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兒自從“聚寶閣”倒閉後,陳掌櫃家是住不成了,他隻好回“同和”車行去睡大通鋪,也拉起了散座兒。他可是有日子沒吃這份苦了,幹這活兒你得拉著車滿大街轉,有時為搶生意還免不了和同行打一架,一天下來沒掙著錢也得交車行老板車份兒錢,想賒著連門兒也沒有。“同和”車行位於南城南橫街的黑窯廠,老板孫金發早年是天津衛“混混兒”,不是土生土長的北平人。


    天津衛的“混混兒”是有了名的,和北平的流氓地痞、潑皮無賴不是一個路數。北平的黑道兒人物之間進行火並往往搞得轟轟烈烈,雙方約好個場子開打,一般都是人跡罕至的角落,比如北海夾道、天壇的南牆根兒等地。這種火並有點兒像古代打仗,雙方人馬各占一邊,各出一員大將“單挑”,是比試拳腳還是動刀子玩命全憑事先的約定,雙方都會遵守規則,這和歐洲中世紀的決鬥頗為相像。當然,也有打群架的時候,雙方數十人各執器械一擁而上,真刀真槍真往死裏招呼,打死個一兩口子是常有的事,當一方“認栽”了,另一方則表現出一種難得的大度,主動出錢給死傷者以撫恤,雙方握手言和,從此敗的一方不再“乍刺兒”,勝的一方也絕不挾勝欺負人。


    天津衛的“混混兒”可不是這樣,他們也是有幫有派,同樣也是打架不要命,但表現形式比較獨特,這和天津衛的民風有關,為此史書有明載,方誌有專述。


    明《天津整飭副使毛公德政去思碑》上說,天津三衛(按明代分天津衛、天津左衛、天津右衛)“風俗不甚純一,心性少淳樸,官不讀書,皆武流;且萬灶沿河(南運河而居)日以戈矛弓矢為事”。足見舞刀弄槍,淵源有自。天津且為水陸碼頭、商業城市,接官迎差,負販走卒,互相割據,各霸一方。同時,“有等市井無賴遊民,同居夥食,稱為鍋夥。自謂混混,又名混星子”。他們“把持行市,擾害商民,結黨成群,借端肇釁”。講打講鬧的風氣,從天津城市發展最快的清代乾隆末年到光緒初年最烈。津門乾嘉時人楊無怪所寫的《天津論》上描繪:“小帽歪,衣襟敞,提眉橫目,慌裏慌張。”繪聲繪色,想見其人。


    有人說天津人的起哄架秧子曾影響到中國政治與曆史,這話似乎也有些道理。同治九年的天津教案中火燒望海樓、光緒二十六年義和團攻打天津租界,與天津人這種起哄架秧子之風不無關係。據說當時天津衛鳥市前身院門口的空場上,經常聚集著大批閑人,當圍攻望海樓時,他們中的一些人聞風趕去,加入圍攻隊伍,由起哄、扔磚頭終至放起火來。還有一本筆記記載:“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土棍若幹人,相聚攻教堂。堂破,得盲兒無數,益信被拐兒童遭剜目之慘。實則盲(童)學校之學生也。土棍等益怒,乃殺教士,並焚教堂。”由此可見,天津“混混兒”起哄架秧子的水平高於北平的地痞流氓。


    清末的天津混混兒講究“花鞋大辮子,一走一趔趄”,辮子既粗且鬆,有的每股中還插茉莉花兒一朵;額貼太陽膏;行路時一隻手伸入大褂的紐襻下,半提衣襟,一瘸一拐,表示自己身經百戰,曾傷筋動骨,落得殘疾。輪到孫金發這輩兒上,天津混混兒的規矩已經形成,出現眾多的“流派”。打群架動刀子的固然有之,可孫金發卻看不起這個,他有自己的方式。若是和哪個團夥有了過節,需要一爭長短,他們講究“文打”。先是派出一個最“橫”的混混兒單刀赴會,單身到對方地盤上叫板,這混混兒既不帶家夥也不會什麽武功,說白了就是找挨揍去了,你不揍都不行,若是不揍他就當你是不敢揍,先從你家十八代先人罵起,再向五服之內漫延,汙言穢語、日爹操娘不絕於耳。總之,非把你罵得火冒三丈揍他不可,這就算達到目的了。他把腦袋一抱,兩腿一夾護住襠部,屈膝弓背側躺在地上,任你拳打腳踢,亂棍齊下,哼都不哼一聲。這半邊身子打爛了,他一翻身又把那半邊身子讓出來給你打,越打得血肉橫飛,人家神色越發安詳,仿佛是酒足飯飽後讓人按摩一樣,嘴裏還連聲喊舒坦。他的意思很明顯,有能耐你就打死我。畢竟人命官司非同小可,一出手就把人打死總不是個事兒。要是你不敢把他往死裏打,那好,你算“尿了”,認栽吧,擺席賠禮讓出地盤不說,往後不管在哪兒碰上,您得鞠躬叫爺。


    “同和”車行老板孫金發的身子骨就是這麽練出來的,他今年五十八歲,這輩子統共挨過多少次揍,他自己是記不清了。反正是兩邊的肋骨沒一根兒好的,從臉蛋到屁股蛋傷疤排列得密密麻麻。縱觀百業,在哪行混飯吃都得有手藝,孫金發的手藝就是能扛揍,屬鴨子的——肉爛嘴不爛。北平的叫花子是個人都會來套“蓮花落”“數來寶”什麽的,可京油子卻說不過衛嘴子,要是叫起真兒來,天津快板比“蓮花落”“數來寶”更貧,孫金發的天津快板完全是挨揍時的即興創作,打得越狠他越有靈感,挨一拳口吐蓮花,再挨一腳妙語連珠,這事兒怪了,若是不挨揍他一句也說不出來,還真有點兒賤骨頭。天津衛是什麽地界?水陸通衢、五類雜處之地,在這兒能混出點兒名來可不容易,孫金發愣是在混混兒群裏成了名,人稱孫二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年孫金發在海河邊上和大名鼎鼎的“海河幫”叫板,照例是一抱腦袋一夾襠側躺下去,隻當自己是個沙土袋,任打任踹您隨便。“海河幫”的幫主綽號“海河蛟”,是個心毒手狠的角色。那幾天海河蛟正渾身較勁手癢癢,見有人躺在這兒讓你打,那就對不起了,不打白不打,他先是運足了氣照孫金發的軟肋給了一腳,這一腳踢斷兩根肋骨,孫金發麵不改色大叫:“舒坦,真他媽的舒坦,再來兩下……”


    海河蛟又是一腳,孫金發卻即興創作起天津快板來:“爺住天津衛呀……”


    “嗵!”“嗵!”又是幾腳。


    “是嗎也學不會……”孫金發接著說。


    又是一陣雨點兒般的拳腳。


    “學會了x你媽呀,是專和你媽睡……”


    海河蛟是個大孝子,最忌諱有人罵他娘,於是火冒三丈,指揮手下人把孫金發往死裏打。孫金發神態自若地挨著一下一下的重擊,照樣念著天津快板,汙言穢語一句跟著一句,抑揚頓挫,合轍押韻,海河蛟家族裏的女性長輩挨著個兒讓他x了一遍,最後罵得海河蛟汗都下來了。他算看出來了,眼前隻有兩條道兒好走,要麽打死他算了;要麽自己認栽。要說打死他,海河蛟倒也沒什麽下不去手的,問題是一旦出了人命,他在地麵兒上未必罩得住。唯一的辦法就是拋下多年積蓄的家當遠走他鄉,可話又說回來了,為這麽一個潑皮值當嗎?你要是不打死他,任他把十八代先人都x一遍,往後還怎麽在天津衛混?有道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時孫金發光棍一條,灶王爺貼在腿肚子上——把腳一抬,全家上路。他怕什麽?這條賤命不值錢,打死就算了,打不死您就拿錢來擺平吧,錢到手了還要當你的爺。


    最後海河蛟很明智地選擇了認栽,讓出地盤,賠了一大筆錢又叫了聲“爺”了事。


    敲鑼賣糖,各幹一行。孫二爺是靠這門手藝吃飯的人,既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那麽在混混兒群裏,孫二爺理應是狀元。


    然而孫二爺終於有一天也栽了,而且是徹底斷送了他的混混兒生涯。


    那天孫二爺逛街逛到南市口,發現新開張了一家飯莊,門口的橫匾上寫著店名“金法樓”。孫二爺不識字,他掃了一眼沒在意,正要過去,他身邊一個能識幾個字的小混混兒說話了:“二爺,這家飯莊起的名兒可有點兒不對,您聽聽,愣敢叫金法樓,這不是和二爺您叫板嗎?”


