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麽說,安心在回顧她的這段新婚生活時,總的感受還是美好的。這當中最使她感到滿意的,是鐵軍。我是看過鐵軍的照片的,相貌上乏善可陳,和安心絕對說不上相配。但在安心的嘴巴裏,這位夫婿有學問、人正直、知道心疼老婆,在家也不懶、不髒、不邋遢,在個人生活小節上,屬於毛病不多的那類男人。男人能這樣就不容易啦。唯一的毛病,對安心來說,就是心胸有點狹窄,偶爾安心和哪個小夥子眉飛色舞地多說了幾句話,他就會表現出醋意來。這醋意對於正在相愛的男女來說,本來也是一味幸福的佐料,但因為暗地裏有毛傑這塊心病,所以鐵軍這種眼裏不揉沙子的個性,就讓安心格外恐懼不安,所以安心才覺得這是鐵軍的缺點毛病。


    還有一件事,兩人也有很大爭議,那就是,他們今後的歸宿,是在南德這個美麗的小城長期呆下去呢,還是在安心兩年實習期滿後他們一起回到大城市廣屏去。


    南德公安局緝毒大隊是安心參加工作的第一個單位,雖然僅僅幹了一年多,但她已經找到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隊裏的每個人都很善意,都很喜歡她,工作上她也能勝任。這裏離她的老家清綿,也挺近的。她和鐵軍在半年的時間裏回了兩次清綿,她母親也來南德看過他們一次,隊長老潘還請她母親吃過飯呢。老潘對安心工作上的幫助和他作為一名領導在各方麵的表率作用,使他幾乎成了安心的偶像。他生活上對安心的照顧,也一如兄長般的溫暖。這一切使安心認為自己和這份工作,和這些戰友,和她的領導,和這個小城,甚至和這裏每一天的陽光和細雨,已經密不可分。


    鐵軍雖然在《南德日報》的工作也還順心,但整體上還是客居他鄉的感覺。他在南德即便住得習慣了,也絕對沒到以此為家,以此為最終歸宿的程度。他來這裏主要是為了安心,本來就是短期臨時的事兒,安心在這兒鍛煉期滿後他們理當回到廣屏去,這是原來就說好了的。廣屏地方大,條件好,那才是好好生活,好好幹事業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不管怎麽說廣屏是鐵軍的家,他媽媽在那兒,他所有的朋友、同學和所有有用的社會關係,也都在那兒,所以必須回去。


    這是一件大事,是決定他們未來共同生活的方向性的大事,兩個人從務虛到務實,討論甚至爭論過多次。好在歸期並非迫在眉睫,他們還不至於為此發生爭吵。雙方的各抒己見,基本上還處於心平氣和的理論探討階段。


    安心說服鐵軍留下來的理由,看上去全是為了鐵軍著想的:第一,這裏空氣好,對鐵軍的身體有好處——鐵軍是有哮喘病的——還有什麽比身體好更重要的事情?第二,這裏上上下下的領導對鐵軍很重視。廣屏雖好,但地方太大,人才濟濟,競爭激烈,想在廣屏出人頭地不那麽容易。而在南德,以鐵軍的能力和那點“背景”,估計很快會有提升的機會,所以從事業上說利大於弊;第三,從生活上算,這裏的物價便宜,供應豐富,東西實惠……


    而鐵軍堅持回去的理由似乎也全是在為安心著想,其中首要一條就是安心在南德幹的這差事,真是太不安全了。誇張一點說,夜裏在南德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弄不好有一半兒在和毒品做著生意呢。這幫幹公安的有個內部的口頭語鐵軍也知道:南德是一個戰場!鐵軍是去過緝毒大隊的,緝毒大隊會議室牆上掛著的烈士遺像比錦旗獎狀還要多。你說你一個女孩子非要這麽出生入死的幹什麽,想當英雄嗎?有這癮?


    安心說:“我不想當英雄,但我喜歡和英雄在一起。”


    “誰呀?你們那兒誰是英雄?”


