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陳明澤忽然想起和燕京大學羅雲軒教授的約會,他晚上要去羅府拜訪。陳明澤是琉璃廠“聚寶閣”古玩鋪子的掌櫃,今天鋪子裏收購了一幅古畫兒。陳掌櫃在古玩行裏混了四十多年了,對鑒定文物的真偽很有把握,多年來從沒打過眼,隻是一旦涉及比較複雜的文史知識,以陳掌櫃的學問就有些把握不準了。所以,每當遇到這類疑問,他總是去向羅教授請教。


    陳掌櫃用牙簽剔著牙,吩咐管家老侯通知文三兒備車。一會兒老侯進來回話,說文三兒不在,車倒還在。


    陳掌櫃一聽就火了,他一拍桌子吼道:“給我找去!這渾蛋肯定又去酒館了,你問問這小子,還想幹不想幹了?不想幹就給我滾……”


    陳掌櫃還真沒猜錯,此時文三兒正坐在西柳樹井南口的一家小酒館裏雲山霧罩地吹呢。


    文三兒的麵相有點兒顯老,腫眼泡,單眼皮,小眼睛總是紅紅的像兔子眼,眉毛短短的呈倒八字狀,臉色焦黃,麵皮粗糙,還有幾粒淺麻子。一般人看不出文三兒有多大歲數,要是有人問他年齡,他總是狡猾地反問:“您看呢?”於是人家便胡亂猜起來,結論往往大相徑庭,有人說他撐死了也就五十,還有人猜他四十五歲,這常使文三兒感到很沮喪,其實他今年才三十六歲。


    文三兒是南橫街黑窯廠“同和”車行的車夫,前些日子陳掌櫃需要個包月的洋車,文三兒便被車行老板孫二爺派過來。對於車夫來說,這種拉包月的活兒可是個難得的美差,因為主人家管吃住,每月有固定的工錢,逢到主人家有飯局或牌局還有額外的賞錢,有時一個月下來,賞錢比工錢還多。遇到這種活兒,車夫們打破腦袋也要搶著來,可文三兒卻不大珍惜。


    文三兒到陳家已經兩個多月了,陳府上下對他都不大滿意,首先是工作態度。洋車夫拉車是有講究的,先是講究個架勢,雙手端車把,弓背彎腰,身子前傾,甩開碎步一溜兒小跑,乘車人斜躺在洋車座上,被節奏分明地輕顛著,渾身的骨節兒都能被顛鬆了,尤其是飯後,還真能起到化食的效果。可文三兒拉車卻和別人不一樣,他總是把車把揚得高高的,雙手輕輕地似按非按,使坐車的人有種被放平的感覺,而且隨時有可能仰麵翻倒。他在小跑中時常先把車把壓低,等跑起來便鬆開車把,讓洋車隨慣性向前滑行一段,直到車把高高揚起,坐車人的重心後移快要翻倒時才輕輕壓一下車把。這種驚險動作常把乘車人弄得一驚一乍的,很沒有安全感。


    後來陳掌櫃才鬧明白,文三兒是在利用重心後移產生的動力節省體力,這小子可真會偷奸耍滑,你倒是省勁兒了,可坐車的人受得了嗎,你當是搖元宵呢?


    文三兒還有個特點,就是太能吃。他個子不高,大約1.65米,人也很瘦,可不知怎麽回事,好像總也吃不飽。他吃飯時先挑大碗,飯盛滿了還要使勁壓,把飯壓得瓷瓷實實。有一次陳家吃燉肉,文三兒專挑肥的吃,大塊兒的肥肉沒見怎麽嚼就吞下去,肚子就像個無底洞,大半鍋燉肉轉眼就消失了,大家目瞪口呆,真怕他撐死。文三兒蹲在茅房躥了一宿的稀,第二天飯量一點兒沒見少,照吃不誤。


    陳掌櫃早就想換了文三兒,隻是一直忙,沒工夫考慮這件事。他很膩歪地想,照理說能吃的人都能幹,這話到了文三兒這兒就得反過來,不出車時他手往袖子裏一揣,四處溜達,橫草不拿,油瓶倒了不扶,一點兒眼力見兒也沒有。你還不能說什麽,他是車夫,當然隻管拉車。


    更可氣的是,文三兒一見著做飯的張寡婦,他紅紅的小眼睛裏便射出一道淫邪的光,盯得張寡婦心裏一陣陣發毛,感覺自己好像沒穿衣服似的。前些日子,張寡婦晾在自己屋裏的藍布褲頭莫名其妙地丟了,她心裏跟明鏡似的,除了這挨千刀的文三兒,沒有別人。


    此時文三兒在酒館裏喝得有些高了,正在滿嘴跑舌頭。文三兒的酒癮大,一天不喝就渾身難受,可真要喝起來又喝不了多少,頂多三兩,一過四兩就麻煩了。但凡醉酒之人分兩種,有人喝醉了倒頭就睡,決不惹事,而文三兒卻不幸屬於第二種。他通常是二兩酒一下肚,脾氣立馬見長,瞅誰都不順眼,此時一股優越感便油然而生,話語間也有了高人一等的口氣。若是四兩酒下肚,情況就會惡化,他平時不敢說的話敢說了,平時不敢幹的事也敢幹了,四九城黑白兩道的成名人物,他誰也不尿,逮誰和誰擼胳膊挽袖子,很有些英雄氣概。張大帥占領北平時,到處都掛張大帥的畫像,有一次文三兒又喝高了,竟然指著張大帥的畫像指名道姓地愣要操張大帥的娘,幸虧當時沒人去舉報,不然文三兒非讓人砍了腦袋不可,那天文三兒也就喝了四兩酒。


    對這類人,京城人有自己的說法,叫“酒膩子”。


    今天的情景又有點兒懸,文三兒和他的酒友二順子先是各要了二兩“燒刀子”,哥兒倆就著一盤拌三絲兒喝起來。二順子在廊房頭條賣烤白薯,也算是文三兒唯一的朋友。他長得瘦小枯幹,一看便知是小時候營養不良影響了發育。他坐著時高矮和文三兒差不多,一站起來就露了餡,兩人一比個頭,一米六五的文三兒頓時顯得高大偉岸,關鍵是二順子的腿太短,不光是短,還有些羅圈,這就更顯短了。


    二順子很崇拜文三兒,他由於個子矮總受人欺負,人都喜歡找靠山,在二順子的眼裏,文三兒是個不露相的真人,別看是個拉車的,那不過是種職業掩護罷了,一般行俠仗義的江湖好漢都有這種嗜好,濟公不是還總扮成叫花子嗎?文三兒大概就屬於這類人。


