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隔年的麥子和油菜全熟了。


    與往年不一樣,新熟的麥子與油菜上多出一層橘子皮的顏色。從天堂吹下來的風,跟在一群覓食的麻雀後麵躥來躥去。田畈上的人比往年少。由於前一陣死人太多,像段三國家那樣幸免的人屈指可數。絕大多數活著的人都穿著孝服,幽幽地少有生氣。往日最水靈的女人也像個呆子,偶爾將彎得太久的腰挺直了,站在麥子或油菜叢中歇口氣,儼然就是插在田邊地頭嚇唬雀鳥的稻草人。飛來飛去的麻雀越來越多,不時有大膽的落在挑在肩上的麥把子上。辛苦半年,盼著收獲的人們,懶得衝著這些伸手就能抓到的小東西吆喝。年年都是這樣,每到割麥插秧,就將所有力氣往心裏攢,哪怕有半輩子沒見過的好女人在一旁花枝招展也沒用。那些跟著獨立大隊離家遠走高飛的人和被反水富人用各種方法處死的人,大都是正能幹活的青壯年。現在人少了,要幹的活卻一點也沒少。加上那些顏色深紅的麥稈和油菜稈特別厚實,本來可以握著鐮刀割兩把的力氣,一把就用完了。健壯如古樹擎天的男人,柔韌如水滴石穿的女人,都不敢說自己有多餘的力氣。過去,女人抱著一鋪鋪的麥子送到男人手上捆成把子時,順便發生的各種調情動作,全都見不著了。大家都在低頭幹自己的活,趁著太陽還是那麽好,早上起來一把把地割下麥子,鋪在田地裏曬一曬,等到天快黑時,再將曬得半幹的麥子捆好,一擔擔地挑進大小不一的曬場。收油菜也是這樣,不同的隻是到了曬場上,油菜要倒著蓬起來,用最好的太陽曬上一兩天。曬場上的麥子比油菜容易招呼,平平地鋪在地上,曬上半天就可以揮著連枷照著有穗的地方用力拍打,穗子上的麥粒都掉下來了,打麥人就將手上的連枷換成揚杈,一邊叉,一邊揚,借著太陽滑向山那邊時帶動的陣風,將麥草和麥粒初步分開。那些搶在獨立大隊動手抓人之前成功逃脫的富人,和那些雖然沒有逃脫卻沒有被獨立大隊公審的富人,都拿著大鬥大秤守在曬場旁,除了像往年那樣笑眯眯地看著,嘴裏又多出一些新鮮的咒語罵詞。滿臉汗水的男人女人沒有一個敢還嘴,隻能理所當然地從麥堆裏抓起一把麥子,嘬著雙唇,吹去麥芒等雜物,放進嘴裏大口大口地猛嚼,不時將舌頭吐出來,露出白花花的漿汁,然後將饑餓和憤懣一起咽進肚子裏。


    新麥最香。**軍和自衛隊要吃新麥,富人們也得讓先。第一場麥子打下來,就被段三國按照課稅收走了不少。


    天黑之際,幾個女人被段三國叫到一起,圍著一盤石磨,有的用粗眼籮篩篩去麥粒中的沙子皮殼,有的用推杠推著石磨團團轉,有的抓過篩好的麥粒一把把地朝磨眼裏點籽,有的用細眼隔篩從磨過的麥子裏篩出細粉,再將剩下來的顆粒堆在磨盤上,任它們自由地滑入磨眼重新磨一遍。忙到雞叫,幾籮筐新麥變成了雪白的麵粉。早就等在一旁的麥香這時也忙碌起來。一盆盆麵粉都得從她手上經過,摻上清水與老麵,踮起腳來使勁地揉。麥香喜歡新麥磨出來的麵粉的氣味,揉到最熱時,麥香攆開段三國,將上衣全脫了,露著白得晃眼的上身。這時,閑下來的女人們都說,難怪麥香做的麥粉粑好吃,原來是照著**的樣子做的。麥香每做一個動作,一對**都要往上翹幾下。**翹得太高了,她一定會用沾滿麵粉的手將它們按一按、揉一揉。到天亮時,一個個新鮮出籠的麥粉粑將四隻簸箕堆成了小山。**軍和自衛隊的人一手一個,就像抓著挺在麥香胸前的兩隻**。麥香問馬鷂子,為什麽就不怕她在麥粉粑裏下毒,她可是與自衛隊有殺夫之仇。馬鷂子的臉笑得像麥粉粑一樣可愛,他不相信世界上還有比自己更狠心的人。


    馬鷂子吊兒郎當地說:“隻怪麥子割晚了,早十天有這新麥磨粉做麥粉粑吃,我就不會殺那麽多的人。”


    打了麥子再打油菜。留下秋播的種子,所有的油菜籽都會送進油榨坊。下街口的油榨一響,天門口的廁所也都變得芬芳起來。


    趁著這樣的氣氛,**軍說走就走。吃過新做的麥粉粑,聞著新起的油香,自衛隊的人和善了不少。每次見到麥香,馬鷂子都要笑著叫她用新油炸些麵窩吃吃。麥粉粑要凸,麵窩要凹。馬鷂子說,麥香做麵窩時,肯定是將麵窩往**上扣一扣,回頭再放進油窩裏炸,所以麵窩才會是周圍高,中間低,中心有個圓洞洞。做麥粉粑時則相反,一坨粉揉好後,隨手往兩隻**所夾的心窩上一按就成型了。


    “隻要你將這樣的手藝讓我看一眼,還可以繼續開飯店。”


    “你說錯了,我做麥粉粑不是這樣的。”麥香示意自己是將麥粉揉好後放進腋窩裏使勁夾出來的。


    馬鷂子再笑時,臉上陰了許多。


    割麥插秧,脹死黃牛,香破糞缸!開犁之前,不管黃牛水牛,都會吃上一升沒有篩過的麥子。開犁了,不要說富人,就是窮人,也會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從油榨坊裏弄出幾塊榨完油的油餅,砸碎了,分成大小不一的塊塊,塞到黃牛和水牛的嘴裏。哄得那些背著軛頭的黃牛和水牛,將一片片僵硬的土地犁得春水蕩漾。與收獲前不同,被犁鏵翻得底朝天的田畈裏,很容易顯出人心的清冷。翻出來的泥土冒著肥沃的黑油,濃濃的鈍鈍的氣味十分醉人。然而,割斷金黃、掩埋青綠的土地上,總有摔碎骨頭般的創傷。那些因為休耕早早犁過的土地,既沒有麥子和油菜的幫襯,又沒有新犁的油光,雨雪風霜打在上麵的疤疤點點、要爛又沒有完全爛掉的陳年水稻蔸子,全都曆曆在目。


    按田畝算,當了鎮長的段三國還是窮人。犁完了自己家的田,段三國又將銅鑼提在手上,順著河堤叫喊:“開春的田,新媳婦的臉,若是田也犁得好,插秧勝似搞皮絆(注:搞皮絆,即男女偷情)!”等不到天亮,就有人爬起來,沿著田埂去看水深水淺,順便拎起掛在每道田埂放水甽上的竹筐,看看有沒有追著春天產卵的鯽魚或者鯉魚。青蛙不分日夜地亂叫,想著要下田的人還是能準時起來。在前後差不多的時間裏,臨街的前門與鄰近田畈的後門全開了。隔著田,隔著水,就聽見掛在放水甽上的竹筐裏有魚兒在蹦跳。段三國家的竹筐裏也有魚兒在跳。“從去年下半年到今日,天門口就沒有女人生孩子,這麽多的鯽魚,給誰發奶水呀!”朦朧中近處的幾個人正在說話,有人叫起來:“我這筐裏接了好幾條鬼魚!”天色又亮了一些,原先看不太清楚的東西基本上能看清了。眼見用竹筐輕鬆捕獲的魚兒多半是紅鯽魚,早起的男女免不了有些心驚肉跳。天門口人從來不吃紅鯽魚,如果有人在西河裏見到紅鯽魚,哪怕隻有一條,全鎮的人也會跟著鬧心慌。天門口人向來視紅鯽魚為鬼魚。任何一條鬼魚的出現,都會附著一個冤死的靈魂。如此多的鬼魚一齊出現,人人都能想出它們的來由。大家將竹筐倒過來,凡是紅色的,不管是鯽魚還是鯉魚,一概丟進水裏。秧田裏養不大魚,鬼魚也不例外。一旦插上秧,就得堵上放水甽,不讓水過路,也不讓水流走。秧苗封行後,留在田裏的鬼魚就會被飛長的螞蟥叮住腮幫,一點點地吸幹血,死的時候就成了普通鯽魚。