    “多啦,比如說,老潘。”


    “哎喲,”鐵軍說,“老潘他爸爸是吸毒吸死的,他苦大仇深,你又何苦來的?”


    安心正色道:“你以為我們這些人在這裏拚命工作都是為了報私仇嗎?我們在這兒幹是為了……”


    鐵軍連忙抬手讓她打住:“別跟我講大道理,講大道理你不是對手。你和老潘他們不一樣,你是女同誌,又是大學生,組織上也不應該讓你長期幹這個。”


    話說到這一步,不說大道理也沒法兒說了:“緝毒是為國為民建功建業的事,是你們男人的專利呀?讀了兩年書就沒資格幹緝毒了?女同誌就沒資格幹緝毒了?”


    鐵軍皺眉:“你說你這大道理跟我說有什麽意思呀,你要不是我老婆我馬上帶一群記者采訪你去。把你包裝成一個戰鬥在公安緝毒第一線上的女英雄,在報紙上廣播上電視上天天吹你,讓你家喻戶曉!把你架到火爐子上燒著,讓你想下來都下不來了,想不幹都不行了!等哪天你累了,煩了,想苟且偷生了或者隻想鬆弛一下了都沒那麽容易了。你是英雄模範就得按英雄模範的樣子做事,按英雄模範的腔調說話,上街買菜都不能和人家討價還價,要不人家會說英雄怎麽這樣啊!要是你哪天真的犧牲了,那就真算善始善終了,我們就更有的可寫了,更說明我們樹的這典型沒樹錯!”


    其實,安心早就和鐵軍說過的,潘隊長幾乎從來不讓她參加任何有危險性的任務。在整個兒緝毒大隊,幾乎每個人都對她這位下放鍛煉的女大學生帶有一種自覺的保護意識。這些情況鐵軍都知道。


    當然,在南德緝毒大隊下放鍛煉的整個兒過程中,安心也並不是沒有經曆過任何危險的,她甚至還參加過一次與毒販麵對麵的誘捕行動呢。雖然她參加那次行動完全事出偶然,但正是這次偶然,才改變了她後來的生活。


    那是緝毒大隊經營了很久的一個大案,安心隻知道每次這個案子出現了重要線索或者要采取什麽大動作的時候,省公安廳都要來人。那是那年年初,省裏從緬甸那邊找到一個重要的情報源,從這個情報源提供的情報分析,南德肯定有一個販毒運毒的大據點,潘隊長他們按情報還真的截了幾批毒,打掉了幾個從境外進來送貨的毒販。每次截的時候都發生了戰鬥,對方抵抗得都比較頑強,所以沒能留下一個活口,所以這案子的線索總是一露線頭馬上就斷,一直沒有挖到境內的那個據點。


    這個案子就這樣從春天開始立案,中間屢有小勝,但真正的突破直到秋天才姍姍而來。秋天他們在南德賓館的一個旅客房間裏,截到了這個情報來源透露過來的最新的一批貨——裝在一隻將軍牌帆布行李箱中的二十九公斤高純度的***,更重要的在於,他們在那個房間的廁所裏,生擒了那個送貨的人。而且整個行動部署周全,做得極為隱秘。抓這人的時候連賓館的服務員都沒有發覺。


    送貨人被帶回了緝毒大隊,連潘隊長都嚇了一跳,那是個二十幾歲的女人。


    這個女人看上去是個新手,被抓後唯一的盼望就是活命,所以在審訊中配合得非常主動,主動得幾乎近於殷勤。按照她的口供,她本來計劃在第二天的傍晚前往離南德市區很近的一個名叫烏泉的鎮子,和接貨的人碰麵。雙方接頭的暗語是,交貨的問:“你知道今天下雨嗎?”接貨的答:“今天不下明天下。”另外那個接貨的人手裏還須拎著一隻黑色的大象牌旅行包作為識別物,隻要識別物和暗語都對上了雙方一換包就行。


