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唏哩嘩啦地在大楊樹葉子中間往下瀉,潑雨似的,秋後的太陽暖黃黃的是有那麽點鹹濕的意思。一個小子站在高高的楊樹杈上往下尿尿。那兒的位置極高,再往上就是楊樹的尖兒了。尖兒頂上就是一整個瓦藍的天。


    他的手還不老實,上下抖著,空中灑過一條彎曲的銀線。樹就在大路邊上,路上的積塵被激得濺起一點灰來,土腥腥地往上翻。


    這時那小子腦袋後麵忽傳來一陣馬蹄聲。好在離得還遠,那小子也就不急著收工。可一轉眼,“噅”的一聲,那馬嘶聲轉眼就竄到樹下了。弄得那小子措手不及,急急的收工,可餘意未盡的幾滴,還是灑落在樹底下大路上猛地竄出的那名騎馬客的脖頸上。


    靠——這是什麽馬,跑得這麽快!


    那小子心裏正自暗暗的又罵又讚著,騎馬客於急馳之中忽然感到脖子濺水,伸手不自覺地往頸後一摸,開始還以為是蟬尿,一抬頭,正看見楊樹杈上站著個小子。更可惡的是:他正在那兒毫無羞慚地抿褲腰呢!


    騎馬客猛地一勒馬,見樹上那小子的神情,雖稍許有點抱歉,更多的倒是得意。那騎馬客已猜知了是怎麽回事,心中一點煩惡登時翻起,控也控製不住——幹明淨的大太陽底下,幹明淨的塵土路,本來一切亮爽爽的,這時似乎都罩上一股騷味兒了。


    騎馬客伸手一指,一根馬鞭子已揚了起來,遙遙指著那小子怒道:“你……”


    那小子見被抓了個現行,反倒不羞慚了。看著那騎馬客勒馬的利落勁兒倒不由吃了一驚,吐了吐舌頭,口裏痞裏痞氣地叫道:“喂,趕路的,不該看的地兒別看啊!人家正係褲子呢。”


    那騎馬客更是氣得一股怒火騰在胸口,二話不說,猛地一甩鞭子,就向樹杈上那小子打去。


    那楊樹高,那小子爬得也高,那樹杈距地少說也有三四丈的樣子,再長的鞭子諒來也夠不到。所以那小子還氣定神閑的:黃鶴樓頭看翻船,躲在幹屋子裏看人淋雨也沒他臉上那麽爽樂。


    那騎馬客一身南人打扮,卻披了件北地的披風,遮住了裏麵的身材。這時一抬頭,頭上的男式大簷帽略微有些鬆,帽簷下忽漏出了一綹頭發,嘩地瀉落,烏森森的柔細。


    樹杈上的小子一呆,打眼細瞧去,才見那騎馬客滿麵風塵之下,雖身姿挺勁,但唇上並無唇髭,喉下也無喉結,眉目間的爽利之味也大異男兒之氣。


    ——天、她竟然是個娘們兒!


    樹杈上那小子一呆,再也沒想到騎著這麽快的馬,疾馳在關西道上,威風凜凜的一個人,居然會是個女子!而且身手還這麽快捷。


    還沒由他多想,那鞭子這時已“哧”地一下到了。


    ——這是什麽鞭子?能伸縮似的,竟當真有這麽長!離地三四丈也能被她卷到?


    那小子還呆著,才發現那女子一揮鞭竟擲出了鞭柄。這時躲也躲不及,就被那馬鞭打到腳腕,踝骨鑽心地一疼,人登時載了下來。


    才跌落到一半,還沒容他反應呢,那騎馬客猛地一抖手,竟拋出了一根五指鋼爪,登時抓著那小子的腳腕兒,用力一帶。那小子“撲”地一聲就直摔到地麵上來。好在他空中腰身一挺,連翻了兩個跟頭,卸去了大半下摔之勁,不過還是鬧了個呲牙咧嘴、灰頭土臉的。


    他挺了挺身,站了起來,痛哼道:“喂,相好的,你至於這麽狠嗎?”


