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過了一星期,班主任把我叫去,說有人給係裏寫匿名信,告我一個仗勢淩人,不團結同學。字裏行間風霜雪雨,血淚交加。我要事先不知道讀到,我也覺得,這個人物指向,至少也是個高衙內級別。


    班主任是個小年輕,剛畢業沒兩年,我一向認為還比較公正。他把信給我看,說,係裏把這個事交給我處理,說明還是要弄清楚的,不可能聽一麵之詞。我跟領導保證,莊凝是個優秀的學生幹部,絕對不會像信裏說的這樣--不過呢話說回來,你平時做工作,也要注意方法,做人鋒芒不能太盛。另外這個事你也不要再計較了,能忍就忍讓一些。別管誰是誰非吧,我希望你今天跟我表個態,到此為止。


    管理者都這麽一回事,各賜五十板,勸皮不勸瓤。十七歲的我聽著他的教導,想分辯被他打斷,憤然地想,無論內裏怎麽敗壞,給他一個光亮平整的皮相,他就好交差了。真是糟糕的成人世界。


    行,到此為止是吧。我不奉陪了還不行?


    我從此一段時間,一直早出晚歸,回寢室就睡個覺,誰都不怎麽搭理。剩下的時間,或者上課,上自習,或者在學生會,忙晚會。


    我們到處拉讚助,一麵把晚會的節目表都擬定出來,其中比較有意思的,有一個經典橋段演繹,從《羅密歐與朱麗葉》"不要對著月亮發誓,月亮是反複無常的",到《亂世佳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到《半生緣》"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再到《大話西遊》"如果上天允許我重來一次",真正的古今中外一鍋燴。


    不報具體的片名,台下觀眾可以把答案寫出來,參與抽獎。獎品從公仔到兩百元超市購物券不等。


    我也在其中軋了一個小角色,要穿一件紅色紗裙,勉強包住膝蓋的,要手拿一柄長劍,錫紙包的銀光閃閃,要無比哀怨道,如果有一天,我問你最喜歡的人是不是我,你一定要騙我。


    和我配戲的是那個曾試圖追求謝端的小男孩,姓陳,他的台詞非常有型--每個人都可以非常狠毒,隻要他嚐試過什麽叫嫉妒。


    我們在小劇場排練,每次還沒來及開口,台詞就已經被自己的爆笑攔腰截斷。都是還沒有吃過愛情苦頭的年輕人,公然講述這些生死離別就感覺在講冷笑話。駱婷急得在底下吼,不許笑,我看誰再笑!


    可憐的愛情段子們,就這樣被沒正經的心弄脫了形,一闋闋荒腔走板,魂魄不齊。


    "痛苦,你知道嗎?痛苦。"駱婷握拳,對一個小姑娘道:"你們重聚已經物是人非,你這一句''為什麽'',是要表達你心境的,understand?"


    她說古希臘語也沒有用,戲劇的精靈不肯降臨在我們這一群人身上,那些精致詞句仿佛都成了不相幹人等,落在一旁看著我們不知疾苦地拿愛情開玩笑。說一句"我愛你",自己就先倒了牙,要用更多的笑來混過去。


    駱婷最終虛弱地對我說:"莊凝,把片子都給我找來,全體好好複習。"


    這些名片或熱片,搜集沒難度,隔壁小音像店就應有盡有,結果一大堆盜版碟搬回來,學生會的vcd機卻壞了。小陳於是提議,他室友有一台舊電腦,基本算作公用物品,有光驅。


    但是,那個光驅。小陳又說,有時候,被我們當成煙灰缸,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試試吧。"駱主席很無奈,道:"回頭我去跟蘇老師申請。"


    於是我們四五個女孩,在下午兩點鍾,進到男生寢室樓。這裏比想象裏幹淨一些,空氣卻有點濁。走道裏人不多。


    蘇老師安排我們這個時間段光臨,盡可能的少擾民。


    l大在男女關係問題上一向比較緊張,白紙黑字的校規,明令青春期的小男小女們安守門戶,不得互通有無。實在有事要進去,也可以。給係裏遞申請,寫明情由,再簽字保證,絕不幹什麽枉讀聖賢的事兒。這樣,也許能得到兩個小時串一串門。


    這樣的嚴防死守,導致宵禁前經常能見到這樣的情景,戀人們抓緊最後一刻喁喁私語,然後以末日前相愛的姿態別離。


    一個正常的女性,不管表現的多麽無關,她對異性群居的地方必然是好奇的,比如我,此刻我的手被同伴握著,我們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莊凝,這兒,這兒。"小陳候在他寢室門口,看見我們就抱怨:"你們咋這麽難等呢?"


