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跟奶奶鬥氣不一樣的是,劉川摔完門不到一個小時,就開始後悔了。


    他後悔極了,他和自己疲軟的自尊心隻鬥爭了三秒鍾就敗下陣來,就拿出手機給季文竹打電話認輸。


    電話那邊,鈴聲隻是空響,劉川打了幾次,每次直響到斷線,季文竹也沒接聽。


    半小時後,劉川乘出租車趕回了酒仙橋季文竹的住處,他奔跑著上樓,上樓敲門,門聲空響。他又奔跑著下樓,下樓想衝窗戶喊她,但張了嘴卻沒喊出聲來。他怕他的喊聲驚擾了鄰居,會讓季文竹更加生氣。於是複又上樓再敲,門內依然不應,不知道季文竹是躲在屋裏暗自冷笑,還是已經走了。


    又打季文竹手機,照舊無人接聽。


    整整一個下午,劉川一直都在給季文竹的手機發短信,開始隻是求她接聽電話,說他有話要談。後來,索性態度誠懇地服軟道歉,說自己不該大聲衝她嚷嚷,不該在她生日這天讓她不快。再後來,他開始給季文竹的手機發去各種甜言蜜語……希望她原諒他、接他的電話,讓他陪她度過她的二十二歲生日。劉川還去商店買了一張非常紅火熱鬧的生日卡,他反複琢磨構思之後,在上麵寫下了自己甜蜜的憂慮:“我的小親親,讓我在你的生日親你吧,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們會相愛到永遠嗎?”


    劉川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這麽纏綿發嗲。


    寫完之後,走出商店,站在街上,又打電話,季文竹還是不接。劉川走了半條街,打開生日卡自己看,看了幾遍心裏突然沒底,思量季文竹是搞藝術的,搞藝術的人也許不喜歡把愛情寫得這樣直白肉麻。不如寫些比較含蓄的哲理警句,說不定反而更能配她。於是劉川返身走了半條街又回到那家賣卡的商店,在那裏又挑了一種清雅素淡的賀卡,買下之後搜索枯腸,卻找不出一句清雅素淡的情話。他拿著筆趴在櫃台一角想來想去,不詩不韻地排比出這樣幾句拗口的賀詞,也知道這絕對不像他說的話,但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到底能說什麽啦:


    ——沒有竹的高大挺拔,卻有竹的婀娜多姿;未經竹的風霜雨雪,卻有竹的意氣風發!——送給文竹。


    意猶未盡,他還想再接著排比下去,但,實在沒詞了。


    直到晚上劉川也沒能聯係上季文竹,他帶著生日卡灰心喪氣地回到醫院,路過護士值班台時突然開竅,走過去和值班的護士說了兩句好話,便獲準用值班台上的電話撥了季文竹的手機。這個陌生的號碼季文竹果然接了,劉川沒時間辨清自己應該高興還是生氣,他先是結結巴巴地問她為什麽不接電話,其實並無責問之意,但一緊張口氣便成了責問。季文竹強硬地答道:我不想接,我還想清靜一點呢!劉川又問你現在在哪兒啊?其實他也不想追查季文竹現在在哪兒,他知道今天晚上那個不懷好意的導演請她。季文竹果然說我吃飯呢,今天我過生日。劉川知道季文竹是在故意氣他,他知道那個導演就坐在她的對麵,正笑著看她。劉川心如刀割,但依然低聲下氣:你在哪兒吃飯,吃完了我去接你,我送你回家。