    那騎馬客怒望向他,臉上麵沉似水,似一時還想不出該怎麽發作。


    偏西的太陽透過那蕭疏葉影兒照在她臉上,隻見她眉濃兩刀,鼻挺一線,雙目灼灼,臉上的汗毛都映了出來,襯著她略嫌黑的臉龐,威嚴中帶著點爽利,冷肅裏偏透著天然。


    這丫頭就女孩兒家的樣式來看,怎麽也說不上漂亮——膚色過黑,毛發也遠較一般女孩子為重,偏偏在那小子眼裏,這倒讓她有種大別於別的女孩兒家的味道。


    那小子咂了咂嘴,象吃了個才開的半熟菠蘿,還浸了鹽,鹹滋滋地香韌。一時竟看了個呆。


    見到他臉上神情,那女子更怒。


    她最恨別人看出她是個女人,更何況還是這麽沒皮沒臉的涎樣。她手一緊,還纏在那小子足腕上的五指鋼爪一收,上麵的繩索一繞一套,更纏緊了那小子的腳腕。伸手隻向回一撈,立馬把他拽翻,四馬攢蹄式的把他再度放翻於地。


    那小子沒料到她這麽凶,險險摔了個嘴啃泥,口裏怒道:“喂,你講不講理。剛才虧得我收工早,要是再遲點兒,我還有半泡呢!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連這個規矩你都不懂,還出個什麽門兒啊你!”


    他不說還好。一說,那女子更是覺得渾身刺撓,下意識地又用手去蹭脖子,恨不得蹭脫了那層皮,口裏怒道:“你還有理了你!”


    那小子手腳都被係在一起,卻盡力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式,以肘支地,慢騰騰道:“誰叫你的馬這麽快!”


    說著,便饞兮兮地盯著她那馬。


    那女子見他全無愧疚,心下更是焦燥。遠遠忽傳來一陣呼喝,抬眼望去,隻見前麵數十丈外、被樹遮住的路拐角處,猛地騰起了一片煙塵,象給雜遝遝的腳步聲激起來的。


    那女子不想再做糾纏,二話不說,掏出一根繩索,把那小子捆粽子似的捆了起來。


    她下手疾快,那小子那麽快的嘴,伶牙利齒,竟也來不及罵上三兩句,就被她吊在剛上那棵楊樹高高的樹枝上了。


    吊完人,那女子轉身就走。隻剩下那小子身子倒懸地看著她漸馳漸遠的身影,嘴頭還討便宜地地笑道:“喂,惡娘們兒,你這麽急慌慌的,敢是去會情兒還是嫁老公啊?在前麵找不著好的,再回來找我吧。”


    他口裏輕薄著,沒想那女子理都不理,放馬就去遠了。


    那小子卻一身賴骨頭,頭下腳上的,吊在樹上也不著慌,竟倒懸著看那著天上的太陽,隻管沒心沒肺地唱起來:


    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那個軟,啊嗬嘿……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藥那個蛋,啊嗬喲……噢嗬……


    遠遠路岔口拐角處那兒的煙塵卻已朝這邊滾了過來。那壞小子雖倒吊著,卻並不在意,天翻地轉地把眼朝那邊一望,隻見幾個人影正從樹影裏拐出來。三個追一個逃,功夫都隻一般。後麵追的三個人是衙役穿扮,黑衣黑帽,赤紅的腰帶,手裏拿著鐵索單刀。他們纏纏打打,前麵逃的那個就倒退著向這邊大楊樹下靠近來。


    隻見那被追的人紮了兩根衝天辮,花衣花褲,竟是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相貌伶俐,身材窈窕,一身輕身工夫大是不錯。單看她躲閃的那個架式,雖嫌狼狽,還斷不至於遇險。隻聽她邊退邊叫道:“田哥哥,你別唱了,禍我幫你闖下了,人也帶過來了。打我打不過他們,纏了好半天了,不好玩兒了,你快幫我打發了吧。”