    鬼魚帶來的不快憋在男人心裏,又能變成幾分力氣。接下來就要搭田埂。男人用高起高落的挖鋤將好好的田埂挖下半邊拋進田裏,再用扒鋤從田裏大塊地扒起新鮮泥巴搭在田埂上。沒有哪個男人不將挖田埂比做給女人脫褲子,也沒有哪個男人不將搭田埂看做給女人穿褲子。新鮮泥巴的柔軟順著長長的扒鋤,從田埂爬到手上,從手臂爬進心裏。往年的這個時候,圍繞田埂的話早已說開了花。沒有一個人吝嗇,大家都將自己的妻子掛在嘴邊上,一會兒說新搭的田埂比妻子的腰還圓,一會兒又說妻子的屁股沒有新搭的田埂撩人。做妻子的總是有機會聽見這樣的話。她們會佯作惱怒:“這不好那不好,為何不叫田埂給你們生兒子。”隔了一年,一樣的季節又來了,該說的話沒有人說,該笑開花的時候沒有人笑。


    將灌過水的田盤得像鏡子似的男人,終於有空坐在田頭,一手掇著一把大茶壺,一手拿著一尺多長的煙杆,看著女人們彎彎的腰,蜻蜓點水一樣將秧苗插下去。被孝衣包裹多日的女人,一點也不猶豫地將自己脫得半光。沒有了粗針大線縫成的孝衣,女人一個比一個動人,宛若蛻完最後一次皮的大蠶,屁股向上頂著了天,胸脯朝下挨著了地,中間一段被風吹得時隱時現的細腰,讓男人看清了也像沒看清。除了自己的妻子,男人還看別人的妻子。一年一度,隻有這個季節,女人才不會計較男人的話。段三國家的田不多。幾天不見,他那雙胞胎女兒絲絲和線線就豐滿了許多,段三國的妻子領著她倆站在被富人家的大田大地擠得彎彎曲曲的一小塊水田裏,手裏的秧把子還沒解開,那塊水田就像要收獲了一樣,勾住遠近不同的各處男人的目光。三個女人一片花。線線不胖,卻也不瘦。金銀花一樣的腰最愛惹露水,沒有風也會晃晃悠悠。順著細腰高高翹著的屁股仿佛一朵開了瓣的桃花。絲絲不瘦,卻也不胖,身子正中那一段早早地長成了要開還沒開的牽牛花。說不上最耀眼的是哪一處,無論有意無意,它們都要攪得四周都是眼睛風,就像開在路邊的一樹月季,滿天星一樣的許多花兒,都是為了烘托開得最高的那一朵。傍著兩個女兒,段三國的妻子越發顯得胖墩墩的,男人胖了都沒腰,何況女人。插秧的情形卻能生出新奇。隻要能插秧,石滾也會變出腰來。為了插秧,段三國的妻子用石榴花另做的一副腰,渾圓而結實,怎樣看也不比絲絲和線線遜色。這麽肥大的屁股應該專生兒子,為何隻生兩個女兒哩!看了個夠的男人,像喜歡牡丹一樣喜歡它。


    段三國當鎮長也就一個月時間,一向讓人看不上眼的妻子女兒,全都光鮮起來。


    段三國隻看別人家的女人。他在田畈上走來走去,一會兒說這個女人臉不大,屁股卻像磨子,一會兒又說那個女人的身子長反了,別人是腰粗脖子細,她卻是腰細脖子粗。沒鬧暴動時,這些話都是常守義愛說的。常守義跟著獨立大隊去了別處,如果段三國不說,就沒有人說了。女人在田裏插秧,她們喜歡有男人在旁邊說笑。插秧時的女人沒有不可愛的。除了秧田裏的螞蟥,誰也看不見那總是讓人評說的臉。不好看的女人終於有機會和別的女人一樣惹人注目。藏起了眉眼,男人反而更容易感受女人身上各不相同的韻味。臨近中午,天上下起了陣雨。女人從田裏爬起來,躲到已經長滿綠葉的木梓樹下,還沒將淋得透濕的衣服整理好,隨風來隨風去的陣雨就停了。回到田裏的女人更讓男人看不夠。挨了雨淋的衣服貼在身上,映現出女人的肌膚。穿過雲層的陽光落在上麵,所有與插秧密切相關的身段,隨著反跳的光澤一齊激蕩起來。心安理得的男人越來越不安了,他們不約而同地開始盼著天黑,盼著收工,盼著家裏燒起一鍋熱氣騰騰的水,倒在洗澡的木盆裏,讓因為插了秧才敢指使男人為自己搓背揉腿的女人柔軟地坐在上麵。段三國家的女人最早從秧田裏起來,陣雨淋濕的衣服早已幹了。段三國在前麵走,後麵跟著他的妻子,再往後,絲絲用手搭著線線的肩,線線用手挽著絲絲的腰,雖然也在往家裏走,四隻眼睛卻還留在秧田裏。趁著插完秧的興奮,段三國旁若無人地說,他已經想好了,絲絲要嫁個好人家,線線要嫁個好男人。段三國這樣說話時,田畈上有名無名的花兒都在燦爛地開著。


    插秧的日子拖也拖不長。剛插下的秧苗是綠的,隔上一夜就黃了。挨過三五天,秧苗重歸嫩綠的那天夜裏,一聲重響低低地滾過天門口,像是約好了一樣,大家一齊鬆了口氣。自衛隊的人也覺得不必奇怪,一樣的勞作,一樣的春天,難道就不能做個相同的夢!天上起了陰雲,早上就該出來的太陽,直到中午才露了一下臉。


    就在這時,馬鷂子的臉色變了。有人看見杭家廢墟上插著一大把燒剩的香頭。被炮火燒焦的屋梁上,有一行刀刻的字:天殺馬鷂子!


    馬鷂子看到這些時,段三國就在他的身後:“隻顧插秧,忘了記日子,杭大爹滿七七了!”


    馬鷂子拔出手槍,將五個字打得滿地亂飛。


    聽到槍聲,正在用麥稈編著辮子的線線,從牆角那邊探過頭來:“獨立大隊的人又沒來,你打什麽槍,返青的秧苗會被你嚇得不長了!”


    三根細麥稈在線線手裏舞成了一團花,怒氣衝衝的馬鷂子忽然溫軟下來,他將線線的手看了很久。線線不看他,也不看細麥稈,直到某根細麥稈快編完了,她才睃上一眼,從挽在手臂上的布袋裏抽出一根細麥稈添上去。三根細麥稈輪換著編出來的辮子隻能做女人戴的草帽。給男人編草帽,最少要五根細麥稈。馬鷂子看出了神,像是從沒見過瘦得如此好看的女人。他要線線給自己編一頂用五根細麥稈編成的草帽。


    馬鷂子再次情不自禁地誇獎線線,長得就像返青的秧苗。


    黃昏來臨後,整天都是陰沉沉的天空充滿彩霞。割完麥子插完秧,閑下來,天門口的女人自然而然就會開始編草帽。家家戶戶都有三五根細麥稈舞來舞去的窸窣聲。獨立大隊殺一次,自衛隊又殺一次,少了一百多人的天門口顯得格外安靜。夜幕越來越深,住在下街口的人能聽見段家姐妹倆在那裏數數。線線每數一個數,就會說這個人是獨立大隊殺的,輪到絲絲時,每數一個數就會說這個人是自衛隊殺的。她們是在數天上的流星。月亮還沒出來,天上的流星很多。剛剛數到一百一十,段三國就不讓她們數了。再數下去,萬一天門口再死人,大家肯定會怪罪她們。


    段三國提著銅鑼出門時,妻子又勸他,就按馬鷂子說的,找個保丁專門打更。段三國嫌她多嘴,先前的馬鎮長為什麽會遭殺身之禍,就是因為有自己替他打更,符合了傅朗西他們宣傳的所謂剝削人壓迫人的條件。


