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我點頭,笑回去。


    她於是放下書,一邊摸摸頭發,這個下意識的,掩蓋羞澀的小動作讓她顯得非常可愛:"我是你的室友,我叫謝端。"


    "莊凝。"我找到印有我學號的衣櫥,把箱子塞進去。


    "哦。"她自己默了會兒又問我:"是寧靜的寧麽?"


    "不是,是凝結的凝。"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那你化學一定學的很好咯?"


    我沒說什麽,隻仿佛見到另一個自己在舉頭三尺處悄悄扮了個鬼臉--這個因果聯係實在讓人無語。


    "你早就來了?"我攀到上鋪,把報紙一張張鋪到光床板上,再墊上一層薄毯,邊忙邊問。


    "嗯,我媽送我的。"


    她的床在我對麵,已經鋪的平平整整,一隻毛狗熊躺在上麵,兩隻眼睛又大又黑又憨厚。


    其他兩張床也都有人占據。我家住本市,卻是最後一個抵達。上午和沈思博兩個打車一路晃晃悠悠過來,到地方才發現手續諸多,忙了一圈領了鑰匙各自到寢室收拾,相約午飯時間碰頭。


    l大是有近百年的老校,近些年擴招,在江邊的大學城蓋了新校區,基本等同於市郊,這邊的師生們進城,還得過長長一條江底隧道。


    學校周邊還在大興土木,我們入住的宿舍樓暑假前剛剛完工,牆壁白的發亮,桌椅摩挲上去光潤平滑,邊緣卻還留有尚未被磨損的刺兒頭--後者恰如對十七八歲這個階段,一個小小的暗喻。


    但是那會兒,我並沒有想那麽多,彼時空氣中有淡淡的塗料味兒,正午陽光自玻璃門裏穿透進來,從水磨石地板一直延伸到壁上,幾何圖案一般曲折,這樣明媚,就連關照不及的陰影都很淺淡。我收拾妥當,剛直起身來想欣賞一把,陽台下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幾步就奔出去,抹布還拿在手上。


    沈思博站在女生宿舍對麵的車棚那兒,白t恤牛仔長褲,看見我就笑起來:


    "你弄好了沒有?下來吃飯!"


    這是初秋幹淨涼爽的小午後,我喜歡的男孩子在樓下等我。我什麽話都想不起來了,隻覺得整個人非常輕而且愉快,對他喊:"好啊,等我一會兒。"


    我一定是被大好的秋光給迷惑了--一張方凳就立在距陽台門不足兩步的地方,等到發現時,慣性已經讓我整個人失速撞了上去,腳下頓時失掉平衡,右半邊身體著地,知覺稍稍停頓,然後從指尖開始發麻。


    有兩三秒的時間處於天旋地轉之中,我隻聽見有人慌慌張張地奔過來:"沒事吧莊凝?沒事吧?"


    是謝端的聲音,她試圖扶我。而我此刻簡直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爬起來也算稍稍做個挽回,於是咬著牙推開她的手:"不用,不用。"


    她在一旁手足無措:"我不是故意把凳子放這兒的,對不起啊,對不起啊。"


    "怪不到你,我明知道它在那裏。"我扶著書桌慢慢站起來,拍身上的灰,苦笑:"是我太不小心。"


    誰讓我一見著沈思博,就一點不像我自己了呢。輕狂成那樣,該。


    等我把手洗幹淨換了一件外衣跑下樓,車棚那兒已經空無一人,我正在發怔,被人從身後碰碰肩膀:"往哪兒看呢?"


    聽見他的聲音我就放鬆下來,轉頭,沈思博眼睛裏都是笑意,看著我說:"頭也不回的,這是要上哪去啊?"


    我一貫反應不算慢的,但他這樣一笑,我就說不出來話了,語言早像畏光的小動物,嘩一下四散奔逃,追趕半天就拎出來這麽一句:"你,你去哪啦?"