    房間裏又亂又擠,坐下來基本就別想動地方,我們十來號男男女女,在這個方寸之地聊天,打牌,吃東西,半刻鍾之內就忘掉了正經事。


    我炒地皮的技術已經日益精進,貼的別人一臉紙條,然後拍拍手站起來:


    "我出去一下。"


    "這兒有廁所。"小陳努力把紙條從臉上吹開,道。


    "......謝提醒,您留著慢用。我十分鍾就回來。"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聽見他們在後麵唧唧咕咕地笑,回頭,小陳悠悠地說:


    "莊凝--不用太快,時間還早。"


    我一時沒明白,不過看這幫人賊眉鼠眼笑得開心死了,很快就回過味來,我一腳踏在門邊上,把腳旁一個熱水瓶往裏蹭蹭,鎮靜地說:


    "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等反手帶上門,臉才騰的紅起來,我一麵走,一麵用兩隻手輪番涼卻麵頰,摸到自己嘴角彎起來--沒錯,我其實一點都沒生氣。


    沈思博給我開門,開頭兩秒鍾的驚訝是真的,等反應過來,他做得就有點兒過了--手放在門把上,另一隻手的五指捺住心口,盯著我,呈現一個目瞪口呆的神情。


    我看見他黑色的眼睛裏,又是那種好玩兒的目光,他其實是這麽一個淘氣包,隻有我知道,隻有我看得出來。我們兩個彼此瞠視,做經年未見的涕零狀。


    我終於忍不住,一笑不可收拾:"不要作怪了沈思博。"


    他也笑,把我讓進去,用自己的杯子倒一杯熱水遞過來:"怎麽跑進來的?"


    "驚奇不?"


    "不驚奇,你做什麽,我都不驚奇。"


    "看你說的。"我抱著杯子:"好像我是,我是......"


    我認識他這麽多年了,有時候講話還是會犯磕巴,真是詭異。我是什麽呢?沈思博,不如你說給我聽。


    但他不接話,隻注視著我,愉快又耐心地,光聽我講。


    "就你一個人啊?在幹嗎?"


    他示意我看桌上攤開的課本,厚重的辭典,隨身聽。


    他每天生活的地方,原來是這樣的,我坐在他的方凳上,摸摸他書桌的邊沿,都覺得好親切。


    "讓我檢查一下。"我用手指勾住抽屜把手,轉頭看他:"有沒有情書?"


    沈思博站在一米遠的地方,是我最喜歡的那樣,溫和又有一點戲謔的笑:"搜吧,搜到算你的。"


    我就打開來,裏頭東一堆西一堆的雜誌,《世界軍事》、《軍事博覽》、《兵器誌》,以及各類磁帶。這個男孩子看著細秀,其實也亂,我說:"看你亂的。"


    "都找的到,沒事。"


    我還是按自己的趣味,幫他整理開來:"......這裏還有對護腕,這個又是什麽?......這個呢?......你看看你。"


    沈思博靠在別人的桌沿上,看著我很快把這些雜物碼的整整齊齊,也不說話。我說:"把你們寢室墩布給我拿來。"


    他就去拿來了,遞給我:"你真的不累?"


    我成就感還來不及呢,方方麵麵都擦一遍,把用不著的雜物都清理掉。有一隻小包裝盒躺在最裏麵,我撈出一看,電動刮胡刀。


    "你用刮胡刀了?你用刮胡刀了?"我特別驚訝,一連問了兩遍。


    沈思博有點哭笑不得:"有什麽問題?"


    我湊近他,仔細看,果然,以前沒有注意:"......小胡茬。"


    "小姐,這太正常了。"他伸手摸一摸下巴,莞爾:"要是沒有就慘了。"


    這我當然知道,但這是不一樣的,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子,喜歡是一回事,意識到他已經是個成年男性,是另一回事。


    "我能不能摸一下?"