    段三國的鑼聲一響,天上就開始往下掉露水。


    返青的秧苗非常焦渴,忙碌了一天歇下來飲水的水牛,也沒有它們厲害。水牛隻能將一座水塘、一條小溪喝得呼呼響,秧苗渴了,每喝一口都會吸走人的一絲心血。天亮後,木梓樹上長長的花穗長得更長了,盡管它們一天比一天開得茂密,卻沒有蜂蝶飛來舞去,從早到晚,隻有一團團的蠓子在上下盤旋。秧田裏的水還在閃爍著,一片片交錯向上生長的秧葉總在搖著身子,像人一樣躲著那些鋪天蓋地的蠓子。到了炎熱的正午,漫天而去的蠓子是從焦渴的嗓門中冒出來的一股青煙。夜裏降下的露珠早已不知滾到哪裏去了,從木梓樹最高的枝杈到緊貼水麵的秧蔸子,全是毫無阻攔的蠓子肆意張揚的地方。秧田裏水的氣味、泥的氣味都被淹沒了,從潮濕的西河裏吹上來的空氣都變得毛茸茸的,幹澀的蠓子氣味無所不在。段三國的妻子正在給秧苗薅草,不停地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臉,每次拍打完了,還要攤開巴掌給女兒們看。絲絲和線線的臉上也有蠓子。就像所有沒有出嫁的少女,她們不會因為蠓子而打自己的臉。隻有出汗了,絲絲和線線才會將手伸到自己臉上去,輕輕揩下來的汗珠裏泡著幾隻已經淹死的蠓子。男人們不插秧的理由是自己腰太硬,彎不下去。男人們不肯幹薅田的活也是有理由的。男人的腳像斧頭,砍樹都行。不比女人,溫軟的腳掌,在秧蔸上蹭一下,秧苗就會變個模樣。天門口的女人多年前就不纏腳了,她們用下田薅秧,換得這項肉體的自由。沒有出嫁的少女,腳底有股香氣,薅到哪裏,哪裏的秧苗就會瘋長,滿滿一田水,隻夠它們喝兩三天。在早上,也可能是在黃昏,田畈上靜靜的,連風都沒有一絲,煙霧一樣的蠓子突然往起躥,躥得高的時候,甚至會超過最高的木梓樹頂。那是秧苗在拔節。有露水的夜裏,細心的女人也能聽見這聲音。它和露水的聲音差不多大小,露水的聲音向下墜,秧苗拔節時的聲音則是朝上飄。那些一到夜裏就將耳朵貼在地上睡覺的狗,時常被秧田裏的聲音驚得伸長脖子。


    春夏之交,什麽都在長。絲絲和線線這樣含苞待放的少女,聽到的聲音更多。哪是風聲,哪是人聲,哪是夢囈,哪是親昵。卻不敢聽得太細。恍惚之際,她們會翻身掀掉壓得自己吐不過氣來的薄被子,迎著輕柔的月光,將那剛剛發育好的身體緊緊頂在窗台上,喃喃地衝著水色越來越少的田畈說:煩死人,真是煩死人!月光裏的露珠滴滴作響,少女們的心事長得更圓了,秧苗借著風勢踮起腳後就不再縮回去。


    這麽好的季節,扁擔插在地裏,也能開出花來。


    有好雨好風,女人的心也在返青。


    秧苗終於封行了。曾經因為收獲而裸露的土地,又被深藏起來。天氣正在變熱,女人們高高地卷起褲腿,將雪白的半個身子掩進秧田裏,任由長滿鋸齒和絨毛的葉片摩摩擦擦。薅完這遍秧,女人就隻能待在家裏等著秋收的到來,哪怕是最熱的日子,哪怕是在家中,也不能在大白天裏無所顧忌地露出自己的身子。在有鋸齒和絨毛的秧葉叢中,一群群蛾子在低飛。隻要下了田,沒有哪個女人的大腿不被劃出縱橫交錯的傷痕,傷痕上堆著從蛾子翅膀上掉下來的塊塊粉塵。女人在前麵薅秧,男人背對背地跟在後麵,從斜掛在肩上的籮筐裏一把把地抓起草木灰,讓它揚揚撒撒地落在秧苗上,既為除蟲子,順便也壯壯秧苗。不管大腿上如何癢,絲絲和線線都會忍著不伸手去抓,而段三國的妻子早忘了女人的禁忌,在給自己抓癢時,還大聲說著常守義的事:如果常守義沒有上山打遊擊,一定又要追著屁股說這個是扒灰佬,那個也是扒灰佬。段三國的妻子以為別人會跟著笑,等了一陣,周圍的人竟然默默無聲。


    “隻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才會老想著常守義!”段三國轉過身來大聲嗬斥,同時抓起一把草木灰扔向妻子。正好是順風,草木灰飛得很散,一部分落在妻子身上,其餘飄到兩個女兒身上。女兒們埋怨段三國,當鎮長還不如不當鎮長,往日請不起幫工,還能嘴上說說,今日連說說都不能了。這一次段三國沒有用草木灰,他將一棵稗子連根帶泥扯起來,越過女人們的頭頂,狠狠扔到田埂上。段三國不罵別的,隻罵她們眼睛不對光,說是薅了三遍,還有稗子人五人六地長在田裏。


    隔著一塊田,麥香搭上了話:“早先的人也吃稗子,那時的糧食都在野地裏長著,想吃什麽就摘什麽。”


    “快莫這樣說,碰上愛追根究底的人,問你這樣深奧的學問是從哪裏聽來的,你就不好回答了。”


    段三國小聲勸阻反讓麥香的話變得更多:“是傅朗西說的又怎樣,我又不是聾子,聽一聽還不行嗎?”


    “那好,就當我是在追根究底,我問你,天門口上千號人,為何別人都沒聽到這話,就隻有你聽見了?”


    麥香被問住了,從此再沒做聲。


    段三國也不多說,抓起一把草木灰遮天蔽日地撒在空中。


    這天黃昏,自夏收開始的農活不聲不響地做完了。天門口的男人和女人擁進西河裏,痛痛快快洗了個幹淨。和衣泡在清水中的女人,有的背對上遊,捧著涼爽的流水一把把地澆到頭上,有的趴在河裏,雙手撐在沙子上,就像洗衣服,讓身子隨著流水汰來汰去。河裏的大小魚兒都嚇跑了,隻有那些永遠長不大的沙狗頭魚,還在人前人後嬉鬧。沙狗頭魚喜歡往河沙裏鑽,女人們看見後,將雙手插進河沙裏,拖沙帶水猛地往岸上扔。扔了十幾次,隻有一條不到小手指長的沙狗頭魚被扔上了岸。相隔不遠,屁股上沒有一絲棉紗的男人洗得更痛快。他們將幾棵已經半枯了的稗子捏成一把,洗去蔸子上的泥巴,用那柔軟中夾著粗糲的根須,細致地擦著自己的身子。高興時,還會衝著下遊叫喊,讓女人們也試著用稗子擦一下自己。不待女人回應,男人就會自說自話:男人那從不受累的肚臍眼也糙得像是麻骨石,當然不怕稗子,女人不行,女人的身子長得像豆腐,真要愛惜她,就得天天晚上用舌頭舔。正說著,女人們像受了驚的鴨子,轟地從水裏爬起來,紛紛跳到岸上。是一條水蛇從西河右岸下水,遊過流速很慢的中流後才被發覺。水蛇也受了驚嚇,半轉身,昂著頭,飛快地向下遊遊去。幾個膽大的男人踩著淺水蹦蹦跳跳地追上去。西河的這一段隻有水和細沙,一塊像樣的石頭都找不著。空著手的男人隻能用沙砸那水蛇。水蛇的頭昂得更高了,像那站在簰上使勁撐著竹篙的牌公佬。追了一陣,流水在筆直的西河轉了個急彎,留下一座深水潭。水蛇毫不耽擱地遊進潭裏,追趕的男人隻好望洋興歎。段三國的妻子嘲笑這幾個男人,大聲問他們將死蛇夾在胯裏做什麽,天門口隻有阿彩敢吃蛇,阿彩跟著獨立大隊跑了,沒有她來搶,別人聞都不會聞。沒有打著水蛇的男人,光著身子嬉皮笑臉地往女人堆裏走,躲在最後的絲絲和線線羞得捂著臉哭了。


    轉眼之間,西河裏就哭成了一片。十幾個死了丈夫的女人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段三國十分不滿地罵她們是駱駝托生的,非要有苦吃才會笑,男人死了那麽久都不傷心,一天到晚忙得像沒炒熟的豆子,好不容易閑下來,不去尋快活,偏要往死裏哭。別人都歇下來了,麥香還在那裏止不住地嚎啕。別人哭時,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著丈夫的名字,還要哀歎往後那拖兒帶女的日子怎麽過。麥香將手死命地往河沙裏插,將頭死命地往河沙裏鑽,隔好久才會大吼一聲:“我的天啦!我的地啦!誰來給我做主呀!”


    洗澡的人漸漸走光了,段三國一家也要走。


    趁著沒有別人,段三國貼著麥香的耳朵說:“我明白你是心裏有事癢得難受,我想幫幫你,若是上我家不方便,今晚上我去你家!”


    麥香還沒做聲,段三國的妻子先叫起來:“你說過,你不會學別的鎮長!”


    話沒說完,段三國的耳光就甩在她臉上:“莫以為身上比男人多個眼,就了不起,其實你屁事不懂!”


    段三國的妻子捂著臉將話題扭到一邊去:“你的寶貝女兒長著耳朵哩,你這樣說話像個做老子的人嗎?”


    吃罷晚飯,段三國攔著不讓絲絲去泡茶,說是留著嘴巴上麥香家喝去。已經進了廚房準備煮豬食的妻子,幾步退回來非要跟著段三國。段三國不同意,隻肯讓絲絲跟著去,還說:“馬鷂子一定會來的,你得留在屋裏看家!”


