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沒給文三兒留下什麽印象,他沒幾天就把徐金戈這個人給忘了。文三兒屬於那種生活在混沌中的人,車行裏的老夥計們都說文三兒是屬耗子的,撂爪就忘。


    文三兒隻是在一個月後遇見了陸中庸,從陸中庸的嘴裏才知道,那天晚上磚塔胡同41號出了大事,兩個日本人被殺,犬養平齋受了重傷。事後日本憲兵把那一帶都戒嚴了,還在全城展開了大搜捕,至少抓了一百多個嫌疑犯。據陸中庸說,犬養平齋是經過搶救才保住的性命,而姓徐的凶手卻神秘地失蹤了。巧的是那天晚上珠市口也發生槍擊事件,日軍12聯隊的兩個士兵和一個中國警察中彈身亡,凶手也沒有抓到,這兩起事件之間有沒有聯係還不清楚。


    陸中庸歎氣道:“這姓徐的不仗義呀,我陸中庸拿他當朋友,誰知他卻是重慶派來的殺手,差點兒把我也擱進去,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幸虧日本人對我還是比較信任的,不然我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呀。”


    文三兒心說,你他媽活該!誰讓你給日本人當狗?但表麵上,他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徐爺還欠著我的車錢呢,陸爺,這下我找誰要去?”


    陸中庸幸災樂禍地回答:“文三兒,我教你個法子,找日本憲兵隊要……”


    文三兒再看見徐金戈時,已經是1945年的10月份,那時戰爭已在8月15日結束了。據那來順說,本來日本人還能掙巴兩下,誰知美國大鼻子可不論秧子,照著日本國“咣”“咣”就是倆大號“麻雷子”,炸得日本天皇當時就尿了褲子,還沒緩過勁來,**子又來拉便宜手,在東北幾天就把滿洲國給滅了,這回日本天皇可真扛不住了,沒二話,立馬認栽。咱蔣委員長本來想就勢滅了日本國,後來一看日本天皇認了,蔣委員長心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人家都認了,咱中國人也不能沒結沒完不是?算啦,饒了這幫孫子吧。


    文三兒可並不同意蔣委員長的觀點。他有自己的道理,原先日本人橫的時候咱惹不起,就先忍著,現如今日本人軟了,該輪到咱收拾日本人了,就不能輕饒了這些小鬼子。欺負了咱中國人八年了,現在跟沒事兒人似的想走,門兒也沒有。


    抗戰勝利的消息使文三兒興奮了好幾天,他幾乎不敢相信,如此凶悍的小鬼子怎麽一下子就投降了。這些小鬼子也很奇怪,一旦投降了,一個個的比貓還溫順,見了中國人就不停地鞠躬。文三兒記得當年路過日本兵哨卡時,中國人若是不向日本兵鞠躬很可能就被捅一刀,如今風水又轉回來了,這感覺簡直太好了。


    文三兒每次在街上遇見日本人時,都要故意停下車,雙臂抱在胸前,兩腿叉開,好好享受一下受人尊重的滋味。這種事也上癮,要是哪個日本人沒向他鞠躬,而是一低頭就過去了,文三兒就會勃然大怒,這小子怎麽這麽不懂規矩?有人下沒人養的東西,見了文爺不鞠躬,還反了他啦。這時文三兒必定要追上去踹他一腳。


    後來,文三兒的膽子又大了一些,脾氣也跟著見長,他在人力車的踏墊下藏了一根短棍,在街上遇見日本人,二話不說抽棍就打,不管他是僑民還是軍人。有一次文三兒在珠市口碰見一個日本兵,這小子就像耗子一樣溜著牆根兒走路,文三兒從踏墊下抽出短棍追了上去,照著日本兵的後腰就是一棍。那家夥連頭也不敢回,隻是捂著腰像狗一樣拚命逃竄。這時旁邊看熱鬧的老少爺們兒都叫起好來,文三兒忽然覺得自己很有些英雄氣概,他一手叉腰,一手用短棍指著日本人的背影吼道:“小鬼子,別再讓文爺碰見你,見一次打一次。”


    這時有個挑剃頭挑子的剃頭匠也手癢了,他連忙卸挑子抽扁擔,準備助文三兒一臂之力,等他手忙腳亂抽出扁擔時,那日本人早跑遠了。


    剃頭匠埋怨眾人:“你們倒是截住小鬼子啊,咱爺們兒還沒出手呢,這下可好,跑啦!這不是拱咱爺們兒火嗎?”


    文三兒很江湖地朝剃頭匠一抱拳:“兄弟,就不勞您出手啦,這小鬼子還沒三塊豆腐幹高,咱一人打他仨都有富餘。”


    剃頭匠也抱拳回禮:“老哥是條漢子,剃頭不剃?咱免費。”


    “免啦,後會有期。”文三兒把短棍放回原處。


    國民**的先遣部隊已經開進了北平,聽說準備把日本人分批遣返回國。文三兒對此很不滿意,逢人便說,甭讓這幫孫子走,都走了,文爺我手癢癢了怎麽辦?


    國民**的接收大員們也一批一批地出現在街上,他們進城時坐的是美式吉普車,才幾天工夫,官員們的座車全換了,別克、奧斯汀、菲亞特……北平城成了萬國汽車博覽會,什麽牌子的汽車都有,看來接收逆產是件很愜意的工作。


    接收大員們忙得很,既然是接收逆產就得搞清楚什麽是逆產,明著的好說,凡日本人的財產、公開投敵的漢奸財產都屬於逆產,但還有很多人的財產屬於模糊概念。既然在偽政權裏擔任過公職的人算是漢奸,那麽在偽政權裏當過門房的算不算?當過炊事員的算不算?在日本人開的洋行裏工作的中國人算不算?在偽政權控製下的清華大學、燕京大學的教職員工算不算?在偽政權下上大學的學生是否算作“偽學生”?漢奸這個概念是模糊不得的,一模糊就會使很多人遭殃,他們名下的財產也會跟著易主。那麽誰才擁有評判權呢?看來隻有接收大員們,他們要說誰是漢奸,大概總能搞出點兒根據來。


    先是陸中庸中箭落馬,唯怨這小子太張揚,他抗戰之前在北平城也就算半個名人,靠支破筆到處惹是生非,唯恐別人的日子過好了,本來仇家就多,況且後來又上趕著去當漢奸,其迫切程度不比科舉時代趕考的秀才們低,還生怕日本人看不上自己,把當漢奸的名額給了別人。用文三兒的話說:跟他媽的吃了蜜蜂屎似的,誰攔住他當漢奸他跟誰翻臉,這孫子,打小就吃喝不落空,占便宜不讓人,這下褶子了吧?


    陸中庸是在一個深夜被逮捕的,國軍憲兵煞有介事地來了二十多人,還開來好幾輛汽車,其中一輛悶罐車被漆成血紅色,一跑起來就嗚嗚亂叫,二裏地以外都能聽見。聽說這玩意兒叫“飛行堡壘”,專門逮人用的,不是要犯還沒資格坐這種車。這回陸中庸算是露了大臉啦,人家憲兵一腳把他家大門踹開時,這小子還沒醒過味兒來,披著件絲綢睡袍還伸出手要和憲兵們握手。為首的一個憲兵劈頭給了他倆大耳光,陸中庸被抽得原地轉了一個圈兒,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兩個身高馬大的憲兵給放翻了,被麻利地扣上背銬,然後憲兵像拎隻小雞一樣把陸總編扔進“飛行堡壘”。憲兵們從停車到走人沒用了兩分鍾,陸中庸的一個鄰居目睹了全過程,第二天就眉飛色舞地描述出來,市民們聽得很過癮,都說不能輕饒了這王八蛋。


    文三兒在米市胡同北口碰上李大砍正拉著車進口,文三兒興高采烈地問:“李爺,聽說陸中庸的事兒了吧?”


    李大砍斜了文三兒一眼,不鹹不淡地回答:“姓陸的倒黴了,你小子樂什麽?”


    “我早說什麽了?當漢奸沒他媽好果子吃,這回讓我說著了吧?李爺,這回鬧不好就得活剮了這小子,他罪過大啦,槍斃都便宜他了。要我說,**還得請您出山,除了您李爺,如今誰還有這手藝?”


