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上還有什麽能讓人更加快樂——對於田笑來說——除了一塊長滿了青草的、平緩的山坡。


    ……清明之後,渴望穀雨。


    這個世界總還有一些如此美麗的詞語:比如“清明”,比如“穀雨”。


    天上正是薄陰的天,淺淺淡淡的灰藍。坡上的草也終於長出來了,把那稀薄的綠意連成了片。遠遠的城池把人世間所有的拉圾都收拾在了一起,灰黑的遠如反襯,把這郊野襯得越發清明爽靜了。


    天沒雨,可嗅到鼻子裏的空氣卻濕濕的;一眼望出去、那灰灰的藍與淺淺的綠潤在一起,把整個春都浸透了……把人的睫毛都要打濕了的呢。


    草坡外有兩個人。一個人衣襟飄飄的,可神氣卻整肅如石;一個人衣著簡陋,可神氣卻輕飄飄的……那正是田笑與鐵萼瑛。


    這麽兩個人湊到一起可有些出奇。不隻是旁人看到會好奇,連田笑自己也覺得怪異。


    可今兒他心裏高興——因為,今日、卻是鐵萼瑛約他一起出城來的。


    他們出城已有好幾裏,田笑眼尖,一眼就盯上了這片平緩的山坡。


    他一見之下,那份快活的勁頭,就算比鐵萼瑛再嚴肅十倍的人見了,也會忍不住笑出來。


    隻見田笑張開雙臂奔到坡上,快意之下,竟打起跟鬥來。他的隙駒步不覺間施展開來,昂首挺胸,風吹發飄,讓他看著像一匹在時光的間隙中疾走、得空溜到這春野草坡上撒歡的野馬兒。


    露水浸浸中,他還吸著鼻子。


    隻聽他忽然大叫了一聲:“我要念詩!”


    鐵萼瑛詫然一笑。


    田笑似乎早料到她會笑,“你別以為我粗人就不會念詩。我真個念起來,怕不比古杉還要好!他們那些古舊詩詞隻合拿線裝了,給蟲子咬,讓書蠹來念,看一眼就古板可厭。我會的他可就未見得會了。就是會,也斷沒有我體會得深。”


    說著,他竟真個念了起來:


    春雨驚春清穀天,


    夏滿芒夏暑相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念罷他大聲一笑:“你聽過哪首詩會像這首一樣,每一個字眼都這麽美的?”


    那卻是首二十四節氣歌。鐵萼瑛自然也聽過,可她還真從來沒有感受這麽深過。


    ……立春以後,便是雨水,此後驚蟄,此後春分……清明、穀雨、立夏、小滿,連綿而至……一直到白露、大寒……真真的,真是每個詞語都美得如此合恰,寒涼暑熱,都讓人一念開心,絕無哀愁。


    田笑看著遠遠的那個鹹陽城,他們那個世界是荒涼的。


    他抱著頭,在草坡上躺了下來——而我這個,卻美得讓人歎氣。


    鐵萼瑛沒有說話,自去縱目去看那綠野風煙。


    好一時,田笑道:“你不躺躺嗎?”


    鐵萼瑛搖搖頭。


    田笑盯了她會兒,“多新鮮的草啊。你聞聞,都聞得出草的香味兒來,它可比花兒好聞得多了。真好笑,到了這麽個地兒,你怎麽還繃著?站得有架有式的,好象隨時要練功、或是有人要來索命打架似的。你就不好閑一閑?”


    鐵萼瑛搖搖頭:“我不敢,我怕一靜下來,就會悲哀。”


    田笑怔了怔。


    ——不管怎麽說,鐵萼瑛現在對他說話真可謂全無避忌了,她對別人想來不會這樣的吧?


    他靜靜望著她,心裏忽隱隱浮起絲哀愁。


    他自幼流離江湖,經行世路即多,往往別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卻能理解——大家不肯理解別人往往也不過是為了自私罷了。


    頓了一下,田笑道:“是為了古杉?”


    鐵萼瑛愣了愣。


    “你是說悲哀嗎?”


    她好像還是不太習慣這世上居然有人關心自己的心思。


    然後搖搖頭:“以前不是。”


    田笑就等著她說。


    ——鐵萼瑛自己也覺得奇怪,她一向訥言,怎麽竟會跟這個偷馬小子說了如此之多?就是現在,她似乎也覺得凡他所問的,自己也都可以向他傾述的。


    隻聽她緩緩的,字斟句酌的,仿佛從來都少表達而對表達不太自信,唯恐難盡其意地道:


    “悲傷……好多時是我也不明其所以的。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我隻是怕靜下來。人一動起來,做事、練功、灌菜園子、教小點的師妹、出門辦事……因為人總在動著,好象可以忘了自己的存在。可一靜下來,做什麽呢?……怎麽說呢,身體靜了,心裏就老不由會去想,這一想,就會想出煩惱來。就會常常讓人感到自己的種種不妥、種種不合意、種種自我懷疑、自我鄙視的地方,會發現自己種種的不努力,當然、虛榮心泛起來時,又會發現自己種種不如別人處,種種惱天恨地處,那時,就忍不住會……心裏空茫茫的,會不知為什麽就有悲哀。”


    她靜靜地說著。


    “……我不習慣靜,不習慣沒有自我保護的姿態。那樣,我會被逼得發瘋的。那時,我就隻有發瘋地練功。”


    田笑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在努力理解,理解鐵萼瑛所說的靜……那感覺,就像整個世界的塵埃忽然一下落地,所有可以遮蔽的帷幕一朝落盡,當生命坦陳出它所有的折挫與不如意,最初的本真的渴切象幼兒的牙咬著母體的**一樣的折磨著你……鐵萼瑛說的就是那樣的安靜吧?


    鐵萼瑛望著田笑的目光很蒼涼,但蒼涼盡處,卻露出一點微笑來。


    “但現在,卻是為,怕一靜時會想起他了。”


    隻聽她輕輕道:“我從來沒想到會遇上他這樣的人。他好像很完美,起碼在這麽長時間裏在我心裏還能保存一個完美的假像。那種感覺,就像是遭遇了……一場真實。讓我可以拋開自己所有的自責自卑自怨自憐,所有的不足與缺點,可以放縱地去想:隻要可以接近他就好了,把自己的卑微奉獻出去,然後有他的光芒照著,這場生命,也就庶幾接近於完美了。”


    田笑看著鐵萼瑛,看得自己心裏也寂寞起來。


    ——這麽說,她是庶幾……接近於……“愛”了?