    "換了個地方而已。"沈思博示意我看寢室樓門房邊的蔭涼處,然後他退一步打量我,問道:"你剛走路樣子很怪,怎麽回事,扭著了?"


    "我剛摔了一跤。"


    他斂起笑容:"那還跑?"


    "我怕你有事走開了。"


    剛剛我在寢室換衣服的時候,謝端大概還是挺不好意思,問:


    "要不我到陽台跟你男朋友說,讓他別急,稍微等會兒?"


    "哪啊,他是鄰居家的小孩。"我扣扣子,一麵往穿衣鏡裏看自己一眼,神色挺自然的,臉也沒紅:"別麻煩,我馬上就好。"


    "不麻煩,應該的。"她還是跑出去,回來,樣子怪不安的說:"他好像,不在那兒了。"


    我一聽著急了,那時候沒有手機,錯開還能不能及時碰頭,是有一定偶然性的,於是就這麽的,我以最快速度跑了下來,右腳有根筋到現在還在一抽一抽的痛。


    沈思博聽了我的話,不做聲,接著笑了一下:"你真是,怎麽這麽--"


    我等了又等,心想你做完形填空呢?話都不肯說完整:"什麽?"


    他走在身側,看我一眼:"自己反思。"


    我不知道說什麽,隻能聳聳肩膀,我對別人又不會,反正全天下,隻有你一個沈思博。


    這些話我沒講出來,彼時氛圍已是韻腳完美的詞,何必去旁逸斜出--我當他一切都明白。


    對我來說全天下獨一無二的沈思博,他有著細瓷般秀美的五官,看人的時候,眼神像水一樣溫和清澈,在他之後我開始注意男性的唇,卻再也沒見有過那樣的線條完美,輕薄而柔潤,同時有些微不知緣何而起的蒼白--就是這麽個清秀的男孩子,真廢起來隻有我看得見,有時用自行車帶我去學校,我說你可不要騎太快,他說,沒問題。


    然後就蹬的風馳電掣,大弧度轉彎,每個路口都要試著在紅燈熄滅前闖過去。


    我其實安心極了,卻故作恐慌的把他的衣角捏在手裏:"慢,慢--有交警--有車--"


    "我在前頭擋著你呢,怕什麽。"他背對著我,特別篤定的:"要有事也是我先。"


    "切,那要是後麵的車呢?"


    "你讓他們追一個試試。"下坡時他也不捏刹車,就這麽直衝下去,風迎麵而來,伸手就能感覺它們從指間順溜地過去,柔滑的質感和水流一般的濃度,像劃開一泓小清泉。


    當然大部分時間,我們是各自騎車一起上學。一到地方,我們就相互不搭理了,他是他的小紳士,我是我的女幹部,那是個男女生邦交不怎麽正常化的年代。


    我和他具體在幾歲上認識,已經無證可考,隻知道他出生頭五年,沈伯伯在外地當兵,父子相聚的時間不會超過五十天,到了後來沈伯伯轉業到地方,被安排進城建局,他們一家人才搬到這個大院裏來,享受團聚的好時光。


    從我記事起,我們兩家關係就不錯,就連騎自行車這個事,還是他爸爸教會我的。我十來歲學車的時候,怎麽都學不會,爸媽也沒有空,或者對這種小事懶得上心。還是沈伯伯下了班,閑來無事,扶著我或是沈思博的車後座,一圈一圈跟著蹓,再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放手。


    沈伯伯人很風趣,又耐心,我們倆都幾乎沒怎麽摔跤就學會了。小孩子對某件事物剛上手時,癮總是不得了,我和沈思博酷熱當頭時,騎車在院裏繞來繞去,小神經病一樣,也不覺得疲倦。我胳膊曬的發紅,接著脫了皮,很多年過去,都一直沒能白回來。


    中學我們進了同個學校的火箭班,全市的尖子生雲集地,我對自己發育到半途的身體既好奇又厭棄,不時還會思考"人生是怎麽回事"這類假大空問題,上課上到一半,思緒自行晃晃悠悠就出去了,轉了不曉得多少裏地收回來,才發現根本什麽都沒想,腦子裏一片空白--發呆是青春期學會的頭等事。


    而沈思博仿佛是突然之間,受到女生青睞,緋聞乍逢春日似的,那叫一個次第開放,層出不窮。


    我開頭根本沒意識到,直到某天下午,我因為下堂課的作業沒寫完,體育課請了假在教室裏玩命趕,後排有兩個同班女生在嘀嘀咕咕:


    "......你說白嘉嘉和沈思博?"