    段三國要絲絲脫下剛換的新衣服,將那好久不穿的破衣服穿上。段三國的妻子不明白,絲絲已經十六歲了,再穿那種破衣服,做夢也嫁不到好人家裏去。段三國不讓她多嘴,凡事他都想好了。絲絲什麽時候穿什麽衣服,他心裏有數。段三國帶著換上一身破舊衣服的絲絲不聲不響地摸到麥香家裏。


    段三國一點不拐彎抹角:“別人死了丈夫是傷心事,你的丈夫死了,反而是件好事。他不死,你和傅先生就隻能做露水夫妻!我曉得你想去找他。你這樣子,若不去找傅先生,在天門口肯定要受人欺負。難道你沒聽說,麻城那邊鬧暴動的失勢後,好多像你這樣的女人都被賣到妓院當**!”


    麥香的眼圈又紅了:“我沒有和傅先生做露水夫妻!他常來我家,是為了別的事。他喜歡吃我做的細米粑,又不想讓別人曉得,所以才偷偷摸摸的像個野男人!”


    段三國擺擺手:“你也用不著對我說這些。趁著馬鷂子還沒有防備你,拿上路條,快快走。”


    麥香果真進到裏屋,拎出幾件早就包好的衣服,打開來一件件地讓段三國看。正看著,麥香突然從那件繡花胸兜裏掏出一把剪刀,對準段三國的喉嚨:“我是死活都不想在天門口呆了,假若你是替馬鷂子下套子,我這就殺了你,賺一條命再去小教堂。假若你說的是心裏話,馬上就放我走!”


    絲絲嚇得轉身要跑。段三國叫住她,讓她從荷包裏掏出一張紙,放在桌麵上:“我還怕你反咬一口哩!你看看,路條都準備好了!隻要出了天門口,這路條就是你的護身符。”


    麥香鬆開剪刀,將路條緊緊抓在手裏。


    段三國搖搖頭,一句責怪的話也沒說。他讓麥香將頭上的糾巴解開,梳成一對辮子,再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換上絲絲的破衣服。做完這些,麥香往燈影裏一站,朦朦朧朧地變成了絲絲的模樣。段三國先將絲絲送回家。看著轉眼之間就賺了一身新衣服回來的大女兒,段三國的妻子忘了先前那一耳光,不僅將鑼送到段三國手裏,還要他早點去麥香家裏接人。


    穿著絲絲衣服的麥香在前麵邊走邊敲鑼,段三國裝模作樣地捂肚子跟在後麵。路過小教堂時,站在鍾樓上放哨的士兵,探出頭來大聲問,打更的鑼為什麽敲得與以往不一樣。段三國有氣無力地回答,傍晚時在西河裏洗澡受了涼,肚子疼,隻怪老婆不會生,沒有兒子替他,隻好拉著大女兒幫忙。哨兵要段三國將他招做上門女婿,那樣他就有兒子了。段三國沒有接話。


    到了西河左岸,麥香說:“我得謝謝你!”


    段三國說:“你這是去投奔革命,不是一般的投桃報李之事!你這一去,說不定就會輔佐傅先生做成大事業。我想摸摸你的手,沾點福氣。”


    段三國將麥香的手著實摸了摸:“你是個好人!”


    臨分手時,麥香說:“哪一天獨立大隊打回來了,傅朗西肯定還會讓你當天門口的鎮長。”


    段三國直歎氣:“今日這個鎮長也不是我要當的,都是馬鷂子拿槍逼著,不幹不行。如果真有獨立大隊東山再起的時候,隻要傅先生不讓杭九楓用柯刀砍我的頭就行,哪怕用鐵砂炮轟,哪怕用五馬分屍,我也不會有怨言。”


    麥香不敢走那獨木橋,脫下褲子徑直往水裏走。


    “你一定要轉告傅先生,我是個沒有福分的小人物,隻想多活幾年。”麥香走遠了,段三國還在黑暗中不停地叮囑。


    回到家裏,聽說馬鷂子沒有來,段三國有點不相信。


    三五


    比起昨日,今日又熱了一些。常天亮坐在那些新打下的麥粒中間,手裏拿著長長的竹竿,不讓雞豬鳥雀靠近,一天下來,可以換回小半升麥子。隔著大片金黃的麥粒,常天亮對那些想偷嘴的家禽野鳥說:“你們敢吃段鎮長的麥子,小心麥子咬嘴巴!”身為常守義的兒子,父親帶頭鬧暴動,見勢不妙又跟著獨立大隊走了。瞎眼睛的常天亮,成了馬鷂子第一個要殺的人。馬鷂子最終沒有殺他,原因有二:一是雪檸拚命保他。二是常天亮自己沒讓馬鷂子找到多餘的借口,馬鷂子要他一連三十天,夜夜都說新書。常天亮做到了,連第二個月的說書都沒有半點重複。馬鷂子就放過了他。段三國家的田地不多,收的麥子也有限,但他也跟別人一樣請常天亮幫忙看曬場。


    “這樣說不好,別人聽了,以為我真的心狠手辣。”


    “我不會亂說的,段鎮長你是天上飛的老鷹。”


    常天亮抬起頭來仰望天空。段三國也跟著往高處看。幾隻老鷹在白雲的映襯下,正在忽近忽遠地盤旋,那些厚著臉皮總想偷吃麥子的雀鳥雞鴨,全都嚇得藏了起來。望著老鷹,段三國想起小時候從大人那裏聽來的一句話:鷹是瞎子的眼睛。雙目失明的常天亮真是這樣,他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段三國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裏,一個人坐在後門口瞪著一望無際的河堤不出聲。妻子炒了一碟葵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邊。段三國伸手拈上幾顆放進嘴裏,磨豆腐一樣亂嚼了一通,連著瓜子殼一起咽下去。看著他一連吃了幾把,一旁站著的妻子忍不住勸他:“都當上鎮長了,要一個好的吃相,吃瓜子得吐殼,吃花生要剝花生皮。”段三國開口就罵妻子沒韜略,男人才收幾天課稅,她就在家裏擺闊,炒一兩瓜子竟然放了半錢鹽,自己是舍不得瓜子殼上比霜還要厚的鹽,才不吐瓜子殼的。段三國抓起葵花子繼續往嘴裏放。兩排牙齒咀嚼時發出的聲音,比兩隻狗趴在街邊同時啃著一根牛腿骨還要響。


    葵花子還沒嚼完,就聽到馬鷂子在門外叫:“真香!”


    一種與極度氣惱格格不入的笑意在段三國的眼睛裏高速閃爍起來。妻子以為馬鷂子聞到葵花子的氣味了,正要藏起一些,段三國胸有成竹地說:“馬鷂子哪會在乎這點葵花子,他聞到的是女人身上的肉香!一會兒我同馬鷂子說話時,你不要打岔,不管說什麽,你都要給我幫腔。”


    馬鷂子進屋來,跟在身後的勤務兵,手上掇著一副尚在冒熱氣的蒸籠。打開後,露出一隻整雞,一隻整豬頭,還有一條鯉魚。馬鷂子隨身帶著一瓶酒。段三國在馬鎮長家見過瓶子裝的酒。他將瓶子酒放在眼前晃蕩了好幾次,還不停地叫妻子過來看,卻不知道瓶子酒如何開。馬鷂子炫耀說,自己一向喝瓶子酒,從來不肯按部就班地一點點往外撬那瓶塞子,總是將酒瓶放在桌子上,對著瓶口開一槍就行。馬鷂子從腰間拔出手槍,交到勤務兵手裏,讓他站到門外去,隻要不是獨立大隊的人來了,就算天上往下掉珠寶,也用不著進屋報告。馬鷂子要過一把剪刀,先將酒瓶上的火漆劃破,再用刀尖一點點地往外撬那軟木塞子。軟木塞子砰地跳向空中,帶來滿屋的酒香。馬鷂子親手拿起酒瓶,將桌上兩隻酒盅一次次地斟滿。段三國一開始還惦記著自己是這屋裏的主人,慢慢地就不提這些了,大聲罵妻子,說她不該沒生一個男種。


    “不管怎樣說,你還有兩個女兒。”馬鷂子眼圈一紅,差點掉下眼淚來,“我娶了兩個老婆,一直被我養得像肥田熟地,秋天我沒少往地裏撒麥種,春天我也沒少往田裏插秧苗,這麽多年,除了屙屎屙尿放響屁,那麽肥的地方,就連野麥稗子都沒長出一根。我這樣子如果沒有幾個兒子,好多人會笑出大腸來!”