    他在聽著她心裏的聲音,也是頭一次看到一場愛的波瀾如何在一個女孩子心頭響起。


    那就像,聽到整個世界的狂瀾正在一個人的心頭掀起,整個宇宙的暴風正在她心頭掠過,暮合的烏雲裏忽透過一縷陽光,爾後那光在這世上所有土地的所有麥穗上飛舞……那是一種沒有人聽到過的聲音,夾雜著所有的狂喜與恐懼,讓承載它的生命都震顫了……那也是一場生命的華嚴,哪怕引起這一切的並不是自己。


    田笑靜靜地望著鐵萼瑛,想像著她的愛情,如在這不完美的世界中遭遇到一場完美,他還是感覺到一種如臨名山大瀑的快樂。


    有這些就夠了。


    ——又幹什麽,要嫉妒呢?


    靜了靜,田笑道:“所以,你約我來也不是為了約我,隻是想聽我、或和我講講古杉吧?”


    鐵萼瑛打量了下他,發現他的口氣裏並沒有嫉妒。


    她點了點頭。


    田笑歎了口氣:“你就不能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就算想要什麽,也不要直接說出口。多少虛假一點,給我點安慰不行嗎?”


    鐵萼瑛聽出他大半佯裝的口氣,也就把笑漾到嘴邊。


    “因為你不需要。”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就不屑問你了。


    她的潛台詞是不是這個?


    隻聽她微微笑道:“誰叫你是我認得的見過古杉次數最多的人呢?”


    田笑不由笑道:“那你找對人了,我可以講給你一件我親眼所見,且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古杉的事。”


    天上的雲變厚了,雨意也越來越濃。隻聽田道:“你還記不記得得前天夜裏的那場雨?那一場‘伐柯’行動,你也曾參加的。”


    他臉上笑意漸斂,神色竟難得的略略莊重起來。


    “不用否認,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兒,自己看中個男人,人家都是悄悄托人暗地裏查訪的,哪像你,竟真刀實槍的自己跑了去檢驗……”


    他的目光漸漸轉向遠處“……那天,發現你也在後,不知怎麽,我一下全沒了湊熱鬧的心,不想跟‘伐柯’那般小子混在一起開古杉的玩笑了。所以走開了,一會兒,居然就碰到了邪帝。”


    鐵萼瑛神色微動。


    田笑見到她的神色,接著道:“你別問我遲慕晴的事,對於她,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發現,邪帝那老兒江湖聲名如此凶惡,為人倒大是有趣。後來,他和古杉還小動了下手……”


    他撓撓頭“……可這些隻在傳說中的高手具體怎麽比試的我也沒鬧清楚,誰贏誰勝最後都沒看出來。這些都不是我要正經講的重點——嗯,岔遠了——我要講的是那之後……”


    他眯起一雙眼睛,“和邪帝那老小子分開後,我突然最好奇的是古杉,想看看他們那幫‘伐柯’的人對他還有沒有新舉動?我追不上他,就悄悄跟著雨水中他的腳蹤兒往前走。他的足跡留得可真淺,似有還無,好在我還有一個獵狗也不如的鼻子。”


    說著他揉了揉鼻子。


    “我悄悄重又追蹤那腳蹤追蹤到那片密林裏。還是我們一開始跟古杉對打的那片林子。我發現,一路上,‘伐柯’中人蹤跡不見,想來都已被他一一打發了。那時雨還大,可雲已下得薄了,有隱隱的光透出來。我發現自己又到了第一次見到他的那片林中空地。這一次,我才模模糊糊的多少算看清了那空地的大小。那兒好有畝許來大,四周都是密林。那裏的樹,長了隻怕都不知有好幾百年了。可那塊空地上,卻一顆樹也沒有,隻有些平坦坦的小草與泥濘。”


    “古杉居然又站在那裏——開始在‘伐柯’行動時,其實我見到他比你們誰都早,那時,我借著閃電看到了他,就感覺他其實是出來練功的。這時,見他又來了這兒,不由就暗地裏佩服:這小子可真叫一個軸!中間經過了這麽些變故,又是‘伐柯’,又是‘邪帝’的,任誰隻怕都會亂了心思,可他,居然又跑回來練功了!”


    “可我接著看下去,卻覺得,他的情形像很不安。那種不安我還真沒在別人身上見過。隻覺得,他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又像是一鍋燒了好久、可怎麽燒也燒不開的開水,叫人心裏沒的發焦。他就站在那兒,焦慮得都像是灶裏的濕柴了,著又著不起來、熄又熄不下去……總之,我也形容不出他那時的樣子;總那樣子很怪,套句文詞兒,該叫做‘冰炭交煎’吧?”


    “我覺得他好像練功受到了什麽阻礙,要麽是要新創一套什麽劍法創不出來……”他歎了口氣:“……我也不知為什麽,就覺得他好像是在試圖獨創一套什麽劍法,但卡殼卡在那裏。我當時隻覺他這樣的人好怪,你說這世上的劍法還少了嗎?隻愁多了!相互間爭競才那麽多。怎麽還有人沒事吃飽了撐的非要獨創一套才開心似的?”


    “我分明感到,他先出來是為練劍,但先為‘伐柯’所擾,後來又經邪帝一攔,本來一心的劍思被這一阻礙,又一催逼,竟都擁堵在懷裏,逼得他無路可走,所以才這麽不安的。”


    “我從來沒耐心呆那麽久偷窺別人,可這次不一樣。因為我還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麽認真於劍道的人,也不知這樣的人是怎麽練劍的。我隻覺得那不安催逼得他越來越烈,那心情甚至像他這樣的人都掩飾不住,透過身形的顫抖傳遞出來。”


    “我本來不見得喜歡這小子,但那時……”他呆了呆“……不知怎麽,竟覺得有些為他難過。隻覺得……哪怕就拿整個世界來換,我也不要像他這樣度過這短短的一刻。”


    說著,田笑的臉色忽然怪異起來。


    “雨下得越來越大,傾盆倒甕的,大得幾乎全迷了我的眼。”


    “我一遍一遍地抬手往臉上抹著,心頭一邊罵自己的蠢——真沒見過這麽蠢的練功!也沒見過這麽蠢的練功還有這麽蠢的人在旁邊這麽蠢的不惜淋雨地看!”