    孫二爺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不禁勃然大怒:“沒錯兒,這名兒起得是不地道,金法樓?犯了咱爺們兒的名諱,這不明擺和咱爺們兒過不去嗎?行啊,咱們走著瞧……”


    當天夜裏,孫二爺派了幾個小混混兒給這家飯莊粉刷了一遍門臉兒。當然,粉刷的材料不是油漆和大白,而是稠稠的、已發酵成綠色的大糞湯,愣是熏臭了一條街,第二天那條街上連行人都沒了,蒼蠅們倒是成群結夥去逛街了。


    孫二爺這下捅了馬蜂窩,那家飯莊並不好惹,買賣是幾個人合股的,最大的股東是個日本浪人,叫木田八郎。此人在日本國內也不是個良民,是個有黑社會背景的人,不知因為惹了什麽事才跑到中國來。木田八郎是個劍道高手,總挎著一把***,指名道姓地要和中國武術名家比武。他是個不安分的人,平日無風還想攪起三尺浪來,何況這次孫二爺惹了他。


    木田八郎派人給孫二爺送了帖子,約孫二爺於某日晚在四平道的一片空地上決鬥。孫二爺接到帖子時正在茶館裏喝茶,一聽木田提出的要求他樂得把嘴裏的茶都噴出來了。他心說這東洋鬼子簡直是個“棒槌”,他難道不知道什麽叫天津混混兒?你有武藝可二爺我不和你玩,二爺走的是挨揍的路子,伸著脖子讓你打,有能耐你打死我,你要不敢咱就換換,你躺下讓我打,二爺我揍不出你屎來,就姓你的姓。


    那天晚上孫二爺帶了幾個小混混兒準時赴了約,一個叫小二的混混兒還拎著一個小鐵桶,裏麵裝了半桶剛從茅坑裏撈出來的新鮮糞湯。


    木田八郎是一個人來的,他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和服,腳上蹬著木屐,左手握著一柄帶鞘的***。一看他這身行頭,孫二爺和幾個混混兒都樂了,這小子簡直是個生瓜蛋子,任嗎不懂,和天津混混兒叫板,他帶把破刀來幹嗎?對這類生瓜蛋子,孫二爺是不屑於親自上陣的,二爺不打算給他這個臉。


    孫二爺用手一指:“你,你打頭一陣。”


    一個叫禿子的混混兒應聲走上前去,禿子當混混兒有十來年了,也算身經百戰挨過幾十頓揍了,是孫二爺的得力幹將。


    木田八郎警惕地注視著向他走來的禿子,他心裏暗暗驚訝,對方居然赤手空拳來和他交手,莫不是精通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看來此人是個高手,須小心對付才是。木田八郎不敢怠慢,他“唰”的一聲鋼刀出鞘,伴隨著一縷金屬的錚鳴聲,黑暗中漫起一抹寒光。他雙手握住刀柄,立好門戶,靜靜注視著走近的對手。此時木田八郎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整個身體猶如已搭在弓弦上的箭……他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對方怎麽雙手抱頭,身子一側躺下來了?這是什麽門派?地躺拳?還是什麽更神秘的中國功夫?木田八郎一時發起愣來。


    對麵的孫二爺和手下幾個混混兒早已樂得前仰後合,都捂著肚子喘不上氣來。孫二爺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小二,你……你他媽的還愣著幹嗎?去,給這小子洗個澡……”


    那邊的木田八郎還沒醒過味兒來,他發現又過來一個人,手裏還拎著個水桶,仔細看看,沒錯,是個水桶,而不是什麽兵器。這是幹什麽?木田八郎正在納悶,隻見小二一托桶底,一團黑乎乎、黏稠的液體迎麵潑來……一股惡臭四下漫延開來,木田八郎往臉上抹了一把才發現是大糞,他惡心得差點兒吐了出來。這半桶大糞一點兒沒糟蹋,全部潑在了他的臉上和身上,還有一部分進到了嘴裏。木田八郎氣得發瘋,身為日本武士,尊嚴比性命都重要,如今被人潑了一臉大糞,簡直是奇恥大辱。這些可惡的中國流氓,他們必須用血來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木田八郎雙手握刀,黑暗中寒光一閃,小二的笑聲戛然而止,鋒利的***將他的頭顱齊嶄嶄地劈成了兩半……


    饒是混混兒們身經百戰,也從沒見過如此慘烈的景象,他們耍潑皮是建立在法律保障的前提下,知道對方不敢要他的命,如果不是被掘了祖墳,對方也犯不上要他的命,為這條賤命吃官司不值得。而木田八郎的確是個生瓜蛋子,他可不管這些,一出手就劈開了對手的腦袋,這也太不講規矩了。混混兒們的神經終於崩潰了,最先躥起來的是躺在地上準備挨揍的禿子,他被嚇破了膽,不打算玩了。孫二爺愣了一下,突然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帶著顫音的怪叫,叫聲沒落,孫二爺已經躥出了十幾米,小混混兒們也一哄而散,跑得一個比一個快。


    這件事在天津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大是因為此事見了官,既然是出了人命官府便不得不管了,但中國的官府管不了日本僑民。天津有英、法、日等國的租界,還有萬國租界(公共租界),清**當年簽訂的《辛醜條約》還在生效,日本人在租界裏有駐兵權,日本華北駐屯軍的司令部就在天津。偌大的一個天津唯獨中國**沒有駐兵權。這叫什麽事兒?日本僑民歸日租界的領事館管理,日本人在中國就是犯了天大的事兒,日本領事一句話就能打發了。這沒辦法,人家有“領事裁判權”,或者叫“治外法權”。比如這次日本僑民木田八郎殺了人,日本領事告訴中國官員,木田八郎犯了罪,已被送回國嚴懲了。這案子就算了結了,至於木田八郎回國是否受到法律的製裁,那隻有天知道了。


    這件事損失最大的還是孫二爺,因為孫二爺所從事的職業比較特殊,這種職業是栽不起的,你九十九次過五關斬六將,最後一次走了麥城,對不起,就這一次您就認栽吧。天津衛這個大碼頭是不收留失敗者的,混混兒靠什麽揚名立身?靠的是命賤,這條命不值錢,隨時可以和富貴人換命,人家舍不得和你換,得嘞,你就贏了。怕死是混混兒的大忌,要是有一天你突然覺得自己那條命也值錢了,舍不得和人家換了,那麽這行你算幹到頭了,識相點兒你自己卷鋪蓋滾蛋,不然你自己手下的嘍囉也得把你打出天津衛,因為他們沒必要再認一個沒能耐的人當大哥。


    孫二爺是個明白人,不管自己年輕時有多少英雄業績,反正這回是“尿了”,幾十年掙來的麵子毀於一旦,他認栽。混混頭兒是別想幹了,他該挪挪窩兒了,好在手裏還有些積蓄,孫二爺跑到北平開起了人力車行。


    北平的糧價飛漲引起市場蕭條,百業凋零,連洋車夫的生意都少了,市民們首先要考慮的是糊口,誰有閑錢坐洋車,有事兒上街自己溜達著算了。


    文三兒近來生意不太好,連著幾天都沒掙著錢。今天也是如此,都下午四點多了,掙的錢隻夠交車份兒,他從前門火車站一直溜達到虎坊橋也沒見有人坐車。天冷得邪乎,西北風就像小刀子,一個勁兒地戳他的脖子,冷風順著脊梁往屁股溝那兒溜,那件破棉襖實在扛不住冷。文三兒一跺腳不幹了,收車!愛怎麽著怎麽著吧。


    文三兒回車行剛放好車,見孫二爺捧著銅製的水煙具從屋裏出來,他見了文三兒便和氣地問:“怎麽著文三兒,這麽早就收車啦?”


    文三兒哈哈腰道:“二爺,今兒個天兒冷,實在拉不著座兒。”


    “這就對了,天兒冷就早點兒收車,別為多掙倆錢兒就不要命,一會兒到我屋裏烤火,順手推兩把。”


    孫二爺喜歡推牌九,平時不玩,隻是見誰手裏有了倆活錢,他的賭癮就容易犯。他要想玩而別人不玩,這就是看不起他,孫二爺就要發火。問題是孫二爺擲骰子的功夫早已爐火純青,隨便一扔,想要幾點有幾點,想從他手裏贏點兒錢,門兒也沒有,除了南橫街口巡警閣子裏的王巡長能贏他。王巡長擲骰子的本事不大,可王巡長有個毛病,輸了就瞪眼,手還愛往腰間的槍套上摸,看著怪嚇人的,所以孫二爺贏不了他。除此之外,有一個算一個,孫二爺還沒遇見過對手呢。


    文三兒心說這老東西可真有眼力見兒,自己喝了一天西北風,連飯錢都沒掙出來,哪有錢玩牌九?車行裏的夥計們誰不知道,和孫二爺推牌九就等於給這老東西送禮。文三兒心裏琢磨著,是不是求求孫二爺,把今天的車份兒免了,不然他今天要餓肚子。


    孫二爺站在車行的院門口,一邊吸著水煙一邊看街景。車行隔壁的院子裏傳出一陣電鋸開木料的刺耳噪聲,這是一家木材加工廠,孫二爺剛來時對這種噪聲很不適應,經過一番較量,木材廠的於老板被擺平,定下了每月付孫二爺“耳朵磨損費”的協議。看來隻要交錢,孫二爺的耳朵還是可以適應任何噪聲的。


    而今天孫二爺又發現了問題,馬路對過不知什麽時候新開了一家燒雞店,牌匾上寫著“滿口香”三個顏體大字,燒雞店的窗口掛著一溜兒油汪汪的燒雞,顧客進進出出,看來生意不錯。


    文三兒跟在孫二爺身後,想開口提免車份兒的事,他仔細斟酌著詞句,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正要開口,見孫二爺突然神色大變,他臉上的肌肉抖動起來,麵頰上的傷疤也漸漸變成了紫紅色,這都是孫二爺發怒的前兆,看樣子是什麽事兒又招孫二爺生氣了。


    孫二爺怒不可遏地說:“x他媽的,對門兒那小子欺人太甚,文三兒,到廚房裏把擀麵杖拿上,跟我過去,咱爺們兒今天要砸了他的鋪子。快點兒,怕什麽?有我頂著呢。”


    文三兒不知道對門兒的燒雞鋪子如何得罪了孫二爺,既然是老板發話了,他自然要服從,有老板頂著,他怕什麽?砸哪兒他都不怵。當然,要是砸街口的巡警閣子那可另當別論了。


    文三兒二話沒說,找出了擀麵杖拎在手裏,跟著孫二爺來到了燒雞店的門口,文三兒掂掂擀麵杖請示道:“二爺,先從哪兒砸?您說話。”


    孫二爺擺擺手道:“先不忙,咱爺們兒好歹也是生意人,講究的是先禮後兵,他要是不懂規矩,就別怪咱砸他的買賣。”


    北平人對看熱鬧是從來不落空的,就這麽一會兒,周圍已經圍上了十幾個閑人。人多了好,孫二爺要的就是這效果,他扯著嗓子喊了一句:“誰是老板呀?他媽的給我滾出來!”