    另一個沒出聲,估計是點頭了,前者接著問:


    "沈思博不是和一班的李黎嗎?"


    "誰知道。是李黎喜歡沈思博吧?"


    "......"


    下午三點的陽光穿透玻璃窗反射在課桌上,有些刺眼,我咬著筆頭,一題也做不下去了。沒看出來沈思博,你挺紅的啊。以前怎麽沒發現呢,沈伯伯明明對我說,小凝,我家這個兒子除了你,跟別的女孩都不說話的,這以後怎麽辦呢,要不你就當我兒媳婦吧。


    我莫名產生點兒上當受騙的感覺,無處發泄,一回頭衝兩個小八婆吼:"聲音能不能小點兒?無不無聊?"


    我那時候是班副,大小算個幹部,她們被我根正苗紅的樣子給唬著了,一時還口不能,我轉身繼續做作業,同時心裏憤憤地想,沈思博,你看我等等告訴你爸。


    想是這麽想,我也沒太在意,不曾料到的是,傳聞入耳一次,下一回就輕車熟路摸過來,我在教室,在學校走廊,它們像春季的飛絮無處不在,甚至在女廁所有人隔著擋板要和我"談一談沈思博的問題"。


    我哭笑不得,擰開龍頭洗手,女孩跟在我身後:


    "聽說你每天和沈思博一道回家,你們什麽關係?"


    我幹脆說:"我不認識他。"


    "真的?"對方狐疑地問:"你不騙我?"


    "沈思博有什麽好的?"我簡直氣急敗壞,耐心被她逼到窮途末路:"你們腦子一個個都壞掉了!"


    她反而釋然,笑起來:"你說的啊,你不喜歡他。"


    這個叫趙多的小女流氓幾年以後我遇到,已經是彪悍的商界新秀,她在席間推杯換盞時對我說,第一次跟你打交道我就看透你了莊凝,個虛頭八腦的家夥,都喜歡的要死了,還裝。來來來,把這杯幹了,謝謝我沒搶成你的沈思博。是啊是啊,你的沈思博。


    那天放學時我在校門口看見沈思博和她說話,後者的手輕輕搭在他車把手上,長發垂下來,肩膀到一截雪白的胳膊都遮沒在其中。那年頭離子燙還不流行,大多數女生一散發就是個毛躁躁的瘋丫頭,哪能做到這麽服帖這麽黑亮,豔鬼一樣。


    我目不斜視,慢悠悠踩著車過去,沈思博在我身後咳一聲,我正要停下來等他,就聽見她聲音揚起來:


    "哎,思博!"


    我一蹬踏板,自行車立刻迅捷地衝了出去,我一邊使勁一邊自顧憤然,認識他這麽久,我都沒這麽叫過他,她怎麽張開了口的?還要不要臉了?


    過了幾分鍾沈思博趕上來,白皙的麵容上,薄薄一層汗:"你跑什麽?"