    他怔了一下:"可以啊。"


    我莫名的這個哆嗦,還沒碰到呢,眼睛就閉上了。


    沈思博反而笑起來:"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他抓著我的手放在他下巴上,那裏有堅硬的小刺,隻比皮膚微微突出一點,一根根陷進我指尖,我身體的其他部分都空了,隻剩那三根手指的麻癢。


    沈思博鬆開手,有一會兒我們誰都沒說話,靜默之中,他越過我伸手把台燈擰亮。


    溫厚的橘色光鋪開來,滿室是濃稠的暖,柔滑的靜,而我心底重複著一個緩慢又軟洋洋的調子--嗒,嗒,嗒。時間成了身外之物。


    這個氣氛下,我無意識地回身,撈起桌上最後一本雜誌放進去,試圖合上抽屜,結果不知是哪裏卡住,使了勁也沒用。


    "我來吧。"沈思博說著過來,從身後幫我把它推上。


    眼下我隻穿了一件薄毛衣,上半身微微前傾,後背和他身體有部分將觸未觸,隻要往後靠一靠,整個人就會到他臂彎裏。


    我聽見他的呼吸,他的心髒隔著一層皮肉,在我肩胛處劇烈跳動。那裏的整片皮膚,都產生燙傷一般的疼痛感,我貪戀,卻不知道要怎麽延伸下去--正在這個時候,有人猛地推門進來。


    以卓和同學瞧見我們的頭個神情來看,我估計他是以為自己走錯房間:"我靠!"


    "啪"一聲把房門帶上,他在外頭頓了幾秒,然後再敲,聲音很苦惱:


    "我能進來一下不?就一下,實在有急事。"


    我和沈思博麵麵相覷,後者走過去打開門。卓和進來時,都沒好意思拿眼神往我這邊,撈了一本筆記就急匆匆地往外奔:"對不住對不住,你們繼續。"


    這位窘迫到這個地步,我雖然什麽都沒有做,也實在不能不有一點小羞恥。但情緒裏還有別的東西,比如小得意,比如小甜蜜,它們像一群熱鬧哄哄的小孩子,我不知道應該聽誰的聲音--我等著沈思博開口解釋,又希望他不要解釋。


    他果然什麽也沒說,卓和出去他就把門給關上了。我去衛生間洗了手出來,他坐在椅子上看著我。


    我甩甩手上的水滴:"怎麽辦?你能不能把他給滅口了?"


    他笑,以我最喜歡的方式:"沒問題。"


    我舌尖下像含著一塊糖,膩的發昏還要故作鎮靜:"那,我先回去了。"


    走回小陳寢室的一路,我都傻笑不已,走錯樓層又差點敲錯門。好容易找準,剛要推開門進去,隻聽"砰"一聲巨響。


    我嚇得清醒了,站那兒一時以為自己太忘形遭雷劈。


    接著聽見小陳劇烈的嚎啕:"靠!這誰把水瓶擺門口了?"


    小陳同學燙傷了腳,行動不便。駱婷說,怎麽回事,最近諸事不順,咱們有空得去廟裏拜個神。


    周六我就陪她乘地鐵去了永清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這就是那四百八十分之一。千餘年大劫小劫渡過,幸存如今一個傷痕斑駁的肉身,接受絡繹香火和形色祈求。


    在賣紀念品的地方,我被情侶護身符吸引過去,袖珍可愛,價錢也很好,一百零八一對。


    櫃台後的女孩介紹道,這些都於新年第一天開光,每一對隻此兩枚,絕無僅有。


    駱婷看我的眼光一直盯在上麵不肯走,問:"莊凝,你有男朋友了?"


    "看看而已。"我趕緊用手指點點旁邊的玉佛:"這個呢,這個多少錢?"


    "三千八。"女孩麵無表情道。


    我們就撤了。


    駱婷燒香的時候,我悄悄繞了回去。


    女孩把護身符分裝在兩個小紅口袋裏,遞給我時再三重申:"和你的戀人,一人一個夾在錢包裏,之前切忌給第三人觸碰,不然就不靈了。"


    "好的。"我打開錢夾把一枚放進內層,把另一枚收到包裏,感覺像收進一份允諾,惟因神秘而越發牢不可破--沈思博你看,就像《大話西遊》裏的紫霞仙子所說的,沒辦法,天意最大嘛,是不是。


    我們從寺裏出來,駱婷問我:"現在什麽時間?"