    讓他驚喜過望的是,季文竹居然答應了:也行吧,我在順峰呢,就是東三環那個老順峰……


    晚八點,劉川趕到位於東三環的順峰酒樓,他明明可以進去找季文竹的,但怕季文竹生氣沒敢進去。季文竹是讓他接她來的,不是邀她共進晚餐的,所以他在門口足足等了一個小時。九點鍾左右季文竹才和那個半老的導演酒足飯飽地走了出來,劉川迎上去,他對季文竹旁邊那張皺紋橫生的麵孔痛恨萬分,但不得不在祝賀季文竹生日快樂之後,又硬著頭皮和那家夥握手。季文竹敷衍地為二人做了介紹:啊,這是我們導演。這是劉川,我的一個朋友。季文竹連男朋友都不敢承認,而是用了“一個朋友”這樣一個暖昧的名稱,這個不知被降了多少格的稱謂讓劉川很不開心,非常別扭,但也隻能敢怒不敢言地聽著。導演沒拿劉川當回事,點頭笑笑,然後對季文竹說,我送你吧,我的車就在那兒呢。季文竹說不用了不用了,我這個朋友也有車,劉川你的車停哪兒了?劉川尷尬地不知說什麽,幸而導演接下來就與季文竹握手言別了:那好,那不用我送啦?那咱們明天見吧,別忘了明天下午有你的戲。導演和劉川也握了手,然後向他的汽車走去。他的別克轎車從季文竹和劉川身邊開過時,劉川還隨著季文竹衝他揮手告別呢。


    導演走了,季文竹收回視線,看了劉川一眼,兩人臉上都不自然。季文竹先問:你車呢?劉川說車壞了。季文竹疑心地問:又是哪個女孩砸的?劉川說咱們走吧,到家我再告訴你。季文竹說沒車你幹嗎非要來接我。劉川說:咱們打車吧。今天不是你生日嗎,甭管多晚我也想陪陪你。季文竹這才笑了一下,問:你不生氣啦?劉川也笑了,開心至極,陰霾頓消地說:你不生氣就行。


    他們站到路邊,打了一輛出租,從東三環到酒仙橋不過幾分鍾的車程。季文竹路上沒有說話,劉川側目觀察,見她情緒並不太高,不知在想什麽心事。停車後劉川向司機付錢的時候,季文竹沒有等他,徑自下車進了樓門。劉川沒等司機找零就下車追上樓去,上了五樓之後他意外地看到季文竹並沒進屋,她像木偶一樣站在自己門前,眼睛發直,身體僵硬。劉川行至她的身後,他的視線也隨了季文竹的視線,微微仰起……樓道裏燈光慘淡,昏暗不清,但劉川還是看得明明白白——季文竹的門口,門楣的上方,竟然懸掛著一隻破爛的布鞋,破鞋的下麵,又是一個血紅血紅的大字,橫七豎八地塗在門上:


    騷!


    劉川對我說過,他後來已經記不清那天晚上他在那個血紅的“騷”字下都對季文竹說了什麽,都解釋了什麽,表白了什麽。那天晚上留在他記憶中的唯一印象,隻有不可抑製的憤怒!


    劉川還記得,季文竹樓上的幾個鄰居恰恰經過這裏,他們愕然地駐足停下,愕然地看看門上的破鞋,又悄悄看看門前呆立的季文竹。劉川記不得自己是怎麽從季文竹住的那棟居民樓裏跑出來的,他也不記得他是在哪裏攔住的出租車。出租車把他帶到了大望路的街邊,他瘋了一樣向單鵑的住處跑去。在情緒的極度激動中他居然沒有跑錯地方,他僅憑印象居然一下就找到了那個五方雜居的院落,院裏的那間小屋亮著燈光,他用拳頭擂鼓般地擂響了房門,拉開房門的又是單鵑的母親,她顯然已經透過窗戶看到砸門的是誰,於是開門迎接劉川的竟是一把大號的菜刀,她晃著菜刀用比劉川還要瘋狂的聲音大聲叫喊,她的歇斯底裏幾乎不需任何醞釀,便在眨眼之間升至頂點。


    “你還敢到這兒來!你還敢到這兒來,你這個騙子,你這個騙子!”


    劉川不得不節節後退,因為這個女人已經瘋得開始揮刀砍人。單鵑這時從屋裏衝出來了,她抱住她的媽媽,讓她媽媽回去,讓她媽媽把刀放下。劉川退到院子當中,衝單鵑大聲喊道:


    “單鵑,你有本事衝我來呀,你折騰別人算什麽本事!”