    他那時正在變聲期,音色有點啞,為了掩飾通常會低一點講話,聽上去就特別溫柔。我偏一偏頭,看他在夕陽下的側臉。


    認識他那麽多年,我對他長得是不是好看完全沒有概念,此刻才發現,原來他是這麽漂亮的男孩子,難怪不聲不響的,流言就不請自來--緋聞這種東西,哪肯光顧顏色平淡一點的青春呢,它們是那樣靈敏和勢利的蝴蝶。彼時漫天霞色,聽著自行車車軸轉動時輕微的哢哢聲,我頭一次感到悵然。


    沈思博察覺到,問我,莊凝,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沒回答,因為想到他可能不止對我這樣,驀然間就悲從中來,風迎麵吹過我才發現眼睛裏竟然有淚水,伸手揉一揉,我說,沒事啊。


    後來我關於這段感情的回憶,一直據此斷章,此前是懵然的,卻是安心的,如靜水自流般舒暢隨意,然而這樣五月的晴天,半空裏突然閃了電,大白四野,於是它開始自危,開始敏感,而後開始百般揣測,開始患得患失。


    男人在新宿附近遇見他的百分百女孩,她不是十分漂亮,甚至沒什麽特別,但他希望和她搭訕,並講給她聽一段往事,有關一對百分百戀人的相遇和錯失,他們因為命運以及年少的無知擦肩而過之後,這世上隻剩百分之七十五或八十五的戀愛,雖然也很動人,不過再也不得圓滿。


    有天下午我們在一起看書學習,累了就開始聊天,我對沈思博講完這個故事,他看著我說:"沒了?"


    "沒了,不感動嗎?"


    他搖搖頭,我問他:


    "那你遇上過這樣的女孩沒有?"


    他認認真真想了想:"暫時沒有,沒那感覺。"


    我有點失望,想不到別的話可以回答,飛快的接道:"我也是。"


    又過了一會兒,沈思博已經重新埋頭作業,我碰碰他:"我聽說,普通人的愛情模式一般分成四種,青梅竹馬,患難之交,媒妁之言以及萍水相逢。"


    "嗯?"他頭也不抬,在稿紙上行雲流水般列出一串公式。


    "你最向往哪一種?"


    他停住筆,思考了兩秒:"青梅竹馬吧。"


    "哎?"我其實對這個答案太滿意了:"沒想到你這麽夢幻。"


    "因為可遇不可求。"他很認真地回答:"而且一生隻有童年一次機會。"


    然後他問:"你呢?"


    我眼睛看到別的地方:"呃......就算,萍水相逢好了。"


    人在年輕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喜歡說這種小小的謊。我那時候隻想到,我如果講,我完全跟你一樣,未免太缺神秘和曲折。我是希望他覺得,眼前這個異性,難以捉摸。


    "對了。"沈思博突然有點興奮起來:"我前兩天看到一句話,和你的......"


    他媽這時候把門推開一點:"思博,小凝過來學習的,你別盡跟她聊天。"


    我們倆老實了。沈思博快速在紙上寫下兩行字,等他媽離開了,我湊過去看。


    他的字跟他這個人,屬於背道而馳的漂亮,在一堆sincos中間,一個一個蒼勁又張揚:


    "這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生,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臉上發燒,我抬頭正看見他笑容,柔和明亮:"你的萍水相逢。"


    我把臉埋在臂彎裏,不看他,問:"那沈思博,你和白嘉嘉算不算?李黎呢?趙多呢?"


    沈思博把頭轉開去,非常無奈的樣子:"我連話都沒怎麽跟她們說過,別人傳就算了,你怎麽也跟著湊熱鬧?"


    我怔了一下,他說,"別人"就算了,別人,而我不是。這句話像一把光潤的木梳,把心裏的那些小糾結,暫時的,一點點梳理熨帖。


    他就是這樣,對誰都溫柔細致,感情卻還沒有開竅的沈思博,我先發現自己喜歡上,就得耐心的等。


    到了高二文理分科,我數理化成績很好,尤其是化學,別人頭疼的推斷題我做起來玩兒一樣,但沈思博選了文科。我翻一翻平時很少看的政治曆史,跟自己說,這有什麽難的,上吧。


    班主任拿著誌願表看著我,匪夷所思的表情,莊凝,你是不是填錯了?


    過了幾個月我媽才發現我在家裏背隋朝運河和"迷惘的一代",她問,小凝,你們會考不是考完了嗎?


