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剩兒的臉上卻有傷。小稚是跟他到了小溪邊上才注意到的。小稚愣了一下:“你娘又打你了?”


    五剩兒一臉鬱怒:“那婆娘不是我娘。”


    小稚就去解他的衣領要看,五剩兒躲著,但躲不過朋友的關心。小稚兒已扯開他領口的扣子,口裏不由就吸了一口冷氣,隻見五剩兒身上的傷比臉上猶重。小稚不由分說,把他的上衣剝了下來,然後縮回手捂在嘴上啊了一聲,隻見那五剩兒黑而晶亮的小身子上青一塊、紅一塊、黑一塊、紫一塊,盡是新傷舊痕,有的還正閼著血。小稚愣愣地就呆住了,五剩兒眼裏也有淚珠打晃,他倔強,不想要小稚看到他的眼淚,身子一撲,就躍到小溪裏去了。四月的溪水還很有些涼,他藉這溪水凍住淚意卻凍不住心傷。半晌,他才對小稚笑道:“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教你些好東西。”


    所謂好地方不過是個土穀祠,那兒空曠,平日裏沒有什麽人。小稚笑道:“你要教我什麽東西?”


    五剩兒不答,臉上笑著已沉腰蹲馬,擺開了一個架式,然後左拳擊出,輕輕一晃,右掌在小稚腰間一按,小稚不防之下已被他一掌推倒。好在五剩兒出手很輕,小稚沾了一身灰,卻一臉興奮地跳起道:“你也會武功?”


    五剩兒笑笑,不等他再問,自顧自把一套“大洪拳”練了下來。大洪拳在鄂北一帶流傳極廣,隻見他一招招如“玉門栓”、“左右交鋒”、“背心錘”……一路使下來,一時臉上就已見汗。因為了流了汗,他的臉色反漸漸開朗起來。小稚在旁看呆了,心中羨慕無限,手裏不由就鼓起掌來,笑道:“你這麽曆害,平時村裏彭小虎、劉俊兒他們結幫欺負你時,你怎麽不使?”


    五剩兒已使出了最後一式,然後才收手道:“你不知道,三爺爺不讓村裏孩子們練武的。他說習武多生是非。比如我爺爺他們就都會武,但一個個都死了。所以村裏的大人都不讓我們練的。我這可還是偷著練的。”


    說著,他就手把手地教起小稚打起拳來。小稚打了一會兒額上就已冒汗,五剩兒笑道:“你把夾衫也脫了吧。”


    小稚聽話地把夾衣脫了,荒荒的土穀祠邊的幹土地上,他的身子是這鄉村少見的一種細嫩。五剩兒看著他勻稱而瘦白的身子,不由笑了起來:“你也太白了些,象是一隻小羊羔了。”


    小稚被他說羞了臉,不許他叫,五剩兒反得了趣,蹦著跳著笑道:“小羊羔,嬌嬌嬌,沒見過太陽皮兒上燒……”小稚不由便追著他打,兩個孩子一追一逃,玩得甚是痛快。


    小稚追得急,眼睛沒留神,忽然腳一崴,人已跌倒。他‘呀’了一聲,映入眼裏的先是一雙青布鞋。那雙鞋好大,鞋裏是一雙好夯實的腳——原來小稚不小心已踩著一個人的腳。他抬起臉,就見到一張散落著幾隻麻子的黑胖胖的過寬的臉,那臉上有一個肉實實的鼻子,鼻子下是同樣肉實厚重的嘴唇,上唇上密密地隱有一層汗毛。那人身量好高,長得胖大,如果不見到她正麵,小稚都猜不出她是一個女人。隻見她長了一頭黃麻麻的頭發,糾結稀落,神情很是凶悍。她一隻大手一把就把小稚輕瘦的身子拎起,眼裏有一絲嘲弄譏笑的神色,口裏道:“看看呀,這就是城裏來的斯文孩子——你娘怎麽教你的,比鄉裏的野孩子還要野上十分。”


    她似看不慣小稚那個皙白的小身子,一支大手就在他身子上狠狠捏了一把,把小稚捏得一呲牙,身上登時留下了一道血痕。那女人卻撇嘴冷笑了聲:“不中用的東西。”然後就衝五剩兒吆喝起來:“牛也不放,自己隻知道一天到晚瘋玩兒。”


    五剩兒看她的目光又怕又畏,分辨道:“今天該彭虎兒放全村的牛。”


    那女人卻動了怒,一巴掌拍到了五剩兒臉上:“那水呢,你挑了嗎?”