    單鵑沒喊,她衝劉川冷笑:“你不是什麽都能忍嗎,你也有忍不下去的一天?因為你喜歡她了對嗎,你不玩同性戀了對嗎,你不是同性戀嗎,你怎麽現在也喜歡女人啦,啊?”


    劉川理直氣壯:“對,我喜歡她!我告訴你,你要再敢騷擾她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你別把我逼急了!”


    單鵑還是冷笑:“我真想知道,她是怎麽把你迷成這樣的,我真沒想到你還能這麽喜歡一個女人!”


    劉川挑釁般地回嘴道:“對,我就是喜歡她,因為她對我好!因為她對我好!”


    單鵑還想冷笑,但眼淚卻一下子躥出來了,她突然哆嗦著泣不成聲:“那……那我以前,我以前對你不好嗎,我對你不好嗎……啊?”


    單鵑的眼淚讓劉川的氣勢一下子泄了下來,聲音也不由放平了幾分:“對,你過去對我是不錯,所以我後來又去秦水找過你,我想幫你找工作,想幫你上學。可你這些天都在幹什麽,你該毀的都毀了,該砸的都砸了,你把事都做絕了,所以我現在一點也不欠你的。我告訴你,你以後別去招惹我奶奶,別去招惹我女朋友,你要是再這麽沒完沒了鬧下去,你就等著吧,早晚一天讓你承擔法律責任!”


    周圍的鄰居紛紛被他們的叫喊拉出家門,瞪著眼睛過來圍觀。單鵑的母親仍然叫罵著撲向劉川,單鵑奪了母親的菜刀,一邊推她進屋,一邊轉頭對劉川哭道:“劉川,你也等著!你,你害我爸,你害我全家……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跟你就是沒完!”


    圍觀的鄰居越來越多,各種口音七嘴八舌,劉川不想再跟他們廢什麽話了,他擠出人牆,離開了這個外地打工者聚居的院落,向這片棚戶區的外麵,大步走去。


    當天晚上,劉川給東照市公安局的景科長打了電話。景科長的反應比劉川預想的和期望的,還要積極。他在第二天的晚上乘飛機趕到了北京,到京後立即與劉川見了一麵。


    針對劉川遭單鵑小康騷擾的情況,東照公安局其實此前已和北京市局某處通過多次電話,商量對劉川的保護措施。景科長這次親自進京,還帶來一個搜捕小組,試圖找到小康的蹤跡。因為東照市局早些時候曾對小康下過拘傳書的,所以一旦發現即可扣留,並不需要再找證據。而處理單鵑母女就比較麻煩了,景科長對劉川說隻有一個辦法簡單易行,而且一勞永逸。劉川抬眼看他,等他麵授機宜。但景科長並不急於示出他的錦囊妙計,而是加重口氣又點了一句:“可這辦法需要你的配合。”


    劉川問:“我怎麽配合?”


    景科長說:“如果你能修改你以前的證詞,向我們證明單鵑和她母親早就知道單成功是搶劫金庫的逃犯,早就知道她們從海邊挖出的東西,是搶劫金庫的贓款,那我們就可以立即將她們逮捕,依法追究她們包庇逃犯和侵吞贓款兩項罪名,判個十幾年那是起碼的。你願意作證嗎?”


    劉川低著頭,想了半天,抬頭看了景科長一眼,隨即避開視線。他在喉嚨裏不甚清晰地咕嚕了一句:不,那太狠了。景科長沒再接話,隻在自己寬闊的胸膛裏,重重地歎了一口長氣。


    兩天之後,經東照市公安局與北京朝陽公安分局協商,由朝陽分局出麵,依法拘傳了單鵑母女,在暫時沒有證據確認單鵑與劉家汽車公寓被砸有關的情況下,分局以沒有合法暫住證明為由,決定將單鵑母女遣送回原籍老家。