    她聽聲辨位,說話間已退到她臆想中那小子停身的樹杈下。那三個公差這時也追到了,舉起單刀鐵尺,就往那小姑娘身上招呼。


    他們想來是惱了,這一下出招極為狠厲。沒想那小姑娘這時竟閉了眼睛,口裏數道“一、二、三……”


    一邊又叫著:“田哥哥,我可開始數了呀。我數十五下,睜開眼,你可要把這些煩人的都從我眼麵前趕走,我不想再看到他們了。”


    說著,竟隻管閉了眼,再都避也不避。


    她頭頂的田哥哥卻還被倒吊在那樹上。聽到這話,看那樹下那情形,不由大驚。他開口叫道:“傻環子,快躲!”


    那小丫頭卻理也不理,閉了眼睛笑道:“……九、十……你快出手呀,我就要數完了。”


    樹上那田哥哥驚得一腦門子的汗。


    樹下那三個公差早已看到他了,因見他被倒吊著,也就一時不理會。手裏單刀鐵尺稍頓了頓,就又向那小姑娘砸去。


    樹上那小子急得一閉眼,腦門子漲得通紅,情急之下,再無它法,隻有猛地一撮口,“脫、脫、脫”三聲,竟憋了三口清唾沫向那三個公差吐去。


    別看他現在受製,卻底氣十足,取的準頭極準,三口唾沫各聚成團,竟直直向那三個公差臉上飛去。那三個公差眼看得手,忽覺眼睛一痛,熬不住地猛閉上眼,回手疾向臉上摸去,摸到手的卻隻濕濕涼涼的,還以為自己流血了,被廢了招子,慌得退身就閃。


    樹上那小子身子一陣扭動,晃得那樹枝一陣亂顫。接著就見那樹枝被擺動得猛地一壓一彈,然後再壓再彈,沒幾下竟已蕩低到那三個公差頭頂上。那三個公差各有一目不能視物,驚慌之下,正亂舞著刀尺護身。那小子身子猛一蕩悠,直朝那為首公差的刀鋒上蕩去。


    這一下險極,好在他身法眼力配合得真叫一個準,竟借那公差的刀鋒就此把身上繩索劃斷。然後一個人蠶蟲破繭似的從樹枝上脫落下來,在空中就一腳一個,把那三個公差手中刀尺踢落,口裏叫道:“你們已中了我的‘含沙射影麻花唾’,還不快回去用麻油洗眼,真的想廢了那隻招子嗎?”


    那三個公差見他身手快捷,愣了一愣。因他說得有模有式的,疾發步回頭就跑,生怕那劇毒的暗器廢了他們的招子。


    一時,這傍晚的官道又恢複了它本來的寧靜。


    大楊樹上,斷為兩截的繩索此時被係在兩根樹枝上。一根上,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兩腿晃悠悠地坐在上麵;另一根上,卻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懶洋洋地躺在上麵閑蕩。


    卻聽那小姑娘斷斷續續道:“……田哥哥,沒事兒你幹嘛自己把自己綁起來玩兒?怎麽綁的?回頭也要教教我啊。”


    她不等田笑回答,已自顧自地又說道:“……剛才,我聽你說的用墨汁把周大戶家的銀票一張張都塗黑透了,沒想最後會被發現。他氣瘋了,叫了公差,我們就一路打過來了……對了,田哥哥,你叫我打聽的消息我也打聽回來了。”


    “什麽消息?”


    那邊廂,她的“田哥哥”正在享受著好風麗日,這時猛聽得,不由心想道:“我叫她打聽什麽來著?”