    這一套幾乎跟電影裏拍的差不多,也許壓根就是跟電影裏學的。


    這案子接下來的搞法大概看過電影的人都可以猜到了,派人偽裝成送貨人去烏泉接頭。當然,派的人得是個女的。


    這種大智大勇的任務當然不可能有安心的份兒,不光是擔心她的安全,說白了,讓她這種沒經驗也沒上過陣的新人去還怕把這行動給弄砸了呢。緝毒大隊沒有能夠勝任的女同誌,市局專門從刑偵大隊臨時調來一位。那女的安心一看就知道是幹刑警多年了,那沉穩勁兒麻利勁兒都在臉上寫著呢。


    那女刑警第二天一早就來了。整整一上午,潘隊長忙著和全體參加誘捕行動的人員開會,還要派人去火車站搞票,派人去烏泉踩點,一上午緊緊張張。安心給他們做會議記錄,中午吃飯的時候她還主動和那女刑警聊了一會兒天,無論言談舉止,她都挺佩服這位老大姐的。


    從南德到烏泉的火車是下午四點鍾發車,從三點鍾開始大家就分批出發去火車站。火車站距緝毒大隊也就是十幾分鍾的路。三點一刻那位女刑警帶著那隻裝了毒品的將軍牌帆布箱上了一輛老潘讓人專門找來的出租車,從緝毒大隊後門的小街出來,一拐,開上了大路。一件誰也沒有料到的事,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那就是車禍。


    一輛拉啤酒的小卡車在路口搶行,為躲對麵一群放學的小學生,一頭撞在那輛帶有特殊使命的出租車上。卡車和出租車隻不過各自有點小傷,不嚴重。裝扮成出租車司機的緝毒警毫發未損,可坐在後座上的女刑警頭部撞在前後座之間的隔離欄上,頭破血流,當即昏迷不醒。


    接頭任務必須馬上換人,問題是,幾乎一點時間都沒有了。老潘在隊部辦公室正準備出發,接了那位充當出租車司機的同誌在街口打來的電話,當即傻了眼。他愣了半天,最後,轉過頭來看安心。


    安心那時候正在清理桌上地上開完會剩下的垃圾,一點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見老潘看著她她就也看著老潘。


    老潘幾乎是沒頭沒腦地問了她一句:“安心,你的槍呢?”


    十分鍾後,安心穿上了便衣——一件白色的半截袖短衫,外套一個灰色的馬甲,下著深青色的牛仔褲,典型的學生打扮——站到了緝毒大隊後門的街道上。她的右手,拎著那個剛從被撞的出租車裏拿出來的帆布行李箱,左手揚起,攔住了一輛路過的出租汽車。她把行李箱往車上裝的時候有點吃力,老潘他們都在附近,在附近的一輛麵包車裏,隻能注視著她,不可能過來幫忙。他們看著她裝好箱子,砰的一聲拉上車門,看著那出租車閃著轉彎燈緩緩起步,才開動他們那輛麵包車,悄悄尾隨了上去。


    安心對這次行動的感受是難以描述的,因為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當時除了老潘一輛車外,參加這次行動的同誌都已經出發了,隊部原來隻有她一個人留守。她本來是準備打掃完衛生就把大隊給家不在本地的民警發的那份中秋節慰問信抄出來呢,她哪裏想得到十分鍾之後自己竟突然成了整個兒行動中那個最重要的角色!


    她在火車站的站前廣場上下了車,拎著那隻帆布行李箱往車站裏走,候車大廳門裏門外那些先到的便衣警察們,突然看見她這樣子出現沒有不糊塗不吃驚的。但看見老潘帶著人麵無表情地跟在後麵,也都猜出了個大概,於是也都紛紛進入角色,該觀察的觀察,該上車的上車。


    南德至烏泉的第六七六次列車是一列省內的區間小火車,總行程不過兩百多公裏,逢站必停,主要是為便利沿線上班趕擺和做生意的人每天往返。這趟車安心從沒坐過,上車之後才知道乘客不算太多,她那節車廂裏尚有不少空座。她剛坐下來,車便開了,聽到廣播員報出下一站的站名——烏泉,她的心情就有點緊張。她把目光移向一邊,透過視野開闊的車窗向遠處明亮的山巒眺望。正是太陽西斜的時候,山上凝結著幾縷輕紗一樣虛淡的白雲,白雲輕撫著金黃的梯田,層層疊疊的梯田裏,看不到一個耕作的人影。安心雖然生長在一個偏僻的山城,但從沒下農村幹過農活兒,她一直就沒搞明白,山上那麽多那麽多梯田,都是誰種的?