    燒雞店的老板趙寶才是河北衡水人,五十多歲。衡水的老白幹和燒雞都頗有名氣,趙老板剛盤下這個鋪子,打算在北平城裏闖闖牌子,今天是開張的日子。外鄉人進北平做買賣,人生地不熟,最怕惹事,趙老板一邊往外走一邊在納悶,我沒得罪人啊。


    文三兒覺得自己有義務給趙老板介紹一下,他麵前站的是何許人也,於是便大模大樣地訓斥道:“你是老板,怎麽這麽磨蹭?這是‘同和’車行的老板孫二爺,有事兒要找你問話。”


    趙老板衝孫二爺一抱拳賠笑道:“喲,孫二爺,您老來啦,在下趙寶才,河北衡水人,小店剛剛開張,我還沒來得及拜訪孫二爺,要有什麽得罪二爺的地方,您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可今天這事兒……二爺,您得讓我鬧個明白呀。”


    孫二爺說話了:“噢,你還不明白,這麽說是我欺負你了?”


    “哪兒的話?二爺,您別誤會,我可沒這個意思,您先消消氣,有話慢慢說。”


    孫二爺指指掛在鉤子上的一排燒雞蠻橫地說:“姓趙的,你甭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你瞧瞧這燒雞,有你這麽掛法兒嗎?”


    趙老板仔細看看燒雞,怎麽也看不出這燒雞如何得罪了孫二爺,他賠著笑臉說:“哎喲,二爺,我還是不明白……”


    “你少跟我這兒裝孫子……”孫二爺勃然大怒,“姓趙的,你瞧瞧這一溜兒燒雞,個個都拿**兒對著我的大門,你看咱爺們兒好欺負是不是?”


    趙老板這才恍然大悟,好嘛,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要這麽說,每天從我這兒過馬路的人多了,哪個不是拿屌衝著“同和”車行的大門,你怎麽不找過馬路的人麻煩?當然,想是這麽想,趙老板是個講究和氣生財的生意人,他不想把這點兒小事鬧大。


    “孫二爺,這事兒怨我,沒想到二爺忌諱這個,您消消氣,我叫夥計把燒雞拿下來,以後我掛到裏麵去,保證不會再惹二爺您生氣。”


    孫二爺用鼻子哼了一聲:“少來這套,以後是以後,現在是現在,一碼說一碼,今天這事兒怎麽辦?”


    趙老板的兒子是個二十來歲的精壯小夥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他此時有些忍不住了,抄起一把菜刀衝出來朝趙老板喊道:“爹,咱沒招他,他是欺負咱外鄉人,您別求他,我看他敢怎麽著。”


    孫二爺冷笑一聲:“嘿?小兔崽子,胎毛還沒褪呢,就敢跟你爺爺這麽說話,活膩了吧?咱爺們兒玩刀子的時候,你小子還在你爹腿肚子裏轉筋呢。小子,往這兒砍,不砍你都是孫子……”孫二爺歪著腦袋拍拍脖子,把頭一個勁兒地往對方的刀口上送。


    趙老板一把抱住兒子,大聲訓斥著,他扭過頭來向孫二爺不停地賠不是。


    孫二爺不依不饒,嘴裏喊著:“文三兒,你還等什麽?給我揍這小兔崽子,打!往死裏打!打死了算我的……”


    文三兒拎著擀麵杖躊躇起來,他倒沒考慮打死了算誰的,他猶豫的原因在於對方手裏的菜刀,真要把自己砍了怎麽辦。


    孫二爺到底是歲數大了,比起當年在天津衛的豪氣,如今也算是翻篇兒了,這事兒要是擱在過去,趙老板的小燒雞店非關張不可,孫二爺是這麽好惹的?可如今在北平這大碼頭上,連孫二爺自己都成了外鄉人,再加上歲數不饒人,他當年滾釘板兒、油鍋裏撈秤砣的英雄氣概已經成了昔日的輝煌,見好就收才是上策。那天孫二爺把這條街鬧個底兒朝天,看熱鬧的人足有好幾百,連街口巡警閣子裏的王巡長都被驚動了。幸虧是王巡長來了,不然這件事還不知道如何收場呢。


    經王巡長調解,雙方最終達成了協議。王巡長堅持要將協議落實到書麵文字上,但孫二爺、趙老板都不認得幾個字,這種類似合同文件的調解書由街頭算卦先生常老四起草,常老四平時除了算卦,也幫人代寫打官司的訴訟狀子,人稱“刀筆老四”。


    調解書采用了較為時髦的白話文:……由於“滿口香”燒雞店趙老板有意將燒雞的臀部及肛門對著“同和”車行的大門,給“同和”車行老板孫二爺造成了極大的精神傷害。經調解,“滿口香”燒雞店趙老板願向“同和”車行老板孫二爺賠禮道歉,並奉送燒雞兩隻,保證今後不再發生此類行為。對此,“同和”車行老板孫二爺表示接受“滿口香”燒雞店趙老板的道歉,今後不再追究……


    那天所有參與此事的人都很滿意,孫二爺找回了麵子,還得了兩隻燒雞;趙老板破財消災,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後患;王巡長和常老四幫了忙,各得一隻燒雞作為酬謝。唯獨沒有文三兒什麽事兒。文三兒很憤怒,他跟著孫二爺忙乎了半天,臨了連根雞骨頭也沒啃上,更可氣的是,當晚孫二爺酒足飯飽後,公事公辦地向他討要了當天的車份兒,一個子兒沒少要。文三兒憤憤地想,這老王八蛋,想訛人家燒雞你就明說,隔著七八丈遠,你老眼昏花的能看見那燒雞哪兒是腦袋哪兒是**兒嗎?


    那天晚上,要不是同車行的老韓頭借給文三兒一毛錢,他真得餓到第二天去。


    文三兒說過,他從來不認什麽**,誰來管理這個國家都不關他的事,誰來管都沒關係,反正你得讓老百姓掙錢吃飯。這個要求似乎不算高,可日本人並不認同文三兒的道理,他們就認為,中國人最好不要吃飯,即使吃飯也不要吃飽,而且最好不要吃純糧食。


    日本占領當局先是宣布國民**發行的法幣禁止流通,取而代之的是日本“軍票”。誰也說不清這種軍票的發行量,是否有硬通貨作為儲備,它能否叫作貨幣也很難說,說它是某種票證或代用券倒是沾點兒邊。由於日本軍隊所需的糧食全部取之於占領區,再加上華北連年幹旱,各地普遍歉收,引起北平糧價暴漲,日本占領當局采用了轉移目標的手法,將責任歸罪於糧商的囤積居奇、哄抬物價。日本憲兵隊對北平的糧食商號進行了突擊檢查,在一天之內逮捕了一百二十八個糧商,查封了大批存糧,同時宣布對糧食實行管製,偷運糧食屬於走私罪,違者處死。下令全市各糧號禁止按過去的正常方法加工糧食,要求各糧號將各種雜糧混合在一起,摻上麩皮、米糠、橡子等物,磨成混合麵供應市民。


    北平的市民還沒遭過這種罪,以前再不濟也有窩頭吃,棒子麵雖然不好吃,可好歹是純糧食,比起現在的混合麵來就算是美味了。混合麵的顏色灰暗,磣牙,口感苦澀還有異味,吃下去不是腹痛拉稀就是大便幹結拉不出來。更糟糕的是,即使是混合麵也要憑證定量購買,甭想吃飽了。


    文三兒在前門火車站等散座兒,好容易趕上一個客人要去海澱,這活兒要擱在以前,文三兒得樂死,這是個肥活兒。按戰前北平的交通行情,以正陽門為起點,包汽車行的汽車去海澱清華園,單程價格為四元五角,往返則需五個小時,車費六元,而洋車費用減半……民國二十五年出版的《北平旅行指南》上也是這樣向外地遊客介紹的。也就是說,拉洋車跑一趟海澱能掙三元錢,這絕對是個大數兒。可文三兒二話不說就拒絕了,原因很簡單,他實在沒有力氣跑這麽遠的路,都是混合麵鬧的。


    文三兒拉著空車晃悠了一上午還沒開張,如今市麵蕭條,人心惶惶,拉車的人比坐車的人多。文三兒沮喪地走過前門牌樓,想回火車站碰碰運氣。他發現車行裏幾個老夥計都揣著手貓在前門箭樓的牆根兒下曬太陽,文三兒幸災樂禍地笑了,看樣子這哥兒幾個也是一上午沒拉著活兒。這就對了,連文爺都沒開張,這幾個孫子就更不該開張了,文三兒拉著空車湊了過去。


    車夫們正在聽“大褲衩子”說笑話,時不時傳來一陣陣哄笑。“大褲衩子”那來順是旗人,早年從河北定州過來的,據說祖上也闊過,但現在就不能提了,過得比文三兒強不到哪兒去。那來順隻有一條半褲子,那半條褲子就是一條藍布大褲衩,每年五月初上身,一直穿到十月底才換長褲,車行的夥計們都說,從民國十八年那來順從定州逃荒來北平後,如今十來年過去了,除了這一條半褲子,還沒見他穿過別的。“大褲衩子”這個外號是這麽落下的。


    “大褲衩子”長了一張好嘴兒,他在北平混了十來年,別的本事沒見長,倒是學會了一嘴京油子的“片兒湯話”[1]


    ,那張嘴要多貧有多貧。此時他一見文三兒便興高采烈地打招呼:“文三兒,這一上午你小子到哪兒蹭牆根兒去啦?”


