,可以看出他們給了自己的後代太多安邦定國的使命和濟世達人的任務。他們希望這孩子事業上有不凡的成就,雖然是以革命的名義,但骨子裏卻是耀祖光宗的思想。如:濟民、成相、耀華、振華、治國、建偉之類。


    安心想,到底用什麽名字最後還是鐵軍說了算,而鐵軍最後肯定還是聽他媽的。


    在懷孕的這段日子裏,安心是這個家庭裏最受照顧的成員。晨昏起居,飲食出行,無一不被各種關懷措施和繁瑣的提醒包圍著。盡管,她知道,這是為了張家的後代,但被關懷的直接對象畢竟是她本人,因此她不能不備感婆婆的恩德和夫婿的深情厚意。


    安心在婆家的言行舉止一向是比較注意的,懷孕之後也並不敢母以子貴擺少奶奶的樣子。關於這一點她媽媽一再地提醒過她。她從小受她媽媽的影響,做人做事比較低調,小是小非不去計較,與人聊天從不飛短流長,日常生活中絕不輕易求人,絕不隨便受人恩惠。女人做到這一點挺不容易的,這是她最敬佩她媽媽的地方。她把這歸結為她媽媽有文化。有文化的媽媽對安心的影響,比沉默寡言,隻知道行醫賣藥的爸爸,要大得多了。


    雖然身懷六甲,但在婆家每天的家務活兒,她還是搶著去做。有些小時候在自己家從來不做的活兒現在都得搶著做。婆婆的衣服丈夫的衣服她都洗。婆婆但凡抱怨兒子,她必是先站在婆婆的立場上聲討丈夫,等婆婆氣消了再委婉地維護鐵軍幾句。凡是看不慣婆婆的地方,隻在自己心裏消化,從不掛在臉上嘴上,更不在丈夫麵前嚼舌。有句話她媽媽跟她說過不止一次:好媳婦兩頭瞞,壞媳婦兩頭傳。是非都是越傳越多的。她媽媽還跟她提醒過:千萬別在背後說別人的壞處,說別人的壞處對你自己絕沒任何好處!這些話她還真記住了。


    除了多幹活少是非之外,一般家庭裏最容易發生糾紛的是什麽呢?是錢。經濟上的事兒處理不好最麻煩。所謂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在安心看來,難的主要是經濟利益的問題。她是一個工資不高的見習警官,大學剛畢業又沒有積蓄,在婆家生活主要花婆婆的家底和丈夫的工資。婆婆一家也都是掙工資的,生活並不寬裕。婆婆在婦聯,鐵軍在市委宣傳部,基本上都是清水衙門。鐵軍去南德當記者這半年,也沒撈到太多的外快,有償新聞現在也不比以前來得公開了。所以,安心在婆婆家盡量節儉,自己不花錢,也不管錢。她爸爸媽媽到廣屏來看過她一次,給親家母帶來好多清綿的土產山貨。清綿是出中草藥的地方,有“一屁股坐得著三棵藥”之說,安心的爸爸又是辦藥材作坊的,所以給親家帶了些名貴的鹿茸片和一些中成藥,都是雲南的名優,什麽人參再造丸、珍珠抱龍丸之類。不過這都不是安心爸爸那個作坊的出品,而是在國營藥店另買的禮品盒,不然拿不出手的。他們走的時候,又給安心塞了五千塊錢,他們一走安心全交給婆婆了。這也是她媽讓她交的。她媽不是怕親家挑理,主要是想讓安心在人家做媳婦別太受氣。五千塊錢對安心家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幾乎用去了他們那時能拿出來的全部現錢。安心那時候才剛剛知道,她爸爸的那家名為中藥加工廠的作坊早就賠了本,關門歇業已有半年多了,還纏上了一身說不清道不白的三角債羅圈債。二手商還不上他們的錢,他們也還不上藥農的錢,和債權人債務人整天的打架,就差打官司了。她媽媽對安心說:你爸不懂做生意,這個下場也是意料之中的。這事我會幫你爸處理好,你就別操心著急了,也別跟鐵軍和你婆婆他們說。


    安心當然不會說了,雲南人最要麵子,連她媽媽這樣通達的人也不能例外。


    其實,安心的爸爸媽媽不來送禮送錢,安心在婆家也不會被虧待,一來她早已深得婆婆的喜愛,二來她懷的又不是別人,是張家一脈單傳的後代。年紀大的人,包括鐵軍媽媽這種當了多年共產黨幹部的人,骨血繼承傳宗接代的觀念實際上還是很深的。嘴上都不說,骨子裏其實有。


    謝天謝地,在火把節快要到來的時候,安心如願生下了她的孩子。孩子很健康,大人也平安,連生產過程都比一般人來得更加順利。


    是個男孩兒。他們原先起好的那一大堆名字全部作廢,最後是由鐵軍的媽媽專門請那位曾經給安心鐵軍做過證婚人的市*****副主任給起了名字,名叫張繼誌。這名字乍聽上去太通俗了一點,但對鐵軍的孩子來說,卻另有一番意義。


    因為鐵軍的父親名叫張誌,那位人大副主任說:張誌同誌革命一生,高風亮節,為人師表,他的子孫應該像他那樣生活和工作,做他那樣的硬漢子!鐵軍的母親幾乎熱淚盈眶,她很久沒有聽到別人,特別是高層的領導同誌,提及和評價她的亡夫了,因此感情有些激動,思緒萬千,感慨萬千。好,就叫張繼誌,既是繼承張誌的骨血,又是繼承他的遺誌,這個名字老領導起得太有水平了。