    “我盯著他足有小半個時辰,小半個時辰裏,他淋得跟一隻落湯的雞似的……”他掃了鐵萼瑛一眼:“當然,你看到的話,可能會說是是落毛的鳳凰……不管怎麽說,他那樣子很奇怪,又有點狼狽又有點驕傲。而且你要是見到了他那樣兒,會隻覺得他除了骨頭,像什麽都被雨淋走了,什麽都不剩……”


    “可我還在那兒傻傻的看……”他像完全陷進自己的陳述裏,全沒感到身邊已落下了零星的雨點。


    那雨點很疏,但好大,都要打得人要覺得疼似的。


    但這疼田笑全忽略了:“我終於按捺不住,想要走。就在這時,卻看到一直寧定定的古杉像是也撐不住了。他無力地揮了一下劍,忽低低叫了聲‘不’,然後,他瘋了似的。我看到他一把扯斜了自己戴的冠,就那麽披頭散發地在那兒站著,忽然**了一聲……接下來我沒看到,因為一道閃電劈下來,然後天地猛地一暗,四周雨密瀑似的下,像一出戲唱到高處,所有的鑼鼓沒天沒地沒節沒拍地連在一起地響……”


    “……然後又一道閃電來了,我看到……古杉已倒在泥地裏。他渾身痙攣,在那泥地裏打滾……我隻見到一地的泥水都翻在他衣服上了,雜草、泥漿、碎石頭、大雨……他就那麽掙紮著在裏麵……”


    他忽然收聲,不知是說不下去了還是神思已飄得不見首尾,不得見之於語言了。


    呆了好一會兒,他一側頭,才見鐵萼瑛的臉上,不知怎麽,竟一大顆一大顆地滾下淚水來。


    田笑回過臉,像一時不忍再見。


    他想起自己那一天,在一天大雨中,不知過了多久,自己一直就這麽呆呆地站著,看著古杉在泥濘中打著滾。


    最後竟發現,自己原來也……淚流滿麵。


    過了好久,田笑才勉強掙出一個笑臉,強笑道:“媽媽的,我本來跟你講這段故事,是要好好貶損貶損你心目中的那個小白臉的,怎麽倒把你講感動了。”


    鐵萼瑛像是看透了他笑謔嘲罵下的心,也不答話。


    有一時,田笑歎道:“不管怎麽說,這小子讓我看到了他風光之外的另一麵,也突然明白了好多突然想通的道理……”


    他臉色遲疑了下:“他在外麵的樣子,像你說,真的很完美,總讓你覺得……好像是在這不完美的世界裏見到一場完美,所以才會有那麽癡癡傻傻的暗戀吧?可背地裏,你哪知,你的那場完美卻原來在泥地裏打滾……”


    “他讓你,好像在這無所謂的理想的人間看到一場理想,可到頭,你其實不知,自己的理想原來早已自己墮進泥沼裏**……他虛飾著光芒,可最後給接近的人看到的卻是那……一天飛灰。”


    “……一天飛灰,一世泥沼……所有超拔、都是沉陷……媽媽的,他居然會讓我想到這些……所以,這樣的小子,你最好還是一世都不要去碰的。”


    他沒想到這段話會說得鐵萼瑛如此不忍。鐵萼瑛心頭有如一片針戳,她聽得出他是真心實意的在勸自己。這麽想著,卻忍也忍不住心口酸痛,所以沒說什麽,就自悄悄地轉身而退了。


    田笑卻沒有發現她已走,隻是獨自在那裏說著:


    “你要是聰明人,就該趕快承認我的好,我會哄得你一輩子開開心心,再無他媽的哀愁。你看,遠遠的那片麥子也出茬了……”


    他雙手抱頭,仰望著天上。


    “你別光覺得隻有他那樣的人才有詩意,其實,我隻是沒跟你說過,我也是個畫家的。”


    說到這兒,他一轉頭,才發現鐵萼瑛已經不見。


    田笑苦笑了下,接著卻自顧自說了下去:“我剛才光顧忙著告訴你我是個詩人了。嗯……我其實,我還是個畫家。”


    “但我不是那些庸俗畫手,我隻在心裏麵作畫……”


    他把頭仰高了點兒,一直望向天空。


    “……就像現在,我看著剛出茬的麥子,就會想起它長熟時的畫麵:濃得得不能再濃的天,藍得像果子做的醬;那醬漫過畫邊上了,底下是金黃得一塌糊塗的麥草;那麥草燦得你聽得到爆漿的聲響,而那金黃太深了,深過了就有些頹暗;一大群烏鴉正在天上飛過,黑而密的點點兒,點在那一天一地的黃與藍之間……這是不是一副好畫?這個世界其實不需要紅,不需要別的雜色,隻要黃與藍,就富足得足以讓你一生回望……”


    他滿口裏跑馬,都不知跑到幾千裏遠了,而鐵萼瑛早已走遠,卻不知是不是有朝一日,還會轉來。


    這一整天時間田笑就在那片青草坡上消磨過去。


    中午沒東西吃,他也不在意,就嚼了嚼草根玩。他知道,像自己這樣練過功夫的小夥兒,稍微餓一餓,精神隻有更加健旺。


    向暮時分,他遙遙地聽到一陣吹打,耳朵動了動,細辨之下,才聽出那是《喜事近》。


    ——啊!田笑猛地想起來,古杉的擂台之爭可就在明天了。喜事近呀喜事近,看來真的是很近了。


    田笑順著吹打聲望去,遙遙地隻見到鹹陽城門洞開,門裏麵黑壓壓地湧出好一片人來。離得太遠,田笑也看不很清。他好奇心起,不由疾跑上坡頂,想看個明白。卻見到那些人似抬著什麽正向城外自己這方向走來。


    天近暮了,田笑枉自運足眼力,還是分辨不明白。他這麽個人,心裏受不了一點疑惑。當下再不停頓,眼見那批人去的方向卻是自己所在山披的偏西北麵,當下就下了坡,向那邊奔去。


