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深夜回家,他說。


    他穿著黑色的上衣和褲子。衣袖緊緊箍住手脖子,衣領子隻解開最上麵一個扣子,這樣,他的整個人都被包裹在了衣服裏。但那衣服晃晃悠悠的,似乎他的身子根本不能支撐起衣服。


    他實在太瘦了,瘦得像是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但就是這樣一個男人,站在她的身後,用種陰沉得擲地有聲的語氣說:“不要深夜回家。”她是聽見聲音才驀然轉身的,男人煞白的臉落入她的眼中。她甚至來不及覺出恐懼,一股涼意便自背脊生出。但涼意尚未曾擴散,那男人的手便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湧上來的一聲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


    精瘦的男人,卻有著一雙硬得像石頭的胳膊。


    她的唇觸到了一絲陰涼,那些陰涼包含在一種柔軟的質地之中。這是種奇怪的感覺,陰涼與柔軟怎麽會與這個精瘦的男人有關呢?


    但她已經沒有了機會去探尋結果。她昏了過去。


    她現在倒在他的懷裏,他抱著她,就站在街邊的人行道上。街上這時開始湧現出許多驚慌逃竄的人,他們像是一下子從地底冒出來一樣。大地又搖晃了一下,街道邊的幾座樓廈發出些低微的**,有些玻璃碎了,碎片潑灑下來,砸到了一些人的身上。那些人尖叫著,逃竄得更快了些。


    能往哪裏逃呢,精瘦的黑衣人想,就算你們跑得再快,能快得過死神的腳步?


    想到死神時,他嘴角的肌肉動了動,如果你仔細分辨,會發現他其實是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僵硬,臉的上半部分紋絲不動,隻是兩邊嘴角往上翹了翹。


    死神是無所不在的,他想。他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女子,嘴角的肌肉又動了動。我就是她的死神,她的生命現在就操控在我的手中。這樣想,他有些得意,對將要發生的事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精瘦的黑衣人將女人扛在肩上,慢慢向著街道一側走下去。


    他的步伐很慢,因為他每向前邁一步都好像要先思索一下,但他每一步邁出的距離卻很大,所以速度還挺快。


    如果換作平時,即使在深夜,一個精瘦得猶如鬼魅的男人扛著一個衣著時尚的年輕女子在街頭走,都會是件很稀奇的事。但今晚顯然不同,地震了,在街道上可以看見很多平日覺得稀奇的事,而且,大家在這突襲的災難中,唯一清醒的意識就是尋得一塊安全的場所,因而幾乎所有人都忽略了黑衣人怪異的舉止。


    黑衣人扛著年輕時尚的女孩,很快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裏。


    袁莉下班之後,本來打算去“豪客來”吃牛排,但當她走出大廈,心裏總還有些怪怪的感覺。袁莉是個大膽的女孩,這種無緣由的緊張讓她有些無所適從。她走在街道上,想是去豪客來還是隨便打電話約個朋友出來。


    她最後的決定是立刻回家。


    那個家雖然隻是租來的兩室一廳,但門口裝的是“王力”牌防盜門,窗戶雖然沒有防盜網,但是她不相信有人會淩空從十一樓的窗口闖進來。


    怎麽會想到有人闖進來呢?回到家裏,袁莉坐在沙發上怔怔地出神。今天很多事情都怪怪的,首先是在電梯裏覺得有陣冷風,接著她又甘願放棄一個晚上的美好時光,早早回到家裏,最後她一個人被封閉在熟悉的房子裏仍然心神不寧。袁莉不願意去想中午在電梯裏碰到的那個精瘦的男人,為什麽要去想他呢?他不過是長得瘦了些,而且他是一個生活在袁莉生活之外的人,隻不過有那麽一個偶然的時候,他們在電梯裏遇上了一回。這樣的人我們一輩子不知道要碰上多少,他們之中隻有極少數能跟我們的生活發生聯係。袁莉想其實那精瘦的男人也挺可憐的,自己本不該那麽明目張膽地取笑他的。


    但袁莉想,已經取笑他了,取笑就取笑吧,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袁莉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就對今天自己的反常舉止有些生氣。這麽早就回到家裏,怎樣才能打發夜晚漫長的無聊時光?


