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這一年對於家住江浙閩贛的老百姓來說還是相對平靜的一年。南渡初年的戰亂在記憶裏已漸漸沉埋下去,惱人的隻剩下田租國賦、水旱蟲災,但這些畢竟是軟刀子殺人,慢慢割來習慣了也就不覺得疼了,正好讓主子們安樂於上,小人們承順於下,漸漸倒有些承平時節的太平景象。聽說淮北那邊的金人這些年也銳氣漸挫、不複從前。茫茫江湖、天塹南北,一時之間更多了些趨利競名之徒,少了悲歌慷慨之士。人人爭相打理的隻是自己的有限生涯,區區小命,倒沒誰去注意什麽立身報國的大計了。


    沒錯、這是個亂世,來日大難——金人一旦渡江如何?朝廷宮幃內亂如何?君相猜忌日深如何?賦斂直欲破家如何?亂民哀鴻遍野如何?……任誰都把握不住一個結果。但正是為此,人們才更要抓住這轉瞬即逝的過眼繁華,有如樓外樓中朱妍的歌舞,絕世風華、驚鴻過眼,人人都知道隻不過是一曲光景,任誰也留不到水止停。但為了那一曲,正不知有多少綠衣年少、達官顯貴、僧儒名士、山野高人不惜千金競價,列坐樓頭,求的也不過是那一睹之快而已——再沒人會去算計、為這一快、竟又破去了光陰多少,消磨了壯誌幾何。


    這是個虛假太平的年代,是動蕩之間的間隙。隻有朝廷還在虛飾著國泰民安的盛景,做著四方整肅的美夢。其實隴頭陌上,豈能盡是順民?不信、——縱然是村童野老,也多愛聽上一段紅粉名俠的故事,卻不知那些沉鬱頓挫、豪蕩感激往往也正發生在他們身邊……


    這天、江蘇一境,吳江之上,正漂下一隻小小烏蓬。吳江本屬於太湖支流,水清波緩,但這些年屢遭鐵蹄踐踏,也曾幾度一江流赤。從船上望去,兩岸良田,多生衰草,民舍寥落,雨晦天瞑。船上人歎了口氣,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這句話出自《詩經》,是哀悼國亡勢微的意思。船上人看來象是個讀書人,身材長大,衣衫簡淨,雖是個文士裝扮,卻不見雕蟲之氣。小船沿著南岸下行,沿途道路很少見人,隻因近來消息謠傳:多說金兵南下,不日即至,所以一路上商旅乏絕。船上那人不由歎了口氣——這樣的謠言,一年正不知要流傳多少次,當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這次的起因就是近來金使伯顏又出使到臨安催供——當時南宋與金約為叔侄之國,每年都要供奉大量供品給金國,偏偏這次朝廷中有人略為剛阻,伯顏發怒,語含要脅,南朝人多是打怕了的,所以一時鬧得風聲鶴唳,民不安生。


    那客人望向北岸,卻見遠遠那一人一騎依舊緩緩地在田梗上走著——相距的遠,又隔著樹,那對麵沿岸的小路便時隱時現,那一人一騎在這小船上也就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看得見時,也隻模糊一團,全分不清肩背頭臉,隻覺得那人和坐騎似乎已溶為一體。讓人頗為奇怪的是那頭牲口,象馬又不象馬,卻異常的高,這些天連日陰雨,田間小路想來泥濘異常,人走著也要打滑,卻絕沒見那牲口顛撲一下,驚動上麵的乘客。船行良久,船上客人就這麽遠遠地望著那一人一騎,隻覺得這麽望去,他們好象是一團淺淺的墨色,在這江南的細雨裏,顯出一種說不出的陌生與寥落。


    船尾是個艄公,這麽冷的天還光腿赤腳站著,兩眼呆呆地望著江水,說不出的苦寒之狀。將近吳江長橋,艄公問:“客人,歇歇吧?”


    客人點點頭,艄公便停櫓向江心舀了水,劃到岸邊,淘米生火,做起飯來。鬆柴很濕,煙直竄,嗆得那艄公不停地流淚。一會兒停下扇爐,又捧出個小壇子,拈了幾塊鹹魚,準備煎了好給客人下飯。


    這長橋是商旅必經之地,本也是個名勝之處,但因為連年的兵火,如今、隻剩下三五間瓦舍,十餘處土垣,寒門向暮,看了讓人傷懷。文士問正在河邊淘米的一個婦人:“這一天就沒什麽客人經過?”


    那婦人翻了翻米,打量了他一眼,搖頭說道:“從昨天到現在也就隻一群北使,還有朝廷的兵護送,打算吃了飯歇歇腳再走。嫌這兒小,到對麵村子七裏鋪去了。”


    那文士望向對岸,遠遠的二裏多外是有個小村子,炊煙初上,相距的遠,因這裏一帶平疇,所以還望得見。卻聽那婦人歎了口氣,接著說:“便留在這兒,又有誰敢招待?上回趙家橋那幾家人家不知哪一點不周得罪了通譯,被他攛掇著金人把那一家老老小小吊著打殺了多少,又有誰敢管了?活在這個時世,真是造孽啊!”