    文三兒笑道:“不好意思,文爺我去韓家潭‘慶元春’會相好的去啦。”


    “文三兒啊,你就吹吧,八大胡同是你去的地方?你小子想當大茶壺都沒人要。”


    “我說大褲衩子,你還別拿豆包不當幹糧,哪天文爺時來運轉,就讓你小子給我當跟班兒,咱往陝西巷口那兒一站,八大胡同的那些小**得把文爺抬進去,文爺跟誰睡那是給她臉。好好幹吧,大褲衩子,到時候文爺一高興,說不定就賞你個**,讓你也刷刷鍋。”


    “得了吧文三兒,你這輩子也就是個臭拉車的,還他媽的逛八大胡同呢,也就是黃鼠狼抱雞毛撣子——空喜歡一場。”那來順反唇相譏。


    “怎麽著,哥兒幾個,都沒開張呢?”文三兒問。


    “可不嘛,早上天剛一亮就出門兒了,拉著車來回‘掃馬路’[2]


    ,到現在一個活兒還沒有呢。”一個叫鄭大寶的車夫回答。


    老韓頭正在啃混合麵窩頭,他每咬一口都努力地伸長脖子,費勁地往下咽。


    文三兒又拿老韓頭開心:“幹嗎呢?老韓頭,薑太公釣王八——願者伸脖子?”


    “文三兒,你裝什麽丫挺的,拿我開心是不是?”老韓頭罵道。


    一提起混合麵,“大褲衩子”不由罵了起來:“x他媽的,日本人是墳頭上插路標——把人往死路上引啊,這東西是人吃的嗎?前兩天我去茅房,瞅見老少爺們兒在茅房裏蹲了一溜兒,個個都腦門子冒汗,咬牙攥拳頭,跟**兒較勁,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北平的老少爺們兒都練什麽功夫呢。我也跟著蹲了會兒,等擦屁股的時候,您猜怎麽著?我他媽摸了一手血,鬧了半天**兒給撐裂了。”


    文三兒壞笑道:“我教你個招兒,往**兒那兒抹點兒辣椒油,準保管用。”


    那來順正要回罵,忽然眼睛直了,他緊緊盯著一個正在過馬路的日本女人,那女人穿著繡錦花卉圖案的白緞子和服,發髻高聳,臉上塗著一層**,小嘴兒塗得通紅,正扭著小腰兒款款走來,看樣子,這是個日本妓女。早在戰爭爆發之前,由日本浪人開的妓院就已經擠進了八大胡同,韓家潭東口的那家日本窯子是比較出名的一個,生意一直很紅火,不光是為在北平做生意的日本商人服務,中國的達官貴人也常去光顧。北平淪陷後,這些日本妓院成了日軍中、高級軍官的專用妓院,那些日本妓女白天無事就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逛街,三三兩兩出沒於鬧市,成了前門、大柵欄地區的一道風景線。


    車夫們一見日本妓女都紛紛來了精神,那來順的臉上露出猥褻的笑容,他一邊盯著看一邊評論著:“嘿!這小娘們兒還真水靈,你瞧那小腰兒一扭一扭的,真他媽勾人魂兒……”


    老韓頭老眼昏花的看不清,他眯著眼道:“咋著?這娘們兒是剛從麵口袋裏鑽出來的?臉上沾這麽多白麵,也不抖落抖落就出來啦。”


    鄭大寶起哄道:“我知道這日本娘們兒叫什麽,他們日本名兒不是四個字就是五個字,女的淨叫什麽什麽‘子’,叫著挺繞口的,這娘們兒就叫‘褲襠加帶子’。”


    那來順說:“不對,不對,叫‘淨裝孫子’……”


    車夫們哄笑起來。


    文三兒認為這日本妓女不懂中國話,於是膽子便大了起來,他起著哄地喊:“鬼子大姐,今兒個晚上陪文爺睡怎麽樣?文爺這兩天正渾身較勁,除了褲襠裏哪兒都硬……”


    老韓頭笑道:“文三兒,你再說一遍,我耳背,沒聽清楚,你那意思是該硬的地方不硬,不該硬的地方全硬啦?”


    文三兒鍥而不舍地朝日本女人追出幾步,嘴裏喊道:“別走呀,咱還沒談價兒呢,鬼子大姐,睡一宿兩毛錢夠嗎?”


    那來順說:“文三兒,你那兩毛錢留著回家孵豆芽兒吧,大爺我講究不給錢白玩,有錢也得給咱中國**留著,這叫‘抵製日貨’。”


    “大褲衩子,這你就不懂了,抵製日貨不如抄起槍來抗日,怎麽個抗法?這就有講究了,他日本鬼子喜歡打仗,咱不跟他玩,咱玩他們日本娘們兒,文爺這杆槍專門對付日本娘們兒……”


    “噢,明白了,敢情你是用這杆槍抗日?那可真得好好保養保養,別真到用的時候瞎了火。”


    “不可能,不信讓我嫂子來試試。”


    “去你媽的,你嫂子是劁豬的出身……”


    日本女人走遠了,大家的興致還沒有下去,都認為今天的舉動總算是給北平的老少爺們兒出了口惡氣,心裏很痛快,誰讓你小鬼子欺負中國人?這就別怪咱爺們兒在你們日本娘們兒身上找碴兒,這叫一報還一報。


    老韓頭咬牙切齒地說:“庚子那年董福祥的兵和義和團把東交民巷的日本使館圍得像個鐵桶,大炮排子槍照使館一通招呼,那叫痛快。後來聽說是老佛爺不讓打了,這才讓他們反過手來,老娘們兒誤事兒啊,當時要是讓董福祥帶兵打進去,甭管是娘們兒還是孩子全他媽斬草除根,滅了這幫孫子,讓小日本知道咱中國人不好惹,興許後來就不敢乍刺兒啦。”


    文三兒感慨道:“你說這些日本人怎麽都這麽矮?一個個兒長得還沒我屌高,那天我在大柵欄那兒碰見一個小鬼子,我在他後麵比畫了一下,操!這孫子的個兒也就到我鼻子下麵,剛好比我矮半頭,我心說了,要是一對一單挑,文爺一隻手在褲襠裏撓癢,剩下那隻手也能把這孫子捏死……”


    文三兒正說得起勁,冷不防屁股上挨了重重一腳,差點兒把臉撞到城牆上,他發現那來順和老韓頭等人臉上都變了顏色,大家的眼睛都直勾勾、驚恐地望著他的身後。文三兒轉過身來,見前麵站著一個穿黑色製服的中國警察,他身邊還有兩個穿著黃軍裝,佩著黑色領章的日本兵。文三兒的冷汗一下子順著腦門流下來,這下可褶子啦,敢情那日本娘們兒懂中國話,不但報了警,還招來了日本兵,這回可是手**擦屁股——大禍臨門了。


    一個日本兵慢慢地走到文三兒麵前,毫無表情地上下打量著他,文三兒戰戰兢兢地向日本憲兵哈哈腰,以示恭敬,他覺得日本兵的目光冷得瘮人。


    那個中國警察指指那來順:“你,給我站起來。”


    那來順哭喪著臉站起來分辯道:“老總,我可什麽也沒幹,我是良民呀。”


    “良民?你這個良民膽兒倒是不小,敢調戲日本女人,你有種啊?給我站過去,靠牆站好。”


    那來順和文三兒被命令並排站在城牆根下,那來順嘴裏一個勁兒地喊冤,而文三兒卻顧不上分辯,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日本兵的腰間,那兒掛著一個像王八蓋兒一樣的手槍套。文三兒心說,這兩個鬼子幹什麽都沒事兒,就是千萬別往腰上摸,一旦掏出槍來可就他媽的麻煩了。


    偏偏文三兒怕什麽就來什麽,一個日本兵慢慢地掀開王八蓋兒,掏出了手槍,“哢嚓”一聲把子彈推上了膛……


    方景林按照每天的巡邏路線穿過前門牌樓準備向西拐,猛地看見箭樓的城牆根下圍著不少人,其中還有穿黃軍裝的日本兵,隨風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號啕聲。這聲音簡直不像是人嗓子裏喊出來的,如果不是恐懼至極誰會發出這種聲音?方景林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日本士兵又在實施什麽暴行,自從北平淪陷後,方景林目睹的暴行實在太多了。


    方景林有些躊躇,他心裏很清楚,在日本占領軍的眼裏,中國警察連傀儡都算不上,幹預暴行的結果很可能殃及自身。前幾天西城的一個警察由於阻止幾個日本浪人毆打商販,被打成重傷,新上任的警察局長沈萬山為此事專發了內部通報,稱這個警察違令越權,咎由自取,並警告所有警務人員,今後凡涉及日本人的案件,切不可擅自介入,應通知日本憲兵隊處理,否則後果自負。方景林迅速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過去看看,盡管他知道此舉風險極大,也許還有生命危險,但眼看著自己同胞在受難而不聞不問,這種事他幹不來。


    方景林轉過身向人群走去。


    文三兒和那來順的處境很不妙,看樣子這兩個日本兵都懶得逮捕他們,幹脆就地槍斃。文三兒絕望地哭了,他兩腿發軟,靠著城牆的身子也站不穩了,一個勁要往地上出溜兒,他的思維在巨大的恐懼壓力下變得支離破碎。老天爺啊,這太過分了,犯了這點兒事就槍斃?你好歹問問再斃也不遲啊,好嘛,連審都懶得審,把個前門樓子就當刑場了……


    那來順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號啕聲:“太君,您饒了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大家子……都指著我過日子那……嗚嗚……我沒說什麽呀……是文三兒,是文三兒說的呀……”


    這大褲衩子真他媽不仗義,死到臨頭還把事兒往別人身上推,有這麽辦事兒的嗎?文三兒狠狠盯了那來順一眼,恨不得掐死他。他正要罵那來順幾句忽然又不吭聲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褲襠又濕了。


    日本兵已經舉槍向他們瞄準了,這時方景林走進人群用日語喊道:“等一下,我有話說……”


    兩個日本兵詫異地垂下舉槍的手,他們好像不大明白,這個中國警察為什麽這麽大膽子,敢阻止皇軍行刑?