    文三兒六歲之前父母雙亡,是鼓樓一帶的丐幫收留了他,至於他後來為什麽脫離了丐幫,改行拉洋車,文三兒一直諱莫如深。丐幫向來是個充滿神秘色彩的江湖團體,其內部有著森嚴的等級製度和行規,他們有自己獨特的價值觀和法律。叫花子是不可小覷的,他們一旦結成團夥,其能量之大連警察局也得讓三分。二順子曾問過文三兒在丐幫裏的地位,文三兒總是笑而不答,這種曖昧的態度很容易使人產生一些聯想,因此二順子深信文三兒在丐幫裏地位很高。


    文三兒的二兩酒下肚,按慣例已經進入一種亢奮狀態,他正在給二順子講“燕子李三”的逸聞。據文三兒說,李三曾和他拜過把子,他比李三小幾歲,因此文三兒管李三叫“三哥”。


    文三兒又要了二兩酒,眨著紅紅的小眼睛侃侃而談:“那還是民國二十三年的事兒,那天我拉車出了一身臭汗,正坐在正陽門樓子下麵乘涼,就覺著有什麽東西掉在我腦袋上,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媽的栗子殼,x他媽的,誰這麽大膽兒?敢往咱爺們兒腦袋上吐栗子殼,這不是活膩了嗎?我抬頭剛要罵,卻發現上麵連個鬼影兒都沒有,再仔細瞅瞅,發現栗子殼是從正陽門大牌匾後麵掉出來的。噢,我明白了,我三哥叫我呢。那牌匾離地幾十丈高,一般人瞅著都眼暈呀,除了我三哥誰還有這能耐?我就喊,三哥,您找兄弟有事兒嗎?我話音沒落,就見那牌匾後麵‘嗖’的一道白光衝那樓角的飛簷去啦,再一瞧,你猜怎麽著?我三哥一個‘倒掛金鉤’掛在了飛簷上……”


    二順子聽得眼睛有些發直,他咂巴著嘴道:“嘖,嘖,文哥,這是真的?你怎麽沒和李三學學輕功呢?”


    “這你就不懂了,江湖上是有規矩的,朋友是朋友,門派是門派,我和三哥是平輩朋友,各有各的門派和身份,哪有互學功夫的道理?好好聽著,別他媽瞎打岔……那天我三哥倒掛在飛簷上問我,兄弟,今兒個晚上有工夫嗎?要沒事兒就陪我泡泡澡去。我說行呀現在就走吧。三哥他一個‘鷂子翻身’就飛下來了,飄飄忽忽地正落在我的洋車座上,我扶著車把愣沒覺出分量,要不怎麽叫‘燕子李三’呢……”


    文三兒朝窗外一指:“你看馬路對過兒,那不是個澡堂子嗎?我三哥洗澡就認那兒。那天也是該著有事兒,我們倆剛進澡堂子就讓偵緝隊的眼線給報了。我三哥脫衣服比我快,我褲子還沒脫下來,他已經躥進池子了。等我脫光了往裏走時,偵緝隊的人也到了。好家夥,四條大漢進門就撲進熱水池子,想把我三哥按住。你想啊,偵緝隊的人是好惹的嗎?沒點兒本事想幹偵緝隊?門兒也沒有。當時我慢了一步,晚進去幾秒鍾,就聽見‘撲通’‘撲通’幾聲,你猜怎麽著?我三哥一眨眼工夫就把四條大漢撂平在池子裏啦,跟他媽扔麵口袋似的……三哥他光著腚一個‘旱地拔蔥’躥起兩丈多高,隻見一道白光從天窗射出去,天窗的玻璃‘嘩啦’一聲都落在那四條漢子腦袋上,砸了個頭破血流。我抄了塊浴巾往腰上一圍,也躥到了門口,見我三哥站在澡堂的房頂上,像隻老鷹一樣一縱身就飛過馬路,落在路南的房頂上,他回頭衝我一抱拳,身子一閃就沒影兒了……”


    酒館裏的人都被逗樂了,酒館老板齊胖子笑罵道:“文三兒,你就吹吧,反正吹牛x不上稅,你他媽出門瞅瞅,從馬路對過兒躥過來至少有十幾丈遠,李三長著翅膀哪?就算他真是隻燕子,擱熱水池子裏泡一會兒羽毛也濕了不是?還飛得起來嗎?除非他不是燕子,是沒長毛的‘燕嘛虎’[1]


    。”


    大家都哄笑起來。


    《京城晚報》的娛樂版記者陸中庸是酒館常客中最有學問的,他扶扶眼鏡咬文嚼字道:“謬傳,謬傳,燕子李三的事我知道,此人原名李景華,京東薊縣人氏。李三出道後以偷盜大戶人家為主,如洛陽警備司令白堅武,北洋**臨時執政段祺瑞,國務總理潘複,軍界巨頭張宗昌、褚玉璞等,有時也偷盜普通商號。民國二十三年,李三偷竊西單麗華綢緞莊時被北平偵緝隊捕獲。北平地方法院開始審理燕子李三盜竊一案,曾指定蔡禮先生做李三的辯護律師,蔡禮先生和我是朋友,他認為所謂的‘燕子李三’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江洋大盜,隻不過是一個善於攀登的普通竊賊而已,民間關於他的傳說是被誇大了。李三後來被法庭從重判處十二年徒刑,服刑時病死在監獄中。至於文三兒和‘燕子李三’曾拜過把子的說法,我看是不足信,因為文三兒酒後往往不知道自己是誰,我記得他上次還說過曾和中山先生結拜過,當然了,那次也是酒後……”


    眾人大笑起來。


    “砰!”文三兒把空酒盅重重蹾在桌上,他的臉已成醬紫色,兩眼發直,他努力挺直了身子,在酒館內環視了一圈兒,露出了滿臉的不屑。他放肆地指著喝酒的人們:“你們哪,都他媽的是……俗……俗人,井底下的蛤蟆……你們見過多大的天兒?文爺當年在……在江湖上好歹有一號,你們知道嗎?說出來嚇死你們……”


    二順子和文三兒喝酒早已不是一次兩次了,完全知道他四兩酒下肚後會產生什麽後果,便連忙打岔道:“文哥,文哥,咱說咱的,上次你說在通州揍了一個少林寺的和尚,剛說了個開頭,我還等著聽下文呢。”