    李大砍說:“扯淡,姓陸的頂多吃顆‘黑棗’,如今不時興淩遲斬首了,要不然大爺我能來拉車?這是他媽什麽世道?二拇哥一動,人就玩完了,死得也忒舒坦啦。爺們兒,這法子不行啊,官家有官家的法度,犯什麽法就得受什麽刑,這是為什麽?就為了讓你在犯事兒之前好好琢磨琢磨,這案子犯得值不值,要是沒人康八爺那身膽氣,您就老老實實回家孵豆芽兒去,這就叫法度。現如今可好,甭管犯多大事兒都是一顆黑棗,您想不死都不行。當年的淩遲正好反過來,犯人隻求早死,怕受罪,可大爺我偏不叫你死,讓你死不了活受著,不這樣鎮不住人呀,往後敢犯案子的人還不越來越多?”


    文三兒點頭稱是:“沒錯,要是沒點兒王法鎮著,誰還汗珠子摔八瓣幹這苦力活兒?連我都得當土匪去。”


    李大砍嘴一撇,上下打量著文三兒:“就你?說話也不怕閃了舌頭,你他媽有這個膽兒嗎?你當是個人就敢當土匪?別人我不敢說,就你文三兒,天生就是個拉車的貨,連車都拉不好,還他媽當土匪呢?”


    文三兒不急不惱:“李爺,您比我也強不到哪兒去,天生就是個掄刀的,和宰豬的沒什麽兩樣兒。要說不一樣,那就是你李爺砍人頭,人家砍豬頭。我聽說幹這行的都落下毛病,有事兒沒事兒就琢磨人家的脖子,從哪兒下刀利索……”


    文三兒不等李大砍回罵,拉起車就跑,跑出老遠還聽見李大砍的罵聲:“文三兒,你個雜種x的……”


    也該著文三兒和徐金戈有緣,他還真在大街上碰上了徐金戈,這回徐金戈的裝束變了,人家可真抖起來了。


    那天文三兒在煤市街看見一個女人,這娘們兒貼著牆根兒走得飛快。文三兒覺得有些眼熟,他琢磨了一會兒,突然一拍腦門,他媽的,這小娘們兒就是當年那個日本妓女,那次文三兒和那來順差點兒為這個日本娘們兒丟了命。真是老天有眼,又讓文爺逮住了,文三兒頓時心花怒放,他來不及多想就衝上去把那日本女人用車別在牆角裏。


    那女人驚恐地望著文三兒,她穿著一件藍布對襟的中式褂子,臉上不知塗了什麽東西,顯得髒乎乎的,不仔細點兒還真看不出她是個日本人。


    文三兒樂了,他伸手在日本女人臉上捏了一把:“喲,臉上塗得是豆麵兒吧?這小娘們兒真機靈,愣把自個兒打扮成‘驢打滾兒’的模樣兒,你以為成了‘驢打滾兒’文爺就認不出你啦?仔細瞅瞅,還認得文爺嗎?”


    日本女人慌亂地搖搖頭。


    “嗯,你們日本人記性都不好,看來文爺得讓你長長記性。”文三兒拽住女人的衣領往下一扯,衣領被扯開一個口子,那日本女人白嫩的胸脯露了出來……


    周圍看熱鬧的人發出一陣哄笑,那日本女人哭了起來。


    文三兒越發得意起來:“裝什麽孫子,幹的就是脫衣服的活兒,掙的就是賣炕的錢,裝什麽良家婦女?這叫捂著半兒拉充整個兒的,怎麽文爺一動你就又哭又鬧的,還動不得啦?”文三兒一時還沒琢磨好該怎樣收拾這日本娘們兒,但有一點是必須要做的,先把這小娘們兒的藍布褂子扯下來再說。


    文三兒正準備進一步采取行動,那日本女人卻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文三兒發現剛才還跟著起哄架秧子的幾位看客都閉上了嘴,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他還沒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覺得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文三兒猝不及防,一頭來了個“狗吃屎”……


    兩個戴著鋼盔的國軍憲兵手扶著腰間的槍套,正冷冷地盯著趴在地上的文三兒。


    文三兒大惑不解,他從地上爬起來分辯道:“老總,您這是……”


    一個憲兵劈麵給了文三兒兩個耳光吼道:“你膽子不小,敢光天化日下調戲婦女?”


    文三兒認為有必要和憲兵們解釋一下,這分明是誤會,他並沒有調戲婦女,他是在為國家做事。


    “老總,您看清楚了,這可是個日本娘們兒,小日本不是投降了嗎?咱中國不是打贏了嗎?他小日本糟蹋了多少中國娘們兒?現在該輪到咱中國人報仇了不是?”


    “啪!”文三兒又挨了一記耳光,一個高個子憲兵說:“王八蛋,你還敢狡辯?誰告訴你日本女人就可以調戲?**有**的法令,輪得上你來說三道四?”


    另一個憲兵掏出一副手銬說:“你這是聚眾鬧事,擾亂社會治安,老子現在就逮捕你,快點兒,把手伸出來!”憲兵晃動著手銬催促道。


    文三兒終於鬧明白了,敢情收拾日本人也犯法。今天這事兒算是麻煩啦,他望著兩個國軍憲兵,雙腿又開始不爭氣地哆嗦起來,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憲兵鋼盔上的青天白日帽徽漸漸模糊起來,倏地變成了日本憲兵帽子上的黃色五角星。他當年從日本憲兵槍口下撿了一條命,被嚇得尿了褲子,如今好容易把自己的**盼回來,該是咱中國人抖起來的時候,可這是怎麽回事?咱自己的憲兵怎麽也打人抓人?


    “嘿!說你哪,把手伸出來!”憲兵催促著。


    文三兒絕望地哭了起來:“老總……不不不,不是老總,您是我大爺,親大爺,您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兩位大爺,我一臭拉車的,您別跟我一般見識,您就拿我當個屁——給放了吧。大爺,我的親大爺,您高抬貴手,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老婆孩子,一大家子靠我一人吃飯呀……”文三兒的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文三兒呀,你又在這兒胡說八道,你哪來的八十老母和老婆孩子?怎麽瞎話說來就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文三兒身後響起。


    文三兒的精神為之一振,他胡亂抹了一把淚水,紅紅的小眼睛裏立刻泛出了光亮。他看見一輛美製吉普車停在圈外,身穿美式軍服,佩戴中校肩章的徐金戈坐在車裏,臉上露出了嘲諷的微笑……


    兩個憲兵走到徐金戈麵前立正敬禮。


    徐金戈冷冷地問:“怎麽回事?”


    高個子憲兵報告:“報告長官,這個拉車的調戲婦女,擾亂治安,我們準備把他交給附近的警署。”


    徐金戈略有些驚訝:“就他?還敢調戲婦女?不會吧?這人我認識,他的膽子比耗子膽兒也大不了多少。”


    “長官,事實如此,是我們親眼看到的。”


    文三兒直起腰來,臉色豁然開朗,滿臉的鼻涕眼淚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雖然不認識徐金戈的軍銜,但他本能地感到,有資格坐小車的人肯定比用兩條腿走路的人官兒大。這就好辦了,這時文三兒的臉上甚至露出一絲傲慢的神態,他朝徐金戈點點頭:“徐爺,這兩位弟兄可能是和我有點兒誤會,我文三兒是什麽人?您知道呀,咱好歹參加過抗日。說句不好聽的,我文三兒抗日的時候,這兩位弟兄還不知在哪兒……”


    徐金戈笑道:“行啦,行啦,你少說兩句,怎麽這麽多廢話?”他扭頭對憲兵們說:“這個人交給我,由我來處理,你們忙去吧。”


    兩個憲兵向徐金戈敬禮後轉身走了。


    文三兒沒好氣兒地對圍觀的人群喊道:“看什麽?看什麽?該幹嗎幹嗎去!吃飽了撐的?”


    徐金戈拍拍文三兒的肩膀:“文三兒呀,你小子可是長行市了,就你這個耗子膽兒也學會在大街上調戲婦女了?”