    袁莉在廚房裏找了些吃的,是幾片放了三天的麵包片,還有一瓶色拉。她把色拉抹在麵包片上,再切了一碟“雨潤”牌的肉腸,準備就這樣簡單地解決掉晚餐。


    麵包片吃得索然無味,吃了一半袁莉就把它們全丟到垃圾箱裏了。晚餐少吃點不會發胖,她這樣安慰自己。


    這時候牆上的鍾剛指向七點半,袁莉看看鍾,臉上就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今天真是撞了邪了,居然會這麽早回來。她想象幾個朋友此刻一定聚在哪家酒店裏胡吃海喝,心裏就有些蠢蠢欲動。


    這晚八點多鍾的時候,袁莉實在呆不下去了,就打了個電話給一個名叫小安的人。小安的父親是一個包工頭,生得五大三粗,但這小安卻眉清目秀,而且畢業於某所名牌大學,舉止溫文爾雅,深得眾多女孩的青睞。


    小安正跟一幫人在“萬紫千紅”裏唱歌,電話裏聲音很吵,袁莉隻聽到小安讓她過去。她想問他們在哪個包間裏,那頭的小安已經掛斷了電話。


    袁莉出門的時候想,不知道哪個包間有什麽關係呢,萬紫千紅沒有哪個服務生不認得小安。但這樣想了,她還是有些傷感,小安電話掛得實在太快了些。


    出門打的,直奔德風橋下的楓林路而去。出租車內開了冷氣,袁莉覺得不知道哪兒的冷風在繞著她轉,便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她的雙臂在短短時間內已變得冰涼。


    那種異樣的感覺又生出來了,好像身體的某個部位被挖空了,所有的內髒都懸在了身體裏。並且,在潛意識裏,她好像迫不及待要去做一件什麽事,但那件事卻模模糊糊的,任她想破了腦袋都想不出來。


    車子停在十字路口,袁莉目光無意中飄到窗戶外頭,隻見另一輛車緊挨著她坐的車也停了下來,車窗內,映現出一個精瘦精瘦的影子。


    她在瞬間睜大了眼睛,麵上已露出驚恐的表情。


    是那個精瘦的男人,她確定自己這一刻看到的正是中午在電梯裏見到的黑衣人。但是,待她腦袋貼近窗玻璃,想看得清楚些時,邊上那車的車窗內卻一片黑暗,根本沒有什麽人影。


    這是一個基本的常識,邊上的車內沒有開燈,車外路燈的光落在窗玻璃上,隻會將外麵的景物映射在玻璃上,你根本就無法看清漆黑的車窗內有些什麽。但袁莉堅信自己那一刻真的看到了一個精瘦的男人。


    精瘦的男人,雖然隻在中午見過一麵,但他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袁莉的腦海裏。袁莉在車內立刻四處張望,車的兩邊行人不少,但根本沒有她要找的那精瘦的黑衣人。


    袁莉不知道這時自己該慶幸還是失望。


    車子繼續向前,袁莉回頭從後車窗裏向外窺視。剛才那一瞬間,她的手腳都變得冰涼,有些極細微的力量從身體的某個部位,飛快地膨脹蔓延,一下子就占據了她整個身體。此刻,車子離開那十字路口,她的身體還略有些僵硬,隻覺得身體出了層微汗,有種極度疲勞的感覺。


    她重重地喘息一聲,才想起剛才那種感覺叫恐懼。


    她恐懼什麽呢,即使剛才真的碰見那個精瘦的黑衣人,不過是一天裏的再次巧合,結果隻會跟中午一樣,再一次擦肩而過。那個黑衣人不會出現在她的生活裏,不會對她產生任何影響。


    可她依然恐懼,好像那個黑衣人身上凝聚著某種邪惡的力量。


    袁莉打開車窗,車內的冷氣會加深她心裏的恐懼。微暖的風拂過來,很快就吹幹了她身上的微汗。那些暖暖的風讓她心裏踏實了些,還有外麵人行道上嘈雜的人聲,亂花迷人眼的霓虹和燈火通明的店鋪,這些熟悉的景物這會兒都變得親切起來。