    景科長在北京逗留了一個星期,在把這件事安排妥當之後,才和劉川告辭。他們沒有搜尋到小康的蹤跡,也沒能從單鵑口中審出他的去向。單鵑母女隨後被解出了北京,送回東照去了。一切似乎都重新平靜下來。劉川憋在心頭的那份緊張,那份氣悶,在經過了一個星期的平複之後,也慢慢鬆弛下來了。


    但“破鞋事件”無論如何,還是在他和季文竹的關係上,投下了陰影。劉川那幾天除了在醫院陪護奶奶之外,一有空就想去找季文竹和她做伴。可季文竹總是拍戲,總是不在,她又不讓劉川去拍戲現場,她不願意向文藝圈的那些朋友們公開她和劉川的關係。她甚至跟劉川有言在先地提前說好,將來她拍的這兩部戲播出之後,一旦她紅了,她和劉川的關係就更不能對外說了——偶像型演員都不能過早找對象的,找了也不能隨便公開,影迷要是知道他們的偶像都有男朋友了,肯定會特別傷心的,甚至幹脆就不追你了。我不為我自己,也得為了我的影迷啊,他們才是我的上帝。劉川說:那你以後不會連跟我上街都不行了吧,再說劇組裏又沒你的fa


    s幹嗎連劇組都不讓我去?季文竹說:你要是真為我好,就應該支持我的事業,你連這點犧牲都不願付出,那索性就別跟我好了。再說,你們家的公司要真垮了,你還不趕快找份工作好好上班去。再說你奶奶現在還住在醫院裏,你現在也不應該把精力都放在我身上呀。你年紀還小,整天卿卿我我的有意思嗎?男人應該重事業,弄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有意思嗎?我最討厭一點事業心沒有的男人了。


    季文竹的這番話,道理是不錯的,但因為有了那個導演,有了導演送名貴電腦這種事情,所以劉川的下意識中,就總懷疑這都是借口。但這懷疑是不能說的,說了季文竹也不會承認,而且還會衝他發火。劉川能感覺到他和季文竹的關係這一陣已經岌岌可危,他不想再節外生枝地刺激對方,把事情進一步搞僵。


    關於劉川與季文竹的關係,在我這個旁觀者的眼裏,多少有些憤憤不平。以劉川的外形條件,找季文竹這樣的女孩,完全算不上高攀。劉川對季文竹如此癡迷,如此遷就,如此低聲下氣,隻能說明他走火入魔,頭腦發昏,也許戀愛本身就是走火入魔,就是頭腦發昏。在旁人眼裏明明並不合適的對象,當事者卻為之神魂顛倒,死去活來。愛情就像一個巨大的磁場,一旦被吸入其間,就會隨著它的導向運動,再理智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再精明的人也會荒廢智商。


    也許那時劉川並不明白,他如果決定與一個明星相愛,就等於選擇了一種自虐的生活。季文竹不紅則已,一旦紅了,難保她不會另擇高枝。文藝圈是個名利場,外觀華麗光鮮,其樂融融,內則爭名奪利,不進則退,不爭則亡。但我又想,既然戀愛就是走火入魔,那麽劉川即便看清了這些遊戲規則,也很難理性地選擇抽身解脫,看清這些隻能讓他更加疑神疑鬼,讓他更加生嫉生恨。


    為了讓季文竹高興,劉川那一陣確實也在考慮找個工作,為此他還專門去老鍾家找了老鍾,希望能重新回到天監上班。隻要他奶奶的腿能夠下床走路,能夠生活自理,他就完全可以排班參加去外地的長途遣送任務。老鍾當然表示歡迎,但又表示需向監獄領導請示報告。劉川已經正式退役,正式脫離了警察隊伍,如要再回天監工作,恐怕還要辦理一係列手續,還要報市監獄局審批。即便回來,是不是還回遣送科也不一定了。老鍾說,連我都離開遣送科了,我和馮瑞龍現在都調到一監區去了。不行你回來就到一監區工作吧。劉川說,也行。