    文三兒朝憲兵們的背影啐了口痰:“我看這兩個小子是他媽的漢奸,徐爺,您給評評理,他小日本欺負了咱八年,玩了咱中國多少娘們兒?我怎麽就不能玩他們日本娘們兒?這叫一報還一報……”


    “住嘴!剛才你怎麽不敢說?人家走了你倒來勁兒啦?告訴你,日本**已經宣布投降了,國民**要按國際公約的規定把日本僑民分批遣送回國,在這期間還要保證日本僑民生命財產的安全,要是大家都去報私仇,那不就亂套了?”徐金戈教訓道。


    文三兒突然想起了什麽:“徐爺,您什麽時候回的北平?自打上次我送您去磚塔胡同就再沒見過您,您還……還欠著我半個月的車錢呢。”


    徐金戈這才想起車錢的事,他抱歉地說:“喲,真對不起,我把這事兒給忘了,這樣吧,我給你留個地址,改日你去找我,我會加倍償還你的。文三兒啊,我還得好好謝謝你呢,那天要不是你去報信,我也活不到今天,我還欠著你個大人情呢。”


    “敢情是這麽回事?”文三兒驚訝地張大了嘴,眼睛裏放出光來。他今年四十四歲了,往前數數,這輩子還沒幹過什麽太露臉的事,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成了徐金戈的救命恩人,這無論如何也算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


    “徐爺,我……”文三兒吞吞吐吐斟酌著詞句,一時覺得很難開口。


    “文三兒,你有話就說嘛。”徐金戈鼓勵道。


    “徐爺,那我……是不是也算參加過抗日工作?”


    “當然算,你不但參加了抗日活動,還在一次敵後行動中救了我的命,我和我的上司也是這麽匯報的。”


    文三兒一拍大腿:“這就結了,徐爺,您每月開多少餉錢?”


    徐金戈一愣:“餉錢?你問這幹什麽?什麽意思?”


    文三兒興奮得滿臉通紅:“您說了,我也參加了抗日活動,那我也算**的人了,是不是?我要是**的人,那也該給我開份餉錢,對不對?”


    徐金戈大為惱火:“噢,鬧了半天你在琢磨這些哪?我說文三兒啊,你怎麽就惦記錢呢?這是為國家為民族效力,不是掙錢的事兒啊。”


    “徐爺,您可甭蒙我,國家是什麽咱不知道,它認得我,我可不認識它,我就知道您是**的人,總不會給**白幹吧?我就不信,您把腦袋掖褲腰帶上,為**玩命,到時候**一句‘為國家為民族’就把您給打發啦?這不可能。徐爺,我看這事兒還得麻煩您跟咱**念叨一下,我那份餉錢還沒給呢。”


    徐金戈今天的心情不錯,他懶得和文三兒糾纏錢的事,便索性幹脆地揮揮手:“行啦,行啦,不就是錢的事嗎?好說,**不給我徐金戈給。”


    犬養平齋在磚塔胡同41號門前向正在下車的徐金戈恭恭敬敬地鞠躬:“徐先生,裏麵請……”


    徐金戈不計前嫌地向犬養平齋伸出手:“犬養平齋先生,我們這是第二次見麵吧?”


    犬養平齋回答:“這是徐先生第一次見到我,因為那天我是從你背後偷襲的,徐先生沒有看到我的臉,而我已經是第三次見到你了。”


    兩人走進客廳,犬養平齋說:“請坐,徐先生。”


    徐金戈沒有坐下,他仔細盯著犬養平齋的臉,像是在研究什麽,而對方毫不退讓,也用目光迎上來。雙方誰也沒有說話,隻是用目光在交鋒,彼此的心裏竟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就是在這間客廳裏,幾個月前的一個夜晚還發生了一場血腥的格鬥,格鬥的雙方差點兒同歸於盡,都以重傷為代價退出戰鬥,若不是戰爭的結束,兩個人之間的決鬥恐怕還要繼續下去。


    徐金戈在客廳裏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問:“犬養平齋先生好功夫啊。”


    犬養平齋躬了躬身子回答:“徐先生過獎了,中國有句古話,叫作‘敗軍之將不言勇’。”


    徐金戈擺擺手說:“您不必謙虛,說實話,能無聲無息出現在我身後,使我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中招兒,這已經很說明問題了,犬養平齋先生的確是個高手,徐某自愧不如。”


    犬養平齋神色肅然:“請恕我直言,一個四萬萬人口的泱泱大國,如果像徐先生這樣的血勇之人再多一些,我們恐怕早就輸掉這場戰爭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盡管打了八年,可畢竟是你們輸了。”


    “日本並未敗給中國,如果不是美國參戰,再打八年我們也不會輸。當然,現在爭論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了,我想知道的是,貴國情報部門準備如何處置我。”


    “那我先開個價,你考慮。我要你交代你及你的情報網在中國境內的全部活動,也包括貴國‘黑龍會’的內部情況。作為交換,你可以作為日本僑民被遣返回國,我國**保證對你既往不咎,這個條件你是否滿意?”


    犬養平齋笑了:“對不起,我無法滿足你的要求。首先,我的身份本來就是日本僑民,而不是戰俘。其次,你們也沒有證據證明我是個受日本**雇用的情報人員,要搞清楚這一點並不難,現在盟軍已在日本登陸,我國情報部門的檔案對盟軍而言已不再是秘密。因此,我再重申一遍,我的身份是日本僑民,按國際法原則,我理應由貴國**遣返回國。”


    徐金戈冷笑道:“那麽黑龍會是個什麽組織呢?”


    犬養平齋聳聳肩膀:“對不起,我從沒聽說過這個稱呼。”


    徐金戈知道犬養平齋這類人並不容易對付,況且黑龍會這個組織至少在名義上不屬於日本**控製,你很難抓住他的把柄。徐金戈決定不再糾纏,他索性把話挑明:“你說的都有道理,但有個小問題不知先生考慮過沒有?貴國目前在中國的僑民成千上萬,具體數字恐怕連貴國**都搞不清楚,若是有幾個日本僑民在遣返之前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這大概不會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


    “你是說,如果你們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就讓我永遠消失?”


    徐金戈笑笑:“這種可能是存在的,同行之間不必隱諱這一點。”


    犬養平齋反問:“難道我沒有死過嗎?你我有緣,曾經共享過一顆7.62毫米口徑的子彈,這顆子彈先是打穿了你的身體,然後又鑽進了我的身體,並且留在了裏麵。一個醫術高超的外科醫生給我取出了子彈,他告訴我,在你前麵的那個人傷勢會比你重,因為他抵消了彈頭一半的能量,受的是貫通傷,此人能否活下來我無法推測。徐先生,當時我就想,是否以前犯了一個錯誤,我低估了中國人的血性。其實道理很簡單,任何一個民族中都會出現勇士,片麵地看待一個民族的勇氣是愚蠢的。哦,扯遠了,說到現在,既然你可以毫不猶豫對準自己胸膛開槍,那麽我為什麽會怕死呢?”


    “你的意思是拒絕合作?”


    “當然,如果你能給我一把***,我將感激不盡,大和民族在選擇死亡的時候,更喜歡用刀來解決問題。很遺憾,你們的憲兵搜查得很徹底,連一把***都沒給我留下。”


    徐金戈站起來:“犬養平齋先生,你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們今天是不是就談到這裏?將來如果需要,我會送刀給你。”


    犬養平齋深深地鞠了一躬。


    北平光複後,北平市警察局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甄別活動。這次甄別是在重慶來的接收大員主持下開始的,其甄別對象是在日偽時期為虎作倀、參與過迫害同胞的警務人員。


    身為巡長職務的方景林自然也不例外,他被審查了兩個月,最後甄別委員會得出結論:警官方景林在日偽統治時期表現一般。經查證,無明顯危害國家利益之舉動,也沒有參與過殺害、迫害本國民眾之罪行,經甄別委員會決定,從即日起恢複巡長之職務。


    主持甄別工作的張處長抗戰時是重慶市警察局的副局長,這次以接收大員的身份進北平市警察局。此人喜歡以抗戰功臣自居,在他眼裏,凡在淪陷區生活過的人都沾上一個“偽”字,當過警察的是“偽警察”,當過兵的是“偽軍”,在日偽勢力掌管的學校裏讀過書的是“偽學生”。


    方景林雖說被恢複了職務,卻也被張處長訓了幾句:“方巡長,對你的審查雖然結束了,但你也不是沒有一點問題,都說你是一個恪盡職守的警官,我看問題就出在這兒,因為你的恪盡職守是為日偽政權服務的,這說明你在國家和民族問題上觀點是很糊塗的,你要深刻反省這一點。”


    方景林忍住氣回答:“感謝長官教誨,景林將謹記在心,每日三省。”


    張處長認為,這些人在淪陷區苟延殘喘地生活了八年,就算沒什麽罪行,至少也是喪失了民族氣節,與漢奸隻有一步之遙。有個被審查的警察發牢騷:“咱**打不過日本人,跑了,把我們這些人丟下,受了八年的罪,好容易盼到自己**回來了,我們又成了‘偽’了,這到哪兒說理去?張處長,您說,我們當時該怎麽辦?”