    “我說過嗎?我……他媽的……怎麽想不起來了?文爺這輩子揍過的人多了,還能都記著?有那麽幾次還有點兒印象……就說那次吧,有位爺找我,說是八卦掌的掌門人,這位爺一把拽住我就不讓走哇,想和文爺我過過招兒,嘴上也挺客氣,說是以拳會友。文爺我說,我服了成不成?不成,人家死乞白賴要過招兒,沒法子,咱隻好陪人家玩玩,說好了是點到為止,可這位爺有點兒氣盛,見咱讓了他兩招兒沒還手,就來真的啦,一個刀掌朝我喉頭切過來,當時文爺就有點兒煩了,這也忒不懂事兒了,咱讓他兩招兒是給他八卦門兒裏留點兒麵子,這小子怎麽不知好歹?我心說得讓他長點兒記性,年紀輕輕的,你得知道馬王爺是幾隻眼。文爺我身子一閃,反手一個‘穿雲掌’拍在他胸口上,頂多用了三成力,你猜怎麽著,這小子就像個風箏飄出去一丈多遠,嘣!跟張年畫兒似的貼牆上了……要不是咱扶了他一把,這小子非把門牙磕下來不可。”


    二順子吹捧道:“文哥,我早瞧出來了,您是有本事的人,平常輕易不露真相,不是我誇您,您呀,可真不是凡人。”


    文三兒擺擺手,顯得很謙虛:“也不能這麽說,文爺我也不是神仙,也是凡胎肉身,吃多了撐著也打嗝兒,睡著了也一樣放屁咬牙吧唧嘴,要說和凡人有什麽不同,也就是走南闖北見識多點兒,練功夫的年頭兒早了點兒……唉,八卦門裏早先還出了幾個人物,第一代掌門人董海川先生還是有些功夫的,後來就不行啦,這些年可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嘍。就說和我過招兒的這位爺吧,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也當了掌門人,文爺打了他都丟麵子,讓江湖上的朋友說我欺負人。二順子,咱們可是哪兒說哪兒了,這事兒可不能傳出去,文爺丟不起那人。”


    二順子把頭點得像是雞叨米:“文哥,您放心,哪兒說哪兒了,哪兒說哪兒了……”


    徐金戈的修鞋攤兒就擺在煤市街路口笠原商社的斜對過兒,他正專心致誌地給一雙露了腳指頭的布鞋縫皮包頭,動作顯得很熟練。因為工作需要,徐金戈學會了很多手藝,比如鋦鍋鋦碗、剃頭、磨剪子磨刀……每種手藝他都幹得蠻像回事兒,修鞋的手藝是他拜一個修鞋匠為師,正兒八經地學了兩個月才出的師。


    一個光著腳的郵差坐在馬紮上不耐煩地催促道:“我說修鞋的,你快點兒成不成?我這兒還有一大包信沒送出去呢。”


    徐金戈答應著:“對不住您嘞,馬上就完,馬上就完。”他用眼睛的餘光掃了一下對麵的笠原商社,那兩扇大門仍然緊閉著。


    那個等著穿鞋的郵差要是知道徐金戈的身份,準保會驚出一腦門子汗來。這個偽裝成鞋匠的漢子,他的真實身份是國民**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的特工。


    徐金戈出身武術世家,河北滄州人,他自幼習武,以內家拳為主,兼學輕功。在習武之餘,徐金戈也在祖父開辦的私塾學堂裏讀書,從《三字經》《百家姓》啟蒙,直到被灌了一肚子四書五經,而正式的洋學堂他卻一天也沒有去過。按祖訓,徐家子弟年滿十六歲便要獨自上路,遊曆名山大川,再尋武術名家,拜師交友。民國二十二年,日軍逼近華北,中國軍隊奮起抵抗,長城沿線的古北口、喜峰口接連發生激戰,全國上下抗日情緒日漸高漲,此時徐金戈正在青城山學藝,消息傳來,他當下決定從軍報國。他是在中國傳統文化浸泡下長大的,對“五四”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高喊的“科學”與“民主”都不大關心,倒是很崇尚忠君報國的傳統文化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古訓。徐金戈趕到南京報考中央軍校,在考場上,徐金戈展示了一手輕功及內家拳功夫,當時震驚了所有的考官,他順利地成為中央軍校的學員。若不是在軍校學習期間惹了點兒麻煩,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帶兵打仗的陸軍軍官,他的未來也許會是另外一種生活。


    民國二十四年,徐金戈在南京鼓樓大街的一個飯店裏和兩個著便衣的大漢發生爭吵,那兩個漢子沒說幾句話就率先動起手來,徐金戈被迫自衛,一出手就把那兩條大漢打飛出去,頭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徐金戈被隨後趕來的憲兵逮捕。


    在南京軍人看守所,一個軍法處的上校告訴徐金戈,那兩個被他打傷的漢子今後隻能在輪椅上了此殘生,徐金戈的行為可能換來十年徒刑。上校問徐金戈有什麽想法。徐金戈說,與其判我徒刑,不如送我到戰場上殺敵贖罪,這筆賬你們應該能算過來。上校點點頭說考慮一下。兩天以後,一個身材微胖,穿著深藍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接見了他,兩個人密談了一個小時,最後那中年人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說:“國難當頭,此時正是用人之際,從今天起,你就跟我幹吧,以前的事不會再追究了,軍校那裏我會打招呼,好好幹吧,小夥子。”


    徐金戈後來才知道,這個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複興社特務處的戴笠處長,人稱“戴老板”,而被他打成殘廢的兩個大漢竟是戴老板的保鏢。


    徐金戈被安排到一個培訓班去學習,地點是南京的三道高井。那裏是一排不成格局的舊式建築,多是兩層木板樓房,但排列得參差錯落,給人以雜亂之感。長年的風吹雨打日曬,樓房板壁上斑斑駁駁地長著青苔,顯得衰老而肮髒,和前麵碎磚煤渣鋪就的灰色街道倒很和諧。院門的左上方掛著一塊嶄新的木牌,上麵寫著“外國語言訓練班”。其實它的真實名稱是“參謀本部特務警員訓練班”,是戴笠培養特務骨幹、黨國棟梁的地方。


    民國二十四年,蔣委員長下令在軍事委員會內設調查統計局,陳立夫任局長,第一處處長徐恩曾,第二處處長就是戴笠。徐金戈因禍得福,在戴老板的關照下,經過兩年的特種訓練,成了二處的上尉軍官,他在“特警班”的同學都成了調查統計局的骨幹。