    不等五剩兒辯言,她已一把捏了五剩兒的耳朵,趔趔趄趄地就把他往村裏趕。


    小稚倒吸一口氣,看看自己胸前紅的那一塊,想起五剩兒身上的傷,就知這女人原來就是五剩兒的後娘——村裏自己現住著的人家路阿婆一提起來就忍不住直咧嘴的胡大姑了。她下手打起孩子來那叫一個狠,小稚看她一掌之下,五剩兒的左臉上便腫起老高。路阿婆每回一提起她和五剩兒就忍不住歎氣:“要是她自己有孩子,對五剩兒這麽凶倒也罷了,偏她種打不下來一個,拿著前房的孩子就這麽象牲口一樣的使。”


    小稚看著五剩兒趔趔趄趄被驅趕的身影,眼裏不由不爭氣地就要流下淚來。五剩兒還盡量想走得穩當些,想盡力表現出一種淡視強加在他身上屈辱的尊嚴來。可那小小的反抗與那麽無助的尊嚴更讓小稚心裏發酸。他從小接觸的都是溫柔和雅的人,再也沒想到會見到這麽粗礪的人生底色——他們就不知道一個孩子也是有尊嚴的嗎?土穀祠四周綠樹田疇的景致一時在他心裏也失了色彩——父親從小教他讀‘歸去來’,看父親的樣子,是那麽想回到一個平和的鄉村,獲得一場平和的休息,但他要回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粗劣、野蠻、照樣有人欺壓人的鄉村嗎?那又和他們出了長安城在道上被人追殺的感覺有何不同?


    五剩兒的後娘是外鄉人氏,一個河間婦人。村裏人提到她的藉貫總不由有一種蔑視的表情,那表情讓小稚很不舒服。人生處處是不平——遠處田裏一個趕著牛正在犁田的農人本正在看著這邊的熱鬧,這時見河間婦已帶著五剩兒走遠了,牛卻得了空閑著偷了會懶,他就一鞭狠狠地抽在那瘦瘦的牛脊上,鞭出了一道血痕。那聲音尖嘯嘯地刺進了小稚的耳朵裏,小稚一扭頭,不忍看。土穀祠看祠的老頭兒這時也正吐了口痰,狠狠一腳向那條他從來不喂、這時正縮縮地湊上來以為是什麽好吃的、要舔他吐出那口痰的那條癩皮老狗身上踹去。那老狗便瘸了一條腿低嗚著跑開了,老頭兒臉上露出絲難得的笑意。小稚的眼裏又一次湧上淚,他覺得心裏好不舒服:五剩兒回家看來又要帶著一身的淤傷幹他那永遠幹不完的活了。小稚走遠了些,躺在河邊的青草地上,忽然好想好想有一身好高的功夫。他也不知要功夫來做什麽,隻是他不喜歡這個世界,他要——要五剩兒不再挨打、要那老牛不被鞭抽、要給那老狗一口飯吃、也給那看土穀祠的老人一點除了踢打老狗外別樣的一點快樂。在這個‘七家村’住了快兩個月了,以前在長安城、生活裏的熟人們或有意或無意地遮在他眼前的一點柔紗似乎都揭了開來,讓他看到饑色與不平。他象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江湖的含義。江湖是什麽?——江湖也就是孩子們逃避他們不情願看到的一切的時候所癡心妄想欲逃入其中的一個淵蔽吧?雖然它其中的波詭雲譎、掙紮苦鬥可能並不真是他們所想象的那麽快意的。但小稚幻想著自己要是有一天可以有力改變這身邊讓他不滿的一切時的樣子,不由漸漸開心了起來。——他心中的江湖是個快意平生可以如煙花一般燦爛的江湖。


    小稚的眼望著天上的雲,一時隻覺臉中悶悶沉沉。河間婦那張黑的有著麻子和苦恨痕跡的寬臉似壓在他的眼前,他就這麽迷迷糊糊地睡入了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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