    “既然已經娶了二房,幹脆再娶一個三房。”段三國這時已經醉了八分,“你看得中我家老二嗎?打小就有人說她是生兒子的相。隻要你點一下頭,回頭來一乘轎子將她抬走就行!”


    段三國主動說出來的話,讓馬鷂子倍覺高興。他舉起酒杯,重重地敬了段三國三次。在兩個醉醺醺的男人眼裏,線線瘦得好看不好看,那是當少女的事。結婚了,懷上男人的血脈,越瘦的女人越會心疼肚子裏的孩子,有好吃的好喝的,不會用來長自己的肉,而是拚命往臍帶裏灌、往胞衣裏灌。段三國仿佛醉得更深,說起話來句句都像是在誇口,天門口這麽多的女人,能讓他看上眼的隻有自己的二女兒線線。段三國甚至還可惜天門口再也沒有哪個女人像線線那樣具備生兒子的天賦,這樣的女人隻要有第二個,哪怕有一天傅朗西帶著獨立大隊打回來,重新搭起戲台,公審他魚肉百姓強占民女的罪惡,自己也要娶她做二房,生出一線香火、一根血脈來。


    段三國的妻子很會配合,找借口讓線線在酒桌旁現了兩次身。


    馬鷂子的眼睛已經不會轉彎了,線線走到哪裏,馬鷂子的目光就跟到哪裏。


    趁著酒興,馬鷂子叫了一聲嶽父:“我將話說在前頭,隻要線線給我生出兒子,不出三天,我就將前麵的老婆都休了,讓線線做大房。”


    “用不著這樣客氣,線線還沒嫁哩!”段三國的醉意又深了一分,“金銀金銀,金子總在銀子前麵,我不將絲絲嫁出去,線線就不能與你成親。”


    馬鷂子又開始直呼段三國的名字:“我的瓜已經熟了,你可不能不讓蒂落!”


    段三國也不叫馬隊長了:“馬鷂子,我既然認了你這個女婿兒,就不要著急。明日我就帶絲絲出門,出中界嶺,往霍山、六安走,我就不信這麽長的路上,找不到可以讓絲絲嫁過去的人家!”


    一瓶酒喝完了,馬鷂子又叫勤務兵回小教堂拿來一瓶。


    馬鷂子終於醉了,倒在床上,一聲聲地喊著線線。馬鷂子一覺睡到太陽落山,醒來時,段三國還在自己屋裏呼呼大睡,絲絲跟著段三國的妻子去綢布店扯布做新衣服還沒回,隻有線線一個人在馬鷂子眼前晃來晃去。馬鷂子一點工夫也不肯耽誤,攔腰抱起線線,平展展地放在床上。線線一聲不吭地用力掙紮著。線線越不做聲,馬鷂子心裏越是有數,任憑她手腳劃出了花,自己的招式全用在那打著死結的褲帶上。剛剛解開褲帶,線線突然像蛇一樣抬起上半身,將他緊緊纏住,並且熟練地抓起枕頭塞在自己的腰下。馬鷂子大為驚訝,要不是線線及時解釋,這是從董重裏的說書裏聽來的,他肯定不會相信線線還是個不解風月的黃花少女。馬鷂子在有限的時間裏,匆匆地說起董重裏。馬鷂子的臉上露著與線線的嫵媚格格不入的獰笑,他認為愛講些風月之事的董重裏將是獨立隊的死穴。提起董重裏和獨立大隊,馬鷂子就變得野蠻起來。直到線線的**像發大水時的西河那樣響起來,馬鷂子才將董重裏的影子從眼前攆開。這時候的馬鷂子更加驚訝,線線纖細的身子中間,寬闊得如同三歲皇帝坐著的金鑾寶殿。還有那肌膚,看上去又淺又薄,好像一道隻長些零星雜刺的麻骨石山崗,底下的土地卻肥沃得隻需一碰,就有稠稠的汁水嘩嘩流響。


    馬鷂子高興至極,毫不在乎段三國蘇醒的聲音越來越響亮。


    “不是我不想等,是兒子在催,他也聞到瓶子酒香了!”段三國越是責怪,馬鷂子越是得意。


    重新回到桌子旁邊,喝著線線紅著臉泡上的香茶,馬鷂子大聲稱讚,線線簡直就是西河兩岸年年被大水淹沒的田畈,看上去黃不溜秋的,隨便撒些種子上去,想讓它長麥子它就長麥子,想讓它長水稻它就長水稻,想讓它長棉花它就長棉花,想讓它長紅苕它就長紅苕。馬鷂子一口氣說了好幾個想法,他盼著線線學那被大水灌過的畈田,今年下了人種,明年肚子裏就會開出花,結成果子。


    四周出奇的寂靜。段三國用嘴對著銅鑼一吹,銅鑼立即發出沙沙的鳴響。


    馬鷂子已經走了。絲絲和線線聽見的重話,都是段三國說的。放在往日,當鎮長是件了不起的好事,今日不同了,左不能得罪獨立大隊,右不能得罪自衛隊和**軍,要想過好日子,簡直比上天還難。所幸他有兩個女兒,如果是兩個兒子,莫說敲鑼打更當鎮長,就是喝潲水睡稻草,也不一定能保住自己的人頭。既然線線跟了馬鷂子,絲絲就應該去獨立大隊找個著落。


    三六


    天還沒亮,段三國就帶著絲絲出了門。


    在路上,段三國說了實話,去霍山、金寨那邊找婆家隻是托詞。段三國隻想將絲絲嫁給杭九楓,假若杭九楓不要絲絲,這輩子他倆就用不著回天門口了。不和杭家攀上親,光靠馬鷂子,還是死路一條。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段三國一口氣說了三遍:“我這舌頭上跑的馬,有十二隻腳,誰也追不上。”


    在段三國眼裏,杭家是那驢子狼群裏的狼王,這樣的人家若不是落難,就是用一百種心計也不一定能高攀得上。絲絲明白段三國的意思後,一連兩次險些被高低不平的地麵絆倒。段三國說得越多,絲絲越不做聲。


    “你不說話就是同意,是不是?”


    絲絲還是不開口。段三國不管女兒的心思,他已經算計好了,放麥香走,就是讓她在前麵探路。麥香此去隻會尋找傅朗西,這與他們要找杭九楓的目標是一致的。


    頭一天,他們有意慢悠悠地走過的路全在西河左岸。段三國不用打聽麥香的行蹤,那張路條上寫得很清楚,麥香要去霍山縣走親戚,少不了要走這段必經之路。太陽出來時,西河很寬很寬。太陽快到當頂後,西河還是比較寬。隨著太陽從頭頂劃過,步步滑向西邊的高山,西河終於變得和天門口街邊的小溪一樣窄,稍微用點力,一泡尿就可以屙上右岸。太陽偏西時,段三國終於爬上中界嶺。往前走,就是霍山縣的地盤了。中界嶺是分水嶺,在霍山那邊落地的水無論如何也流不進西河,而是歸到另一條叫做燕子河的大河裏。段三國說了兩遍,絲絲才記住,西河的水隻能流進長江,這兒的水卻是往淮河裏流。


    一過中界嶺,段三國的話就多起來。那年秋天,馬鎮長要他到燕子河來買煙絲。燕子河的人做煙絲喜歡往裏麵灑麻油,一個人抽煙,吐出來的香氣,十個人都聞不完。馬鎮長抽煙絲時,一杆煙筒從早到晚都不熄火。煙絲快抽完的馬鎮長許諾,段三國若是半夜前趕回來,這一趟的腳錢按兩倍來付。段三國三更就動身,一路上走得飛快,過了中界嶺,才在路邊找人討碗水喝。那戶人家的男人一去六安就是兩個月,丟下一個女人帶著還在吃奶的孩子。段三國喝水時,隨口答應那個女人,自己姓杭,是從天門口來的。段三國這樣說是有理由的,山越大,溝越深,一眼望不到五裏遠的女人越是喜歡有很多傳說的杭家男人。段三國一說自己姓杭,女人臉上就開始泛紅光,借口給孩子喂奶,讓胸脯始終半敞著。段三國告訴絲絲,天下女人都明白杭家男人身上的好處,隻要說自己姓杭,就能騙得她們恨不能變成虼蚤。天還沒黑,段三國帶著絲絲一頭鑽進那個女人的家。