    徐金戈奉命監視笠原商社已經有一個星期了。這是家日本商店,專門經營日本紡織品及日用商品,其經營規模很大,除了零售還兼營批發業務,它的批發銷售渠道可以覆蓋中國大部分省份。徐金戈對笠原商社的經營業務不感興趣,他隻對總經理佐藤英夫有著特殊的關注,在調查統計局二處的秘密檔案中,有不少關於佐藤英夫的材料,徐金戈對他的履曆熟悉得可以倒背如流。此人1920年畢業於東京帝國陸軍大學,在日本駐朝鮮派遣軍總部任作戰參謀;任職三年後被調往台灣駐屯軍任情報參謀;1925年又以陸軍中佐的身份調往駐滿洲的關東軍司令部服役。此人在日本軍界升遷很快,甚至快到不合常理的地步,陸軍大學畢業時是中尉軍銜,五年以後就升到了中佐。1928年佐藤英夫又被調往日本華北駐屯軍在天津的司令部工作,此時他的軍銜已是陸軍大佐。徐金戈自參加軍統工作以來,一直從事對日本的秘密情報工作及反間諜活動,他十分清楚,從中日甲午戰爭之後,日本的常備軍被分為五大戰略集團,其中除了駐日本本土的“國內軍”外,還有朝鮮派遣軍、台灣駐屯軍、華北駐屯軍和滿洲關東軍。佐藤英夫從陸大畢業僅僅八年,其服役單位竟然橫跨了日本常備軍的四大戰略集團,從中尉軍銜升到大佐軍銜,這實在太不合乎常規了。更為可疑的是,佐藤英夫於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後,突然從陸軍退役,成了商人,這不能不引起徐金戈他們的注意。


    根據情報表明,佐藤英夫的真實身份是日本情報部門在中國華北情報網的負責人,這幾年他的工作很有成效,其中最大的收獲是通過漢奸殷汝耕[2]


    成立了“冀東防共自治**”,冀東二十二縣成了不受中國**管轄的“非軍事區”,這是偽滿洲國之後第二個在日本帝國卵翼下成立的漢奸傀儡政權。在這一係列陰謀策劃活動中,處處可以發現佐藤英夫的影子……徐金戈已經鎖定了這個目標。


    此時徐金戈手裏的這雙鞋還有十幾針就可以完工,但是他不能再縫下去了,因為街對麵的笠原商社大門打開了,身穿和服的佐藤英夫和翻譯張金泉走出大門……


    徐金戈的拇指和食指略微一使勁,粗大的緔鞋針便被折成兩截兒,他抱歉地對郵差說:“真對不住您,我的針斷了,手頭兒又沒有備用的,這樣吧,您先湊合穿著,我不收您的錢,明天這會兒您再來。”


    他迅速收拾好工具,站了起來……


    文三兒說話的工夫,四兩酒已不知不覺下了肚,他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酒館老板齊胖子一看這光景便明白文三兒又喝高了,這會兒要是不讓他舒坦舒坦嘴,今天恐怕是過不去。他正要勸文三兒小聲點兒,誰知已經晚了,靠窗口坐著的兩位爺終於被惹惱了。


    這兩個人的打扮都差不多,上身穿白色杭紡綢衫,下身穿黑色細布寬腿褲,腳上是“內聯升”的千層底青緞禮服呢麵布鞋,其中一個矮胖子留著中分頭,頭發上抹了發蠟,顯得油光鋥亮。他站起來朝文三兒拱拱手道:“這位兄弟怎麽稱呼?”


    文三兒的酒勁正壯,這會兒就是閻王爺來了,他也敢大耳貼子扇過去,但凡“酒膩子”都是這毛病。文三兒坐在那裏紋絲不動,隻是翻開眼皮瞥了對方一眼,眼神中帶著極大的輕蔑……就這麽一瞥,把個二順子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也就是文哥,擱別人身上早嚇傻了。


    此時文三兒的神誌有些模糊,映入眼簾的物體都是雙影兒,在酒精的作用下,文三兒感到一股豪氣從丹田那兒往上湧,這會兒已經到了嗓子眼兒,不放出來是不行了。他斜視著對方,口氣很大地回答:“姓文,單名一個爺字,你就叫我文爺吧。”


    那人微微一笑:“噢,文爺,這名兒起得好啊,失敬,失敬,在下肖建彪,江湖上的朋友送我個雅號‘南城彪爺’,不好意思,在下想和文爺認識一下,不知文爺能否賞我個麵子?”


    肖建彪剛剛報出名號,齊胖子和陸中庸都打了個寒戰,心說這下可褶子啦[3]


    ,文三兒今天是一頭撞在閻王爺的褲襠上了。這“南城彪爺”是黑道中的成名人物,誰不知道南城有個大名鼎鼎的“三合幫”,連警察局長都讓它三分。這個“三合幫”的幫主不是別人,正是這位肖建彪,今天的事兒麻煩大啦。


    齊胖子和陸中庸的冷汗都下來了,可文三兒卻渾然不覺。他壓根兒就沒聽說過“南城彪爺”和“三合幫”,他隻是覺得渾身難受,太陽穴一蹦一蹦地抻得腦袋仁兒疼,酒勁兒頂在嗓子眼兒那兒一時半會兒還下不去,他說話像是吃了槍藥:“喲,還‘南城彪爺’?沒聽說過,怎麽著哥們兒,有話說有屁放。”


    肖建彪身邊的那位一聽臉就變了顏色,他正要發作,被肖建彪輕輕按住,朝他使了個眼色。肖建彪的涵養似乎不錯,他笑眯眯地說:“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文爺討教,剛才文爺好像是提到八卦門兒裏的事,兄弟我耳背,沒聽清楚,文爺能否再和我說說?”


    文三兒梗著脖子說:“也沒什麽大事兒,不過是教了那掌門的幾手活兒,怎麽啦?”