    讓他奇怪的是,遠遠那批人所行卻並不依道路,隻揀荒野裏走去。


    田笑見他們走得慢,也就不著急,慢慢地往前趕。前麵一時有一座小土塬遮住了他的視線,也就再見不到那批人了,但吹打聲還是隱隱傳來。


    他就這麽不急不緩地往前趕,隻覺越走越荒涼——這往西北一麵的地界卻隻見荒野,沒有耕田。隻見到焦黃的土焦渴渴地裸露著。偶有一根草,根部也有燒焦了的痕跡。


    有好一會兒,他翻上了那片土塬,縱目一看,卻見那些人已走近至一兩裏開外。這批人好有上百人,個個肩上都抬著長長的、方方的東西,在土塬間的小路裏時隱時現。天更灰了,看不清那抬的是什麽東西。


    不一時,隻見那批人停在遠遠地在二三裏外的一麵土塬下停了下來。田笑隻見他們一下消失了,被土塬遮住。好一時,再出來時,卻已是依原路而返,隻是人人肩上都空了。


    田笑再捺不住好奇,快步就往他們撂下東西的地方趕。


    二三裏的地界,以他的腳力舉步即到。不過是翻兩三處土塬。他不耐煩再繞路,遇有障礙,都催動身法,直接攀爬而上。


    猛地他來到一個高地,視野突然開闊——隻見這一帶都是水衝出的溝塬地貌,黃土的溝壑縱橫交錯,中間岸然而立著一些高塬。


    蒼老的黃土原展開它皮膚上的皺摺,頂上的天灰蒼蒼的,四周的田野、一打眼之下,滿眼幹黃。去遠了的吹打手已大半停了下來,偶有年輕好事的把隻鎖呐孤單單地吹起,聲韻卻更嘹亮,脫離了嘈雜雜的伴音,反得以孤銳起嘶啞,鑽出了黃土地,興奮地直往天上奔著。


    田笑一低頭,卻見腳下是一道寬達數十丈的黃土溝。


    那黃土溝裏,竟散亂地放著不下一百幾十口棺材。


    他幾乎驚得合不攏口來,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的棺材!


    那些棺材散亂地放著,質地優劣不齊,有露著白茬的楊木的,有顏色沉重、明顯一看就覺貴重的硬木的,還有奇怪的水曲柳的、上麵的花紋還露著它曲紋的本色……


    它們都沒上上漆,就這麽被亂七八糟地拋在這裏。


    那些棺材明顯是空的。棺材之間,正有一個老頭兒和一個年輕人一口口的數著數。


    那老人數完一遍,往一口棺材上一坐,掏出竿旱煙來,抽了一口,對那年輕人歎道:“嗬,棺材棺材。這裝裹人終了的東西,名兒也叫得這麽好聽,又是官又是財的。”


    那年輕人笑應道:“全鹹陽城的木料現在隻怕都搜光了,好容易趕出這麽個數兒。這訂貨的人,可要把滿天下的官和財都發盡了吧?隻是這幾日,誰家可都別死人,要是死了,一時隻怕都找不出棺材來,隻好草席裹了就葬吧。”


    說罷,他疑或地抬起眼。


    “陳爺爺,你說、怎麽會有人這麽沒事兒幹,一下訂下這麽多口棺材?”


    那老頭兒抬眼四處望了望,仿佛提防著什麽似的,然後才壓低聲音緊著喉嚨道:“誰知道?哪有一下要用這麽多材的!這幾天我老思量著,總覺得,這事兒不對呀。也猜著,這可能,跟……咱們的古杉有關。”


    那年輕人眼睛一亮:“古杉?姓古的傳到他這一代全家隻剩了獨枝兒啊,怎麽會用得上這麽多口?”


    那老人眼一翻:“你別口裏沒尊沒重的——誰說是姓古的要用?他且用不著呢!我也是白思量,猜著可能跟他有關。那古少爺,別人不知,我可知道他對咱們鹹陽城是有大恩的。”


    眼見他肚裏有故事,那年輕人不由湊了過來,一屁股在那老頭坐的棺材邊坐了下來,兩眼熱望地問:“什麽大恩?您說說,您說說……”


    那老頭兒似乎也愛說話,磕了磕旱煙管兒。


    “那還是十年前了。那時我還沒現在這麽老,腿也還有勁兒,走得動。我常在甘涼道上收些木材,耳朵裏那時聽得最多的是江湖中的事——人在外麵跑,耳朵不靈哪成呢?所以才聽說了這麽一段兒……”


    他抬起眼看看天色,估量著有沒有說這些閑話的空兒。


    “你可聽說過祁連鐵騎?”


    那年輕人脫口道:“就是那些馬匪?”


    老頭兒一伸手就握向那年輕人的嘴,口裏叱道:“小孩兒家,口裏別沒輕沒重的!總之,就是他們那些大爺了。”


    “我那年就在甘涼道上聽說,他們在塞上打家劫舍膩了,猛的不知怎麽打主意打到咱們這兒來。他們遠窺上鹹陽,準備在咱們這兒好好幹上一票。你小,不知道,那幾年朝廷有些亂,顧不上咱們這兒。所以,真要給他們得上手,咱們這小老百姓隻怕有難了。那時,我聽了消息,沒心思再去收木頭,打定主意就往家裏跑。那回,我卻是頭一次聽人說起古杉的名字。”


    “那時他還沒太成名,隻聽那些江湖中人紛紛傳說:說是知道了祁連鐵騎們的打算,鹹陽城裏卻有一個人卻坐不住了。鏢行的人都散了,那人卻迎頭趕來。這人好象是世家子弟,還隻十六七歲,帶著一把鏽劍,騎著一匹瘦馬,就那這麽向西直向祁連鐵騎的根本大寨趕去。”


    田笑遠遠地聽見他二人說話。


    因見那老頭謹慎防人,故把身形放低,溜到土塬背光處,伸了耳朵偷聽。


    這時聽了那老者講起古杉少年初入江湖的情形:一把鏽劍,一匹瘦馬……不知怎麽,想象中那個單薄伶仃的少年形像就像在自己眼麵前似的,心中悄悄一樂:原來那家夥也還有過那麽青澀的時光。


    棺材邊那年輕人早聽住了,見老頭兒停口吐痰,忍不住插口就問:“怎麽著,他這一仗打贏了?就此保住了咱們鹹陽城一方平安?也由此名動江湖?”


    他的臉上,卻全是一個等閑少年對江湖的向往。


    那老頭兒卻淡淡道:“輸了。”


    這陡然的一刹不隻讓那年輕人,連遠處的田笑都不由聽得一怔。


    那年輕人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啊……”


    那老頭兒微笑道:“那時他還初入江湖,你以為他天生的就多厲害呀?你還真不知道祁連鐵騎累世的聲名。據說他們那幫馬匪中,在江湖中叫得出字號,能讓人記住的就有二十多個。古杉鏽劍瘦馬,冒冒然趕去,怎能不輸?”