    回監獄工作的事劉川也隻是找老鍾探探口氣,打打招呼,並不是火燒眉毛的事情。奶奶身邊一時還離不開人,就是現在監獄領導批準他回去,他也暫時上不了班呢。


    那些天他白天在醫院陪奶奶,晚上就回小珂家那個單元住宿。雖然單鵑母女已不在北京,但劉川家的公寓被砸得七零八落,劉川沒精力收拾,也就沒法再住那邊。而且這邊小珂媽媽每天晚上都做幾樣可口的飯菜,讓小珂用保溫盒暖著送給他吃。他吃的時候小珂就用等碗的工夫幫他洗熨衣服收拾屋子,開始劉川把著衣服死活不讓小珂洗,爭來爭去慢慢也就讓洗了。開始還說許多感謝不盡的話,說來說去慢慢也就不說了。看著小珂每天過來幹這幹那,劉川漸漸變得心安理得,心想大概小珂這種女孩家教好,和她爸媽一樣,本性就是這麽勤勞本分。上次龐建東過生日,他們一幫同學都在客廳海闊天空,隻有小珂一人在廚房幹活。


    小珂也極力慫恿劉川早點回天監上班。她告訴劉川,他為東照公安局當臥底的故事在天監的幹警中傳得很神,大夥兒聽說你要回來上班都挺高興,都等著你上班以後聽你好好吹吹。劉川說:龐建東也高興嗎?小珂說這我沒問。不過男子漢大丈夫,不至於這麽記仇吧。劉川說我告訴你吧,男的比女的心眼還小呢。小珂說:那是你。龐建東可比你線條粗。劉川說:女的一般喜歡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斤斤計較,但在大事上,一般都能原諒人,再大的事,時過境遷也就寬容了,也就沒有報複心了。男人就不,男人小事一般不糾纏,但男人和男人要是結了仇,一輩子不說話都不新鮮,男人的心都狠著呢。小珂說那單鵑呢,單鵑不是女人嗎?怎麽也這麽記仇呢,報複起人來也夠狠的。劉川噎了半天,半天才低聲叨咕了一句:操,那女的就不是個女的了。


    小珂本來還想問,那季文竹是女的嗎,她寬容嗎,心眼兒大嗎,肯原諒人嗎?如果你們倆有矛盾,她是斤斤計較呢,還是能容則容?


    但小珂沒問。


    季文竹那些天一直在找房子,她在酒仙橋那所房子的租期快滿了,滿了之後,就準備搬出去,換個地方住。


    她不能不搬,自從“破鞋事件”之後,她每次回家,總感覺鄰居們的目光不同以往。那些迎麵而來的曖昧笑意,那些背後傳出的竊竊私語,一次一次地,不斷把那隻破鞋印上她的腦門,讓她一見到這幢半紅不紅的磚樓,就情緒敗壞,精神壓抑。


    她把找房的事跟導演聊過,當然沒說緣由,導演很幫忙,專門派手下的一個劇務替她跑了好幾家租房中介,最後挑中了和平裏一個機關大院裏的一所樓房。那房子的主人是個白領,家裏裝修很有品位,因為急著出國定居,所以租金要得比較便宜。季文竹看過房子之後當即決定,不再等到酒仙橋的房子到期,現在就搬到和平裏去。


    搬家之前她給劉川打了電話,說了自己搬家的具體時間,上次喬遷就是劉川幫忙,否則清理打包三天也收拾不完。這回劉川提前一天就過來了,幫助季文竹整理東西。和幾個月前季文竹搬過來相比,她的東西又多了至少三成,第二天裝了整整一車,還剩下不少沒裝上去。


    劉川跟著滿載的貨車先走了,季文竹留下來收拾殘局。半小時後,門聲響動,她以為劉川跟著空車回來了,走出臥室剛說了一句“這麽快”,隨即驚詫地愣住。她看到走進屋子的不是劉川,而是一男一女兩個生人,他們冷酷的眼神讓季文竹一下猜出了他們的身份,但她還是下意識地顫聲發問:


    “你……你們找誰?”


    她的話音未落,男的已經砰的一聲把大門反鎖。季文竹剛想叫喊,麵部就被那個女的猛擊了一掌。那一掌打得她摔在地上,她的尖叫在摔倒的同時衝口而出:


    “啊!”