    “是這麽回事,我今天到這邊來看個朋友,不巧朋友不在家,我本想坐這兒等一會兒,碰巧聽見文爺正說八卦門兒裏的事,我若是沒聽見也罷啦,可既然聽見了我就不能走了。說出來讓您笑話,在下也是八卦掌弟子,也學了幾手三腳貓的功夫。不好意思,那位掌門人還是我師兄。既然文爺教了我師兄幾手絕活兒,今兒也該讓我見識見識,這樣吧,先讓我這小兄弟和文爺討教幾招兒。”肖建彪回頭喊道,“花貓兒,跟文爺好好學幾手。”


    文三兒不吭聲了,他的酒勁兒正在漸漸消退,剛才還在嗓子眼兒那兒頂著,這會兒已經退到胸口了。


    那位叫花貓兒的漢子長得很粗壯,個頭足有一米八,胸大肌鼓得很高,脖子和腦袋幾乎一樣粗,肩膀寬寬的,整個身子呈上寬下窄的扇子麵兒,看著就令人生畏。他跨上一步朝文三兒拱拱手道:“來吧,你先出手……”他手形一變,立了個門戶,拉開架勢。


    文三兒這時已經有些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煩,但由於剛才把話說得太絕,一時收不回來,所以這會兒一定要把麵子撐住,哪怕是肉爛嘴也不能爛。他硬著頭皮慢悠悠地說:“我說哥們兒,這不合適吧,這酒館的齊老板可是我的朋友,咱在這兒過招兒,我倒無所謂,可齊老板受得了嗎?這鍋碗瓢盆的打爛了……”


    “沒關係,您盡管招呼,打爛的東西算我的,連我的人都算上,您打死白打,絕對用不著您償命,文爺,放心吧您哪。”肖建彪一句話堵過來。


    “可這不合武林的規矩呀,就算是以武會友,也得先送個帖子,定好日子,還得找個僻靜地方擺場子,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兒,哪能上來就比畫?這樣吧,你們先合計一下,我先回去等著,等你們合計好了,把帖子給我送去。”文三兒說罷站起來要走。


    “媽了個x……”肖建彪終於耐不住性子了,他早看出這位自稱文爺的家夥是練嘴的主兒,甭看別的,就看這小子那兩步走,彎腰弓背地像個蝦米,走起路來腦袋向前一探一探的,一看就是個拉車的貨。他要是練過武,這世上就沒“武”了,叫他媽的“六”吧。


    “啪”的一聲巨響,肖建彪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酒壺酒盅、碟子筷子都蹦起老高,他低吼道:“花貓兒,給我抽這丫挺的……”


    文三兒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但還想最後努力一下,至少鬧個全身而退。他正搜腸刮肚地斟酌著江湖術語,冷不防被花貓兒左右開弓扇了兩個耳光。練過武的人動起手來非同小可,這兩個耳光扇得極狠,花貓兒厚實的手掌以極大的爆發力和文三兒的左右麵頰全方位接觸的一刹那,酒館兒裏像是有人點燃了兩個大號“麻雷子”[4]


    ,大夥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響。文三兒還沒來得及覺出疼來,見花貓兒的左手又揮了過來,他連忙用雙臂抱住腦袋想護住臉,誰知對方的掌倏然化成了拳,眼瞧著朝他右邊的軟肋狠狠搗過來。軟肋可是要命的地方,搗上一拳就麻煩了。文三兒飛快地改變路數,又將雙臂護住了兩肋,這下他的臉又暴露無遺。人家那一拳本來就是虛招兒,花貓兒攥緊的拳頭在半空中又化作掌,啪!啪!啪!啪!又是四個耳光……


    這回文三兒可覺出疼來了,他覺得臉上像是被人用鋼絲刷子刷了幾下,緊接著又被撒了胡椒麵兒和大鹽粒子。那種疼痛來得很邪乎,火燒火燎的感覺一陣緊似一陣,好像臉上被揭去了一層皮。他還沒來得及做進一步體驗,臉上又是四聲爆響……劇痛中他覺得嘴裏兩側的槽牙已經有些活動,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兒直衝嗓子眼兒。文三兒的意誌終於崩潰了,他在琢磨著是否栽個麵兒跪下來求饒時,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早已跪下了,而且正在搗蒜般地磕頭,嘴裏不停地在討饒:“肖爺,肖爺,您饒命,我文三兒服啦,哎喲……您饒了我吧,您大人大量……您宰相肚裏能撐船……您就拿我當個屁,放了得啦……”


    這幾句討饒話倒把肖建彪給逗樂了:“嘿,這小子嘴兒倒挺好使,還他媽一套一套的,花貓兒,你先歇歇手,我倒想聽聽這小子要說什麽。”


    “謝謝肖爺,謝謝肖爺,我知錯啦,我這張臭嘴欠揍,您不打那是您心疼我,回頭我自己打……我跟您說實話吧,都……都是酒鬧的,今兒個我就像中了邪,幾口馬尿一灌就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肖爺您管教,我今天還不知道得鬧出什麽亂子來,肖爺,您就是我親爹……”


    “得啦,我可有不起你這樣兒的兒子,給你當爹?我栽不起那麵兒,你說說吧,你一個臭拉車的,吹什麽牛x不好?非要和八卦門兒裏過不去,你要說不清楚我今天打斷你的狗腿。”


    “肖爺,肖爺,您聽我說,您說得沒錯兒,我一臭拉車的,是不該嘴欠,可今兒個……不是多喝了幾口嘛,哪知道剛一吹就碰上肖爺您啦。肖爺,天地良心呀,不是我成心要拿八卦掌開涮,是頭幾天我在筒子河看見幾個練功夫的,我聽了一耳朵,隻記住有個叫董海川的,是八卦掌的祖師爺,別的我都沒記住,得,今兒個喝高了,一不留神就把八卦掌帶出來了,我不是想舒坦舒坦嘴嘛,得嘞,我文三兒以後一定長記性,再不敢胡說八道。”


    肖建彪給氣樂了:“花貓兒,別打了,這小子連個小混混兒都算不上,揍他都失我的身份。我再問你一遍,你叫什麽?”


    “謝謝肖爺,謝謝肖爺,我叫文三兒。”文三兒忙不迭地道謝,好像是欠人家多大的情。


    花貓兒又給了文三兒一腳:“彪爺問你大名兒叫什麽?”