    關於梯田的欣賞和猜想,舒緩了她的緊張,她甚至差點忘了在她的坐位下麵,還塞著一個裝滿了***的將軍牌帆布箱。從南德至烏泉的沿途,風景美不勝收。南德方圓百裏之內,堪稱一個尚未開發的天然的公園,是一個植物種群最為豐富多彩,丘陵、平原、森林、河流兼而有之的巨大的風景區。可能是因為這裏離邊界太近,反毒鬥爭也太尖銳的緣故,所以從外地專門來旅遊的人並不算多。


    烏泉離南德不過三十多公裏的距離,但安心從來沒有去過烏泉。根據那個被俘的女毒販的交代,她將在烏泉很出名的渡船碼頭上登船擺渡到對岸,上船後她就會見到那個拿著大象牌旅行包的接貨人,然後她和他就在船上進行交接,船到對岸之後他們各走各的。安心出來時行色匆匆,一切細節都來不及稍做琢磨,她隻顧得拚命記住那兩句接頭暗語,生怕到時忘了誤了大事。尤其是她先要說出的那句問話,一旦忘了可就砸了。至於其他,包括那個渡船碼頭的四周環境,還有其他同誌到時候怎麽跟她策應聯絡等等,她全都一無所知。


    當然她更來不及給鐵軍打一個電話,她昨天是跟鐵軍約好了回家做飯給他吃的。她不知道這個任務是否會進行得順利。但即便一切順利她今天回家恐怕也得晚上十點以後了。鐵軍下班回去見不到她說不定會生氣的,弄不好以後更得逼著她換工作了。


    看著窗外移動的黃昏,安心一路胡思亂想。她想到了老家清綿。清綿的黃昏比這裏更加安寧。她不知道整個兒中國還有沒有比清綿更小的縣城了,那不過是夾在兩麵巨大的峭壁之間的幾條縱橫的街市。每到黃昏,峭壁上便塗滿了耀眼的金色,而小城清綿,則籠罩在一片沉默的陰影裏,那緩緩移動的明暗,寫意了它特有的幽深。她又想到了北京,印象最深的是紫禁城角樓上那片奪目的夕陽,它俯瞰著車流滾滾的嘈雜的街口,卻依然以一種曆史的**,固守著並且讓你深深地感受到那一片巨大無形而又不可浸染的肅穆。


    這時她突然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那是一個乘客在她身邊一屁股坐下來時動作過大,大到幾乎令人懷疑是成心挑釁。她把目光從窗外收回,回頭一看,坐在她旁邊的是一個年輕小夥子,衣著光鮮,與這一車廂土頭土臉的人對比明顯。他撞了她不但不抱歉還衝她笑,她剛要皺眉瞪眼卻突然驚得差點叫出聲來——


    毛傑?


    毛傑還像以前那樣帥得不行,笑嘻嘻地看著她開口先問:“你怎麽在這兒?我看你後腦勺看了半天還怕認錯人呢。”


    安心驚慌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在這兒碰上毛傑真不是時候。毛傑又說:“我知道你躲著我,可你想一想,南德這麽個小地方,你躲得了嗎!”


    安心下意識地環顧左右,不知道潘隊長和車上那些偵查員們看到毛傑和她這麽親熱熟絡的樣子會做何猜測。她下意識地應了毛傑一句:“誰躲你呀。”便又不知該說什麽,她隻是琢磨著該怎麽想辦法盡快地把他支走。


    毛傑笑道:“怎麽沒躲,我找了你好幾次你都不在,半夜三更都不回去,你現在是不是住到別的地方去了?”


    安心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你去哪兒?在哪兒下車?”