    男的上來掐住她的脖子,讓她恐懼得再也不敢出聲。女的用一把手動的剃頭推子,從她的腦門正中,貼著頭皮狠狠地推了下去。季文竹淒慘地哭了起來,她的全部神經都集中在她秀美如絲的頭發上,她感覺到他們在她的頭上肆無忌憚地又扯又剃,她看到一縷縷一片片烏黑華麗的青絲散落一地,她嘶啞地發出囈語般的哭嚎與**,隻有她自己才聽得明白,那是她從未有過的恐懼與哀鳴。


    劉川隨空車回到酒仙橋之前,已有熱心的鄰居幫季文竹打了110報警,劉川隨搬家公司的人回到這裏的時候,季文竹正被人扶上一輛警車。劉川幾乎無法相信這個衣衫破碎,殘發飄零,頭頂半禿,滿臉青腫的怪物,就是清水芙蓉般的季文竹。他從搬家公司的車上跳下來時巡警的車子剛剛開走,劉川驚疑地走上樓去,發現季文竹的屋子大門洞開,幾個民警正在勘查現場,一個最先報警的目擊者正在接受詢問,她提供的情況簡單而又片斷——逃走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人——簡單得讓現場記錄的警察難以滿足。不過這簡單的隻言片語已使劉川洞悉一切,他臉上湧滿赤紅的熱血,額頭暴起凸顯的青筋,他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除此之外七竅無音。他轉身大步跑下樓去,奔向街頭,他攔住一輛出租車向大望路的方向直撲過去。他在大望路那個肮髒的大院裏沒有找到凶手,但房東認出他了,他曾兩次來此與她的房客發生爭執。房東一見劉川仿佛找到了知音,拉著劉川對單家母女一通數落:上次派出所趕走她們她們賴上我了,她們走了我這房子當然可以另租別人,可那女孩她媽現在又回來非要讓我退她租金不可。她懂不懂啊,房租半年一交,交了不退,全北京都是這個規矩,她懂不懂啊。怪不得你跟她媽也有矛盾呢,上次你來她還動了菜刀,我一看就知道這個女人不是善茬兒。劉川沒有心情與房東共鳴,他在房東口中得到單鵑母女新的住址後轉身就走,從他發青的臉上房東大概不難猜到,這回打算先動菜刀的,八成不是那位潑辣的婦女。


    單鵑母女新租的房子離這兒不遠,就窩藏在這片不城不鄉的平房深處,隔了兩條細長的街衢和一條汙濁的水溝,同樣是一個大而無形的院子。劉川深一腳淺一腳地直闖進去,他一進院子就放聲大叫:單鵑,你出來!單鵑!你出來!院子裏人不多,住在這裏的人白天都出門打工去了,但仍然有不少驚異的目光,從兩側的門窗裏投射出來,追隨著劉川的背影一路往裏……在院子的盡頭,他們看到這個年輕人把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堵在一間小屋的門口,大聲質問,聲音激動,詞句錯亂,語焉不詳。那個女人也同樣激動,同樣歇斯底裏大叫大喊。他們的聲音互相壓製,彼此吞並,從屋外吵到屋裏,隻一瞬,又從屋裏吵到屋外。他們看到,那個半老女人兩手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鐵鍋,追著年輕人出來,衝年輕人的後背潑了一下,能看出潑出來的,是鍋裏滾燙的稀粥,那半鍋粥水帶著灼熱的煙氣,離年輕人的脊背隻差半寸!那女人端著熱鍋窮追不舍,未料幾步之後,年輕人突然轉身,先是一把推開上來拉勸的一位鄰居,繼而衝向那位端鍋的女人,雙手用力一推,姿勢猶如太極推手一般,那半鍋殘餘的滾粥立刻飛出鍋底,大半躥上了端鍋女人的頭臉,小半濺滿了勸架鄰居的前襟。