    “回彪爺,我……我沒大名兒呀,我爹媽還沒來得及給我起名兒就死了,我是在叫花子群裏長大的,弟兄們都管我叫文三兒。”


    “媽的,我以為是什麽武林高手,鬧了半天是個臭叫花子,真他媽晦氣,花貓兒,你去洗洗手,別把晦氣帶回家……”


    本來這事兒就算完了,肖建彪正吩咐花貓兒結賬準備走人,偏偏這時候陳掌櫃打發管家老侯來找文三兒,因為陳掌櫃這會兒正等著用車,急得不行。


    老侯在陳家幹了二十多年,在陳家的老老少少麵前自恃有些麵子,平時說話就有些氣粗,況且剛才東家發了火,老侯也憋了一肚子氣,他平時最看不上文三兒,一直在慫恿東家換掉他。此時老侯見文三兒果真在酒館裏喝酒,便心頭火起:“文三兒,你懂不懂規矩,出門兒連個招呼都不打?掌櫃的要用車,正滿世找你,你可好,跑這兒灌馬尿來了,東家說了,您能幹就幹,不能幹您走人,聚寶閣可不缺拉車的。”


    文三兒平時也看不起老侯,這老東西也就是有錢人的一條狗,主人哼一聲,他就跟著搖尾巴。不過文三兒剛剛挨過打,況且肖建彪還在,此時他不便和老侯頂撞,隻想不吭聲走了算了,偏偏眼神兒不大好的老侯才發現文三兒的兩頰腫得老高,麵皮呈醬紫色,嘴角上還殘留著沒抹幹淨的血跡。老侯吃驚地問:“怎麽啦?是誰把你打成這樣?”


    “沒事兒,碰上個朋友,鬧著玩呢。”文三兒梗著脖子道。


    肖建彪在一旁笑著證實道:“沒錯兒,我剛才和文三兒劃拳,誰輸了誰就往臉上扇一下,文三兒老輸,就成了這模樣兒。你回去和陳掌櫃說一下,就說是我肖建彪硬拉他陪我喝酒的,要是耽誤了陳掌櫃的事,我給他賠不是,希望陳掌櫃能給我個麵子。”


    老侯渾身一激靈,連忙向肖建彪鞠躬道:“喲,敢情您就是南城彪爺,給您老請安了。”


    “你也聽說過我?”


    “那是,那是,四九城誰不知道肖爺的大名,肖爺認識我家陳掌櫃?”


    “不認識,不過琉璃廠‘聚寶閣’誰不知道?剛才你要不提,我還真不知道你是‘聚寶閣’的人,回去替我給陳掌櫃帶個好,聽說他今兒個做成筆大買賣,我肖建彪向他道喜啦。”


    老侯欠了欠身子討好道:“喲,彪爺真是消息靈通,這事兒您老也聽說了?”


    “整個琉璃廠都傳遍了,我能不知道嗎?”肖建彪揮揮手,表示老侯和文三兒可以走了。


    老侯和文三兒鞠著躬退出了酒館。


    在回去的路上,老侯親熱地拍拍文三兒的肩膀說:“老文哪,以前我還真走了眼,你跟彪爺這麽熟,怎麽以前沒聽你提起過?不夠意思,跟我還掖著藏著?”


    文三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是說老肖呀?那是我大哥,平時也不常見麵,今天他多喝了點兒,非讓我陪他玩,這不,就玩成這樣,沒辦法,誰讓他是我大哥呢。”


    老侯看著文三兒紅腫的臉狐疑道:“你們兄弟就這種玩法?你看你臉都成什麽樣啦。”


    文三兒摸摸臉說:“這就是你老侯少見多怪了,這剛哪兒到哪兒?我們平常玩得比這還邪乎,劃拳輸了罰酒有什麽意思?別說扇幾個嘴巴,就是從油鍋裏撈秤砣也不能賴賬,輸了就得認賬。”他說著還亮出胳膊晃了晃,就像是曾經在滾開的油鍋裏撈過多少回秤砣似的。


    老侯的臉色有些發白,他湊近文三兒推心置腹地說:“老文哪,我看出來了,您是條漢子,我老侯眼拙,平時要有什麽得罪,您還得多擔待,往後要有用得著我老侯的地方,您隻管言語。”


    文三兒瞟了老侯一眼,幹笑道:“老侯呀,您往後少在掌櫃的那兒敲鑼邊兒上眼藥兒我文三兒就知足嘍……”


    老侯有些尷尬:“看您說的,咱老侯是那種人嗎?”


    北平的前門大街和大柵欄地區在京城曆史上是繁華的商業娛樂中心,是吃、喝、玩、樂的最佳場所,這裏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商賈雲集,街道縱橫。文人墨客對此地有“京師之精華盡在於此,熱鬧繁華,亦莫過於此”“繁華市井何處有,大柵欄內去轉悠”的美譽。大柵欄不僅僅是指那條繁華狹長的街道,還包括由這裏延伸出去,與此相鄰的一片很大的街區。


    元朝世祖年間,當時的大柵欄是麗正門和順承門的關廂。什麽是“關廂”呢?關廂是指城門外的大街和附近的地盤。金中都時代,這裏是當時城裏的高官、有錢人及皇家成員去南城遊玩的必經之地,城裏經商的人們,漸漸看好這塊生財的寶地,於是這裏的商業及餐飲業便發達起來。


    舊京城的街道布局一般呈四平八穩的棋盤狀,但大柵欄地區卻有例外。這裏有不少毫無規律的斜街,如櫻桃斜街、楊梅竹斜街、鐵樹斜街、李鐵拐斜街等,這是因為當年人們抄近路走出來的,日久天長就成了正式的街道,不熟悉路的遊人一進去就會轉向。


    到了朱元璋建立明朝時,他把國都建在南京,眼看著大柵欄的商業逐漸衰落,氣息奄奄,馬上就要壽終正寢。幸虧明成祖朱棣又將都城遷來北京,可以說這是一個明智而偉大的壯舉,對於大柵欄後來的發展,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朱棣一來,皇室王公們就把城裏的好地兒全占了,城裏的買賣人又都爭先恐後地擠到這裏做買賣,於是大柵欄又開始繁榮起來。明正統元年(1436年),朝廷開始修建京城的九座城門,緊忙活了四年才把城門修好,又改了五個城門的名字,“麗正門”改名為“正陽門”,俗稱“前門”。城門外的那條南北大道就叫“正陽門大街”或“前門大街”,這個名兒一直叫到現在,當時這裏還是城外。到了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又修了外城,大柵欄地區才從城外變成了城內,從通州運來的各地貨物多數都集中於此,這裏成了京城名副其實的商業中心和貨物集散地。清兵入關後,清朝皇帝怕內城的鋪子藏了歹徒不好收拾,於是下令讓內城裏的五十九個店鋪全搬到了這裏,使這裏的商鋪陣容更壯大了。