    為什麽還要去想那個瘦子呢,小安在前麵不遠的“萬紫千紅”裏等著她,她現在都可以想象燈光昏暗的包間裏,音樂聲如何地震耳欲聾,啤酒如何從瓶裏激蕩到高腳杯裏,再在一隻隻手中傳遞。溫文爾雅的小安周旋在美女叢中,總會保持他那謙和的微笑,他的舞姿輕盈,搭在女孩腰上的手,總會隨著音樂輕輕顫動,讓那些腰肢癢癢的,一直癢到心裏。


    袁莉笑了笑,適才的那些恐懼便從她心裏消散了許多。


    “萬紫千紅”裏的服務生果然大多識得小安,袁莉隻說了小安的名字,便有一個穿馬夾的小男生領著她到一個包間門前。袁莉推門進去,看到裏麵坐滿了她不認識的人。


    “小安不在,你是袁莉吧,他讓你來了等會兒。”一個漂亮的小姑娘說。


    袁莉沒有問小安去了哪兒,一來是小安一晚上趕幾個場子是很正常的事,二來以袁莉的身份,根本沒權過問小安的事。既然小安讓等,那就等吧,反正已經出來了,她又沒其他地方可去。


    小安這晚直到最後,竟是都沒有回來。袁莉和其他人不熟,隻能安靜地坐在角落裏。到了十二點多的時候,她昏昏欲睡,那些嘈雜的音樂聲這時對於她,已漸成天籟之音,雖然仍然震耳欲聾,卻已經離她很遠。後來,當小安的一個跟班拍拍她的肩膀說要回去了的時候,她看看表,恍然不覺時間已過去了這麽久。她就想剛才我是不是睡著了,這樣想她就很佩服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下居然也能睡著。


    小安沒有回來這時變得沒有多少關係了,反正她已經打發了這一晚的時間。但在離開“萬紫千紅”的時候,她心裏還是隱隱有些失望。但是她卻不願意去想失望的內容,她需要一些精神的力量來讓自己堅定地生活。


    “萬紫千紅”門口,隻剩下不多的幾輛出租車,袁莉印象裏,每晚這裏的出租車應該排成長龍才對。但這也沒多少關係,他們一群人出來後,分成幾撥,袁莉剛好還能分到一輛車。她進車後也不跟其他人告別,直接告訴司機地址,司機掉頭,車子馳上了馬路。


    天已經這麽晚了,氣溫已經不高了,可司機在車裏還開了空調,袁莉進來身上就起了層雞皮疙瘩。她看看司機,那是個不修邊幅的胖子,襯衫的紐扣隻扣著最下麵一個,露出一截凸起的白生生的肚子。胖司機脖子上還吊著一塊毛巾,一邊開車一邊擦汗。袁莉就想,做個胖子可真不容易。


    袁莉放棄了讓胖子司機關上空調的打算,雖然她覺得有些冷,但坐在這個胖司機的邊上,她卻下意識地覺得有種安全感。她知道自己又想到了那個精瘦的黑衣人,所以,她很氣惱自己。今天這一天是怎麽了,莫名其妙老為一個隻見過一麵的人憂心。


    於是,她決定呆會兒回到家裏,洗個澡後馬上就上床,一覺睡到天亮,明天徹底把那個精瘦的黑衣人給忘掉。


    可回家也不是件簡單的事,車子在行到海連路中段的時候,因為路上沒什麽車,所以馳得飛快。突然之間,車子猛地向一側的路基石上衝去,車裏的袁莉都能看到那一瞬間車子左側蹭出來的火花,而且,那瞬間,車胎還發出一聲巨響,顯然是爆了胎。車子失去控製,一直向前打滑出好幾十米才堪堪停住。車裏的袁莉和司機被撞得七葷八素的,胖司機還好點,身子壯,卡得結實,袁莉則慘了,腦門直接撞前麵的玻璃上,還連撞了兩次。不用察看,她心裏知道,明天腦門上肯定要青一塊了,弄不好還能出現一個包。


    車子停下,袁莉跟胖司機半天沒動彈,緩過勁來後,袁莉開始一迭聲責怪那胖司機,問他車是怎麽開的。胖司機一臉委屈,說他哪知道平坦的路上會擱著一塊大石頭呢?