    女人告訴他,三天前,麥香也在她家住過一夜。麥香離開時看上去還是向東,半小時後,女人在菜園裏鋤草,偶然一抬頭,發現她悄悄地轉回來,拐上了一條向北的小路。段三國和絲絲循著麥香的蹤跡向北走了一整天,直到雙腳踏上從天門口經由天堂去往金寨的大路,他們才借宿在一戶已經熄燈的人家裏。段三國不提給絲絲找婆家的事,問起來,就說找人。金寨境內的路走完了,又開始走六安的路。段三國將麥香的樣子說了一遍又一遍,隻要沒走錯,總能找到見過麥香的人。離開天門口的第四天早上,絲絲發現那天夜裏自己換給麥香的上衣穿在一個當地女人的身上。段三國剛一搭話就被人家揪住不放。原來麥香在她家討鍋巴粥吃時,順手將曬在屋簷下的新衣服換走了。這地方離六安縣城很近。段三國估計,麥香也能想到傅朗西他們這時候不可能進六安縣城。脫身之後,他選了一條越走離縣城越遠的岔路,再問下去,麥香果然轉身折回了金寨縣境。


    這一天,段三國還能打聽到麥香的蹤跡。隔了一夜就不行了,他們在燕子河邊,不管向什麽人打聽,都說沒見過。段三國心裏有數,鬧暴動時,繞著天堂的這幾個縣,就數金寨鬧得最凶。段三國不再找麥香,隻要見到沒事閑逛的窮人,他就聲明自己是帶著絲絲來和杭天甲的兒子杭九楓完婚的。


    夜裏,段三國正在看絲絲用草莖挑著客店裏的燈花。


    絲絲舉一朵燈花在眼前,一點也不覺得憂慮。


    風將破損的窗紙吹得嘩嘩響,一把柯刀趁機從窗外伸進來,無聲無息地鉤住段三國的脖子。


    “誰?不要害我!”


    段三國極力穩住自己,高舉著雙手。柯刀一點點地用力,段三國隨著一點點地後退。到了窗口,才發現使柯刀的人是杭九楓。


    段三國趕緊說:“我不是奸細,我是帶著美意來的!”


    燈花裏的絲絲也說:“九楓,你不認識我了?”


    隔著窗戶,杭九楓一連看了好幾眼:“難怪麥香說,自從做了鎮長的女兒,你就女大十八變了!”


    杭九楓從門口繞進來,將段三國全身上下搜查了一遍。


    段三國有些急:“你不能這樣做,我是來做好事的!”


    杭九楓瞪大了眼睛:“當鎮長的還能做好事?”


    段三國要杭九楓自己去問絲絲。杭九楓大聲問了幾遍,絲絲隻顧用草莖在已經沒有燈花的燈芯上挑來挑去。段三國要杭九楓將聲音放小一點,在女人麵前問事情,要輕柔,粗魯不得。杭九楓將聲音壓低許多,再問,絲絲還是紅著臉不說話。


    遲疑之際,段三國開始數落杭九楓:“你也算是有過女人的人了,怎麽還不懂女人為何會在男人麵前紅臉。你是晚輩,你的婚姻大事我隻能同你老子談。我來的意思,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沒關係。反正這一路找來,是禍是福都是為了你們杭家!不比往日,杭家的勢力今日全沒有了,僥幸逃脫兩條性命,還得躲來躲去地受別人擺布。萬一哪天不留神被人一鍋端了,天門口街上的那塊宅基,就隻能任由別人做豬圈牛欄了。曆朝曆代以來,段家人裏,就出了我這個鎮長。不是段家祖宗不想出息,要出息就得積善積德,要積善積德就得有錢財權勢。往日姓段的一個比一個窮,好不容易當上鎮長,當然不能錯過積善積德的好機會。所以我才冒著殺頭的風險,帶著絲絲來找你們。”


    “你想設美人計?我不怕你的美人計!”杭九楓盯著絲絲看了一陣,“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絲絲出乎意外地點了一串頭。


    “我家老爹早就說過,這輩子要我娶四個女人。那好,就今日,我要娶你。”說著杭九楓就要動手。


    段三國連忙從中攔住:“這一次你得明媒正娶。”


    按照段三國的說法,為了不使將來出現意想不到的變數,這件事必須讓傅朗西或董重裏做見證。杭九楓倒也坦率,知道段三國在擔心阿彩,一邊說隻要自己鐵了心,有沒有見證都一樣,一邊收起柯刀,押著段三國父女,跌跌撞撞地來到一所隱蔽的屋子。


    在那裏,他們見到了頭戴八角帽的董重裏。


    一見麵,段三國便迫不及待地問,董重裏是不是下決心不再回天門口說書了。董重裏不提說書的事,讓他感興趣的是段三國腳踏兩邊船的想法。段三國要董重裏將杭天甲找來,就此定下杭九楓與絲絲的婚事。段三國的話讓人無法回絕:杭家人都快死光了,剩下來的兩條根,又是整天與刀槍打交道。要防備萬一出現的不測,惟有讓杭九楓早點成親。杭天甲瘦了許多,往日長著肉的地方全部充斥著仇恨。段三國的膽子比往常大了許多,他從容地解釋,之所以把線線嫁給馬鷂子,完全是為了絲絲有理由給杭家續上傳宗接代的香火。杭天甲心裏動了,嘴上還在堅持,獨立大隊是革命的隊伍,男女之間的婚配除了自覺自願,還必須符合蘇維埃的法令。


    “這倒不是問題。”董重裏寬容地說,“到目前為止九楓還沒有同誰結婚,他娶絲絲並不違反一夫一妻的法令。”


    “話可以這樣說,到時候阿彩若是鬧將起來,你可得為九楓做主。”杭天甲還是有些遲疑。


    董重裏說:“這種事誰做主也沒用,關鍵在九楓。”


    段三國一本正經地插嘴:“依我看,莫說九楓隻娶一個絲絲,就是有十個百個絲絲給他做妻子,阿彩也鬧不出大的花樣,到頭來該怎麽樣,還得怎麽樣。”


    杭天甲說:“你是神機妙算的諸葛亮?”


    段三國說:“不是說革命者覺悟高嗎?阿彩本來就是一個心氣不低的女人,不會同我家絲絲一般見識。”


    杭天甲仍舊不放心,堅持說等傅朗西回來再作商量。段三國很想問清楚阿彩去哪裏了,還有傅朗西和麥香。要說的話三番五次在舌尖上打滾,最終還是不敢開口。


    “莫找托詞了,你是想等阿彩回來。杭家向來不養唯唯諾諾的人。”董重裏當麵將話說破,“你不拿主意,我就替你拿了。阿彩同九楓在一起這麽多年,肚子裏連水泡都沒起一個。馬鷂子在天門口過得那樣安逸,還想著要個傳宗接代的種。你也應該利用這天賜良機,盡快讓九楓和絲絲一起享受魚水之歡。也好不負段鎮長數日奔波,專程送達的美意。”


    杭天甲冷不防地說:“你哩,你為什麽不考慮這些事?”


    董重裏怔了怔:“我對女人沒興趣。”


    杭天甲毫不客氣:“所以你才熱心撮合男女之事。”


    “你錯了,我是不想看到九楓同阿彩攪在一起!”董重裏突然正色起來。頓了頓,他又補上一句,“隻要他們倆在一起,誰也沒有好日子過。”


    “也好,杭九楓若能早點生出一根血脈來,往後再與馬鷂子他們拚死活時,我這心裏也會踏實一些。”杭天甲歎了一聲。


    董重裏略微沉重地說:“那就不要猶豫了!”


    杭天甲點了點頭。不一會兒,絲絲和杭九楓就被人叫到麵前。董重裏十分愛惜寂靜的夜晚,一句話不多說,開口就叫杭九楓上去拉一拉絲絲的手。杭九楓往橫裏猛跨一步,搶著抓起絲絲的手狠狠拉了一把。說不清杭九楓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氣,低頭坐著的絲絲,順勢一躥,滿滿地撞進杭九楓懷裏。“天地作證,董某為媒,絲絲和杭九楓就此結為夫妻,今生今世,白頭偕老。來生來世,我就不管了。”董重裏多說了一句笑話,將一張蓋著蘇維埃大印的結婚證書塞到絲絲手裏,然後一揮手,讓杭九楓帶著絲絲去那當地人用來烤煙葉的屋裏,閂上門做他們想做的任何事情。


    杭九楓遲疑著獨自往外走。董重裏吼了一句:“莫一個人走,牽著絲絲的手!”


    燈花應聲閃了一下,像鞭炮一樣響了幾聲。


    絲絲小聲說:“莫怪九楓,我會走夜路。”


    說歸說,杭九楓還是牽著絲絲的指尖消失在黑暗中。


    “還沒睡到一個枕頭上,就開始心疼男人!”董重裏嘟噥一聲,三個男人突然變得無話可說。


    不遠處,一扇不太厚實的門吱吱響了幾聲,稍停片刻,同樣的吱吱聲又響了起來,隨後是檀木門閂清脆的合擊聲。黑黝黝的窗戶上方掛著幾顆星,時強時弱的林濤夾雜著流水聲不時從頭頂掠過。不太遠的地方,一群烏鴉將黑夜叫得越來越深。天門口的鳥獸喝水屙尿,向西流入長江,這一帶的鳥獸喝水屙尿,向東流入淮河。此外習性上並無不同,都是一個種生出來的,隻要是烏鴉就喜歡夜裏成群結隊地沿著河流飛上飛下。


    “外麵的動靜好大呀!”段三國正在自言自語,杭天甲突然說了一句:“也不曉得兩個小東西在屋裏鬧成什麽樣了,我們去看看吧!”