    "五點半。"


    她默了兩三秒,然後說:"那還有五六個小時--火車站附近你熟嗎?"


    "熟。"


    "熟就好。"她轉頭揚揚下巴:"陪我去接個人。"


    她為數不多的,這樣沒餘地的語調我不喜歡,這讓我有盲從感,我問:"誰?"


    "問這麽清楚幹嗎?"她笑起來,拍拍我:"見到就知道了。"


    我們在火車站附近逛街,逛累了就坐進肯德基,看夜幕一點點沉下來。到地方時,車站已是燈火通明。大塊玻璃,鋼筋鐵骨,夜色中有透明的質感。


    我們等的這列車,l打頭,綠皮廂,見車就得讓,另散客眾多。慢、髒、擠,選擇它就是選擇十幾二十小時的折磨。


    不過的確,年尾將至,鐵路上可供選擇的不太多。駱婷說這位同誌從西安回來,隻有這麽一趟可以坐。我對這個不知何許人也深表同情。


    火車到站停穩,乘客陸續出來,黑雲壓境一般,人頭攢動。


    轉眼間站台上滿是人。駱婷四下裏張望,我還沒來及問一句,她的視線已經頓住,然後她快步走了過去。


    我的目光跟著她,到一個男人身邊。


    這個人個子很高,背一個牛仔包,線條硬朗的臉龐。


    眼熟呐。


    看起來也不像駱婷的男朋友,哪有戀人小別重逢彼此一點接觸沒有,站那兒光是說話的,曖昧階段的都不會這樣。


    再說,她讓我跟來,算怎麽一回事呢?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


    這時駱婷轉頭,招手讓我過去。


    "我跟你提過,齊享,齊師兄。"她說話的時候我看看她,不知道是冷還是光的緣故,她臉色有點發紅。


    對了,我糊塗了,原來是他,已經是第三次見麵--雖然每次這位的樣子都有變化。此刻的他,風塵仆仆,像遊記裏的獨身上路者,或者是西部浪漫小說中,不可或缺的那一位,再或者,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記者。


    總之,不是我上次見到的法律界未來驕子,也不是月光底下,獨自神傷的青年。


    而無論如何,眼下他隻是個對我沒有印象的男人。在駱婷介紹完"這是莊凝,我們的小師妹"之後,他伸手和我浮皮潦草地握一握,視線甚至沒怎麽在我身上停留。


    我縮回手收進口袋,在心裏做了一個鬼臉,哼,驕傲什麽呀。我的沈思博也有那麽多女孩子寵,他還是那麽禮貌又溫和,您這樣的?歇歇吧。


    "煮幹絲,蟹黃蒸餃,粉蒸排骨,雞汁小餛飩,三位請慢用。"服務員收起托盤,離開。


    我麵前是熬的很濃的雞湯,加了一點紫菜、芫荽和蝦米,餛飩皮幾乎透明,香油在湯麵開了碎花。


    冬日的夜裏,饑寒交迫,麵對這一碗全城聞名的小餛飩,簡直要感動的掉下淚來,坐在對麵的齊享隔了這一層嫋嫋熱霧,在我眼裏都顯得柔和不少。


    駱婷在我的左手邊,手指停在勺柄上,目光卻不在食物,而在對麵的男人:


    "回來以後,有什麽打算?"


    "再說吧。"


    "有沒有想過去那邊發展?"


    齊享看上去,是笑了一笑:"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畢竟......也許,你們......還有機會......"


    我從來沒聽過駱主席說話這樣吞吐,這樣猶疑。


    "別說了。"對方語調很淡,截斷她:"都過去了。"


    一時席間很靜。


    "對了齊師兄,我上次去看你的模擬庭審。"我抬頭說:"非常棒。"


    他轉眼看看我,說謝謝。


    "我去之前以為沒看頭,我當沒人願意當辯護人。"


    "為什麽?"


    "他是殺妻狂。"


    "哪個法庭宣判的?"


    "公論嘛,他律師的妻子,肯定從此也特別沒有安全感。"


    齊享微微笑起來:"你大幾?"


    "大一。"


    他點點頭:"你轉係還來得及。"


    "......為什麽?"