    電影裏也有長者說,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我不過是但盡人事,來成全我自己。


    課業逐漸繁重,前途生死未卜,意誌理屈詞窮時,偶爾臆想會有個人帶我走。沈思博坐在我右手前兩排的位置,我抬頭看他的背影,躁動的一顆心逐漸就安寧下來。來日方長,我不著急,也不能夠想象,我們會愛上彼此以外的什麽人。


    漫長而危險的青春期,無人監管,一步就天差地遠,所幸的是我扛了過來。大學開學的第一天,我和沈思博坐在l大校門外一間叫做"佳緣小棧"的小餐廳裏,剛從高三這個苦海裏掙紮出來,傳說中的高校生活剛剛抽出第一縷柔嫩的新芽,清香盈鼻,彼此都很放鬆而愉快--雖然就在剛剛,我被新室友亂放的方凳絆了一跤。


    沈思博在對麵,用壺中的熱茶幫我把碗筷燙一燙:"腿還疼嗎?"


    "沒事兒。"


    "明天就得開始軍訓,你怎麽辦,要不要請假?"


    "我好著呢,不信咱倆去操場跑幾圈?"


    我從小受勵誌教育,做人要堅強自立,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對著自己喜歡的人,當然要表現更優,讓他挑不出毛病。


    他笑起來,往後靠在椅背上:"我怎麽能幹這種勝之不武的事兒呢?回頭莊叔叔說我欺負你。"


    "他哪有那個工夫,我都見不著他。"


    沈思博笑笑,就把話題轉開:"你室友都來齊了?"


    "我見著一個,小美女,改天介紹給你?"


    "你說的啊。"他莞爾,黑亮的眼睛裏,溫和又漫不經心。


    "哎,長的可漂亮了。"和他在一起我就有一雙特別善於發現美的眼睛,把誘惑的一切可能性指給他,隻等著看他這一點不當真。


    他這回幹脆裝沒聽見,對我的無聊不予理會:"你這麽大了還摔倒,平衡能力不行,以後千萬不能讓你學開車。"


    我覺得他最末了一句的講法,怎麽有點兒像在跟我規劃將來,有點兒小竊喜,又有點兒小慌張,轉開臉,佯裝去看窗外的風景。


    秋日暖陽鍍在窗邊沿,我隔著明淨的玻璃往外張望,一對青年男女正在路邊爭執,遠遠看去也能看出都是非常漂亮的人,男的轉身要走,女孩猛然從身後抱住他的腰,男人稍稍一頓,就掰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離去。


    我心裏想,這是浪漫的大學生涯,隨便拎一個場景出來,就是事關愛情的纏綿或別離。


    菜一個一個被端上來,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味道還湊合。大學附近的小餐館,尤其是環境好一點的,隻要不是下作到一碗土豆絲要你三十塊,基本都混的下去,而且還混的不錯,大學生的錢比十一月的熟果子還要好到手。


    等吃到差不多,沈思博示意服務小妹過來結賬,我把錢包掏出來:"我來我來。"


    我所看過的小說無一例外地告訴我,自強自立的女人,要視金錢為塵土,初次見麵也好,相識已久也好,都千萬不要占男人的小便宜,對方才會認為你不同,才會愛你。


    "你怎麽又這樣?"沈思博伸手擋住我,擰著眉頭:"說好我請。"


    他的手掌有力,我往外推,一邊笑:"沒關係,下次你來好了。"


    沈思博沒理我,把鈔票遞給小妹,我搶回來把自己的塞過去。一轉頭看見他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


    我沒察覺自己這樣有什麽過分不妥,而一旁已經有人在往我們這邊看,沈思博終於放棄與我爭搶,一直等服務員走開了,才平平淡淡地說:"莊凝,跟我你犯得上這樣客氣嗎?"