    大柵欄的名字和防盜安全有關,柵欄的設置在明代就有了,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年)就下令在北京城內大街曲巷設立柵欄,並派士兵把守,以防盜賊。清朝順治年間,又在北京各繁華路口,設置柵欄一千七百五十餘座,對於一些重要的柵欄,每到晚上就關閉,還要派士兵把守,這是“大柵欄”一名的由來。清代有一首《竹枝詞》曾這樣描述大柵欄的繁榮景象:“畫樓林立望重重,金碧輝煌瑞氣濃。簫管歇於人靜後,滿街齊響自鳴鍾。”


    不過,大柵欄地區也有倒黴的時候,1900年京城鬧起義和團,朝廷對義和團的行為采取默許方式,讓團民們由著性子折騰,於是義和團的大師兄、二師兄們便有些忘乎所以,他們頑固地認為,老天爺是老大,他們自然是第二,既然老佛爺都默許了,那還有什麽不敢幹的事?那年6月16日,團民們在大柵欄“老德記”洋貨鋪和“屈臣氏”洋藥店放了一把火,風助火勢,四麵飛騰,局麵很快就不可收拾,烈火燒毀了鋪戶一千八百餘家,房間七千餘間,連正陽門箭樓也被焚毀,火頭甚至越過城牆飛入城內,將東交民巷西口的木牌樓及附近店鋪一並燒毀。放火的團民一見婁子捅大了,頓作鳥獸散,事後無人認賬,大柵欄一帶的商家隻好自認倒黴。《都門紀變百詠》中有“大柵欄前熱鬧場,無端一炬燼鹹陽”的詩句,記述的就是當年的景象。


    方景林警官按照以往的習慣在自己轄區內巡邏,他的責任區不算太大,南起煤市街南口,北至前門箭樓,東邊是前門大街路西,西邊以陝西巷為分界線。方警官認為,自己所管轄的巡邏區是北平市區治安狀況最複雜的地區,不說別的,就說聞名遐邇的八大胡同,至少有一大半都在他的巡邏區內。這裏居住人口密集,人員成分複雜,妓女、老鴇、皮條客雲集,扒手、盜賊、劫匪橫行,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掩藏著這個城市最陰暗、最齷齪的現狀。作為一個巡警,方景林非常清楚,自己的工作實在是個很糟糕的差事,他要時刻警惕責任區內出現的突發事件,隻要是治安案件以及與治安有關的事情都屬於方景林分內的事,稍有閃失上司就會怪罪,他的前任就是這樣丟了飯碗。


    方景林倒是不怕丟飯碗,他本來也不喜歡當警察,可這是上級的安排,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他隻能服從。


    方景林今年二十五歲,是1932年入黨的老黨員,至今已有五年黨齡。他在學生時代最討厭警察,因為警察向來是激進青年的天敵,從“五四”運動到“三一八”慘案,警察和青年學生之間的衝突從來沒有中斷過,學生們把警察稱作“當局的看家狗”。方景林當學生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若幹年後自己也成了“看家狗”。


    其實,在北平當個警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民國以後,警察最初來源於招募。據民國三年四月二日民國**公布的《招募巡警條例》規定,應募者必須具備的條件是: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的男子,體質強壯,視聽力正常,粗通文字,語言清楚,熟悉地形。到了民國十七年,民國**內政部決定施行《警察錄用暫行辦法》,將文化標準進一步提高到高小畢業或程度相當,年齡則降低到二十歲以上、三十歲以下。隨著民國十八年四月《警士教練所章程》的頒行,“學警”逐漸取代了“募警”。民國二十四年的《警長警士教育規程》明確規定:警士必須由警士教練所畢業之學警充任,警長則一律由受畢警士教育的警士考試升用。警官的任用條件,根據內務部民國十三年八月一日呈準公布的《警察官任用暫行辦法》,除要求相關的資曆外,薦任職警官要求有京師及各省高等巡警學堂三年以上畢業或高等學校修習政治、法律三年以上畢業的學曆,委任職警官要求有警察學校修業一年以上的學曆。到了民國二十四年,南京國民**又頒布了《警察官任用條例》,對學曆的要求比北京**時更趨嚴格。方景林為了當這個警官,在巡警學堂足足學習三年才取得了資格。沒辦法,無論他怎麽厭惡這個職業,也得硬著頭皮幹下去,因為這是組織上的安排,他必須服從命令。


    方景林在這一帶已經巡邏了兩年,他對自己轄區內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頭,今天他突然發現一點異常,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笠原商社的街對麵出現了一個修鞋攤兒。那個修鞋匠的麵孔很陌生,直覺告訴他,這裏麵恐怕有些問題,因為幹這類職業的人往往年齡偏大,而這個修鞋匠卻很年輕,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歲。今天上午方景林巡邏路過此地,無意中向那個修鞋攤兒掃了一眼,他的目光和修鞋匠的目光竟然不期而遇。方景林的心裏突然動了一下,這是一種極為機警的目光,有著這種目光的人恐怕不僅僅是個修鞋匠,這究竟是個什麽人?


    方景林望了望笠原商社的大門,心中有了幾分警覺。此值多事之秋,“九一八”事變之後,中日兩國軍隊曾多次在戰場上交手,上海十九路軍的“一·二八”淞滬抗戰、傅作義的綏遠抗戰、東北軍和西北軍的長城抗戰、方振武和吉鴻昌的多倫之戰,都是中國軍隊為阻止日軍向關內逐漸滲透進行的局部戰爭,在付出重大傷亡代價之後,仍然沒有達到其戰略目的。如今,日本軍隊在華北步步緊逼,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能得出結論,戰爭已經迫在眉睫,隻是尚不清楚會在何時、何地爆發。


    方景林早已得到了指示,密切關注日本笠原商社總經理佐藤英夫的行動,這是日本情報部門安在北平城內的情報據點。


    方景林的心裏升起了一片疑雲,這個修鞋匠似乎是個同行,他也在監視佐藤英夫,這是哪個方麵的人呢?北平這個城市如今已經成了世界各強國的間諜薈萃之地,各國政治家們都敏感地注意到,這個位於東亞大陸的平津地區上空,戰雲密布,殺機四伏,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以引起一場驚天動地的血戰。這場戰爭一旦爆發,將對世界政治、經濟、軍事格局產生重大影響。在北平,世界各國的情報人員都像獵狗一樣伸著鼻子四處亂嗅,以便能挖掘最有價值的情報供本國首腦進行決策。那麽眼前的這位修鞋匠是個什麽人呢?