    張處長大義凜然地回答:“怎麽辦?拿起武器和鬼子戰鬥,舍生取義,誓死不當亡國奴。”


    這話一說誰都沒詞兒了,既然淪陷區的老百姓都活過八年了,那肯定都是苟且偷生、夾著尾巴當亡國奴的怕死鬼,誰也甭狡辯。照張處長的意思,日本人進城時,北平的老少爺們兒應該抄起菜刀、掄起擀麵杖和日本人拚了,這才算有民族氣節。話又說回來了,要真這樣,29軍幹嗎撤走?幹嗎不和北平的老少爺們兒一起跟日本人玩命?把人都打光,**還回來幹嗎?反正北平是一座空城了,你這接收大員還接收什麽?


    方景林從張處長辦公室裏出來,在走廊裏長長呼出一口悶氣,心說北平又要熱鬧了。日本人一投降,各種矛盾立刻尖銳起來,先是國共兩黨的矛盾,蘊藏著極大的危機,如此發展下去,內戰將不可避免。除此之外,被光複地區內的矛盾也很尖銳,幾乎人人都是一肚子牢騷,老百姓看到的是接收大員“五子登科”,生活上腐敗到極點,他們有理由懷疑,這些接收大員在戰爭期間是不是也過著這種花天酒地的生活?如果這樣,你們憑什麽動不動就“老子抗戰八年”?連燕京、清華等大學的教授、學生也鬧了起來,他們在日偽時期執教、上學,現在都成了“偽教授”“偽學生”,這口氣實在難咽,本來是**無能,打不過人家就把老百姓扔下自己逃走,現在反過來又倒打一耙,這是**還是流氓?


    方景林望著窗外的北平街景感慨地想,中國到底向何處去!


    “方巡長,您的電話!”巡警隊辦公室裏有人在喊。


    方景林走進辦公室拿起話筒:“喂!哪位?”


    “景林,是我。”一個柔和的女聲從話筒中傳來。


    方景林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是你?”


    “是我,老地方見!”電話被掛斷了。


    方景林的心中掠過一陣狂喜,她終於回來了,還沒有忘記自己。七年了,他沒有一天不在思念著羅夢雲,他牢牢記著當年的承諾,除了羅夢雲,他絕不和另外的女性做進一步接觸,這是羅夢雲的要求,他做了承諾的。


    他把手頭的事安排了一下,便火急火燎地衝下樓去……


    文三兒做夢也沒想到,天上還真掉下餡餅了,他突然變成了有產者,成了一輛新洋車的所有者。這好事來得太突然,差點兒使文三兒進入崩潰狀態,他長這麽大還沒趕上過什麽好事,淨碰見倒黴事了。


    洋車是徐金戈送的,是虎坊橋“西福星”洋車行裏最好的車,價格為一百九十五元,這種車比起抗戰之前貴了幾十元。據車行的趙經理說,這年頭兒最沒譜兒的就是物價,今天這車是一百九十五元,您嫌貴不是?得嘞,您把錢收起來,先回去睡一覺,明兒早上再來瞧一眼,保不齊就是二百一十五元了,買不買您自己合計,要是您錢多了燒包,那我建議您回去眯一覺再來。


    文三兒回答得也很牛氣:“嗨!我當是多少,不就是一百九十五塊嘛,連二百都不到?太便宜了,小意思。趙老板,這車文爺我買了。”


    “西福星”的車的確是好貨,車廂上黑色的油漆泛著亮光,鋥亮的電鍍瓦圈,閃著銀光的輻條,銅喇叭和車廂兩側的腳鈴都是英國貨。能坐這種車的人都應該是有些身份的人,如此說來,能拉上這種車的車夫也應該是車夫階層中的精英人物,這事兒要是擱在以前,文三兒連想都不敢想。


    要說人家徐金戈辦事還真不含糊,隻要是他承諾的事,辦起來絕不打折扣,這種辦事風格是文三兒從沒見過的。徐金戈曾向文三兒承諾過,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而文三兒當然也希望徐金戈能在金錢上回報自己。他上次見到徐金戈時,不等人家開口自己就提了出來。以文三兒的想法,別人的承諾都是扯淡,最好是當場兌現,如果不能當場兌現,那文三兒就認為這是對方想賴賬的托詞。以後給?猴年馬月吧,蒙誰呢?孫二爺就老和文三兒玩這套。文三兒啊,你小子這事兒辦得挺漂亮,改日我得賞你幾個。這話你可千萬別當真,人家孫二爺說完這句話五分鍾之內就丟到腦袋後麵去了,你要真找他去要,得到的有可能是大耳貼子。


    文三兒對徐金戈的承諾也同樣沒放在心上,他隻能看到眼皮子底下的事,從來不相信以後的事,過後他自己也忘了。那天早晨文三兒還沒出車,徐金戈就自己找到車行來了。他身上的軍裝和停在門口的吉普車把孫二爺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犯了什麽案子。最近孫二爺一直在嘀咕,自己和犬養平齋鬥蛐蛐的事算不算漢奸行為?要是算這可褶子啦,今天這位丘八爺八成是來抓他的。誰知徐金戈連理都沒理他,進了院子就喊文三兒。文三兒當時還沒起床,便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徐金戈徑直推門進了屋,孫二爺賠著笑臉跟了進來:“老總,這兒又髒又臭的,請客廳裏坐。”


    徐金戈厭惡地皺著眉頭說:“你出去!我找文三兒有事。”


    孫二爺向文三兒吼道:“文三兒,還不快起來?老總要朝你問話,沒規矩的東西。”孫二爺又向徐金戈賠笑道:“你們聊,你們聊,一會兒請客廳裏喝茶。”


    孫二爺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


    文三兒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徐爺,您要包我車?”


    徐金戈笑道:“誰坐你的破車呀?我自己有車。文三兒啊,我問你,買一輛洋車得多少錢?”


    文三兒回答:“好點兒的一百八九,次點兒的也得一百出頭。”


    徐金戈爽快地說:“那咱就照最好的買。”


    文三兒沒鬧明白,他小心翼翼地問:“徐爺,您買洋車幹嗎?”


    徐金戈反問:“文三兒,你除了會拉車還會什麽?”


    “您還真說對了,我別的什麽也不會。”


    “這不就得啦,我看你小子也幹不了別的,能把車拉好就不錯了,我給你買輛洋車,以後你就不用再交車份兒了,好好過日子吧。”徐金戈看著文三兒,眼睛裏竟露出一絲難得的溫情。


    “什麽?”文三兒一口氣噎在那兒,差點兒背過氣去,“徐爺……您……拿我打鑔呢?平白無故送我一輛車?徐爺……您還是饒了我吧,真的,您那差事我幹不了,我一見血就頭暈,腿也打哆嗦……”


    徐金戈笑道:“嘿!我說文三兒,你怎麽拿好心當驢肝肺?我說讓你幹別的了嗎?你以為我在和你談交易?就你這耗子膽兒,真要和你共事我還不踏實呢。”


    文三兒狐疑地問:“徐爺,您不是開玩笑,真要送我一輛車?”