    原來他不過是嫌這妹妹環子在身邊麻煩,隨口找了個事由支應她走開,這時全忘了自己說的藉口了。


    卻聽那小姑娘道:“你不是說——這兩天怎麽這麽奇怪,這一向冷清清的鹹陽地麵怎麽突的一下熱鬧起來?不上幾天,城郊這西頭路口,南頭路口,包括現在這東頭的路口,一連的見到幾十個江湖女紅妝,都騎馬驅車的,保鏢護衛的,成群結隊的,一撥撥往那鹹陽城裏趕。看架式,一個個都像是在江湖中成名立萬的人物,要不就是有家世有來曆的,卷起好大一陣煙塵。你不是叫我打聽打聽鹹陽城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嗎?”


    那壞小子田笑不由停止了晃蕩,跟前忽浮現起來這些天他見過的場麵。沒錯:他數過,怕不有四十八路煙塵!


    而卷起這煙塵的竟還都是些女人!


    那真的稱得上是軟紅十丈了。


    ——江湖不乏紅妝女,但一下見著這麽多可真是大不尋常。他回想起自己這幾天閑來所見,屈指一數,單他看到的,隻怕就不下數十個江湖嬌女、世家小姐、武林英雌,她們就從這一條條道上在他眼皮子底下疾趕向鹹陽。更別提剛才見到的那一個了。


    ——鹹陽城裏,倒底出了什麽事?


    “啊,為什麽?”


    “我到處細打聽,終於在一個茶館裏聽到了,原來說竟是為了個什麽比武招親……”


    那小子猛地一下坐了起來:“比武招親?誰比武招親?怎麽我看到來的女的好象比男的還要多?難道她們都要來招親嗎?”


    這事兒像讓他大感興味。


    說著,隻見他眼睛突亮,大發奇想道:“難道是這些江湖女兒們要聯起手來比武招親?哈哈,要真那樣的話,這鹹陽城可真的熱鬧了!真真是千古難尋的一件熱鬧事兒。”


    他這裏興奮著,可他身邊的環妹子一時卻適應不過來。


    ——他們算是異姓骨肉,因田笑曾在危急中對這小姑娘援手,此後便以兄妹相稱了。環子跟這田哥哥在一起快一年了,一向隻見到這田哥哥做什麽事兒都不緊不慢的,怎麽突然興頭起來?


    隻聽她喃喃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剛聽到了那句話,還沒聽詳細呢,就見到前麵的三十裏鋪你說的那個為富不仁、叫我有空整整他的周大戶拿著銀票晃了出來。我就忙著去弄壞他的銀票了,剩下的都沒聽見。”


    她田哥哥怒視了她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似是在抱怨她分不清輕重緩急。


    隻聽他喃喃道:“有趣,有趣。”


    想了想,他起身跳下,抬步就走。


    那環子也連忙跟他跳下,跟屁蟲似地叫道:“田哥哥,你要去哪兒?”


    “鹹陽。”


    環子愣了愣,然後才明白過來,拍手笑道:“好呀好呀,田哥哥,你也是要去比武招親嗎?這下好了。這麽多女子,必定有一個你會中意的。你功夫又這麽好,快出手去把她搶過來。等你招到親了,有了正配夫人,你就再不能賴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著你做小了。你答應過我你娶親後一定要討我當小老婆的,那時可不許賴!”


    她一派天真爛漫,也不管聽旁邊若有人聽到會怎麽想。


    田笑一聽,忙轉眼看看四周。


    眼見沒人,他臉上的漲紅才算好了點兒。他回頭看了那環子一眼,張了張嘴,本待叱責,見她一派天真浪漫,就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了。隻是覺得自己的頭“嗡”地一下,大了起來。


    他本是要走,卻忽又停下,一聳身竄到那樹上,解了樹枝上那青綠色的繩子,含笑看了眼,便一股腦揣進懷裏,臉上笑嗬嗬的,甩開大腳,後麵跟了個歡天喜地的環子,就往鹹陽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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