    方景林認出那個警察是局裏的同事王有成,他似乎對殺人也沒有心理準備,已經被嚇得臉色煞白,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的:“老方,你……你可千萬別……別和日本人戧……戧著來,有話……好好說……”


    方景林沒有理王有成,他注意了一下日本兵的軍銜,其中一個人肩章上是兩顆星的軍曹[3]


    ,另外一個隻是個一等兵,他們佩戴的黑色燕尾形領章表明了憲兵的身份。


    方景林向軍曹敬了個禮道:“憲兵先生,我是方景林警官,這一帶是我的巡邏區,按照規定,在這一區域內發生的任何治安案件都應由我來處理,請閣下將人犯交給我。”


    方景林日語說得還不太熟練,但那兩個日本憲兵顯然是聽懂了,軍曹對方景林的阻攔似乎很不滿意,他舉起手槍把槍口頂在方景林的腦門上,冷冷地說:“警官,你好像很有膽量,怎麽,想替這兩個渾蛋去死嗎?”


    方景林麵不改色地望著軍曹道:“你可以開槍,但這是我職責所在,也是貴軍司令部剛剛公布的治安管理條例,因此我不打算讓步,除非你打死我。”


    軍曹的食指慢慢扣緊了扳機,王有成嚇得不停地向軍曹鞠躬:“太君,太君,他是剛來的,不懂事,您高抬貴手,饒了他吧……”


    方景林火了:“王有成,你給我滾開,你他媽還是個爺們兒嗎?”


    兩個日本憲兵對方景林的強硬大感意外,他們低聲嘀咕了幾句,事情似乎出現了轉機,軍曹放下了手槍……站在牆根兒的文三兒感到一陣狂喜,這回有救啦,老天爺有眼啊,哪至於為這點兒小事就給斃了?


    軍曹將手槍放回槍套,盯著方景林說:“警官,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我可以不槍斃這兩個渾蛋。我的要求是,你要為冒犯皇軍付出代價,我們每人抽你兩個耳光如何?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我們不會勉強,但這兩個人一定會被槍斃。”


    方景林點點頭說:“如果這能打消你們殺人的念頭,我當然可以同意,動手吧。”


    軍曹嘿嘿笑了起來,他脫下白手套,用手掌在方景林眼前侮辱性地晃動了一下,突然左右開弓給了他兩記耳光。方景林長這麽大還沒挨過揍,隻覺得兩眼冒金星,麵頰火辣辣的,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控製住自己,沒有向軍曹撲過去。他努力鎮定下來,用手指著一等兵傲慢地說:“你,再來!”


    “啪!啪!”又是兩個耳光扇在方景林的臉上,他的麵頰紅腫起來。方景林狠狠地咬住嘴唇,竟然把嘴唇咬破,一縷鮮血從嘴角上流下來,滴落在衣領上……這種侮辱真比死還難受。


    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沒有完,兩個日本憲兵認為,盡管文三兒和那來順可以活下去了,但不能不受到懲罰,於是一人對一個,照著文三兒和那來順的臉上左右開弓扇起耳光來,此時兩個人的臉上發出一連串劈裏啪啦的脆響。這兩個日本憲兵雖說個子不高,但長得粗壯敦實,體力充沛,每一掌都帶著極大的爆發力,文三兒一開始還能記住數兒,後來就糊塗了,記不清自己挨了多少耳光……


    文三兒記不得日本人是什麽時候走的,等他清醒一些的時候卻覺得臉上有些異樣,眼睛無論怎樣努力也睜不開了,他用手指扒開腫脹的眼皮朝天上望了一眼,發現天還是這樣藍,陽光還是這樣明亮,文三兒明白了,他終於可以活下來了,和生命相比,剛才那頓暴打不過是小菜一碟。對了,要不是方警官攔著,自己這會兒八成是早過了奈何橋啦。方警官,恩人哪,我得給他磕頭謝恩,方警官呢?他在哪兒?文三兒又一次扒開眼皮尋找方景林……


    他發現方景林早走了。


    文三兒忘不了這一天,他牢牢地記住,這一天發生了兩件大事。剛才挨揍當然算一件,但這還不算最糟糕的,也多虧了那個方警官。平時洋車夫們最恨警察,背地裏管他們叫“臭腳巡”,卻沒想到“臭腳巡”裏也有好人,剛才若不是那位方警官替他們挨打,文三兒和那來順非讓日本人斃了不可,他們殺個中國人就像撚死個螞蟻一樣。


    在文三兒挨打後的半個小時裏,離前門箭樓不遠的廊房頭條發生了一件血案,在這場血案中有兩個人喪命,其中一個死者是剛才扇文三兒耳光的日本憲兵。另一個死者是個中國人,關於他的死是誰也沒想到的,連文三兒聽說後都大吃一驚,他竟然是老實得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二順子。


    二順子是個老實得近乎木訥的人,他從小到大沒和任何人紅過臉,小時候連胡同裏的丫頭片子都敢欺負他,二順子受了欺負隻有蹲在牆根兒下捂著臉哭的份兒,就是打死他也不敢還手,是遠近公認的軟貨。就這麽個人,居然幹出了驚天的大事。


    二順子以賣烤白薯為生,他有輛經過改裝的手推車,車上放個油桶做的煤火爐,爐上架著鐵絲網,把白薯列於網上烘烤至爛熟,那股焦甜香的味道能飄出很遠,北平的老百姓喜歡這種食品。


    自從北平實行了糧食管製令後,二順子抓了瞎。白薯無疑屬於糧食類,當然也被列於禁止私自買賣之列,違者就算是“經濟犯罪”。二順子他爹死得早,他十四歲就幹起了烤白薯的營生,家裏的老娘和妹妹都靠他養活,一家三口人的日子過得一直緊巴巴的,這種混賬禁令明明是要斷了二順子的生路。


    二順子是那種認死理的人,北平人管這叫“軸”。他不識字,眼界和見識都很狹窄,隻曉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心謹慎地過日子,對門外發生的任何事都沒興趣。就連29軍在盧溝橋和日本人開仗這麽大的事兒,二順子也是稀裏糊塗,他隻是模模糊糊聽街坊們說過,根本沒往心裏去,打仗就打唄,關他什麽事?二順子關心的是生存問題,從來就不知道什麽是國家和民族。自從日本人發布了糧食管製令後,二順子也明白了再這麽大呼小叫地賣烤白薯會捅婁子,至於會捅多大婁子,二順子卻不具備這種想象力,他認為如果繼續幹下去,一旦被日本人發現大不了挨幾個嘴巴,還能把人拉到菜市口砍腦袋?為這點兒小事值當嗎?烤白薯當然還得賣,不賣他一家三口吃什麽?


    二順子的三姨早年嫁到門頭溝一帶的山裏,多年來一直走動得很勤,那裏現在還比較太平,聽說是共產黨在那邊建立了抗日根據地,日本人除了例行公事的掃蕩,平時不大敢越過盧溝橋、永定河一線。二順子的貨源都是取自於門頭溝的三姨家,關鍵是如何把白薯弄進城裏,這是種技術性較強的操作。西直門、阜成門的城門有日本兵站崗,通常是兩個日本兵帶兩個偽軍上崗,他們可以隨便檢查過往行人,尤其是挎籃子和背口袋的行人,目的是抓捕私運糧食的人,不少夾帶糧食的人都在那裏翻了船。被抓進憲兵隊,其結果是不死也得脫層皮。


    別看二順子平時膽小,一旦關係到他的生計問題時,膽兒就大得出奇,他去門頭溝運白薯時,都是晝伏夜出,專走小路,到了城外先找個僻靜地方把白薯埋藏起來,然後往懷裏揣幾個通過崗哨,就這麽來回倒騰,有時要跑個二三十趟才能把貨全部運回家。二順子的運氣還算不錯,這一年多的時間裏還沒出過事。


    然而幸運不可能永遠伴隨二順子,今天就出了大事。


    那兩個日本憲兵把文三兒和那來順暴打了一頓,已經打得有些累了,便把那個中國警察打發回巡警房交差,他們兩人穿過前門牌樓,沿著前門大街向南走去。該著二順子倒黴,他賣烤白薯的地方就在廊房頭條的東口,正處於日本憲兵巡視的路線上。


    二順子的買賣很紅火,買烤白薯的人圍了一圈,近來北平市民們吃混合麵把臉兒都吃綠了,一見到香噴噴的烤白薯就像被勾走了魂兒,紛紛掏錢圍了上來。二順子的買賣從來沒這麽好過,他一時有些忘乎所以,不但提了價還敲著爐子吆喝起來。


    兩個日本憲兵剛好走過這裏,一見二順子在敲爐子吆喝,頓時臉就耷拉下來,他們覺得這個中國人實在是欠揍,既然皇軍已經頒布了糧食管製令,這小販還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皇軍對著幹。要是偷偷摸摸地幹也就罷了,可這小子竟然大鳴大放地敲著響兒吆喝起來,似乎唯恐別人不知道,這簡直是拿皇軍的法令當放屁。