    “廢話!我大早晨的找你就為了扯淡?你看,錢都備好了。”徐金戈將一遝鈔票拍在桌子上。


    文三兒一時百感交集,涕淚縱橫,他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如搗蒜般地叩起頭來:“徐爺,我文三兒這輩子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下輩子做牛做馬……”


    徐金戈皺著眉頭輕輕踢了文三兒一腳:“文三兒啊文三兒,你又來了,我第一次遇見你是在永定門城門,你差點兒讓日本人一刺刀給挑了,是我給你解了圍,你當時就是這副沒出息的樣兒,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跪在那裏磕頭如搗蒜。文三兒啊,你他媽的是個男人,就得像個男人一樣活著,你聽見沒有?”


    文三兒一邊磕頭一邊忙不迭地回答:“我聽見了,我記住啦……”


    “你他媽聽見個屁,你磕頭有癮是怎麽著?給我站起來!”徐金戈勃然大怒。


    文三兒慌忙爬起來,戰戰兢兢地望著徐金戈,他實在鬧不懂徐金戈為何這樣喜怒無常。在文三兒的意識中,人家送了你這麽貴重的東西,給人家磕頭是理所當然的,要是天天有人送東西,文三兒情願天天磕頭,徐爺發這麽大火幹什麽?


    徐金戈歎了口氣道:“算啦,文三兒啊,你的腦子像一盆糨糊,我說什麽你也不懂,我們不說這些了,我隻是想告訴你,你曾經兩次救過我的命,盡管你是無意識的,可我還是要感謝你,我希望你收下這輛車,今後攢點兒錢,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


    文三兒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徐爺,恩人哪,我記住了。”


    徐金戈又恢複了冷漠的表情:“去買車吧,以後有事到絨線胡同5號找我。”


    徐金戈扭頭走了。


    還是中山公園的社稷壇,方景林遠遠地看見羅夢雲從大門裏向他走來。羅夢雲的樣子一點兒也沒變,七年的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臉上留下明顯痕跡,她還是那樣年輕漂亮,穿著一件藍布旗袍,頎長挺拔的身材顯得亭亭玉立。


    方景林有些躊躇,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衝過去,像久別的戀人那樣把羅夢雲抱在懷裏。在這七年裏,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她還是當年的羅夢雲嗎?


    兩人走近了,在相隔一米處站住,兩人互相凝視,良久沒有說話。


    還是羅夢雲先開了口:“景林,我想問你一句話。”


    “請講!”


    “你,還是以前的你嗎?回答我。”


    “我沒變,你呢?”方景林反問。


    羅夢雲的臉色變得柔和起來,她輕輕吟出那段令兩人銘心刻骨的詩文:“愛情的噴泉,永生的噴泉!我為你送來兩朵玫瑰。我愛你連綿不斷的絮語,還有富於詩意的眼淚……”


    方景林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夢雲,你還記得這些?”


    “永生難忘!景林,我回來了,你還等什麽?”羅夢雲期待地望著他。


    方景林熱淚長流,他猛地將羅夢雲抱在懷裏……


    “夢雲,這不是做夢吧?七年了,我是在感情的煉獄中掙紮,見不到你,我真的很痛苦。”方景林低語道。


    羅夢雲依偎在方景林的懷裏閉上了眼睛:“別說話,讓我享受一會兒……”


    方景林和羅夢雲相互依偎著坐在河邊的長椅上。


    比起七年前,羅夢雲的話似乎少多了,即使回答方景林的提問也是很簡短的一句。


    “夢雲,這些年你在哪兒?”


    “先是延安,後來又去了重慶。”


    “在重慶幹什麽?”


    “當記者,在《大公報》。”羅夢雲似乎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方景林扳過羅夢雲的臉捧在手裏:“夢雲,你的性格好像有些變了,以前你是個性格開朗的姑娘,現在……為什麽變得沉默寡言?告訴我。”


    “沒什麽,我過得挺好,也成熟多了。”羅夢雲淡淡地回答。


    方景林固執地說:“你都經曆了些什麽?現在你在想什麽?告訴我。”


    羅夢雲若有所思地說:“我還記得當年分別時你說的話。你說,詩的意境和戰爭氛圍簡直南轅北轍,到了那邊你要謹慎,小布爾喬**調是要受批判的,要學會保護自己,你我都不是無產階級出身,要格外注意。景林,四二年延安整風時,我一次次地想起你的話,當時我的日子很難過,以國民黨特務的身份被關在社會部的窯洞裏。”


    “怎麽會這樣?隨便就懷疑別人是特務?後來呢?”


    “後來調查清楚了,又恢複了名譽,四三年我被派往重慶工作,現在《大公報》要在北平建立記者站,我跟接收大員們的飛機回到北平。”羅夢雲幾句話就把幾年經曆說完了。


    方景林決定不再問敏感的問題,他的話題轉向工作上的事:“你的組織關係接上了嗎?”


    羅夢雲低聲回答:“接上了,還是單線聯絡,很遺憾,和你那條線毫無關係,所以我們見麵的機會不會太多,其實……你也知道,我們今天的見麵,已經嚴重違反了紀律,可我必須見到你,不然我會瘋掉。”


    方景林態度堅決地說:“我們可以自己安排聯絡方式見麵。”


    “即使違反紀律也要見麵?”


    “顧不了這麽多,我們已經七年沒見麵了,如果還不能和你經常見麵也太殘酷了,我豁出去受處分也不在乎。”


    “景林,我聽你的。”羅夢雲溫柔地同意道。


    “不說這些,咱們談點兒高興的事,解放區的形式怎麽樣?”


    羅夢雲立刻變得神采飛揚:“太令人興奮了,河北、山東、中原、江蘇到處都有我們的解放區,我們的軍隊已經發展到一百多萬人,還有將近二百萬的民兵,蔣介石別想消滅我們,前些日子,我利用記者的身份走了不少解放區。”


    方景林也很興奮:“快說說解放區的見聞,這些年我像是被鎖進了地窖,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徐金戈直到抗戰勝利後才知道,那個神秘的“黑馬”就是大名鼎鼎的軍統華北辦事處主任,兼任北平市民政局局長的馬漢三。這個馬漢三道行不淺,當年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化裝成車夫,潛伏了好幾年。


    徐金戈不得不佩服馬漢三的專業能力和鋼鐵般的意誌,能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下以少將之尊潛伏在社會最底層,並且擔負著指揮軍統北平站一係列驚心動魄的行動,這不是一般人可以辦到的。


    “八一五”光複以後,有一次徐金戈去保密局華北辦事處公幹,在那裏他遇到馬漢三,那時他還不知道馬漢三就是大名鼎鼎的“黑馬”。馬漢三從自己的辦公室裏出來,在走廊裏碰見剛辦完事的徐金戈,他像老熟人一樣和徐金戈打招呼:“金戈老弟,你還是老樣子嘛,怎麽樣,最近還好嗎?”


    徐金戈望著他肩上的少將軍銜立正道:“長官,您認識我?”


    馬漢三笑了:“我太認識你了,我們打了八年交道,你說,我能不熟悉你嗎?”


    徐金戈驚奇地問:“長官,您是……”


    “還記得‘黑馬’嗎?那正是鄙人。”馬漢三轉身要進辦公室。


    “長官……”徐金戈輕聲叫了一聲。


    馬漢三回過身問:“還有事嗎?”


    徐金戈腳跟一碰,向馬漢三規規矩矩敬了個軍禮,他的眼睛濕潤了。


    馬漢三似乎想起了什麽:“有個叫方景林的警察你認識嗎?”


    “認識,他是我朋友。長官,他怎麽了?”徐金戈很驚訝。


    馬漢三沉吟道:“你該去感謝一下,你受傷的那天夜裏,是他救了你。這人是個快槍手,有些身手,你問問他,是否願意到我們北平站工作。”


    “長官,那天夜裏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等我清醒時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長官怎麽知道?”


    “這不奇怪,因為我當時也在場,他同時也救了我。光複後我在警察局查到了這個人,才知道他叫方景林。”


    “長官,我會去找他,這個人好像隻喜歡當警察,對別的工作沒什麽興趣,我試試吧。”


    馬漢三揮了揮手,淡淡地說:“去忙吧,有事就來找我。”


    徐金戈站得筆直,他堅持道:“長官先請!”