    “可他雖輸了,卻燒了祁連鐵騎藏得極秘的存糧,削光了鐵騎老大最心愛的小妾楚七娘的半邊頭發,聽說還廢了鐵騎中硬打硬的攣生兄弟耿老二的‘督郵’二脈……我也不懂那是什麽;總之,惹得祁連鐵騎中人人大怒了。”


    “一時,祁連鐵騎們的蒼鷹獵犬,就滿天下開始搜捕古杉,這憤意倒把他們覬覦鹹陽之心,換成了純屬江湖的個人恩怨。聽說,他們那幾年,出動了不知多少人馬,一時追得古杉天上地下,無所不至。古杉就是從那時開始遊曆西域的。你看著古杉現在的風光,斷想不出他當時有多狼狽的。我後來聽說,他被逼得瘦得不成樣子,也不知後來怎麽熬了下來,更不知後來這事兒怎麽平息的……但我老想著,祁連鐵騎中人是那麽好惹的?總有一天他們會來找古杉算賬。所以我估量,這次有人訂下這麽多的棺材中,又把它送到摔碑店方向,多半就是祁連鐵騎中的角色。你想想,他們隻要聽說了古杉現在奉旨召親,鬧得這麽風光,還有不來搗亂?”


    田笑在旁邊把那老頭說的字字聽進耳朵裏,別的一時都不關心,隻笑得暗地裏直要打跌——古杉啊古杉,好小子,你現下風頭如此之盛,原來當初……不知怎麽,他一想起古杉當日被追得亡命天涯的樣子,對比起他現在古穆清華的氣度,不由就大大解恨開心似的,覺得那個一想來總覺有些遙遠的影子一下被拉近到近前。


    那年輕小夥子張口還待要問,那老頭抬眼看了下天色,反先問了句:“你數清楚沒有,數目倒底對不對得上?”


    小夥子忙點點頭。


    一見他點頭,那老頭兒倒急道:“那還等什麽?年輕人就是不知輕重!你還想等在這裏,等那訂棺材的人把你塞進去當瓤子啊?”


    那年輕小夥兒被那老頭兒罵得又是不服又有點害怕,嘟嘟囔囔地隻有跟著他急惶惶地走了,剩下田笑一個人望著那堆棺材還忍不住樂。


    他想像到有趣處,恨不得追上時光追回到當日,好在西域關外碰到那個正被追得倉惶四竄的古杉,戳著手指對著他鼻子尖大叫上一句:“原來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身子縮在一個土縫裏,沒事兒偷著樂,一樂就樂上好半天。


    等醒過神來,才發現:有人來了!


    田笑已為那老頭兒的話引起警覺,這時本能的把身子一縮,運起他獨家的“五遁”之術,把身體藏在土縫裏,化為土色,隻偷送出一雙眼珠子來窺探。


    卻見那土塬四周,深溝裏,也沒什麽聲息,呼啦啦地,一下就冒出幾十個人來。


    那幾十人行動無聲,也不說話,俱著深色衣,相互之間似極默契,先兜兜轉轉地把附近搜羅了一圈,然後就有一人去數那棺材。數完之後,那人點了點頭,剩下幾十個人更不開口,個個從身上掏出一把白骨製的刷子來,這時各找一個棺材,就在那棺材上麵開始刷了起來。


    暮已拉深,灰重如布,相隔十數丈就隻能見到人影了。


    田笑隻覺那暮色深重得好像一場皮影戲的大幕,而那突然冒出來的幾十人,個個姿態僵硬,像那塊深灰的布上一個個沒有顏色的皮影兒。


    眼見那天跟口鍋似的倒扣著,扣出的空間裏滿是鍋灰樣的暗光,那些人影魍魎一樣的薄,田笑一時隻覺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鬼氣森森!


    他最直接的感覺就是這四個字了。


    他們原來是在給那些棺材上漆。


    ——漆是黑漆。


    ——那漆就是他們背上背來的。


    這時隻見他們一個一個認認真真地刷著。田笑眼看著檀木做的質地暗啞的棺麵顏色變得更深了;森白的白楊木棺材上卻慢慢才被塗成黑色,白色的木茬與那黑漆交映在一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怖;而曲柳的在那黑漆還沒蓋盡時紋路一時變得更加詭異……


    田笑隻覺得說不出的怪異:這是些什麽人,幹的又是些什麽勾當?


    而那些魍魎間互相完全不做交談,隻是沒命似的認真刷那漆。


    田笑隻見到他們很快刷完了第一遍,然後一個個伸出手,對向那棺材的板壁,在距那棺材表麵數分之地摩娑。催動掌心的熱氣,迅速的烤幹它。


    空氣裏飄浮著烤漆的味道,還有那些人勞碌後的汗氣,這兩種氣味一酸噎一刺喉,聞得讓人難過。


    他們烤幹了後就開始刷第二道。僵直的手與永不停息的動作,單調得讓田笑悶得有如自己都鑽進了一個棺材。


    可那簡單的動作卻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田笑也不知他們最後刷了多少道,又烤幹了它多少遍。隻見他們中為首的人忽抬頭看了看天色,一揮手,那些人又從背囊裏搗出了些不知什麽來,塞入棺木之中。然後迅速地把那些棺木抬在肩上,一轉眼就已開始列隊而行。


    田笑運起五遁之術悄悄地綴著。隻見一路上那些人都不開口。他們的姿式怪異,有兩個人抬一口棺材的;有一個人抱著一口棺材的;有兩個人左右雙肩齊上,齊抬著兩口棺材的;更有的一個人就扛著幾口棺材的……而那些人的腿像是是直的,平空飄浮出去,膝蓋都不會打彎兒一般。


    時間已近子夜,田笑這才發覺,他們果然是在向著摔碑店的地界走。難道——他們真的是在去找古杉?


    沒錯,走出了沒幾裏地,他們居然又碰上了一撥同樣的人。但兩拔人並不摻雜,各背著各自的棺材趕路。


    他們就這麽默默地在荒野、古塬與農田間穿行。好一時,終於走到了一個山穀,那就是田笑到過的古家密林的後麵。


    他們趕到時,居然那裏已有第三撥棺材隊等在那裏。他們會合在一起,黑鴉鴉地覆蓋了整個空場。


    田笑隻覺得腦中一暈:媽呀!這世界,像整個地已被棺材蓋起來了。


    ——“千棺過!”