    可惜我那個時候,並不懂得體恤男孩子在這個情境下的難堪,更不明白沈思博這樣的話,是在表達他隱忍的不愉快,反而覺得自己的舉動特別值得欣賞,簡愛也要站出來為我唱首讚美詩。


    其實很多年以後想一想,那根本與自尊無涉,不過是我一顆年輕的心,正巧有那麽多驕傲、敏感和表現欲無處安放。人家的理論是天鵝絨,到我這裏成了刺荊。


    我回去的時候發現謝端在寢室裏啃麵包,坐在那裏,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從她身邊走過,看了她一眼,才發現這個女孩子吃東西的表情特別專注,看著手裏的食物,一邊慢慢的咀嚼,吞咽,像一隻滿足的、不急不慢的小鬆鼠。


    "你就吃這個?"我隨口問一句。


    她似乎被我嚇了一跳,噎住了,臉漲的通紅,我趕緊倒水遞給她,同時心裏想,她是不是用腦子消化東西的?怎麽跟她說句話也能弄成這樣。


    "小心燙。"我提醒她。


    謝端喝了兩口水,臉色逐漸平緩,眼睛卻紅起來。這個情況讓我很有些尷尬,一向我都認為哭泣是非常私人化的事情,他人如果不小心撞上,就要像舊式君子見著良家婦女手腕以上的肌膚那樣,含蓄而自覺的避退三舍,把對方不小心走光的脆弱當名節保管。


    她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深呼吸,然後沒話找話:"你就是本市人?"


    "對,你家呢?很遠?"


    "不,不遠,溧城。"


    "哦,溧城啊。"我說:"我知道的。"


    謝端嘿嘿一笑,小聲道:"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啊,我長這麽大,都沒怎麽離開過那兒,可沒見過世麵了。"


    她挨得很近,我看著她交頭接耳又心無城府的小模樣。


    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非常靚麗的一個姑娘,鬈發,腿很長,嗓子很亮:"喲,都來啦?我上午跟這兒還扔棍子打不著人呢!"


    她這個開場白可夠風格化的,典型自來水它胞妹,自來熟。我衝她笑笑,反正一個寢室的,總會知道她名字,不著急問。


    果然她大咧咧地在我們對麵坐下來:"我姓曾,曾小白,經院市場營銷係。"


    然後她把兩張名片遞過來,燙金的字,婉轉的花葉在白底上暗暗起伏,"資深客戶經理"一行下,是她的芳名與bp機號碼,我捏著它看了一眼,心裏想,這人是學生麽?


    "弄著玩的。"曾小白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笑。


    "我可沒名片給你,直接跟你說吧,莊凝,凝結的凝。法律係。"


    "我跟她一樣。"謝端接道。


    "連名字都一樣?"曾小白挑一挑眉,很詫異地說。


    "啊不,我叫謝端。錦瑟無端的端。"


    "哎,這個我知道,咱們高中上過的,你家人挺有文化的啊!"


    謝端不好意思地笑:"我媽,我媽給起的。"


    這是我第二次聽見她提到自己的母親,這對母女感情一定是非常好。我想起我自己那位風風火火的婦聯主任。


    當天下午去領軍訓服,晚上回來我見到最後一位室友,叫蘇瑪的小個子女孩,人不大,眼鏡度數不淺,念的金融係。她的年紀讓我們都驚了一下,十六歲差兩個月,高考拿的身份證還是臨時的。


    "你四歲就上學了?"曾小白坐在床沿,吊著兩條長腿掰手指問她。


    "五歲。"小女孩一本正經地糾正:"我們那邊小學隻上五年。"


    "那你一定特別聰明。"謝端穿著hellokitty圖案的睡衣,在桌前梳頭發,一邊笑眯眯地說。


    對方一點不謙虛,點點頭:"還行吧。"


    我剛洗完澡,坐在那裏聽她們聊天,夜風像冰涼的絲緞拂在皮膚上,室內很潔淨,有淡淡的香皂味兒,我看看這幾個要一起共度四年時光的姑娘,在日光燈白而強烈的光照下,她們,包括我,都像年輕的玫瑰一般嬌嫩,我覺得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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