    二順子絲毫沒有察覺危險的迫近,他一邊忙不迭地收錢一邊繼續高聲吆喝,冷不防後腰上挨了一腳。一等兵穿的是堅硬的翻毛皮鞋,用力又很猛,身材矮小的二順子輕飄飄地飛出三米開外,一頭紮在土地上,把嘴唇都磕破了。


    二順子從來沒有挨過這樣狠的毒打,他覺得很委屈,很無助,這些日本人也太不講理了,他從十四歲起就是以賣烤白薯為生,這麽多年來一直靠這個過日子,又不是你們日本人來了以後才幹的這行,招誰惹誰了?天下事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是個人總得講理,日本人也不能例外,憑什麽打人?二順子哭了,他哭得很傷心。


    那兩個日本憲兵卻顧不上理會二順子,按照慣例,他們先要把違法商販的營業用具搗毀,然後再考慮怎樣收拾當事人。軍曹先是一腳把火爐踹倒,爐子裏的白薯便滾落在地上,一等兵仔細地用腳將白薯一個個地踩癟。二順子顧不上哭了,他心疼地爬過去想把被踩得稀爛的白薯捧起來,卻又挨了一腳,被踢回了剛才的位置。二順子哭喊著跪在地上連連向軍曹磕頭:“太君,太君,您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不敢賣啦,您別砸我爐子,您別砸我車呀……我一家三口可全指著它吃飯呀……太君,我求求您啦……”


    一等兵從臨街的鋪子裏找來一把錘子,照著二順子的手推車軲轆就是一錘,金屬瓦圈立刻變了形,車軲轆的輻條也彎了,這一錘像是敲在了二順子的心口上,他發出一聲慘叫:“別砸啊,求求您啦……”


    一等兵“啪”“啪”又是幾錘,手推車在連續的重擊下成了一堆廢鐵,他轉身又將錘子砸向火爐。


    此時二順子感到萬念俱灰,他和許多北平胡同裏長大的窮孩子一樣,沒見過世麵,也摳摳搜搜慣了,在旁人看來,這輛破破爛爛的手推車似乎是堆廢鐵,可在二順子心裏卻是他一家三口人的全部希望,毀了它就等於毀了二順子的生活。二順子終於絕望了,一個絕望的人是什麽事都能幹出來的。誰也不知道二順子在這一瞬間都想了些什麽,也許他什麽也來不及想,隻是出於一種下意識的行動。據目擊者說,二順子雙手握住火通條閃電般地躍起,敏捷得像隻豹子,他傾其全力用火通條向那個背對他砸車的一等兵捅過去……那根火通條是用一根十二毫米直徑的鋼條打磨而成,頂端被打磨得異常鋒利,此時,這根通條變成了令人生畏的利器。一等兵的反應並不慢,他聽到身後有動靜忙轉過身來,在這一刹那,這根本來可能捅進他後背的利器卻直接穿過了他的脖子,兩尺多長的通條猶如熱刀子切黃油,毫不費力地從脖子的另一側穿出,一等兵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就仰麵栽倒……二順子握住通條使勁想拔出來,繼續攻擊軍曹,但他已經沒有機會了。軍曹的槍響了,他號叫著不停地扣動著扳機,槍聲不間歇地爆響著,直到彈匣裏的子彈全部射進二順子的胸膛……


    方景林盯著兩個日本憲兵走遠才離去,此時文三兒和那來順已經被打得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方景林憐憫地看看他們,一聲不響地走了。


    他沿著護城河向西繼續巡邏,心中的怒火久久難以平息。他記住了那個日本軍曹的相貌,心想總有一天要親手幹掉這個鬼子,現在他和那鬼子已經不是國家民族之間的對立,而是個人之間的刻骨仇恨。他侮辱了方景林,早晚要讓他用命來償還。方景林當然知道,一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不應該意氣用事,一切應以黨的事業、組織原則為重,個人的榮辱算不了什麽,道理誰都懂,但他是個男人,實在無法做到坦然地麵對侮辱。


    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耳旁響起了熟悉的聲音:“景林兄,別來無恙乎?”


    方景林一聽就知道是徐金戈,他沒有回頭,繼續向前走著說:“金戈兄,你沒有走?”


    “走,上哪兒去?我喜歡北平,我不在,北平不熱鬧呀。喲,你臉怎麽了,讓人打了?”


    “這有什麽奇怪,幹上這行,不是我打別人就是別人打我,習慣嘍,有事兒嗎?”方景林嘴裏說著,眼睛卻在觀察周圍的動靜。


    “需要你幫忙呀,我想拜訪你們的局長沈萬山,能幫我聯絡一下嗎?”


    方景林笑了:“你們戴老板是什麽眼光啊,軍統怎麽淨出漢奸?”


    “不好意思,所以要清理門戶嘛,不然我們老板沒臉見人呀。我想知道沈局長的住址和行動規律,而且要快一些。”


    “我怎麽找你?”方景林問。


    “還是我找你吧,你每天的巡邏路線我知道。”


    “明白了,還有別的事嗎?”


    “景林兄,我知道你是個有良心的中國人,問句不相幹的話,你屬於哪部分的?該不是共產黨吧?哦,你要是不想回答,就算我沒問。”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難道做個有良心的中國人還不夠?不瞞你說,我這差事本來是混飯吃的,忠於職守是我的本分,誰讓我當了警察呢?可就在剛才,我挨了日本憲兵四個耳光,這你就明白了吧?我和日本人還有當漢奸的人結了仇,隻要是殺他們,需要我幫什麽忙都成。”方景林滿臉激憤地說。


    徐金戈似乎放了心,他拍拍方景林的肩膀以示安慰:“老兄,你受委屈了,無論如何要忍著點兒,這個仇咱先記著,早晚得報,你忙著,我先走一步。”


    方景林默默地看著徐金戈的背影想,即使現在是國共合作、共同抗日,自己也沒有權利暴露身份,盡管徐金戈還是個血性漢子,但軍統這個部門可是個專出魔鬼的地方。


    二順子的死使文三兒掉了幾滴眼淚。文三兒沒什麽朋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拿他當回事兒,隻有二順子真心對他好,他對文三兒的崇拜是真誠的,即使是上次文三兒在酒館裏吹牛挨了一頓暴打以後,連文三兒自己都臊眉搭眼地不好意思見二順子,可二順子見了麵仍然恭恭敬敬地叫他文哥,還千方百計地找轍給文三兒台階下。按二順子的解釋,像文哥這種有功夫的高人,根本不屑於和那些小痞子一爭長短,功夫越高深的人越是能忍,聽說書的講,韓信當年還鑽過人家的褲襠呢,文哥不願出手是怕傷了那兩個小子,誰願意為了這點兒小事就鬧出人命官司?聽二順子這麽一解釋,文三兒心裏便釋然了,不但不覺得有失尊嚴,反而覺得臉上有了光彩,甚至還產生了一種使命感,文爺是幹大事的,犯得上搭理那些痞子嗎?通過這件事,文三兒和二順子的關係又近了一層,可是,就這麽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麽說沒就沒了呢,文三兒這才對亡國奴這個概念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什麽叫亡國奴?按文三兒的理解,就是自己的國家被人滅了,老百姓都成了案板上的黃瓜,人家想怎麽拍就怎麽拍,是想涼拌還是爆炒人家說了算。仗打敗了,人家就是爺,中國人就得當孫子。


    最讓文三兒納悶的是,平時人貨軟的二順子那天不知哪兒來的一股邪勁兒,居然宰了一個日本兵,還真有點兒血性。文三兒捫心自問,這事兒要是擱在他身上,打死他也不敢這麽幹,這是鬧著玩的嗎?


    文三兒想了很久,最後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為二順子報仇。既然是報仇,那當然要確定一下誰是主要仇人。照理說導致二順子死亡的仇人是日本人,這文三兒好像惹不起,日本人太厲害了,連29軍都打敗了,何況一個拉車的文三兒,中國那句老話給他找到了台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日本人的賬以後再算,問題是,誰是間接的肇事者?這需要好好琢磨一下。那天若不是那來順嘴欠,先拿人家日本娘們兒開涮,那日本娘們兒就不會去找日本憲兵,那兩個日本憲兵要是不來,文三兒也就不會挨揍,可他們來了,不但打了文三兒還又溜達到廊房頭條,在那兒又殺了二順子。要這麽算起來,罪魁禍首應該是那來順,全賴這孫子那張臭嘴,更可氣的是,那來順忒不仗義,一到關鍵時刻就把事情往別人身上推,讓文三兒去頂雷,幸虧那兩個日本憲兵不懂中國話,不然那天麻煩可就大啦。大褲衩子這號人,說輕了是他媽的小人,說嚴重點兒簡直就是漢奸。二順子不能就這麽白死,冤有頭,債有主,仇人就是那來順這孫子,文三兒終於從邏輯上把這件事情想明白了。


    徐金戈接到“黑馬”的指令,要他趕到廣安門內大街一家叫作“南山堂”的西藥店,有要事通告。徐金戈不敢怠慢,馬上趕到廣內大街,找到“南山堂”西藥店。


    接待徐金戈的居然又是曾澈,他一身典型的買賣人打扮,上身是團花黑緞子馬褂,下身是薄棉布褲、紮褲腳、窄條黑絲帶裹腿,頭上戴著黑緞子小帽頭,帽頂上有一顆紅珊瑚的頂珠。徐金戈笑了起來,在他的印象裏,曾澈總是一身軍裝,佩少校領章,在任何時候都是軍容肅整,臉上帶有軍人特有的冷峻與強悍,今天猛不丁看到曾澈這身打扮,徐金戈感到很好笑。


    曾澈微笑著向徐金戈伸出手說:“金戈兄,聽說你最近像個兔子,被日本人攆得到處亂竄,是這樣吧?”