    田笑猛地想起那日招引自己加入“伐柯”行動時,耿細光一見到一片紙錢貼上他衣袖時猛然脫口而出的三個字;接著不由又想起清明節那天見到的一整個鹹陽城那到處亂飄的碎紙屑。


    ……整條街幾乎被碎紙屑填滿了……滿世界無所名之的白紙屑,都是做招魂幡兒、紙房、紙馬用剩的餘料……還有被鐵釺子捶打過的厚黃的紙錢……


    那紙屑像要把整個鹹陽城都埋掉了。


    田笑腦中終於閃過了兩個字:地藏!


    ——這該就是江湖中傳說最神秘的幫派,地藏了。


    那是田笑小時聽說,但久已忘卻的傳說。


    傳說,隻有在碰到生死危亡的關頭,碰到並世無兩的敵手,“地藏”一門才會發動起他們這勞心費力的“千棺過”。


    那些怪人忽然散開,他們烏鴉鴉地彌漫開去,浸漫了整個山穀。然後,越在外圍的人漫出得越遠,漫進摔碑店這一帶相互遙隔的村落。


    而山穀內,隻見好多棺蓋忽然翻起,有抬棺的人一鑽就鑽了進去;更有好多人席地而坐,他們把棺材置地、橫豎聳亂地擱著;又有人把那棺木豎放於地,人跳到棺材頂高高而立;還有人不知疲倦地把那棺材抱著、扛著……這兩三百人像一支暗獄逃逸出來的軍隊,就這麽把以古家以中心的摔碑店地界或密或鬆的覆蓋了。


    然後,他們突然整齊劃一地開始敲擊起棺材板來。


    那聲音先還是稀落的,有人在浮土的覆蓋下,在棺材裏麵叩動起上麵的棺蓋,接著,四周傳來鳴和。坐在地上像打鼓一樣敲著的,扛在望上像扛鍾一樣敲著的,抱在懷裏像抱琴一樣敲著的,還有挾在腰裏像腰鼓一樣敲著的……那聲音聚合起來,竟有節奏,竟成音韻,簡直像一整支樂隊一般,一聲聲擂響,那響聲傳遍了整個山穀,又向摔碑店整個地界彌漫開去。晨鍾暮鼓,雷鳴山響,都沒有它們這聚合敲擊來得震人心魄。那聲音不大,也不太有穿透力,卻悶實實的,空洞洞的,喚起你心中更大更空的回響,好像猛地在你胸腔裏憑空敲出了好大一塊空地,然後讓你的心在裏麵“砰砰、砰砰”,自己也恐懼於自己所發出的回響。


    ——這算什麽?


    這簡直是一場排演好的“棺鼓”!


    那聲響仿佛出自地肺,仿佛來自永遠黑沉厚密處,是跟你生命息息相關的,最隱秘最本能的召喚。


    又有誰抗得住它如此的催擊?


    田笑藏身在一個小山頭。


    他開始恐懼。他正在努力用著“五遁”之術試圖把自己也變成一顆樹。他的“五遁”之術一向修習得不錯,是他闖蕩江湖用以保命的法寶。可今日,他對自己這樣法寶也頭一次開始沒信心了。如果,自己中了那“棺鼓”之聲,被催出身形,被發覺,他將怎麽再逃?


    他的“五遁”之術隻怕遠不能把他化為一具不起眼的棺木。


    他在山頭上視線很好。透過隱約的星光,隻見數裏之內的小村子都影幢幢的可見。接著,他就開始見到那些本靜默的、已覺入夢鄉的一個個小村落開始顯露出不安來。這樣的山鄉僻壤本來是寧諡安穩的,可在這鼓聲之下,那些小村落卻像從沉睡的緘默中蘇醒過來,無生命的樹石牆垣都開始顯出恐懼不安來。


    一盞燈亮起了,是受驚的農人點燃的。


    然後,四下裏,隻聽到耕牛被驚的一片低哞。那些雞犬也警覺了,開始零零星星啼叫了一兩聲後,居然就嚇了再也不敢出聲來。整個地界都已陷入惶恐,有的人家雞已開始一窩一窩的瘟死於巢,山林裏的野獸恐慌不安的突奔著,可最驚恐的還是人。


    隻見到四野村落裏,一家接著一家的油燈亮起。這些貧窮的農人,平時不到年節是斷舍不得入夜點燈的,但這時都不由點起,想來也正有人趴到窗口張望。田笑感受得到他們的恐慌,因為將心比心,他都感受得到自己從沒有過的恐慌。隻覺得一個心房被逼得慢慢不依自我控製地跳,這樣跳下去,它總要爆裂了或迸出喉嚨口才算終局吧?


    那聲音卻越催越緊了,隻聽得一堆喑啞啞的聲音在其間吟唱,不仔細辨別都聽不清的。那卻是:


    鹹陽千古地,


    城外土饅頭;


    一人吃一個,


    終了陷其中。


    田笑隻覺得腦子都“嗡”地一響,忽然明白了他們唱的什麽。


    ——“土饅頭”?


    那真是田笑聽過的最厚實、最滑稽、也最黑暗的幽默了。


    那聲音響到緊處,像在一個無風無月的夜,所有的草都靜著,連一根最細的樹梢也不會抖動哪怕一小下;突然、亂葬崗上所有的墳頭一起開始咧開嘴嗡嗡地叫了;忽然,上千顆白楊樹一起無風自動地拍著巴掌笑了;忽然,傳自地腑深處的**叩響了所有的新棺朽板……


    那聲音起音很低,忽爾有序,忽爾雜亂,最後混沌在一起,有如一個地肺在這深夜裏醒來,在大地深底裏一翕一張著,張合到最後你才發現,原來腳下深處的地肺與你的心脈原是關連在一起的,你絕對抵擋不住它這樣大力的開張!


    這就是他們示威、預警?


    田笑隻覺氣息越來越是浮動,連“五遁”之術也催動不暢,眼看就要暴露身形了。卻覺得,一旦暴露後,不等別人動手,自己像馬上就要被被催化得變成一具朽棺,一個和那些抬棺人一樣的人,融入他們的隊列,與他們再無什麽不同。


    那好象是比自己的“五遁”之術更高明的“遁”了。


    因為它要連你的魂靈一起遁入到渾同。


    ——這世上最可怕的原來是渾同!