    段三國接著他的話說:“我家絲絲還沒開化,萬一有事,是得有長輩在門外說些暗語給她聽。”


    二人站起來,一齊往外走。留下董重裏坐在原地沒動。


    出門不遠,就是一個山嘴。人還沒有完全拐過去,月光裏的一片水色已經隨風撲來。秋天還沒到,當地人用來烤煙葉的屋子冷冷清清地獨立在山嘴上。杭九楓還在屋裏同絲絲說話,內容卻聽不清。星光裏的燕子河有些窄,從這裏出發到天門口,也就一百三十裏左右,隻要多吃兩碗飯,一天一夜晚就能跑到。段三國的後背被冷風吹得涼颼颼的,額頭上卻在冒汗。好在杭九楓說了一句:“我們睡吧!”大家的心思和眼睛都盯著那黑洞洞的窗口。一陣肉做的胳膊和身子擠在一起的聲音傳出來,緊接著是雜亂無章的木板響。屋裏的情形進展很快,不等杭天甲著急,絲絲突然尖銳地叫了起來。


    段三國高興起來:“小東西們做成夫妻了!”


    杭天甲也很高興:“隻要續上杭家香火,我就要謝你!”


    段三國說了一句實話:“哪天你們得勢,莫殺我就行!”


    正在這時,杭九楓大叫一聲。屋裏的動靜隨之消失了。


    見段三國和杭天甲這麽快就回家了,董重裏有些詫異:“這麽快?”


    段三國笑了笑:“頭一回嘛,男人都是這樣!就像吃好的喝好的,第一口都是解饞,嚐味道是後來的事!”


    見董重裏有沉默的意思,段三國繼續往下說:“小兩口在屋裏鬧喜事,我們也得說說話。按照我的想法,董先生說書說得那樣好,就是將天門口所有的女人都拉到自己床上去,男人們也不會恨你。我想不通,若說天門口的女人沒有你看得上眼的,這麽多年,你又沒有再去第二個地方。有這樣的好手藝,沒有好女人是留不住的。你給我說說,你心裏到底中意的是哪一個!隻要馬鷂子不剁我的腳,下次再來時,我一定要拉上她來見你。”


    董重裏說出來的話裏有些傷感:“這事用不著你操心,如果我對女人有興趣,我早就喪失了革命理想!”


    段三國對自己堅信不疑:“不可能!天生一個男人,總有女人能讓他動心。”


    烤煙葉的屋子裏又有動靜了。段三國和杭天甲免不了又要跑過去聽。


    杭九楓說:“絲絲,你要早些為杭家生出一個男人來!”


    絲絲說:“你放心,去年落雪,你在街上練武功時,我就想過要給你生個兒子!”


    “這孩子!”段三國和杭天甲都被感動了。


    絲絲和杭九楓也被自己的話激活了。夜幕下,兩個男女重複著剛剛有過的交歡,所有的表現都是肉肉的,既實在又空曠,讓人的心一會兒緊成一坨石頭,一會兒又舒展成一片雲天。屋外的兩個人沒有跟隨這沒完沒了的歡娛進程,他們再次回到董重裏身邊。段三國先說該睡覺了。


    董重裏終於開口問起楊桃。聽段三國說楊桃還在雪家當丫鬟,董重裏不驚不乍地表示,他還以為楊桃會趁機離開,不當丫鬟,不做下人了。


    這時候,有人過來報告,阿彩回來了。


    一會兒,阿彩真的過來了。董重裏同她單獨說了一陣話後,才讓她過來見段三國。


    阿彩說:“都當鎮長了,你還敢來見我們!”


    段三國搖著頭:“我沒做別的事,隻想替女兒找個婆家!”


    阿彩陰森地說:“前幾天我們在別的地方駐紮時,抓到一個借口找人的奸細。所不同的是,那家夥不是借口給女兒找婆家,而是聲稱女兒被幾個帶槍的人拐走了。後來傅政委將奸細判了死刑,我想試試自己的膽量,主動將行刑的事擔當起來。你信不信?我在十步之外一槍就將奸細的頭打成了一團粉。”


    段三國嚇出一身冷汗,他哆嗦著說起麥香:“馬鷂子有規定,有人參加了獨立大隊或者有人被自衛隊和反水的富人處死的人家,一概不許離開天門口半步。我給麥香開路條,那種危險簡直就是用自己的頭,替她當擋箭牌。”


    還是阿彩在說話:“段三國,你不要怕,你的用意董先生都對我說了。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呀!麥香來的那一天,傅政委不在,麥香不得不將自己與傅政委早就做了露水夫妻的事說出來。那時我就對九楓說過:女人既然心甘情願地與男人睡到一起,哪有再害這個男人的道理!既然你自願將女兒送給獨立大隊的人,當然就不是獨立大隊的敵人了。還有,也許我得謝謝你,九楓娶了你女兒,我就可以自由戀愛了。我不會同你女兒爭風吃醋。我心裏還有一個夢想,說不定哪天又有一個像雪茄一樣的男人跑來找我。”


    杭天甲耐心地等阿彩將話說完:“你若是不說這麽多,我也就不說了。既然你說了很多,我就不得不說一點。九楓娶絲絲是經過我同意的。我是杭家當家的人,隻能想一些實在的事情。所以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決定,莫再像在雪家最後的時刻,鬧得天翻地覆,家破人亡。”


    阿彩說:“我說過不會發生任何事情。退一步說,絲絲這樣做其實是替我解除痛苦。”


    看得出來,阿彩真的沒有生氣。


    段三國十分奇怪,雖然他早就判斷阿彩既不會鬧得魚死網破,也不會做什麽狗急跳牆的事,但她如此不動聲色讓他實在難以理解。少了許多自信的段三國心存憂慮地過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絲絲與阿彩見麵的那一刻。


    出於隱蔽的需要,太陽出來後,除了哨兵,大家都在幾間屋子裏無聲無息地躲著。初為人婦的絲絲見到別人免不了臉色羞紅,阿彩伸手從杭九楓身後拉過她,反複勸她寬心地跟著獨立大隊住上一陣,等滿了月再回天門口。阿彩不知從哪裏弄來幾隻當歸煮雞蛋,非要絲絲吃了。杭九楓太英武了,當年自己被他開苞時,血流得就像來月經。絲絲身材嬌小,迎合杭九楓時吃的虧會更大,不用當歸補補身子,這新婚的頭三天可是太吃虧了。


    久不言語的絲絲突然開口說:“我不怕吃虧,我喜歡吃九楓的虧,越吃虧心裏越高興。”


    阿彩正在笑個不停,董重裏從裏屋躥出來,用手指著她們,極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樣子,不許大聲喧嘩。阿彩臉上的笑意一時收拾不完,段三國終於從她那投向董重裏的目光中看出,阿彩心裏的確還有更美好的理想。


    “我這樣子還算像話吧?”


    “光像話沒用,還不如成立一個戀愛研究會。”


    “好哇,我今日就請你來當會長。”


    “不行。你和麥香,正好一個當正職,一個當副職。”存心搶白阿彩的董重裏,竟然一改初衷開起玩笑來。


    “名字很悅耳,就怕有人懷疑與國民**的三青團有瓜葛。”


    董重裏心裏一驚,他沒想到段三國會說出這種話來。


    三七


    綠茵茵的稻田裏冒出一片粉白,秧苗全都吐穗了。


    絲絲和線線的身子說不來紅就不來紅。天氣太熱,大家都穿著最少的衣服,姐妹倆快速膨脹的**很快就鼓得人人都能明白是怎麽回事。從縣城請來的張郎中,看過線線的脈相,開口就要兩塊銀元的喜錢。張郎中將話說死了,如果線線生下的不是兒子,願意以一賠十,還回來二十塊銀元。喜不自禁的馬鷂子要張郎中繼續說說,絲絲肚子裏的人,長大後,是繡花還是扛槍。張郎中沒有替絲絲把脈,僅憑麵相就斷定,到過年時,杭家祖牌前就會多出一個磕頭的男人。段三國擔心馬鷂子變臉,扯著他將說了多遍的話重新掛上嘴邊:絲絲落到這個地步全是天意,誰能料到跑那麽遠的路去找婆家,還會碰上杭家人。從打長毛軍開始,杭家就好行蠻,抖起狠來,一般的人都沒辦法。馬鷂子毫不生氣,笑嘻嘻地說,早曉得絲絲也會生兒子,不如將她姐妹倆一齊娶了。馬鷂子還說,這時候最要緊的是積德積善,莫說沒有長成人形的一泡胎氣,就是往絲絲肚子裏下種子的杭九楓撞到槍口上,他也不會要杭九楓的命。


    “線線臨盆之前,哪怕杭九楓變成螞蟻鑽到腳板底下,我也不會踩死它!”