    孩子在醫院觀察了四天,一切好得不能再好。第四天下午,鐵軍弄了個車,接母子回家。安心坐月子坐得極其享福,甚至可以對婆婆主動吆來喝去。是婆婆要她吆來喝去的。她一要幹什麽婆婆就跑過來嚷著說你別動你別動,你要什麽我去拿。一個月後安心照鏡子,嚇了一跳,她沒想到自己這張小臉也能胖成像鄰家大嫂那樣透亮滾圓。


    滿月那天他們本來想出去找個酒樓辦一桌席的,但從經濟上盤算再三還是算了。安心說服了要麵子的婆婆,把這桌席擺在了家裏。在家裏請的人範圍可以小一點,精一點。一來安心覺得沒必要那麽鋪張,家裏本來就不那麽富裕,不富裕就犯不上硬撐著麵子擺闊氣。二來她現在這張胖臉,也不想到大庭廣眾之下去展覽。她想,無論如何得抓緊減肥,以後婆婆再逼著她吃那些雞湯魚湯下奶的湯她堅決不能再吃了。


    那天請的人都是張家的近親和老友,最受禮遇的,當然還是以市人大邢副主任為首的那幾位鐵軍父親生前的老戰友。人人都誇這孩子。這孩子才一個月可那白胖勁兒像三個月的,幾個女賓喜歡得輪流抱,個個愛不釋手。男人們則評價了這孩子的相貌,幾乎異口同聲說像鐵軍,甚至還有說像鐵軍父親張誌的。其實一個月大的孩子是看不出像誰不像誰的,大家不外乎是說個吉利話罷了。當然那孩子胖嘟嘟的憨厚樣,確實有點像鐵軍。鐵軍喜歡聽他們說孩子像他,笑得都合不攏嘴。隻有一個女賓說孩子的輪廓像爸爸,可眉眼像媽媽,你看他眉眼多秀氣呀,但沒太多的人呼應她。安心想可不是嗎,人家都說女孩一般像爸爸,男孩兒一般像媽媽,這是規律。安心長得就不像她媽,她像她爸爸。不過女孩兒的生活舉止和脾氣秉性一般都是隨媽媽的,男孩兒則隨爸爸,這也是規律。


    在妻子坐月子的這個階段,是每一個做丈夫的男人最能表現責任心的時候。鐵軍那時每天下了班就早早回家,從不在外耽擱流連。洗衣服洗尿布,熬奶做飯,都是他的事。夜裏給孩子換尿布,哄孩子睡覺,也是他的事。白天安心和他媽媽帶了一天孩子,他媽媽頂不住晚上再折騰,安心也需要保證睡眠。保證睡眠也就保證了奶水。所以晚上的活兒都是鐵軍的事兒。好在白天他在班上還可以打個盹什麽的,宣傳部那種機關,這方麵管得不嚴。即便如此,孩子還不到三個月的時候,安心的奶水還是跟不上了。人也大大地瘦了下來。她去看了醫生,醫生說她身體沒毛病,隻是神經有點紊亂。這個總是啼哭的孩子和孩子奶奶對孩子事無巨細的操心關懷,使安心的精神壓力太大了。奶水先是不暢,繼而枯竭,隻好靠喂牛奶,再喂一些嬰兒補品,以保證營養的充分與均衡。現在這類形形**發嬰兒財的補品多不勝數,大人們看了那些自吹自擂的產品說明就往外掏銀子然後就往孩子嘴裏灌,安心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這孩子吃什麽吃多少她已很少有權自主決定,大都要聽從鐵軍媽媽的主見和指揮。


    孩子快四個月的時候,潘隊長代表隊裏來廣屏看了一次安心,帶著隊裏一些同誌湊錢給安心買的補品(又是補品,包治百病的口服液之類)和給孩子買的幾樣簡單的玩具,找到了安心婆婆的家。安心挺感動的,隊裏來人看她,還給帶東西,這使她又想起了自己幾乎快要忘掉的職業和集體。東西雖然不多,但緝毒大隊那些民警的經濟條件她最清楚,湊點錢出來很不容易。


    安心見到潘隊長高興極了,說實在的,她挺想老潘的。她拉著老潘在客廳裏坐下,沏茶倒水,又把孩子的照片拿出來給老潘看。那天正巧是鐵軍爸爸的生日,鐵軍媽媽抱孩子帶著保姆到革命公墓給老伴送祭品去了,也讓老伴看看他的後代。安心感冒了沒跟去,要不然潘隊長來就得撞鎖了。


    在潘隊長麵前,安心的話變得多起來——關於隊裏的工作,大夥兒都怎麽樣了,等等,她想知道的情況太多了。她的提問一個接著一個,快得甚至等不得潘隊長的回答,隊裏和她關係好的人幾乎都問到了。老潘回答了她的問題,也問了她一些問題,諸如身體怎麽樣啊,睡眠怎麽樣啊,和婆婆相處還行吧之類。半小時後,老潘看了看腕上的表,安心以為他要告辭了,挽留的話還沒說出口,老潘的口氣突然有了些轉折,雖然不算明顯,但安心還是感覺到了。


    “我今天來,看看你和孩子都好,就放心了。不過,還有一件事,我也想來和你商量一下,就是毛傑那個案子,恐怕你這兩天還得回一趟南德。”


    安心這才意識到潘隊長來廣屏,並不單純是為了看看她和給她送點東西,他來看她還有公事。她臉上那副孩子般快樂的表情馬上收束起來,從潘隊長一進屋就停不住的笑容也停住了,代之以一臉的疑問:


    “毛傑?那個案子,不是已經結了嗎?”


    老潘沒有回答,或者說,他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沉默地看看安心,心事重重地搖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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