    馬漢三說了聲:“再見!”便轉身進了辦公室。


    這次會麵給徐金戈留下深刻印象。


    方景林一口回絕了徐金戈的建議。


    “金戈兄,你不用再說了,我幹警察挺好,你們那個部門名聲不大好,我不去。”


    徐金戈不滿地說:“什麽話嘛,這話幸虧是你說的,要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我肯定認為他是共產黨。”


    方景林笑道:“你看,我說什麽來著?稍有不滿就被說成是共產黨,你們軍統的人就是這毛病。”


    “行啦,不去就不去吧,我們廟小,請不動你這尊大佛,咱們還是朋友,景林兄,我得感謝你啊,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徐金戈也活不到抗戰勝利,我該怎麽報答呢?”徐金戈真誠地說。


    方景林開玩笑道:“別總懷疑我是共產黨就行了,那就是報答。”


    “你不會是共產黨,這我有把握。”


    “何以見得?”


    徐金戈正色道:“共產黨喜歡搞統一戰線,他們可以和國民**的任何部門合作,唯獨不會和我們合作,雙方結仇太深了,即使在抗戰中也不可能合作。”


    方景林沒吭聲,心說,你錯了,當年要不是我通知你,你們去協和醫院解救楊秋萍時就會落入日本人的陷阱,你們這些渾蛋,要不是為了抗戰,我才不幫你。


    陸中庸的案子終於有了結果,他被以漢奸罪判處死刑。聽說陸中庸的罪過本不該死,在長達八年的淪陷期內,有多少中國人當了漢奸,要說都該槍斃,那麽兵工廠得再開工生產大批的子彈。你琢磨吧,光偽軍部隊就好幾百萬,再加上為日本人和偽政權服務的人,你算算該槍斃多少?陸中庸的罪行主要是助紂為虐,以告密的方式協助日本占領當局屠殺和迫害自己的同胞。他間接造成五個中國人的死亡,就憑這一點,足夠槍斃他五次了。


    文三兒本來以為會公開槍斃陸中庸,這樣北平的老少爺們兒也可以去法場開開眼,看看槍子兒是如何將陸中庸的天靈蓋掀去半個,這種熱鬧可不是天天能看見的。文三兒想象著,槍斃陸中庸那天應該是人山人海,陸中庸被裝在木柵車裏五花大綁,脖子上還插塊木牌子,看熱鬧的人群紛紛向他啐唾沫扔磚頭,陸中庸像死狗一樣低著頭,褲襠還是濕漉漉的,這陣勢他要不尿褲子才怪呢。文三兒已經想好,隻要裝陸中庸的囚車從自己眼前過,他一定要用那根短棍敲敲陸中庸的腦袋,還要問問這小子,認不認得文爺。


    可事情的發展很使文三兒失望,陸中庸在北平第一監獄被處決了,他死後報紙才把消息登出來,這很使文三兒掃興。


    文三兒買了新洋車後就不屬於“同和”車行的人了,他不用再交車份兒錢,掙多掙少都是自己的。孫二爺也說,文三兒啊,你小子可長出息了,有了自己的車,這回該搬出去住了吧?文三兒和孫二爺商量,自己搬出去也得花錢租房,不如還住車行裏的大通鋪。孫二爺倒也幹脆,說你每月交我一塊錢,願住多久住多久。文三兒想了想,覺得也算值,就同意了。


    住在車行裏的好處是不寂寞,每天晚上車夫們回來後會很熱鬧。住在這裏的車夫都是些沒家沒業的人,晚上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來聊天的。近來文三兒很熱衷於聊天,因為他發現自打買了新車後,他在夥計們中間似乎有了某種威信,大家對他都很恭敬,很多人開始稱他為“文爺”。當爺的感覺的確不錯,文三兒鬧不清是因為自己成了有產者還是因為自己本來就有人緣,反正他明顯地感受到了大家對自己的尊重。比如兩個車夫抬杠,由激烈爭論到彼此怒罵,正在不可開交時,文三兒慢悠悠地說話了:“都他媽吃飽了撐的是怎麽著?吵什麽吵?不成就出去找個沒人的地兒單挑,誰把誰拾掇了那是本事,文爺就看不慣你們這些練嘴的。”說來也奇怪,文三兒一說話,怒罵的雙方誰都不吭聲了,大家似乎都認可文三兒的威信。


    連以前最不服文三兒的那來順也老實多了,有話沒話的總想和文三兒套點兒近乎,言語間非常恭敬,有時甚至是諂媚。那來順兩年前把老婆孩子送回了老家,自己住進了車行的大通鋪。有一天夜裏,文三兒尿急,他懶得穿衣去院子裏的茅房,於是就用那來順的臉盆當作尿盆,撒完尿後文三兒又睡過去。正巧一會兒那來順也起夜,他迷迷糊糊下床,一腳踢翻了臉盆,尿水潑了一腳,那來順大怒,剛罵了一句,王德彪指指文三兒:“老那,別說了,是文爺尿的。”那來順的罵聲立刻被卡在嗓子眼了,他連個屁都沒敢放。第二天那來順買了個夜壺送給文三兒:“文爺,您以後用這個,天兒涼了,起夜容易著涼。”


    對那來順的諂媚,文三兒抽著煙連眼皮都沒抬,他心說,大褲衩子啊,你這會兒知道害怕了?早幹嗎去了?別忙,文爺先臊著你,等騰出工夫再拾掇你。


    那來順見文三兒不給麵子,心裏也別扭起來,他是個輕易不服軟的人,平時根本沒把文三兒放在眼裏,不過近來文三兒突然抖了起來,還有人送了他一輛新車。對那來順來說,這是個比較危險的信號,一輛小二百塊錢的新洋車,什麽人出手如此闊綽?恐怕是個有權有勢的人。可話又說回來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文三兒有後台咱惹不起,可你不能欺人太甚,往我臉盆裏撒尿我忍了,我主動買個夜壺送你,你還愛搭不理,就像我該你欠你的,得,咱惹不起躲得起,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


    那來順冷著臉道:“得嘞,文爺,這夜壺我放床底下了,您樂意用就用,不樂意用也別拿我臉盆撒尿,算我求您了。”


    文三兒終於說話了:“那來順,我還就有個小毛病,喜歡用臉盆撒尿,你說怎麽辦吧?”


    那來順話裏帶刺地說:“好好好,文爺,您就用臉盆撒尿,我好湊合,實在不成用夜壺洗臉也行,隻要您高興,我怎麽著都成。”


    文三兒意味深長地盯了那來順一眼,用被子蒙住了頭,睡起了回籠覺。


    北平城經過光複的短暫歡樂以後,又恢複了平靜。要說有什麽變化,那就是比日本人占領時期熱鬧了不少。街上的小汽車多了,鋪子裏的商品多了,很多以前沒見過的東西使北平人感到眼花繚亂,比如可口可樂和原子筆,鐵桶包裝的奶粉和雞蛋粉,還有麥片和咖啡,美國軍裝和軍毯。這些商品充斥著北平市場,都是一些新奇的玩意兒,北平的老百姓以前連聽都沒聽說過。


    車行裏的趙二傻前些日子被人包了幾天車,主人是位從美國留學回來姓張的小姐,人家坐煩了小汽車,要換換口味,坐坐北平的傳統交通工具,趙二傻有幸被選中,伺候了小姐幾天。雖說是短短的四五天,趙二傻可開了眼。頭一天晚上去的是六國飯店,據趙二傻說,張小姐那天是去參加舞會的,這小娘們兒下身像是穿了件黑裙子,這倒沒什麽,問題出在上身。趙二傻認為張小姐上身什麽也沒穿,按咱北平話說叫“光著板兒脊梁”。這小娘們兒居然就好意思光著脊梁跑到六國飯店去,這不是有病嗎?還要臉不要臉?


    夥計們誰也不信趙二傻的話,都說這小子八成是把夢裏的事兒當了真,隻有文三兒饒有興趣地問:“你說張小姐光著膀子,那你看見**了嗎?”


    趙二傻說:“隻看見半兒拉,剩下的半兒拉讓裙子遮著呢。”


    文三兒也大惑不解:“不是上身什麽也沒穿嗎?怎麽又把那地方遮住了呢?到底是什麽東西給遮住了?”