    "以你的邏輯來說,世上刑事案的律師都是罪犯,民事案的律師身邊也一定諸多麻煩。你何必一條道走到黑。"


    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被噎這麽厲害過:"那如果是現實裏,你也會為他辯護了?"


    "看情況。"


    "比如?"


    "比如說公訴人是你。"他看著我道。沒等我們問原因,他低頭舀餛飩,一邊慢悠悠接著說:"因為勝率會很高。"


    要不是駱婷拉我一把,我不一定能說出什麽來,師兄有什麽了不起,前學生會長有什麽了不起,就可以隨便鄙視別人的專業能力?


    我起身,去洗手間。


    "齊享。"駱婷的聲音落在身後:"我是有事找你幫忙。"


    飯後服務員過來結賬,我們三個都拿出錢包。駱婷對我瞪眼:"收起來。"


    然而齊享按住她拿鈔票的手,低聲道:"我來。"


    拍拍衣服站起來,剛走了兩步,我聽見齊享的聲音:


    "這是你們誰的?"


    我和駱婷回頭,他正俯身,拾起我座椅上一個淡藍色的小物件。它有著長長的紅絲線,原本應該安安靜靜待在我包中一個小口袋裏。


    我想到售貨女孩的話,立刻尖叫一聲:"別碰!"


    然而晚了,他已經拿在手裏,小巧的綢服在他漂亮的手指間,絲線耷拉下來,聽天由命的樣子。


    他直起身,把它遞給我:"你的?"


    我瞪著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不是特別迷信的人,但這一刻忍不住會有這樣的感覺--那個允諾,上天借他的手收回去,拒絕我癡心妄想。


    我一時非常非常沮喪,難受的不知如何是好。


    齊享看我沒有動靜,隨手把它放到桌上,便要離開。


    "等等。"我咬牙,說:"你扔掉吧,多謝了。"


    我隻能這樣來表達我的憤懣。我的情緒全被冰封在那個念頭上,世界一刹那褪了光--可我還怨不得他,怨了怕一語成讖。


    我明白這樣多少不講道理,但眼前這個男人,此時擁有我從未有過的討厭。我不想再跟他多說一個字,轉身走開。


    我回到寢室,再次被阿姨嚴重警告,我認得你,你不是第一次晚歸了,下次我真往係裏報了。


    我累的一點辯解的心力都沒有了,好吧,好吧。


    爬樓梯的時候她還在我身後說,現在的小孩子--句尾拖得意味深長。今天是個人就給我找不痛快。


    我在走廊就看見蘇瑪搬個凳子坐在燈光底下,這孩子一向再認真,也沒必要坐這兒受凍。我說:"你怎麽在這?"


    她翻翻眼睛,語氣活像修女談論娼妓:"裏頭,吵死了。"


    "曾小白又幹嗎了?"


    "你自己去看。"


    我就推門進去,每一根神經都被疲乏按捺住,說半個字都累,如今還要麵臨一場爭端。我頹喪的想哭。


    門裏的景象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曾小白同學坐在翻倒的方凳上,癡癡看著一堆燭光:"哎呀,小~蝴~蝶~"


    謝端在旁邊,手裏拿著毛巾,一回頭撞見我的瞠視,無奈地笑笑。


    曾小白又突然哭起來:"討厭,討厭死了......我有什麽辦法嘛......"


    謝端趕緊摟住她,柔聲勸哄:"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


    我哭笑不得:"這怎麽回事?演戲哪?曾小白,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謝端對我搖搖手。我過去坐下來,好大的酒味兒。


    "她怎麽了?"


    謝端猶豫地看了曾小白一眼,後者現在反而成了局外人,我們談什麽都不在她的注意力以內,她也不參與。


    "她在街上看見國旗手和別的女孩子了。"謝端小聲說。


    "他們不是早就,分手了?


    謝端輕輕歎口氣。"算了,我來。"我把椅子搬近那個醉酒的姑娘:


    "曾小白,不鬧了成不成?"


    她把腦袋埋在手肘間,嗚嗚咽咽的,像個可憐的小孩子。


    "真傷心了?別這樣,男的有什麽了不起。"


    說這話的時候我很虛弱,沒有說服力。我今晚一直鬱鬱,就為了感情上那麽一點不詳。我拿自己的沒出息都無法可想,我給這個哭泣的姑娘哪一門的勵誌教育?