    空空的鐵鍋哐當一聲摔落在地,尖銳的慘叫從周圍每個聽覺健全的耳朵鑽出,這聞所未聞的慘叫讓每個人都發現了自己內心的脆弱,脆弱得無處可躲。滾燙的粥顯然把端鍋的女人燙瘋了,她全身熱氣騰騰,臉龐、脖頸,以及裸露的兩臂,凡可看見皮膚的地方都露出了鮮肉,紅色的鮮肉上星星點點地沾著白色的米粒,讓四周的目擊者無不頭麻肉緊。但不知什麽邪勁支撐著她一邊尖叫,一邊繼續撲向年輕人,她揪住年輕人撕扯了幾下就摔倒了,而那位勸架的鄰居早就滾在地上淒聲**。旁觀者這才有人奓膽上前,探看她們的傷勢。他們同時看到,那個年輕人傻了一樣,呆了片刻轉身向院外跑去,他們本想抓住他但沒人敢上。正當他們手足無措想著該給120還是110打電話時,那年輕人又跑回來了,他已經打了急救電話,他和另外幾個鄰居抱著已經昏厥的兩個女人跑到路口時,一輛急救車恰恰趕到。跟出來幫忙的鄰居們搭手將傷者抬上了車子,然後望著那個年輕人隨車遠去。


    事後證實,大約有七八個目擊者目睹了這個事件的某段過程,但由於他們與事件中心所處的距離及角度不盡一致,也由於他們目擊的時段前後交錯,更由於他們與受害人的關係親疏有別,所以在警方進行調查的時候,每個人對事件過程的描述也就有所出入。特別是關於那鍋粥是怎麽從屋裏被端到屋外的,又是怎麽澆到受害人身上的,說法竟然出現了三個版本。或許是基於同情弱者和遠親不如近鄰的思維慣性,一半以上的目擊者講述的情形,明顯有利於傷者一方。他們描述的事件過程大多是從單鵑母親端著一鍋熱粥走出屋子開始:單鵑母親走出屋子大概是想到水溝那邊倒掉一點多餘的米湯——證人們是這麽估計的——正逢劉川情緒激動地趕來與其爭吵,雙方爭吵過程中劉川先是動手推了一位勸架的鄰居,又將那鍋滾粥一半扣在了單鵑母親的臉上,一半潑在了勸架鄰居的前胸。據醫生診斷證明兩位受害人均被深度燙傷,燙傷麵積分別高達百分之四十和百分之十二,特別是單鵑的母親,送到醫院時已陷入昏迷,經過近五個小時的艱苦救治,才得以保住性命。


    醫生們最初以為,護送傷者過來的劉川,是這位重傷婦女的兒子,所以在傷者推進搶救室後便催促他趕快回家取錢。劉川於是匆匆趕回住處,將家中拍賣家具所剩的十二萬元現金全部拿上,然後立即趕回了醫院。這一天小珂正巧在家倒班,在巷子裏見劉川行色匆匆地出去,便打招呼,問他去哪兒。劉川說去醫院,小珂說那我陪你去吧,我也想去看看你奶奶呢。劉川便請小珂到醫院替他換小保姆回來休息,他說我有事要先去一趟明光醫院,晚一點我再過來換你。小珂問你去明光醫院幹嗎,劉川未及回答就鑽進一輛出租車走了。


    劉川趕到明光醫院時傷者還在急救室裏,等他把十二萬元現金全部交了,醫生才特意告之:你們家裏剛剛來過一男一女,那女孩是你的姐姐還是妹妹?劉川沒有回答,他當然知道那一男一女究竟是誰。他轉身走出醫生的辦公室,向急救室的方向走去,剛剛轉過一個牆角,不知是意料之外還是意料之中,他迎麵撞上快步疾行的小康。