    徐金戈和他握手回答:“哪兒的話,我在和日本人做遊戲呢。我說曾掌櫃,最近是不是發財啦?”


    曾澈示意徐金戈坐下,開門見山地說:“你指的是這個鋪子?那我告訴你,這是根據‘黑馬’的指示,給你安置一個家,是我一手操辦的,看看吧,怎麽樣?不瞞你說,我都舍不得走了,不過對我來講,這鋪子也就是個過路財神,想留也留不住。”


    徐金戈驚訝地問:“怎麽,讓我當藥鋪掌櫃的?說實在的,我長這麽大還沒跟藥品打過交道,光是上千種西藥的名兒就夠我背兩個月的。”


    曾澈指指桌上的幾本書說:“書已經給你準備好了,半個月之內你必須掌握幾百種西藥的名稱和形狀,最好還要知道一些常見藥品的藥理知識,還有,我順便通知你一下,根據上峰的指示,你的工作有些變動,要在北平長期潛伏下來。”


    徐金戈點點頭道:“我明白,堅決執行命令。”


    曾澈朝客廳外拍了拍手,一位年輕女子走了進來。徐金戈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他感到眼前一亮,這女子竟是楊秋萍,她穿著一件月白色軟緞旗袍,剪裁得恰到好處,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和渾身起伏的曲線,有如弱柳扶風,婀娜動人。


    楊秋萍恭敬地向徐金戈鞠了一躬道:“夫君好,秋萍向您請安了。”


    “是你?”徐金戈轉向曾澈,“曾兄,這也是任務的一部分嗎?”


    “當然,這是你的妻子,給你們半個月時間談戀愛,半個月後結婚,但必須是明媒正娶,擺出排場來。”


    “你的意思是真結婚?”徐金戈驚訝地問。


    “至少形式上是這樣,當然,你們是否行夫妻之事沒人幹涉,那是你們自己的事,不過,我倒是希望你們弄假成真,因為我看你們還是挺般配的。怎麽樣,金戈兄,有什麽問題嗎?”曾澈冷峻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意。


    徐金戈點燃一支香煙,玩世不恭地笑道:“當然沒有問題,按說國難當頭,大丈夫理應效命疆場,不過要是陪伴美人兒也是任務的一部分,那徐某也隻好笑納了。曾兄,多謝你向我傳達了一項美差。”


    楊秋萍冷笑一聲:“徐先生,別高興得太早,也別拿‘南山堂’當八大胡同,你還是先把那些藥品名兒記住吧,至於別的念頭,你最好省省腦子。”楊秋萍說完轉身走出客廳。


    徐金戈尷尬地望著她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喲,脾氣不小,這哪是我老婆呀,簡直比我媽還厲害。”


    曾澈同情地望著徐金戈:“金戈兄,你好自為之吧。”


    文三兒發現找一個人的麻煩也不是容易事,最近那來順一見了文三兒,臉上就泛起諂媚的笑容,態度也很謙卑,他大概也覺得自己有些理虧,努力想使文三兒忘掉那些不愉快。前兩天收車時,文三兒鼓足勇氣正待和他翻臉,沒想到那來順卻殷勤地遞過一根“哈德門”煙卷,文三兒一時反應不過來,竟神差鬼使地接過來,那來順連忙劃火柴幫他點上。一旦抽了人家的煙,文三兒就不太好意思和他翻臉了,報仇的事隻好往後放放。文三兒憤憤地想,那來順這孫子平時過日子摳得很,恨不得一個銅板兒碾成末兒花,什麽時候見他抽過“哈德門”煙卷,他是抽這種煙的人嗎?這分明是覺得自己理虧,想用小恩小惠來收買文三兒罷了。


    文三兒決定決不再抽那來順的煙,堅決不抽了,再抽就是孫子,別說是“哈德門”,就是“紅錫包”也不成,二順子的一條人命,豈能是一根兒煙卷就打發了?


    機會終於來了,這天傍晚在車行交車時,那來順哼著二黃走過來,看樣子這小子今天很愉快,這使文三兒看他越發不順眼。更氣人的是,那來順掏出那包“哈德門”,抽出一支自顧自地抽了起來,對旁人連讓一讓的意思都沒有。文三兒琢磨,這孫子大概是百年不遇買包好煙,目的是想用這包煙堵文三兒的嘴,現在他估計危機已經過去,便舍不得再往外發煙了,幹脆留著自己抽了,什麽東西?就衝這個也得捶他。想到這裏,文三兒決定發難了,他膀子一橫,堵住了那來順的去路,斜著眼看著他道:“我說大褲衩子,咱倆好像有筆賬還沒結呢。”


    那來順沒想到文三兒會突然發難,他本以為事情早已過去,但他畢竟覺得有些理虧,那天差點兒讓日本人給斃了,他嚇壞了,情急之下便把責任推給了文三兒,那實在是嚇暈了,天地良心,他沒有要害誰的意思。那來順的底氣不足,口氣便很軟:“兄弟,那天的事兒,你生老哥的氣啦?你消消氣,聽我說,那天咱倆不是趕上倒黴嘛,本來是拿日本**開涮,誰知道那小**把憲兵招來了?我要是早知道……”


    “哼!早知道,你他媽早知道尿炕怎麽不睡篩子?那來順,我x你媽。”文三兒破口大罵。


    那來順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文三兒,你怎麽張嘴就罵人呢?要這樣咱可得好好說道說道,那天你的嘴也沒閑著呀,事兒又不是我一個人惹的,再說了,你挨了揍該找日本人算賬去,跟我找什麽碴兒?”


    文三兒冷笑道:“日本人我他媽惹不起,文爺我就有本事收拾你,操!我還真沒發現,咱‘同和’車行裏還藏著你這麽個漢奸。”


    那來順大怒,他一把揪住文三兒的衣領:“你他媽說誰是漢奸?別給臉不要臉啊,你以為老子怕你?你他媽再說一句,老子碎了你。”


    剛收車回來的老韓頭連忙上來勸解:“得了,得了,都少說兩句,都拉了一天車了,不累是怎麽著?”


    老板孫二爺聽見吵鬧聲走進來,見兩人拉扯在一起,旁邊還有勸架的。孫二爺大喜:“都別拉他們,讓他們打。打呀?你們今天不打死一個都不是人揍的,二爺我反正閑著沒事兒,看看打架也是個樂子,打!誰打贏了二爺我免他今天的車份兒。”


    既然打算動手,文三兒便懶得和那來順鬥嘴,他掄圓了一巴掌扇在那來順的臉上,發出了一聲脆響,那來順頓時蒙了。文三兒不大會扇人耳光,這是個技術活兒,殺傷力不大,通常靠耳光無法達到一招製敵的效果,主要是用於侮辱對手,一般都是朝對方麵頰上打,而文三兒則是沒頭沒腦從正麵一巴掌呼上去,這下子把那來順的眼睛鼻子都納入了巴掌的攻擊下,使那來順鼻涕眼淚滾滾而下,他情急之下照著文三兒的襠下就是一腳……這一腳要是踢中了地方,這場架就不用再打了,文三兒會捂著褲襠自動退出戰鬥,萬幸的是,這一腳竟然踹空了,隻是從文三兒的兩腿之間穿了過去,文三兒毫發未損。


    “好!”孫二爺和夥計們齊聲喝起彩來。孫二爺恨鐵不成鋼地評論道:“他媽的,這一腳欠點兒準頭兒,那來順,你他媽沒把握就別出腿,行家說,手似兩扇門,全憑腳打人。話又說回來了,腿法可不是誰都能練成的,二爺我當年……”


    孫二爺的話音未落,文三兒突然一貓腰鑽入那來順的襠下,想用肩膀把對方扛起來……這是招兒險棋,人稱“黑狗鑽襠”。文三兒在天橋多次見撂地攤的摔跤手沈三兒使過這招兒,沈三兒使起這招兒似乎很輕鬆,他腰一彎身子便已到位,然後把腰一直,那對手就被他頭朝下扛在肩上,這一套動作如行雲流水,張弛有度,看著很瀟灑,沈三兒輕鬆地一抖肩膀,那對手就一頭紮在地上鬧個嘴啃泥。文三兒多次觀摩過沈三兒摔跤,對沈三兒摔跤的各種招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認為自己已經掌握了摔跤技巧,一般對手是不在話下。其實文三兒忽略了一點,他缺乏實戰經驗,這些看似簡單的動作真要用起來就不容易了。應該說文三兒鑽到那來順的襠下,動作還是比較到位的,但他使勁一扛就發現了問題,那來順居然紋絲不動。這下可糟了,那來順反而順勢抱住文三兒的後腰一使勁,文三兒的兩腿便騰空而起,腦袋朝下成了拿大頂狀,他兩腳在空中亂踹,雙手在半空中亂抓,卻隻撈到那來順的褲腳。那來順在眾人的哄笑中得意地問:“文三兒,你小子服不服?”