    毛傑籠統地往前邊指了一下:“在前邊,你呢?”


    安心的回答同樣模糊不清:“我前邊就下了。毛傑,你別再找我了,有事我會找你的。”


    毛傑說:“好啊,你什麽時候找我,咱們說好!”


    安心說:“有空吧,我找你。”


    毛傑說:“那不行,你得跟我說好了。你現在到底在哪裏住?你到底在哪裏上班?這麽長時間你連你在哪個學校都不告訴我,咱們倆可太不平等了吧。”


    安心說:“你也沒告訴我你幹什麽工作呀。”


    毛傑說:“我說過我現在沒工作,幫我爸爸媽媽做生意,我怎麽沒告訴你!”


    安心一想也是,這些他說過的。她理屈地辯解:“誰知道你們家做什麽生意,你也沒說過呀。”


    “怎麽沒說過,什麽生意賺錢做什麽生意。你呢,你到底在哪個學校教什麽?我看你一點都不像個老師。”


    “那我像什麽?”


    “頂多像個學生。你是不是個大學生?我知道南德隻有一個大學就是林業學院,是民辦的。我去那裏頭找過你,可沒找到。你告訴我的名字到底是不是真名?”


    “我還懷疑你是不是真名呢。”


    “那我今天晚上把我家的戶口本身份證拿來給你檢查!你今天回你那裏去住嗎?我晚上去找你。”


    安心見他越說越纏上了,有點著急。她必須馬上結束談話,因為烏泉已經近在眼前。她站起身,做出要下車的表示:“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你要找我就明天吧,明天晚上七點,還在瑞欣百貨商場門口,我們再見個麵,我會告訴你我是幹什麽的。”


    火車搖搖晃晃地開進了烏泉車站的站台,安心彎腰從坐位下麵拉出她的箱子,她彎腰的時候潘隊長和另外兩名偵查員就從後麵適時地擠上來,擠在她的身邊,隔開了毛傑。在烏泉下車的人看來還不少,周圍有點亂,在一片嘈雜的聲音裏,她聽到了身後毛傑對她的告別:


    “好吧,明天見,不見不散。”


    安心擠在乘客中下了車,下車的人一下子把狹長的站台擠得滿滿的,一時疏散不開。安心隨著人流好不容易擠出站台,來到站前的小街上,她回頭看看,看見潘隊長他們也擠出來了。一看見老潘她緊張的心情就稍微放鬆了些。


    她拖著行李箱沿著小街走。拐過一個街角,四周無人,老潘跟了上來,輕聲問:“剛才那是誰呀,怎麽回事?”


    安心不想讓單位裏知道在她的私生活中還有毛傑這麽個人,於是故作厭惡地說道:“一個小卜冒,小混混,纏著我沒話找話,要不是因為有這任務我早罵他一頓了。”


    老潘也就信了,沒再多問,隻是低聲提醒她:“接頭暗語沒忘了吧?”她說:“沒忘,我先問那個人:你知道今天下雨嗎。那個人回答我:今天不下明天下。”老潘點點頭,又提醒她碼頭怎麽走。兩人沒說幾句就走出了街角,出了街角他們隨即分開,一臉漠然各走各的。


    烏泉如果算不上是個城市的話,那就得算是個相當不小的鎮子了。它的好幾條挺熱鬧的大街,看上去不比南德的商業區差到哪裏。但烏泉最有名的地方,除了那座在整個南德地區最大的佛寺曼龍寺之外,就是穿過這幾條大街之後才能看到的那個渡船碼頭。烏泉的名字,就起源於這條水麵寬闊的烏泉河。


    也就是說,烏泉河比南猛河還要長還要寬還要平坦,它也是怒江母親河的另一條分支,也是南德地區最值得一提的風景帶。南德地區**組織的很多大的民族節日和文化體育民俗慶典,都在這裏主場興辦。這天安心來到河邊時,太陽落山,天色漸暗。她排隊買了船票,走進碼頭,但碼頭上沒有渡船。兩側的岸邊,不知為什麽聚攏著許多小劃子,很多人正在往那些小劃子上裝著紙燈船。周圍擁擠著不少圍觀的群眾,其中還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遠道而來的遊客,還有不少拍照的,鎂光燈一閃一閃。安心側目看看潘隊長他們,老潘似乎對這裏意想不到的熱鬧,也是一臉茫然。安心向身邊一位幹部模樣的男子問道:


    “同誌,這麽多人在這兒幹什麽呀?”