    小康隻身一人,正往外走,單鵑不在他的身旁。劉川不知所措地迎上去叫了一聲“小康”,小康沒有應答,而是毫不遲疑地跨前一步,伸出左臂,突然摟住了劉川的肩膀。劉川隻覺得肚子上被重重地打了一拳,但聲音卻異樣空洞,沒覺得很痛,隻是下身有些發涼。他腳下踉蹌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想扶住小康,但小康快速地錯步閃開,扭身便走。劉川失去支撐,雙膝一軟,雙手撲地,跪在了走廊中央。他用一隻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被擊打的腹部,摸到的卻是一把匕首的短粗的木柄,那隻木柄支棱在他的衣服外麵,衣服已被稠濃的鮮血染紅。


    劉川爬起來向前走了兩步,他想也許單鵑就在前麵。他看到了“急診室”三個紅紅的大字,那三個大字就像撲麵而來的三個猙獰的血點,在他的視網膜中漸漸浸淫,直到充滿整個眼眸……


    此時此刻,單鵑正大步走進另一所醫院,她從安全樓梯跳躍著奔上五樓,走出樓梯毫不減速,朝著病房大步奔走。她看到劉川家的小保姆正提著一暖壺開水從開水間裏出來,便加快步伐追了過去,從背後一把奪過那隻灌滿的暖壺,將小保姆順勢撞倒在地。小保姆驚呆地看著單鵑拔了暖壺的壺塞,快步衝進了前麵的病房。當然,那就是劉川奶奶的病房。


    劉川的奶奶剛剛服完中藥,忽聞走廊上小保姆發出驚悚一呼,她從床上起身想到門邊看看究竟,雙腳剛剛沾地單鵑就衝了進來。老太太與單鵑曾有一麵惡交,一看便知來者不善,也許人老了畢竟見廣識多,劉川的奶奶居然臨危沒亂,而且頭腦清楚地看到單鵑揚起了那隻開了口的暖壺,看到一股滾燙的開水帶著亮閃閃的熱氣,龍蛇出洞般地迎麵飛來,奶奶雖然舉步維艱,但生死一瞬的動作卻出人意料地敏捷起來,她在開水飛來的刹那,扯過床上的棉被往上一舉,提前半秒阻斷了水龍的去路。當單鵑隨後將暖瓶狠狠砸來的時候,老太太更是力從心起,抓起整床棉被奮力一撲,居然將單鵑連壺帶人全部罩在下麵。單鵑從被子裏掙紮出來為時已晚,小保姆和一個護士衝進來了。小保姆護住奶奶,護士扯住單鵑,單鵑甩開護士奪路就走,恰在門口撞上剛剛趕來的小珂。小珂不愧經曆過警校的五年訓練,不過兩個回合,便將單鵑掀翻在地。在此之前,小珂在警校學的那幾套拳腳,還從未受過實戰的檢驗。


    連小珂在內,誰都以為,劉川的奶奶經此一嚇,病情將會出現逆轉,不料當天晚上,奶奶在小珂和保姆的扶持下,卻突然出現在明光醫院劉川的病床前。那時劉川已經做完了腹部的縫合手術,腹腔內的匕首已被取出,幸而那匕首不算太長,那一刀從胸腹中央直直插入,與胃脘心髒差之毫厘,未能傷及致命要害,在奶奶一步一挪地走進病房的那個時刻,劉川的神智已完全清醒。


    畢竟失血過多,劉川的麵孔如白紙一般。奶奶在床前坐下,抓住劉川的右手,她發覺孫子的手隻在一夕之間,竟然變得骨瘦如柴。


    天河監獄的老鍾是第二天來到病房的,他給劉川帶來了他老婆熬製的一罐雞湯,還帶來一個令人寬慰的消息:在昨天單鵑被依法拘留之後,今天清晨,小康也在北京至秦水的火車上落網。


    三周之後,劉川的傷口完全愈合。


    這一天小保姆過來幫他辦理了出院的手續,付清了全部費用。與此同時,北京市朝陽區公安分局的幾位刑警也帶齊了一應手續,在劉川的病房裏,向他宣布了經人民檢察院批準的決定。


    ——劉川涉嫌故意傷害,決定予以逮捕。


    星座學流行一個傳說:射手彎弓射下了天蠍,天蠍墮落砸死了射手,兩個星座冤家路窄,相生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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