    文士不由默然,回頭看那長橋,橋是石頭砌的,欄幹已有些殘破了,停舟係纜的橋墩上卻筆勢縱橫,墨跡淋漓,依稀題滿了字。從頭讀來,正是一曲《水調歌頭》:


    平生太湖上,短棹幾經過,於今重到何事?愁比水雲多。擬把匣中長劍,換取扁舟一葉,歸去老漁蓑。銀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膾新鱸,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長,豈謂今日識幹戈!欲瀉三江雪浪,淨洗胡塵千裏,無為挽天河。回首望霄漢,雙淚墜清波。


    詞尾沒有屬名,算是無名氏之作。文士讀罷,不禁也有一種悲概由衷而來,聯想當今時勢,似是自己心中也有所欲言,正待凝思,忽聽艄公驚道:“客人,你聽!”側耳聽去,卻是對麵那個小村子七裏鋪隱隱響起了一片喧噪之聲,雖離的遠,還是漸次傳了過來。先是怒叱惡罵,漸漸的,裏麵夾雜著一聲聲衰號,接著依稀的竟有“救命、救命”的聲音——想是村民慘遭金使欺淩的呼叫,相隨的隱隱有粗野的笑聲入耳,像金使的鼓掌聲,又象宋兵的奉承聲,客人與艄公對望一眼,已知就是適才淘米婦人所說的那群金使在作惡了,不由相顧慘然。那艄公忽“咦”了一聲,隻見一路上遙遙能見的那一人一騎這時慢慢走來,正緩緩向那個村子行去,這一去,可不是羊入虎口?艄公人老心慈,忙扯著嗓子叫道:“喂——”,卻又不敢太高聲,怕驚動對岸金人。離得太遠,那人想是聽不見,船上二人著急,正待齊聲再叫,忽見對麵村子紅光入眼,還夾雜著黑煙滾滾,竟著起火來!火勢轉瞬之間已然大盛,這麽陰濕的天,想必是有人故意放的。艄公一楞,人都驚呆了,那長身文士一掌拍大船舷上,怒得都說不出話來。就這麽一會兒的工夫,卻見對岸那一人一騎非但沒有停下來,反忽然加快,卷蓬似的,遠勝凡馬,直向那片小小村落奔去,轉眼間沒入火中,蹤影難見。船上兩人“呀”地一聲,正不知那人要怎樣,這不是又添進去一條性命?正滿懷悲憫地等著他的呼救。——對麵村裏的慘叫卻早已停了下來,想來不上一會工夫,一村人已死的死,逃的逃,光了。隱隱隻有一片笑聲入耳,聽著殘忍而恥辱,讓船上兩人都忘了身在何處,是何家國!那隱約的笑聲忽被打斷,接著化為怒叫,然後不是一聲慘叫、而是一聲聲連成一片的痛呼衰號,夾雜著金人的咒罵,還有護送宋兵的幫腔。兩人遠遠的隻見對麵火光衝天中似有什麽一閃一閃,東飛西擲,雷奔電掣,每一停便是一聲慘呼傳來,尖銳淒厲,遠比他們剛才笑的聲音更大更刺耳。一個平靜的小村竟似變成了邊庭沙場,直驚得艄公瑟瑟發抖,那文士也心底駭然,喃喃道:“劍氣縱橫?劍氣縱橫!”——這分明是適才那人路見不平,撥劍殺賊呢。人聲卻隻是在火光中掙紮,竟沒望見一個人影能逃出村來。隔了良久,最後一聲特別長的慘嚎後,除對麵火光黯淡,身邊江水嘶嘶,十裏之內,再無人聲。想是飛鳥也驚呆了,樹顛草叢,更無一羽之振,一蟲之鳴。船上兩人側耳傾聽,良久,隻聽得一串微微的“踢噠踢噠”聲傳來,卻是那頭牲口拐出了村口,漸行漸遠,慢慢化成了一團看不清的墨色。


    呆了半晌,客人啞著嗓子道:“痛快痛快!”回望橋頭,那首詞正墨跡猶新,酣暢淋漓。重頭讀過,隻覺一輪冰月當頭砸下,冰涼徹骨;再讀一遍,忽又覺一腔熱血直衝臉上,忠義憤發。那客人喃喃道:“罷了,罷了,書生誤我!書生誤我!”艄公隻怕遲延多事,也不待飯熟,便解纜東下。隻那客人把一曲《水調》悲歌三道,慷慨不已。


    沒想岸上有行路的行人認得他是鎮江名士沈放字傲之的,當晚住宿時又聽得七裏鋪燒殺之事,私心忖度,以訛傳訛,第二天消息便不脛而走,竟說某月某日,沈放單身孤騎,青衫濺血,於吳江長橋北岸七裏鋪截殺金使二十餘人、千夫長一人、及護送宋兵若幹,散發斷劍、禿筆題詞、放舟而去。不日謠傳京師,天子高宗覽詞默然,一言不發,將那首詞傳視丞相。秦丞相也由此立即派遣緹騎,暗詔嚴訪。一時之間,一曲《水調》,歌起大江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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