    於是我換了語氣:


    "要不然,咱也去再找一個?--你說吧,"我再湊近一點,說:"要什麽樣的,我打昏了給你拖過來。"


    接著對謝端擺擺頭:"端端,去,把我們寢室拖把拿來。"


    如果沒有記錯,那是我第一次叫她端端。她怔了一怔,然後咬著唇,想笑又不好意思。


    隔了一小會,曾小白從自己的臂彎裏抬頭,眼淚還在縱橫流淌:"那我要小布。"


    小布者,布拉德皮特是也。


    也是個聽哄的好女孩啊,聲音還哽著呢。我說:


    "沒問題,連喬治克魯尼一起打包,後者我自己留著。"


    曾小白強打精神笑了一笑,然後重又埋下腦袋,聲氣微弱地憑吊。謝端緊緊挨著我坐,另一隻手輕柔地拍撫她。


    不知什麽時候蘇瑪也進來,我們圍著小桌,默默陪著曾小白,看彼此燭光裏神色柔軟,妥帖了然--無論之前有什麽不愉快,在這個沮喪及傷心的夜晚,我們四個性格迥異的姑娘,這一刻,相互終於達到了一點諒解、從容和共融。


    這晚上我做噩夢了,沈思博家裏人讓他相親,對方是個有小雀斑的,又瘦又白的小女人。然後他們兩家一起吃飯,和睦歡快,沈思博竟然也非常配合,我叫他他都聽不見。


    我第二天從醒過來寢室裏已經空無一人,昨晚那一場昏暖的溫情脈脈,被一地冬日清晨發白的陽光偷換。


    而我的情緒還沒從夢裏爬出來,時時沉浸在想慟哭一場的衝動裏,刷牙的時候看見自己如同被鹽碼過,白的發虛,眼睛是腫的,嘴唇是青的。非常的哥特。


    我走出寢室樓,太陽曬的我有點昏沉。抬頭看看對麵,沈思博宿舍窗門緊閉,我對著那兒皺皺鼻子。


    他可能還在睡覺,不曉得他已經在夢裏,莫名其妙辜負了我。


    而且還那麽具體,小雀斑,哼。


    我頂著浮腫的臉和惡劣的情緒去了小劇場,駱婷站在主席台那兒,正跟人講話。那個人今天又變了樣子,墨色偏軍裝式的長外套,一張臉清秀白皙。


    "莊凝,你過來。"駱婷對我招招手:"今天齊師兄跟你搭戲。"


    "......"


    齊享看看我,沒說話。


    "師姐。"我很少叫駱婷師姐:"我能不能辭演?"


    當然,我是私下這麽跟她說的。齊享那會兒正拿手機坐在另一邊,低聲地不知在和誰通話。


    她看我一眼:"你能不能不添亂?"


    "我,我那個來了。"


    "又沒讓你幹體力活。"


    扯謊都沒用的時候,你還能怎麽辦呢?反正我是想不出辦法來了。


    "他一個要畢業的人,跟著湊什麽熱鬧。"


    "湊熱鬧?"駱婷聲調揚上去又落下來,五線譜一樣:"我好不容易請他答應友情客串。我們人手本來就不夠,他經驗又豐富,還可以幫我。"


    "要不你親自上陣?"我不抱希望地問:"我打下手。"


    "......呃。"她隔了一會兒說:"那不合適。"


    事實證明,氣場這種東西,的確是存在的。這次排練,隻是換了一個人,竟然沒幾個小朋友再嘻嘻哈哈,突然間魂魄歸位一般。連旁邊唱歌跳舞的,都抖擻了幾分。


    然而實際上齊享什麽也沒做,除了跟我一起念念那些不靠譜的台詞。我還要幫駱婷忙一些協調和調度工作,他沒事的時候,隻是坐在一旁,散漫的,自我的--但就是沒人敢再孟浪。


    後來我多少對他有所了解,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時常不講話,坐哪裏都好似有默不完的心思,有時候是真的有事要想,有時候隻是懶得應酬。像殺伐決斷的獵食者,平素卻慣於養精蓄銳。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


    我這個人懶,但一般人看不出來。他說這話時是在開車,轉頭看我,眼睛像黑夜裏的流火,粲然卻柔和。莊凝,你可不要告訴別人。


    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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