    “噢,”那人顯然當她是個外地的遊客——從她拖著的行李上一般都會這麽判斷——於是熱情地解答道:“在放燈嘛,今天是我們這裏的河燈會,一年一次的。等一會兒天黑下來點上燈就好看了。你是要乘船嗎?”那幹部模樣的男子問她。


    “對,乘船,我到河對麵去。”


    “啊,船快來了,等一會兒你在船上應該也可以看到的,靠河這邊漂的全是燈啊。天要再黑一黑就都點上了。你要是不趕路的話可以等下一班船,天黑掉以後非常好看非常好看……你是從哪裏來的?”


    安心隨口說從南德來的,她不想與他閑扯,表示了謝意就拖著箱子往碼頭上走。她無心欣賞河麵上即將出現的景觀。盡管烏泉每年一度的河燈會她在廣屏上大學時就有耳聞,但她現在不可能有閑情和這裏的人一樣駐足同樂,她今天不是遊客!


    擺渡船終於從河的對麵姍姍而來,那是一個比安心的想象要巨大得多的寬體大船,不但寬,而且長。這擺渡船泰坦尼克般的氣勢和體量,使本來相當寬闊的烏泉河顯得狹窄起來。那船有著開闊的不分前後的前後甲板,開得上十幾輛小汽車的。中間有篷,那篷子的樣式有點少數民族的風格,花哨中還有幾分華麗的感覺。船的兩側,更有講究的扶欄,單看那扶欄簡直就像一艘航行海上的遠洋客輪。


    搭這船從對岸來的人很多,有些似乎就是來看河燈會的遊客。等著上船到對岸去的人也不少,碼頭上一時有些混亂。上船的人也不等船上的人下光就往上擠。安心看到,已經有幾個偵查員率先擠上船去,占據了船的各個角落。老潘也上去了,站在後甲板上,目光從她臉上掃過去,沒作停留,但她知道他是在催她。於是她拎起箱子,跟在一組農民模樣的男女身後,踏上了擁擠不堪的棧橋。


    上船之後,她選擇了一個比較顯眼的位置,眼睛往四下裏搜索。依然有很多人擠在棧橋上擁上船來,秩序看上去沒人管。棧橋剛剛撤開,汽笛就嗚地叫了一聲,很短暫,船身隨之緩緩離岸。


    安心站在後甲板上,目光從天邊晚霞燒殘的餘燼,移向沉入暗影的河邊。果然,她看見了那些剛剛燃起的美麗的紙燈,浮動在霧氣初起的河麵上。天雖然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但那些紙燈都顯得紅紅的,在顏色變深的水麵上一閃一閃,讓人覺得很溫暖。那溫暖的紅光把整條河帶入了一種童話般的幻境。看到這片緩緩遊動的浮螢,安心幾乎忘記了緊張;甚至,忘記了她身上此刻肩負的重任;甚至,忘記了她手上的那隻帆布箱裏裝的是什麽東西。她真是有點忘情,心裏感歎著生活真好。她想要是鐵軍此時也在這裏就好了,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喜歡追求任何浪漫的意境,所以他要在的話肯定會迷戀上這個仙境般美妙的河燈會。這樣的情調和氣氛,他看了肯定能寫出一篇唯美主義的散文來。