    文三兒嘴硬道:“文爺不服,怎麽著?”他手裏一使勁把那來順的褲腳撕開個口子。


    前麵說了,那來順一年四季就這一條半褲子,他珍惜得很,你撕他一塊皮他也許不在乎,就是別撕他的褲子。此時那來順心疼得直哆嗦,他抱著文三兒往下一蹾,“咚”的一聲,文三兒的腦袋就像打夯一樣砸在地麵上。這招兒很歹毒,差點兒把文三兒的腦袋戳到腔子裏去,文三兒一時間覺得眼前星光燦爛,周圍眾人的哄笑聲也漸漸朦朧起來……


    孫二爺笑岔了氣兒,他捂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文三兒呀,你他媽氣死我啦,鬧了半天就這兩下子?你是黃鼠狼鑽磨房——硬充大尾巴驢啊。那來順,再夯幾下,今兒個你車份兒免啦,讓文三兒交雙份兒……”


    那來順士氣大振,他喊道:“謝二爺啦。”說完又抱著文三兒朝地麵上夯了幾下。


    老韓頭看著不忍,便勸道:“得啦,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占點兒便宜就算啦,再這麽夯就該把文三兒夯傻了,你還讓不讓人家拉車啦?快鬆手。”


    那來順也累了,他索性做個順水人情,於是雙手一鬆,文三兒便頭朝下紮在了地上……


    用文三兒的話說,人要是倒黴,放屁都砸腳後跟。這場架打得實在窩囊,當眾出醜就不說了,還被孫二爺罰了雙倍的車份兒。在隨後的幾天裏,文三兒的方向感出了點兒問題,有好幾次他拉著車差點兒撞到電線杆子上,映入眼簾的景象總是那麽波詭雲譎、變幻無常……媽的,還是那句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文三兒今天的運氣不大好,早晨剛一出車就撞上了陸中庸,他想裝作沒看見,躲過這家夥,誰知陸中庸也眼尖,隔著馬路就嚷了起來:“文三兒,你小子給我過來。”


    文三兒隻好拉著車橫穿過馬路,向陸中庸打個招呼:“怎麽著,陸爺,有事兒嗎?”


    陸中庸正坐在一個餛飩攤的長凳上吃餛飩,他一邊喝著熱湯,一邊掏出張鈔票拍在桌上,用對待下人的口吻吩咐道:“去,給我到前邊買套燒餅果子。”


    文三兒抗議道:“我說陸爺,您怎麽拿我當跟班兒的?對不起您哪,我可沒工夫給您跑腿兒,我還得掙飯轍呢。”他說完扭頭要走。


    “站住!我讓你走了嗎?叫你去你就去,哪兒這麽多廢話?你這輛車陸爺我今天包了,聽明白了嗎?今兒個你得聽我招呼。”陸中庸被熱餛飩湯燙得噝噝吸著涼氣。


    文三兒怕就怕陸中庸坐他的車,按照以往經驗,這小子一到掏車錢的時候就推三阻四,總說先記上賬,過後十有八九不還錢,信譽很成問題。以前文三兒還可以和他理論一番,不過現在可不敢了,自打日本人進城後,陸中庸長了行市,文三兒鬧不清他當了什麽官兒,反正是有日本人撐腰,他惹不起。文三兒賠著笑臉說:“陸爺,包車沒問題,您是老雇主了,我少收點兒,可有一樣兒,您得先給錢。”


    陸中庸瞪起眼睛:“文三兒啊,你小子那點兒心思我知道,怕陸爺我不給你錢?告訴你說,那是老皇曆了,我陸中庸如今是爺啦,你小子還別拿土地爺不當神仙,別說是點兒車錢,要是你把陸爺我伺候舒坦了,給你在日本洋行謀個好差,那也是一句話的事兒。”


    “得嘞,陸爺,衝您這句話,今兒個我就跟您幹了,到時候您在日本憲兵隊給我謀個差咱就知足啦。”文三兒話裏有話地挖苦道。


    “喲嗬,還真沒看出來,就您這模樣兒還想幹憲兵隊?給您個天皇當幹不幹?你他媽的拉車能走出直線兒來就不錯了。”陸中庸笑著罵道。


    陸中庸今天要去慶樂戲園開聯歡會,這是由新民會出麵主辦的,主要內容是北平文化名流和日本占領當局聯絡感情,促進“中日友好”。大批的請柬已經發了出去,還是陸中庸親筆寫的,以示鄭重,落款是“北平市新民會副會長陸中庸”。


    今天的聯歡會是由陸中庸直接策劃的,為了這個活動他忙乎了有半個月時間,被邀請者多是些日本軍政要人、北平親日團體的負責人、新聞界人士,代表們講完話後,還要請戲班子演出助興,最後的安排是在“便宜坊”宴請與會人員吃烤鴨,陸中庸已經提前在“便宜坊”預定了若幹桌酒席。陸中庸本來的計劃是請楊易臣出演拿手戲《鐵籠山》作為壓軸節目,因為楊易臣無論從梨園界的號召力還是從名聲上講,都是個不可忽視的人,甚至有很多日本人也喜歡他的戲,若是楊老板能出場,肯定是個滿堂紅。


    楊易臣的不合作態度使陸中庸很惱火,其實他不願演出也沒關係,找個借口說自己有病推脫了也就算了,但他不該甩那些“片兒湯話”,聲稱自己餓死也不當漢奸。噢,你楊易臣有骨氣,你愛國,你以文天祥、史可法自居,你想“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我陸某成什麽了,秦檜還是吳三桂?這不是明擺著罵我是漢奸嗎?


    把楊易臣的母親作為人質使其就範,這的確是陸中庸的主意,目的隻有一個,看看你這個“文天祥”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就不信你為了愛國敢把老媽搭進去,要是沒這個膽量,就給我乖乖地登台演出,少甩這些“片兒湯話”。


    應該說陸中庸什麽都算計到了,唯獨沒算計到楊秋萍的那支手槍。這丫頭究竟是哪條道兒上的人?居然玩上槍了,看這架勢,要是陸某不退一步,這丫頭真敢在我腦門上鑽個眼兒,這太過分了,陸某本是個文人,不喜歡舞刀弄槍的,那是粗人幹的事,再者說了,為這點兒事犯得上玩命嗎?楊秋萍的手槍使陸中庸迅速改變了主意,他費了很多口舌使黑田中佐相信,楊易臣確實因病重無法登台,再說楊易臣也不是最好的角兒,北平城裏名角兒有的是,咱請更好的。


    當天晚上,楊易臣把老母親接回了家,在這件事上,陸中庸的確賣了力氣。


    慶樂戲園創建於1909年,當年名噪一時的河北梆子名角兒楊韻譜和李桂雲就在這裏演出過《茶花女》《血海深仇》等新戲,使慶樂戲園聲名鵲起。後來李萬春組織的鳴春社京劇團也在這裏演出過機關布景劇目《天河配》和《濟公傳》等,舞台上燈光變幻,使觀眾耳目為之一新,上座率很高。李萬春又去上海請來武生演員,在慶樂戲園演出了火爆異常的《三本鐵公雞》等武戲,自始至終一直開打,最後由李洪春演出《走麥城》等紅生大軸戲,吸引了很多觀眾,直至戰前,北平文化界凡有重大活動,都會選擇在慶樂戲園舉辦。


    慶樂戲園位於大柵欄東口路北,不遠處便是南北走向的前門大街,文三兒拉著陸中庸穿過正陽門、箭樓的城門洞,由北向南進入前門大街,剛剛過了前門牌樓,就見兩輛黑色“別克”牌轎車一路鳴著喇叭,風馳電掣般開過來,嚇得文三兒趕緊把車拉到路邊躲避,文三兒不滿地嘟囔道:“操!這是誰這麽大譜兒呀?”


    陸中庸卻喜形於色道:“還真來了,行,行啊,真給陸某麵子。”


    文三兒回過頭問:“陸爺,這是哪位爺?排場不小呀。”


    陸中庸牛皮哄哄地回答:“哪位爺?說出來嚇死你,警察局沈局長,聽說過嗎?”


    “沒聽說過,陸爺,警察局長和憲兵隊長比哪個大?誰管誰呀?”


    陸中庸照文三兒背上踹了一腳罵道:“你他媽缺心眼兒啊,有這麽比的嗎?你還不如說日本天皇和蔣委員長比哪個大……”


    陸中庸的話音沒落,隻聽見前方響起一陣急促的槍聲,正要拐進大柵欄的第一輛轎車被迎頭而來的彈雨打得火星四濺,頃刻間成了蜂窩狀,車頭一歪猛地撞在一根電線杆上……幾個頭戴禮帽,身穿藍布長衫的青年人端著***,凶狠地打出幾梭子彈後,飛快地閃進路東的鮮魚口裏,消失在人群中……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文三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呆呆地站在那裏,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老天爺,是誰吃了豹子膽,敢對警察局長下家夥?這是鬧著玩的嗎?文三兒回過神來再找陸中庸時卻發現車座兒上已經沒人了。陸中庸人哪兒去了?文三兒圍著洋車找了一圈兒才在附近的馬路牙子下找到陸中庸,這個發現使文三兒大為感慨,他以前還真小瞧了陸中庸,以為這位爺隻是個酸文人,誰知他身手這麽利索?槍聲一響陸中庸從車座兒上躥出去,就地十八滾,眨眼工夫已經在七八米開外的馬路牙子底下臥好了,文三兒尋思,就衝陸爺這套動作,說他在雜技班子挑過大梁也有人信。


    由於行刺事件的發生,慶樂戲園的中日聯歡會這天沒有開成,警察局長沈萬山卻僥幸躲過了刺客的***,他正巧臨時調換了座車,當槍聲響起的時候,沈萬山正坐在第二輛“別克”轎車裏,而第一輛轎車上的四個保鏢連同司機全部斃命,無一幸免。


    [1]


    “片兒湯話”是北京人形容牢騷話、風涼話或不正經的調侃話。例如:你別跟我甩片兒湯話,別以為我聽不出來。


    [2]


    “掃馬路”是舊時人力車夫的行話,意思是拉著空車在馬路上來回兜生意。


    [3]


    “二戰”時日本軍隊中的軍曹相當於中士軍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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