    山野裏忽然響起了一陣嬰兒的啼哭。


    那是山腰裏離得最近的一家農舍。那家的孩子嚇得終於忍不住,開始放聲啼哭了。可它的哭聲才一出來,不知是為恐懼的大人用所所掩,還是一下被這數百聲“棺響”湮沒入渾同,隻聽得接下來隻有抽氣似的凝咽,像那個小生靈已忍不住,要在這召喚裏離開人世一般。


    田笑正不知要會如何了局,一個聲音忽然從前麵古家的宅院裏浮起。


    隻聽得它清朗地道:“你們一定要逼我現身嗎?”


    空中忽浮起了一聲低啞的女子的輕笑:“不錯,我接了過千庭的生意,不過這麽些天卻怎麽也找不著你,逼得我隻有使上這招了。”


    先前的聲音隻凜烈烈的震怒:“找我可以,卻與無辜鄉民何幹?”


    那憤怒都像聚得有形,聚成一抹凜冽,刃破長空地在這暗夜裏劃了開來。


    那女子卻一聲輕笑:“誰讓你隻是在逃。我要讓你知道,這世上總有讓你逃也逃避不掉的,比如我地藏門,比如千棺過。”


    原來……是她!


    田笑猛地猜知那女子是誰了。


    她與過千庭交易時他也曾在場。


    卻聽那女子道:“我要是再拖,可就要超期了。今兒是過千庭給我約定的最後一夜。今夜,你無論如何也要出來。姓古的,我知道,如果你要逃的話,這世上怕沒幾個人追蹤得出你,當年祁連鐵騎那些小子們都搜不出你。但你再不出來,過千庭許給我的珍珠十擔,楠棺百口,錦緞千匹,和雲南一境的一年的翡翠我可賠他不起。聽聽這個價,你也該得意地出來了吧?別跟那些軟骨頭一樣的龜縮終老。”


    那先前的聲音卻忽覺默,隔了好久,隻聽它忽然朗吟道:“行……藏……用……舍……”


    這一句字字拖著尾音,分明是古杉那一疲累就多少會沾上點鼻音的獨特的口聲。田笑忽覺得自己壓力頓輕,隻覺得那長吟像異域笛音裏的故鄉、也像故鄉月色中的懸想……


    田笑自己的心裏一時也振奮起來:古杉啊古杉,快出來!我要看你的劍。


    ——即然舉世已千棺吟唱,不容你緘口;即然刀兵忽然間已如廢鐵,腐朽不饒金石,讓我看看你的劍……讓我看看你的劍!


    他長大以來,在久曆江湖後,還是頭一次如此感動、如此激越、也如此期盼地渴望再見到一柄劍。


    可以劃破這千棺鼓響的悶沉沉的夜空的劍!


    空氣裏有如突放煙火,隻聽一個女子的聲音一聲聲脆響,“你就還藏著,你就還藏著……”那聲音像拍著手的笑,像一千顆鐵珠打破了一千盤玉盤,像一千個侍女同時在給褒姒撕破一千匹錦緞,它們跳蕩不止,一時在這裏,一時在那裏,竟同時在山穀間空場裏好多處響起。


    像一個調皮女孩兒拍著手,在那空場裏這裏蹦到那裏的笑鬧。


    而那黑沉沉的山穀裏,突生怪異。隻見黑黑的絲絨一樣密厚的夜裏,放煙火般的,突然露出一手、一腳、一半邊臉、一隻耳、一截黑發和上麵的珠飾,或一隻眼角上畫著的螢螢的眼暈。而那一手、一腳、一半邊臉、一隻耳、一截黑發和它上麵的珠飾、或一隻眼角上畫的螢螢的眼暈,都是單獨地浮出的。它們極美,像煙火一樣的綻放,卻倏忽炸裂。可那情形也美得詭異,田笑隻覺得這一生都沒見過這麽破碎的、妖詭的眉眼。


    那女子阿芙蓉也不知有著何等樣的秘術,竟可以在下麵的山穀裏突然如放光的單單展露出她的一隻手,一隻眼,或一截頭發。它們都像發著光,瑩瑩的,可後麵卻憑空消逝了它本該聯同的其它肢體,單提另的呈現出來,像一個畫者隨興而至,在這山穀的夜裏,以夜幕為畫布,這裏畫上一手、那裏畫上一眼,多一筆不敢浪費,零零碎碎地竟堅決讓它們都成片斷呈現。


    田笑知道阿芙蓉是在搜索催逼著古杉,可還是不由得不覺得她的身體的哪一個部位都說不出的美,隻是這美美得荒涼怪誕,竟讓人有些惡心的嘔吐感。


    阿芙蓉一現身,她手下的千棺之鼓響得更加緊了,好像要給她這殘肢碎體之舞打上重重的鐐銬一樣的節拍。


    田笑不知怎麽,隻覺得身邊的夜空都晃動了一下子。剛才為古杉聲音出現,稍得平穩的遠遠近近的小山村都現出崩潰之感。


    卻聽得一聲嘯叫,一個人裹著一身月色的衣衫,已在那暗夜宅院中衝起。


    那人頭頂戴著一頂冠。


    這等高冠該還是可以遠溯到秦漢之前的男子的裝束吧,時下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它一現就讓人不由跳蕩出眼。田笑也可一望之下,就可以辨別出,那正是古杉!


    這時,他隻覺得那頂冠簡直就是長在古杉頭頂的。


    從腦骨上直接生長出來,有的人腦子後麵,是不是就會長出這樣孤卓的反骨呢?


    田笑仰望著他衝起的身形,隻覺得他越拔越高,仿佛一隻雲雀直衝入雲霄。


    他長嘯已落,可尾音卻清拔地拔起,在一片“千棺之唱”中,如同一隻飛鳥振起靈魂的羽翼。


    場中情勢一時極亂,亂中隻聽阿芙蓉讚道:“好!”


    “好你個古杉!當真冠可名為切雲,鋏自當稱陸離”。


    古杉卻長聲道:“何妨冠為陸離,但有一劍切雲?”