    佐藤英夫和翻譯張金泉走出大門時,方景林注意到,那個修鞋匠也做出了某種反應,他在迅速收拾工具,準備收攤兒,看樣子他打算跟蹤佐藤英夫。如果方景林沒有估計錯的話,那麽按常規,附近還應該有修鞋匠的同伴,否則一個人是無法完成跟蹤監視任務的。方景林突然有了種搞惡作劇的感覺,他想利用警官的身份摸摸這位修鞋匠的底。


    方景林攔住了修鞋匠,用手中的警棍敲敲他的工具箱,問道:“喂!這裏麵裝的是什麽?”


    修鞋匠一笑回答道:“修鞋工具唄,您覺得裏麵該擱點兒什麽?”


    “嗬,還挺各?我看你不像個修鞋的,把箱子打開,我要檢查檢查,快點兒!”方景林擺出一副警察常見的嘴臉不耐煩地催促道。


    佐藤英夫和張金泉已經拐過街角,馬上就要在徐金戈的視野中消失了,他有些急躁,覺得這個警察在沒事找事。以徐金戈的身份,他從來沒有把警察放在眼裏,這些家夥平時在平頭百姓麵前驕橫慣了,一說話準是橫著出來,這是警察的職業習慣。不過,徐金戈今天有任務在身,他不願因為和警察發生衝突而耽誤大事,隻好打開工具箱說:“得,您不是要檢查嗎?那就拜托您快一點兒,我還有事。”


    方景林裝模作樣地在工具箱裏翻了幾下,又沒碴兒找碴兒地問:“你住哪兒啊?”


    “果子巷。”


    “果子巷?那幹嗎跑煤市街來擺攤兒?”


    “我說警爺,我在哪兒擺攤兒這好像不歸您管吧?您還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我走了。”徐金戈背起箱子要走。


    “站住!誰讓你走了?告訴你,我在執行公務,對可疑人物進行盤查是本警官的職責,請你不要妨礙我執行公務,否則我有權逮捕你,明白嗎?”


    “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說我可疑,可您搜也搜過了,除了修鞋工具,您好像也沒發現什麽違禁物品,總該讓我走了吧?”


    方景林搖搖頭道:“你暫時還不能走,因為我對你的懷疑還沒有解除,從你的言談舉止上看,你絕不是個修鞋匠,我的判斷沒錯吧?哦,你在搖頭,也就是說你在否認我的判斷,那麽好,我們會把這件事搞清楚的,隻要你跟我去一趟警局,一切都會真相大白,我想你不會反對吧?”


    徐金戈心裏迅速地盤算了一下,看來今天自己的監視、跟蹤計劃無法完成,這個渾蛋警察算是鐵了心要跟自己過不去,幸虧自己的計劃周密,隻要目標脫離自己的視野,自然會有別的弟兄補上去繼續跟蹤。徐金戈此時倒不著急了,他得好好和這個警察說道說道。


    “兄弟,你是學生出身吧?怎麽當上警察啦?我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你不太適合幹警察這行。”


    方景林微笑著反問:“何以見得呢?”


    “說話文縐縐的,很注意白話文的語法句式,一聽就知道你是個擅長寫文章的人,全北平的警察裏像你這樣的人恐怕不多見,大多是見了老百姓就瞪眼,見了權勢者就搖尾巴,你呢,也想裝出一副警察的蠻橫嘴臉,可說不了幾句話就得露餡,那種學生腔已經浸到骨子裏,想改都難。我說得沒錯吧?兄弟,你當警察可有點兒屈才呀。”徐金戈掏出一個精致的煙盒向方景林讓煙。


    方景林擺擺手拒絕了,徐金戈自己點燃了香煙。


    方景林這時已經猜出了徐金戈的身份,但他還要確定一下,於是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說:“夥計,我已經大致猜出你的職業了,隻是還不清楚你屬於哪個方麵的人,如果你不願意回答,或無法證明你的身份,我還是要把你帶回警局詢問。”


    “兄弟,對於一個普通警官來說,你的好奇心會給你帶來壞運氣,既然已經猜到了我的職業,何必還要知道這麽清楚呢?”


    “對不起,如今北平城裏你的同行太多了,我不清楚他們對我的國家是否懷有什麽惡意,因此我必須要搞清你的真實身份。”


    徐金戈歎了口氣:“你倒真是個稱職的警察,好吧,你看看這個。”他掏出了證件遞給了方景林。


    方景林翻看了一下,馬上還給徐金戈:“哦,你是二處的人?對不起,打擾了。”他向徐金戈敬了個禮。


    徐金戈拍拍方景林的肩膀道:“兄弟,別客氣,咱們算認識了,以後交個朋友,今天幸虧碰到的是你,要是碰到別的警察來盤問我,恐怕就不會這麽愉快了。”


    方景林笑道:“那會出現什麽情景呢?”


    “我會先給他兩個耳光,然後再出示證件。”


    “為什麽對我這麽客氣?”


    徐金戈盯著方景林的臉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你不——招——我——討——厭……”


    方景林也不示弱,他回答:“那我也恭喜你,幸虧你沒有先動手,不然我會一槍撂倒你,讓你見識一下我的出槍速度。”


    [1]


    老北京話,“燕嘛虎”是蝙蝠的俗稱。


    [2]


    殷汝耕,浙江省平陽人。早年留學日本,並通過日籍妻子與日本軍政界取得了聯係,回國後,投靠國民黨親日派、新政學係首領之一的黃郛。1935年11月15日,殷汝耕為配合日本“華北自治”的陰謀,聯合冀東各地一批親日分子致電宋哲元、韓複榘,攻擊南京**內外政策,要求實現“華北自治”。11月23日,殷汝耕又在天津日租界召集有非軍事區各保安隊長等人參加的會議上,密商非軍事區“自治”。翌日,殷汝耕在通州召集非軍事區各縣及寶坻、香河、昌平等縣縣長,非軍事區各保安隊長臨時會議,並於當晚發表脫離國民黨中央政權宣言,決定“自本日起,脫離中央,宣布自治,樹立聯省之先聲,謀東亞之和平”。25日,殷汝耕在專員公署“冀東防共自治委員會”成立大會上,自任“委員長”(後改為“冀東防共自治**”,殷汝耕任“主席”),公開打出其叛國自治的旗號,成為偽滿洲國之後的第二個在日本帝國卵翼下成立的漢奸傀儡政權。抗日戰爭勝利後,殷汝耕被捕,接受審判,被判處死刑。1947年,在南京老虎橋監獄被處決。


    [3]


    老北京話,“褶子啦”是表示“有麻煩啦”。


    [4]


    老北京話,“麻雷子”是一種粗大的單響爆竹,聲音極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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