    船已經走到了河的中央,離那片星星之火似的紙燈越來越遠了,那片“螢火”與西麵天上最後的一片晚霞呼應得天作地合。而東麵的天際又藍得像是孔雀的屏尾,那麽深厚飽滿,透徹得沒有一絲雜質。安心想:這些毒販真是缺乏常識,跑到這麽藍的天底下問今天下雨不下雨。讓旁邊的人聽見豈不覺得你們神經病嗎!如果天正下著雨你問這個也神經病,天正下著雨接貨的答今天不下明天下更神經病。這暗語隻有在天空欲雨未雨時間答才顯得自然,但欲雨未雨時間這話的人可就多了。在公安專科學校老師講課時還講過:做偵查情報工作的接頭暗語千萬別說天氣,說天氣很容易被偶然的巧合給攪了。幸虧今天的天好,沒人會談下雨的事,而且接貨人的暗語是:今天不下明天下,可以把前一句問話的傻氣,遮掉一些。周圍人聽了,也勉強聽得過去。安心甚至孩子氣地想,等抓住那個接貨的人以後,她就把這些關於接頭暗語的常識告訴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他們被抓全是因為太笨!


    接貨人此時應該正在這條船上,安心四下搜尋,卻一直沒有發現他們要找的目標。他們知道的唯一的識別標記,就是那人手裏會拿著一隻大象牌的旅行包。她,當然還有潘隊長他們,在碼頭上就已經開始留意了,誰也沒看到有拎這種包的人。


    船離對岸越來越近,安心一路上的緊張竟被一種強烈的懷疑所取代,她想說不定情況有變,也許那提貨人今天根本沒來。或者,他們在旅館裏抓住的那個女的誆了他們,也許根本就沒有烏泉交貨這檔子事,她今天大概是白緊張一通了。她想想其實自己緊張什麽呀,前後左右都是他們的人!她揣摩她的那點緊張,大概屬於一種很正常的興奮!


    對岸已經遙遙在望,已看得清岸邊正在等船的人。要不是天色越來越暗,大概都能看到他們翹首以待的表情。安心此時的目光,實際上已經不再尋找那個看來根本不存在的目標,她左顧右盼,想在人群中找到潘隊長,想看看他的臉上此時有什麽反應。不期然地,她的視線撞上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識地背過身去,不想讓那人看見。又是毛傑!原來他也是在烏泉下的車,也上了這艘渡船。在看到毛傑的那一瞬間安心還以為他是尾隨在自己身後跟蹤至此的,但偷偷再看又不太像,因為他顯然沒有看見她也在船上。接下來,安心就看到了讓她驚心動魄的一幕!毛傑從他拎著的那個很大的尼龍手提袋裏,拿出了一隻黑色的旅行包。安心目不轉睛,她看清這旅行包正是大象牌的。沒錯!這全新的大象牌旅行包正是他們要找的那個目標!


    安心使勁兒瞪圓了眼睛,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視覺!


    另一位離毛傑不遠的偵查員也看見了這隻旅行包,他的目光向安心這邊閃電般地掃了一下。安心這才如夢方醒地想起挪動腳步,有些機械地向毛傑走了過去。


    她站在了毛傑的身後,毛傑正低頭將那尼龍手袋疊好,然後塞進那隻大象牌旅行包裏,對身後的安心完全沒有察覺。直到他把旅行包的拉鎖重新拉好,轉過身子,才突然看見安心一雙直視的眼睛,他臉上的意外就和安心剛才看到他時心裏的意外一樣鮮明!


    “咦,你怎麽也坐這條船?”


    毛傑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那笑的真誠和天真讓安心對毛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發生了強烈的動搖和疑問。她幾乎控製不住地將內心的顫抖帶到自己的嘴邊,帶到了自己的聲音裏。


    她說:“……你,你知道今天下雨嗎?”


    她發抖是因為她害怕,她害怕毛傑能夠接上這句暗語。她害怕她和毛傑的關係會演繹得這麽殘酷。


    毛傑的臉上,現出了她所期望的表情——他非常茫然地看著她。繼而,幾秒鍾後,那表情卻發生了變化,從茫然變成了吃驚。他似乎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的這個樣子使安心整個兒大腦一片漆黑!


    她機械地,並且隱隱帶了些僥幸地,又重複了一句:“你知道今天下雨嗎?”


    毛傑張了張嘴,張了半天半天才很慢地,也很吃力地回答道:“……今天不下,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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