    那塊惹事的石頭已經被車子輾得四分五裂,至於路上怎麽會出現這樣一塊石頭,卻是無從追究了。


    袁莉和胖司機隻能自認倒黴。胖司機比袁莉更沮喪,因為車子受損失嚴重,不僅爆了車胎,排氣管脫落,連底盤都嚴重變型。胖司機哭喪著臉,站在車邊嘴裏罵罵咧咧地詛咒把石頭丟在路上的人。袁莉知道胖司機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自己剛才對他的埋怨隻是下意識的舉動,現在冷靜下來,便付了車錢,丟下胖司機自己走了。


    這裏離袁莉住的地方已經不遠,步行不用十分鍾,而且一路都是寬闊的馬路,袁莉走在街邊的人行道上,對將要發生的事恍然不覺。那會兒,她隻覺得空氣變得好悶,天空的雲層愈發變得厚重,雲層背後,隱隱有些青亮的光急欲噴薄而出,因而那些雲層變得仿似透明一般。這是個奇異的景象,袁莉在這城市呆了三四年,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雲層。


    真是奇怪的一天,袁莉在心裏歎口氣,加快了腳步。


    深夜的街頭還有一些人,他們離袁莉遠遠的,但袁莉仍然可以依稀看出他們是拎著包的外地人、光著膀子喝醉酒的街頭少年,以及濃妝豔抹異常妖冶的風塵女郎。他們在袁莉視線裏活動,卻又保持著足夠遠的距離,這讓袁莉心裏覺得踏實。又因為離住處已近在咫尺,洗個澡睡覺的念頭馬上得以實現,所以袁莉這時的心思又變得非常簡單,她根本沒有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一係列變故。


    一隻一尺多長的老鼠從她的腳下躥出,向著馬路對麵的方向急躥而去。袁莉嚇得一聲尖叫,身上驟起一陣雞皮疙瘩,那隻灰不啦嘰的老鼠逃竄時好像還回了一下頭,細小的眼睛裏迸射出綠光,像把一串極其惡心的東西投到了袁莉的心裏。袁莉停步惡心了一下,心還在“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


    接著,整個街道搖晃了一下,搖晃得那麽突然,連一點預兆都沒有。袁莉下意識地反應就是蹲下身,環抱雙臂。對這突來的變故,她缺少起碼的適應能力,而女人的天性,卻讓她知道首先要保護自己,而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蹲下身,盡量地蜷縮自己。


    街道的搖晃消失得像來時一樣迅速,袁莉靜靜地蹲在地上,想到近來這城市到處流傳的要地震的消息,就想到地震真的來了。這個念頭讓她恐懼,恐懼之外,她想到自己家裏還有銀行的存折,還有自己喜愛的一些東西,如果因為地震而失去它們,她會覺得非常心痛。


    就在這時,另一種異樣忽然襲來,那是比失去財物更能讓她痛惜的感覺,還有深深的恐懼。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在一瞬間,感覺到了恐懼的存在,因而她的身子在瞬間收緊。她不敢看,不敢動,好像獨自蹲在一處行將墜落的懸崖上,任何一點舉動都能讓自己跌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接下來,有一些冷風緩緩地吹過來,它們細細地,隻在她的脖子上輕拂。而那點微涼漸漸變得陰冷刺骨起來,好像有一些力量,正在悄悄潛入她的身體。她全身很快就變得如冰樣寒。


    ——不要深夜回家!


    她聽到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她脖子後麵說。


    她驀然回頭,看到了一張煞白得有些淒然的臉,這張臉似曾相識,肯定在哪裏見過。然後,她就看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還有細瘦得像一根竹竿的身體。


    ——不要在深夜回家。


    精瘦的黑衣人又重複了一遍。一些灼熱的力量在袁莉的腦海裏爆發,那是恐懼到極點之後失去思維的一種表現。那些灼熱的力量繼而遍布她的全身,她張開嘴,急欲放聲尖叫,以便讓那些力量得到一條宣泄的通道。但那精瘦的黑衣人一隻手捂上了她的嘴。


    精瘦的男人,卻有著一雙硬得像石頭的胳膊。


    她的唇觸到了一絲陰涼,那些陰涼包含在一種柔軟的質地之中。這是種奇怪的感覺,陰涼與柔軟怎麽會與這個精瘦的男人有關呢?


    她已無力再去探尋心中的疑團,她這時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顫抖與搖晃,接著,漫天的黑暗都壓將下來,很快就將她掩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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