    趙二傻被問得有些發蒙:“張小姐的裙子上還有個肚兜兒,用根細帶子吊在脖子上……要說也不算肚兜兒,隻能算半個肚兜兒,反正我沒見過這種肚兜兒,**隻露出一半兒,再加上天兒也黑了,瞧不清,我在前邊拉車,張小姐坐後麵,咱總不能老回頭瞧吧?鬧不好再撞電線杆子上。”


    文三兒還是不明白,他怎麽也想象不出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的裙子,要是女人們都穿這種裙子,男人可合適了,還不什麽風景兒都看在眼裏?


    文三兒問:“後來呢?”


    “到了六國飯店張小姐進去了,我再一瞧,可了不得,廣場上小臥車都停滿了,從汽車裏出來的娘們兒都這打扮,我算是開眼啦,這麽說吧,能進六國飯店的娘們兒個個都跟仙女似的,猛一瞧好像什麽都沒穿,再仔細瞧,咱想看的地方什麽也看不見,全他媽的遮住了,這不是急人嗎?我足足等了三個多鍾頭,張小姐才挎著一個男的出來,我正要迎上去,人家連理都沒理我,兩人上了一輛小汽車,屁股一冒煙兒,走啦……”


    夥計們眼睛都直了,有人問:“怎麽著,走啦?”


    “可不走了嗎,把我晾那兒了,一會兒來了一個穿製服跟班兒的,問:你是趙二傻吧?張小姐說今晚不用車了,你自己回去吧,對啦,張小姐還讓我給你送一瓶可口可樂。我接過瓶子問,兄弟,我跟您打聽個事兒,您知道張小姐穿的是什麽衣服?那跟班兒的說,你連這都不知道?這叫晚禮服。得,我總算明白了,這是專門晚上穿的衣服,跟俠客穿的夜行衣一樣,白天穿那是有病,晚上穿那是個派。我拿著可口可樂一看,顏色兒有點兒像酸梅湯,當時我也正好渴了,拿起來就喝,一喝進嘴我就噴了出來,我操!這是什麽味兒?跟他媽藥湯似的,說甜不甜,說苦不苦,還有股怪味兒,敢情洋人都喝這個?咱沒嚐過耗子藥是什麽味兒,我估摸這可口可樂比耗子藥強不到哪兒去。”趙二傻啐了口唾沫,憤憤地說,“我現在還惡心呢。”


    王德彪說:“你還別說,自打光複以後,怪玩意兒全出來了,你們見過不用墨水的鋼筆嗎?我就見過,大華公司老板的大少爺李偉國和我們街坊家的二小子是同學,他送二小子一支筆,不用蘸墨水,上來就寫,說叫原子筆,美國貨。哥兒幾個,你們沒聽說過吧?還有邪的呢,美國人把雞蛋牛奶晾成幹兒,磨成粉,叫雞蛋粉、牛奶粉,吃的時候沏點兒開水就是一大碗,跟咱中國人沏茶似的,你說怪不怪?”


    那來順也來了精神:“這你們就不懂了吧?別說雞蛋粉、牛奶粉,還有洋麵、美孚油、駱駝牌煙卷兒、美國軍裝、軍毯都臭了街啦,把中國貨全頂了,如今國貨賣不動啦,人家那東西就是好,又便宜又好看,誰還買國貨呀。哥兒幾個,知道這些洋玩意兒都從哪兒來的嗎?這叫‘租借法案’的剩餘物資。”


    王德彪問:“什麽……案?你他媽說清楚點兒,不知道哥兒幾個耳背?”


    那來順得意地抽了口煙:“不懂了吧?我得給你們開開竅兒,這麽說吧,咱不是和小鬼子打仗嗎?美國人一開始不想摻和,隻想拉拉便宜手,可日本人是二杆子,逮誰和誰翻臉,你美國不是向著中國嗎?得嘞,連你一塊兒揍,這下可崴泥了,美國人不吃這套,誰跟他叫板他滅誰。美國人說了,全世界的國家都算上,誰揍日本人誰就是朋友,是朋友就給東西,你要什麽吧,隻要言語一聲,美國人有的是,還給你送上門去,輪船不夠用飛機招呼,雞蛋粉那都是小意思,這才值多少錢?人家飛機大炮都白給。就這麽著,日本人扛不住了,越打越窮,聽說連日本天皇都喝上棒子麵兒粥了,老百姓就更甭提了,沒轍,隻好認栽。美國人的勁兒頭剛鼓搗起來,這麽多東西本來是為打仗預備的,誰知道日本人這麽不禁打,還沒怎麽著呢就趴下了,美國人一想,運回去不值當,算啦,就地賤賣吧。瞧見沒有?滿街都是,人家不在乎賺錢,真他媽富啊。”


    趙二傻嘖嘖嘴:“哎喲!敢情是這麽回事,老那,你還真行,懂這麽多,誰教的?”


    那來順笑道:“你也不看看最近誰包我的車,燕京大學的羅教授,人家那學問大啦,別的甭說,就這‘租借法案’四個字,我記了兩天才記住,我嘴裏念叨著租借法案……租借法案……剛他媽走到門口,得,又忘了,再回去問,好不容易頭天記住了,第二天早上又忘了。人家羅教授可是好脾氣,也不煩,隻是說,來順啊,我懷疑你腦子裏長了什麽東西,記性怎麽這樣差?我說,羅先生,我腦子裏除了糨糊沒別的……”


    自從上次和那來順打架吃了虧後,文三兒一直窩著火,總想找個機會報複一下。文三兒不是不可以吃虧,問題是誰給他虧吃,比如挨了彪爺的打,文三兒認為理所當然,人家彪爺在四九城好歹也是個人物,衝他的名聲,文三兒認為自己挨打並不丟臉。可那來順是什麽東西?不也是個臭拉車的嗎?他也敢和文爺動手,這不反了他嗎?對這種人一定要好好管教一下,讓他知道知道馬王爺究竟是幾隻眼,免得他以後再跟文爺犯各。


    想到這裏,文三兒哼了一聲:“要是糨糊倒也成了,就怕是一腦袋大糞。”


    夥計們都不說話了,那來順似乎想說點兒什麽,被趙二傻踢了一腳也就不吭聲了。


    王德彪顯然是想活躍氣氛,他沒話找話地說:“不說這個啦,哥兒幾個聊點兒別的,我先來一段兒。你們知道周易桐嗎?”


    那來順說:“不就是日本憲兵隊的周翻譯官嗎?頭兩年你在他家拉包月。”


    “沒錯,我在他家幹了兩年,人家周易桐可不坐我的車,每天上班日本憲兵隊出汽車接送,是他家的蔣姨太坐我的車。”


    文三兒接口道:“我見過蔣姨太,那次在大柵欄的‘瑞蚨祥’門口,你停下車,蔣姨太從車上下來進了‘瑞蚨祥’,那小娘們兒長得可真水靈,頂多也就二十吧,周易桐這老牛還專啃嫩草,那小娘們兒現在幹嗎呢?”


    “您聽我說呀,文爺。日本投降是八月中吧?我九月底在法源寺門口碰見蔣姨太了,當時周易桐剛讓**拿進大牢,有名的漢奸嘛,全北平誰不知道?**不拿他拿誰?蔣姨太那天是去法源寺燒香,保佑他男人平安無事。她一見了我眼淚就下來了,說男人進去了,還不知是死是活,家裏的東西都成了逆產讓人家抄了,以後的日子還不知怎麽過。蔣姨太平時對下人還不錯,人家現在遭了難,咱也不能不管不是?當時我兜兒裏隻有兩塊錢,就給了蔣姨太,還勸了兩句。蔣姨太說,老王啊,求您件事兒,給我找個主兒吧,我男人肯定是出不來了。我心說了,我認識的人不是拉車的就是扛大個兒的,咱到哪兒找去?我倒想娶她,一是人家不跟我,二是咱也養不起。我說,蔣姨太,您別著急,我給您尋摸著,有合適的我馬上告訴您……”


    文三兒打斷王德彪的話:“老王,你說話怎麽這麽磨嘰?就說這小娘們兒最後歸了誰吧?”