    田笑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卻覺得好像傳說中的屈大夫這時從古跡中走來,走出冠玉挾劍的風彩。他隻覺得古杉那聲音有如實體,在空中說不出顏色的混汙不堪的布麵上攤出斫冰擊雪的字來。四野村莊一時如受救助,竟可以在那“棺鼓”之聲中小得寧靜下來。


    古杉的聲音把“千棺之鼓”都壓亂了,可阿芙蓉的女聲卻低柔嘶啞,並不曾為他所壓製。她的聲音,有一種魅軟,像瘴氣,像這世上放爛的果酒,像富貴已絕後穿朽的綾羅,像蛀軟了的藻繪梁木,也像一場豔禍下、僵直前那一刻莫名稀軟的女性的屍首……


    那聲音貫徹人肺腑的縻爛著。


    古杉卻沉聲一喝,像是給那聲音做評注與總結:


    “阿芙蓉!”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沒錯,我是阿芙蓉。”


    “阿芙蓉就是我,我也是阿芙蓉。”


    田笑早驚覺,她的聲音就是她的利器!它在一片千棺吟響中響起,是一片空洞中縻爛的引誘,是絕望中的惑陷,是大地的髒肺那腐軟的擁抱。


    古杉振聲道:“弘文館這次請出了你們,可謂不惜本錢了。”


    那女子笑應道:“他們居然說,我最多隻能傷你到七分,而他們要的恰恰也是七分。”


    “我卻不服,嘻嘻,這生意我接了,但不一定全照他們的意思做……”


    ——千棺亂陳中,空氣中忽浮現出了一支手。


    ——幽幽白素的手,隻有一支手。


    ——那手到皓腕而止,後麵憑空地消逝了軀體。


    “……你看,我已給你準備了這麽多棺木。古郎,你可以選擇你最喜歡的一口,我相信你的選擇,嘻嘻,你躺進去後,我情願挪一挪地兒,跟你躺在同一口裏……”


    忽然,她的語意斷了,低低道:“我不信,我要全收了你還會收你不得?過千庭算什麽東西,他敢小覷我地藏之府!”


    然後她忽然唱了起來:


    角枕……呀……粲兮……


    錦衾……呀……爛兮……


    百年其後……哎……


    ……歸於……其居!


    然後,一場酣戰就此開演。


    阿芙蓉纏上了古杉,古杉卻想先壓服那千棺之響。


    可阿芙蓉的零肢碎體大法卻當真為江湖僅見。它們零零落落的閃現,配合著那千棺之鼓對古杉發動起絕命之擊。


    阿芙蓉可仗的盡有千棺。


    而古杉所持,不過一劍!


    然後,田笑對這一晚的記憶就徹底混亂了:他隻記得千棺之戰就此發動;絕望的空洞中新棺朽板一起敲響;田笑想助手,卻無從助起;那千棺之伏簡直就是一個大陣,它們旋轉擱置,聳亂排放,就是要召引出地藏中的力量來;那藏於地肺的黑暗卻有一絲親密的狎弄,像在告訴你人生種種,終必成空,萬物生長,終歸渾同……


    ……更可怕的是,那中間還夾雜著阿芙蓉那美麗的迷陷……阿芙蓉在千棺暗黑中,時不時突現一腳,一腕,一眼,一臂……它們皓白著、幽素著、靈動著……單獨地拋棄軀體的呈現,各有其驚心動魄的瑰麗,如一地屍水中猛然開出的萬古空蓮……


    ……但它又驟然消解於腐爛,腐爛的過程在空中宛如清晰可見;這是一場圖謀已久的湮埋與沉陷,圖謀了幾千幾萬年……


    田笑隻在古杉的身影中望出了危冠廣袖,那冠子像從他腦子中生長出來,而斑闌之意卻脫逸出他的鏽劍陳鋏。


    可他畢竟隻有一人。


    田笑這麽自許銳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場中戰況。這麽鏖戰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見古杉的劍上幻出一片鏽跡沉沉的斑闌來。卻聽阿芙蓉也一聲低呼,她還是那樣沒心沒肺的笑鬧似的聲音,可聲音裏已有震撼之感:“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絡繹劍,怪不得聞老頭絕對容不得你!”


    她忽然開始吟唱,“零肢碎體”大法催發至極處,隻見下麵一眾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隻見一片片棺蓋忽向空中飛起,阿芙蓉的零肢碎體零零碎碎的在這空中頻現。忽聽她笑叫了一聲:“認命吧,絡繹劍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驚,卻見古杉一個翻飛,人極高地在那空穀上空,千棺之上翻飛而過,可他似已控製不住身形,空中更是灑出了一片血雨,那卻是他的口朝下,咯出的一口口血。


    田笑不由急了,古杉已傷。他隻有自己,可阿芙蓉卻有著千棺之助,怎麽助他,自己該怎麽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個個齊齊打開了棺蓋,好像就情等著再也控製不住的古杉終於墜落中其中哪一個,然後棺蓋一合,這夜的靜默重新封口,封住地藏門終於得手的古杉。


    田笑再顧不得什麽“五遁”了,他情急現身,就向古杉墜落處疾趕。雖明名自己跑下去也不過多一個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為了那一夜的酒,為了這幾日的相知,已情願陪葬。


    隱隱的,他看到了古杉空中的一頓。


    他還沒有明白過來,明白那身影猛地忽在樹杪上蓄勢後反擊的一彈,已聽阿芙蓉色變道:“共倒金荷……”


    ——“共倒金何家萬裏……”


    ——“共倒金荷家萬裏?”


    ——“共倒金荷家萬裏!”


    阿芙蓉那一句中竟包含了這三種截然不同的語氣。


    然後,隻聽空中一連串兒的輕響,放煙火般的,阿芙蓉的眉、眼、手、腳、發、身……零肢碎體,竟再也沒那麽全的在空中疾現,它們飛聚而來,要聚在一起,以抗古杉這臨危一劍。


    田笑卻再什麽都沒看清了,沒看清那一道孤銳勇決的弧線,沒看清那一條輕利絕世的痕跡,還有它逆行倒挫的光彩。


    他也沒看清那一劍之後阿芙蓉那暫得一聚,終於全身呈現的一刻後是如何又零肢碎體地飛散……沒明白她飛散後那一聲怒極也微弱已極地吩咐:


    “快退!”


    因為他的腦中轟然一響:


    共倒金荷家萬裏……


    天呀——


    竟然是共倒金荷家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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