    王德彪笑道:“別急呀,這麽好的娘們兒能剩下嗎?您猜怎麽著?過了一個月,我在西四牌樓那兒又碰上蔣姨太,人家又抖起來了,穿了件紫旗袍,腳上是高跟鞋,頭發燙得像獅子狗,扭著身子從小汽車上下來,挎著一個男人的胳膊進了‘同和居’飯莊,我當時站在‘同和居’門口等座兒,看那男的就眼熟,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蔣姨太見了我一愣,硬是裝不認識我。我操!這些有錢人真孫子,這剛一個月就把我那兩塊錢給忘了,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拿那兩塊錢逛窯子去,咱還落個舒坦呢。我悄悄地問那司機,老哥,剛才進去這位爺是誰呀?司機說,你連他都不認識?他是軍統局北平辦事處主任馬漢三啊,重慶來的接收大員。我明白了,鬧了半天蔣姨太也成了‘逆產’讓人家接收了,再一想,這馬漢三我瞧著怎麽這麽眼熟,我肯定見過,想了半天,我一拍腦門想起來了,您猜他是誰?你們都見過,他是頭幾年跟咱們一塊兒拉車的老王啊。”


    夥計們都傻了,可也是,有日子沒看見老王了,敢情老王是當大官了?


    文三兒也想起來了,那年在韓家潭的“慶元春”門口認識的老王,他還和老王閑扯了幾句,真是人不可貌相,老王當年穿得破破爛爛,走路都彎著腰就像個蝦米,拉著一輛破洋車,連文三兒都懶得搭理他,誰知老王竟然是個潛伏在北平的大人物,這事兒可真邪了門。


    那來順感歎道:“人哪,隻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人家老王算是熬出頭兒了,在小鬼子眼皮底下拉了幾年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王苦哈哈地回了重慶,蔣委員長一瞧就不落忍了,得嘞,給你個美差,當接收大員吧,接收逆產有油水啊,要錢有錢,要娘們兒有娘們兒。”


    夥計們大笑起來。


    趙二傻搔搔刮得發青的頭皮,疑惑地問:“最近老聽人說敵產逆產的,到底啥叫逆產?啥叫敵產?”


    “鬼子的東西叫敵產,漢奸的東西叫逆產唄,接收大員是幹嗎的?人家就是來接收敵產逆產的,捎帶手兒把漢奸的娘們兒也接收到自個兒被窩裏。”王德彪解釋道。


    那來順補充道:“當接收大員得有路子,比方說,蔣委員長表哥的二姐夫的侄子,拐多少道彎兒沒關係,隻要抱上蔣委員長的大腿,那準能發,蔣委員長一句話,得啦,到北平當接收大員去,怎麽接收你們哥兒幾個自己商量,這就等於皇上下聖旨了。這位爺到了北平一瞧,我x他奶奶的,怎麽這麽多接收大員?敢情蔣委員長要照顧的人不光是我一個,北平城就這麽大,敵產逆產也有數兒,你要多分點兒我就得少分點兒,怎麽辦?這幾位爺得商量,這個說了,咱們哥兒幾個來個分片包圓兒,絨線胡同到西四牌樓這片兒歸我。那個說了,西四頭條到新街口歸我。就這麽著,這幾位爺就把西城給分了。架不住接收大員多呀,這哥兒幾個分西城,那哥兒幾個分南城,三下五除二,北平城就讓人家給包圓兒啦。”


    趙二傻恍然大悟道:“明白了,明白了……哥兒幾個別嫌咱腦子笨,我還有點兒不明白的,這敵產好分,是日本人的東西都叫敵產。可漢奸呢?什麽人才算漢奸?陸中庸和周易桐就別提了,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可有的人就不好分了,比方說給日本人幹過事兒的算不算?”


    王德彪肯定地說:“那當然算,我哥家的街坊牛家貴在日本洋行裏做事兒,這小子平時見了老街坊們老揚著脖子,眼睛長在腦門子上,好好的中國話不說,張嘴就是日本話,吃飯不說吃,叫‘咪嘻咪嘻’,送人東西不說送,叫‘新交新交’。整個一屎殼郎鑽馬槽兒——假充大料豆。這王八蛋要不算漢奸,那北平就沒漢奸了。”


    那來順插嘴道:“要我說,咱‘同和’車行的孫二爺就算漢奸,這老東西靠幾隻破蛐蛐兒和日本人拉拉扯扯,車行的夥計們可都看見了,這會兒他想賴也賴不掉。”


    那來順不說也罷了,這一提漢奸的話題文三兒就氣不打一處來,至於孫二爺算不算漢奸他不知道,可那來順這孫子倒真有點兒漢奸之嫌。那年在前門樓子底下,那來順剛挨了日本憲兵兩個嘴巴,連個愣兒都不打就把文三兒給賣了,雖說他的出賣行為沒起什麽作用,自己也沒免了一頓打,可那來順的做法卻是百分之百的漢奸行為。


    文三兒斜眼盯著那來順說:“要叫我說,什麽叫漢奸?在鬼子那兒賣自己人的都是他媽漢奸。”


    文三兒的話一出口,那來順立刻就敏感起來:“我說文三兒,你把話說明白點兒,這是說誰哪?”


    文三兒樂了:“怎麽著?有撿孩子的,也有撿銀子的,我還沒見過撿罵的。”


    “文三兒,你他媽少來這套,咱也不是沒見過,有的人一見了鬼子就尿褲子,隔著八丈遠都能聞到一股臊味兒,比我也強不到哪兒去,這會兒充他媽什麽好漢?”


    文三兒冷笑:“大褲衩子,睜開你狗眼瞧瞧,知道文爺是誰嗎?”


    那來順嘲諷道:“喲!你是誰呀?不就是個臭拉車的嗎?”


    文三兒突然出手,一個耳光扇在那來順臉上,其氣勢之淩厲,使周圍的夥計們大吃一驚,連那來順都被鎮住了,他鬧不明白,早已是他手下敗將的文三兒怎麽會有這麽大膽子,這絕不像文三兒的一貫風格,要是沒有人給他撐腰,再借他三個膽子也不敢,想到這裏,那來順沒敢貿然撲過去。


    文三兒頗有風度地向大家拱拱手:“對不住啦哥兒幾個,讓大夥兒受驚了,那來順剛才不是問我是誰嗎,那我就告訴他我是誰,大褲衩子,說出來嚇死你,知道警察局長沈萬山是怎麽死的嗎?告訴你,那是我和弟兄們一塊兒幹的。日本人犬養平齋挨了一槍是怎麽回事?那也是文爺我幹的,以前文爺我有任務在身,沒工夫搭理你,你當文爺怕你?現在是時候了,咱得把新賬老賬一塊兒算算。”


    文三兒話一出口語驚四座,大夥都被驚呆了,誰想到平時不起眼的文三兒居然是……那叫什麽?對,叫地下工作者。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聽文三兒的口氣,這不像是吹牛,誰敢拿這事兒吹牛?大家馬上聯想到文三兒的新車,便越發相信文三兒是**的地下工作者,不然憑他一個臭拉車的,怎麽說買就買輛新車,小二百塊錢呢。


    那來順被嚇壞了,他低聲下氣地說:“文三兒,不不不……文爺,兄弟我以前有眼不識泰山,得罪過您,您大人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我給您賠不是……”


    “啪!啪!”文三兒抬手又給了那來順兩個耳光:“大褲衩子,你和誰論兄弟呢?你也配?說實在的,當你大褲衩子的爺我都栽麵兒,咱丟不起那人。”


    趙二傻小心翼翼地替那來順求情:“文爺,文爺,您消消氣兒,以前弟兄們不知道您的身份,得嘞,今個兒您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老那也知錯了,您就饒他這一回……”


    文三兒也見好就收:“行啦,今兒個文爺我給大夥兒個麵子,先把那來順的事兒擱起來,姓那的,你給我聽好嘍,從今往後你給我把尾巴夾住了,別招文爺我煩,不然我送你進局子,治你個漢奸罪,聽明白了沒有?”


    那來順忙不迭地點頭:“明白了,明白了,文爺。”


    “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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