    馬鷂子大度地帶著彩禮和喜帖上門來送的日子。他要大張旗鼓地將線線娶過去。


    西河裏接連發了幾場大水,連接兩岸的獨木橋的橋板拆下來後,一直堆在河岸上,沒有機會再搭上去。喜歡趕大水的簰公佬們撐著簰剛在下遊露頭,天門口就騷動起來。那些等著接貨和發貨的人家,或是主人叫夥計,或是夥計叫主人,三五成群地往河灘上跑。跑在最前麵的是簰公佬家的孩子,也不管正在河中心使勁撐簰的人聽見沒有,一個個昂著頭大聲叫著:“父!父!父喂——”逆水行舟,將餓癟了的肚子掙紮成孕婦模樣的簰公佬也興奮起來,腳一沾地便大聲嚷嚷,老天爺總愛照著女人的習慣落雨,有男人的日子天天發大水,沒男人的日子***得冒青煙。簰公佬將箍著鐵釺頭的竹竿深深地插入沙灘,跑得快的孩子搶先從簰上拖下纜繩,係在竹竿上,然後光著屁股跳進水裏,與簰公佬們一道用力,直到將半隻簰擱到沙灘上。等在岸上的貨主迎上去,簡單地問了一句:“運到了?”簰公佬們也簡單地回應:“運到了!”有貨的人開始埋頭挑貨。不挑貨的人見縫插針,同忙得亂轉的簰公佬搭話,請他們下水時將自己家的貨物帶出去。簰公佬不得不一再聲明,這一陣河裏的水太大,除了不怕水的皮油,別的貨物不好運,隻能等下一趟。說話時,孩子們越來越多。簰公佬開始從口袋裏往外掏坨兒糖,自己家的孩子每人給兩顆,別人家的孩子兩人給一顆。拿到坨兒糖的孩子迅速跑到一旁,從靠水的沙子裏扒出一隻指甲般的沙蚌,用那鋒利的蚌殼將坨兒糖一切兩半。不時有孩子因為切下來的兩半大小不一發生爭鬥,簰公佬便遠遠地吆喝,讓得了小塊坨兒糖的孩子,將大塊坨兒糖先嗍幾口。如果還要鬧,離得最近的大人就會上前幹涉,將大小不一的坨兒糖拿回來,合在掌心裏搖幾下,再分開捏著,讓孩子們自行選左或選右。


    段三國帶著兩個士兵走過來,沒看清人在哪裏就開始叫喚:“餘鬼魚,托你辦的事好了嗎?”


    一個全身曬得通紅的簰公佬暫時不理孩子了,轉身跳上簰,將幾隻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紙箱抱上岸。


    “馬隊長的——運到了!”叫餘鬼魚的簰公佬有意不將中間的貨字說出來。當著眾人的麵,餘鬼魚將紙箱裏的東西一一交代清楚:如同富家女人隨身帶著的小圓鏡般模樣的是黃石港一帶才有賣的港餅;用紅綠彩紙包成細條的是武穴人做的桂花董酥;又脆又細盤成天上卷雲形狀的,是那個叫蘇軾的讀書人在黃州當地方軍副參謀長時發明的東坡餅;模樣像狗腳,名字就叫狗腳的東西,出自長江左岸的大碼頭團風鎮;其他還有用蘄蛇泡的藥酒,新媳婦生孩子以及孩子滿三朝時用來燒水洗澡的蘄艾,由大輪船運到蘭溪起岸的茶冰糖和綿紅糖。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反季節的瓜果。天門口難得見到的這些東西,順水沿江——運來了!運到了!孩子說,大人也說,真的像有許多的好運臨頭。


    “段鎮長這樣嫁女兒,就算睡進棺材裏也會笑醒。”


    “不是我嫁女兒,是馬隊長娶媳婦。”段三國意味深長地分辯。


    自衛隊士兵扛上東西就走,餘鬼魚追在後麵提醒,先前說好了,捎的這些貨,腳錢可以不要,本錢是要付的。段三國半天沒說話,逼得沒辦法了才開口:“馬隊長的喜事定在初八,這些東西隻能當做喜禮了!”


    餘鬼魚急,簰公佬們更急。一年當中最多隻能在西河上跑二十趟水,這些東西少說也值兩趟水的腳錢。段三國無奈地解釋,馬鷂子難得碰上雙喜臨門的好事,一邊結婚,一邊等著生兒子,大家一起助助興,到時候免不了還要請各位喝喜酒。


    “馬隊長一向講情義,凡是送了禮的人,都要請他喝喜酒。馬隊長的意思是,凡是天門口人,喝喜酒之前誰都不要外出。假如有人瞧不起馬隊長,或者心裏還想著杭九楓他們,那也沒辦法!”


    士兵們剛走出十幾步,段三國就在人群中向大家賠理,怪自己不該生了線線,又讓馬鷂子看中,這才害得大家多花許多冤枉錢。好在絲絲是杭九楓的人了,假如有杭九楓參加的那些事哪天成了氣候,他一定讓杭九楓想辦法將這筆錢還給大家。段三國還想了一個替簰公佬們出氣的辦法,喝喜酒的那天,大家都去鬧洞房,將馬鷂子的新媳婦多摸幾把,多親幾口。聽說家家戶戶都要送喜禮,簰公佬們說,到那一天,線線的臉上會被天門口人親出一層老繭。


    天門口比河邊更亂,不得不送喜禮的人都在打雞罵狗。


    楊桃來找段三國,轉述雪檸的意思。雪檸要段三國不要再逼那些送不起喜禮的人,馬鷂子結婚喝喜酒的花銷,就由她來出資。段三國心裏罵雪檸不是一般的苕,而是苕得沒有一點心縫。雪大爹和雪茄一共活了一百多歲,蠢事差不多做盡了,就是沒有做過幫人送禮的事。段三國收下楊桃帶的錢,裝作去向馬鷂子報告。段三國在小教堂裏隻同馬鷂子說了一陣蘄蛇泡酒。他聽說有個男人將蘄蛇泡的藥酒喝多了,同他睡覺的女人,隻得半夜起來泡紅糖水提氣。段三國不擔心線線的身子,他擔心線線肚子裏的馬家根脈。從小教堂回來,段三國告訴楊桃,馬鷂子發火了,說雪檸是一碗飯養大的,不知天下世故,送不送喜禮不隻是錢財的事,更重要的是圖一個人緣。雪檸替大家送的喜禮也收不回去,段三國說,天門口從沒有過將送出去的喜禮收回去的慣例,這樣做簡直就是背著人下蠱起咒。段三國讓楊桃將自己的話帶給雪檸。楊桃去去又回來,說是雪檸發了話,既然段三國認為喜禮不能往回收,那她就不收了。


    段三國的妻子後來說,這是他當鎮長得到的第一筆昧心錢。


    好日子初八就在眼前,馬鷂子將自衛隊的人放出去偵察一番,陸續回來的人都沒有探聽到獨立大隊的動靜,從馮團長那裏傳來的情報說,獨立大隊已逃竄到河南光山一帶改編成大別山區工農紅軍主力係列。馬鷂子嘲笑工農紅軍的所謂主力,還沒有他管著的自衛隊的人槍多,一百多人,幾十杆槍,便號稱師或者軍。馬鷂子臉上的麻子變成一個個紅泡泡,他要借著線線身上的喜氣,好好慶祝一番。馬鷂子將擬好的婚慶典禮條文和菜單交給段三國過目。段三國認不全上麵的字,但他十分努力,哪怕斷斷續續地不時請教別人也要念到底。婚慶典禮條文隻有一張紙,念起來不占時間。菜單卻有三張紙,要念清楚得費不少勁。段三國剛念到兩張紙,段三國的妻子就叫起來,單憑這些,就已經遠遠超過當年雪大爹為雪茄娶阿彩所準備的酒席。馬鷂子很認真,線線雖然是三房太太,肚子裏卻懷著他的命根子。馬鷂子問過別人,雪家當年迎娶阿彩時辦的半截子喜酒,隻用了三道麵飯外加十大菜,省了中間的十二圍盤。馬鷂子娶線線的喜酒,不僅補上了這十二圍盤,送客時,還要再吃一場大圍席。


    段三國沒有像馬鷂子那樣高興,三道麵飯外加十大菜要辦三十二席,大圍席也要辦三十二席,隨便算起賬來也要一大堆銀元。馬鷂子自己不掏一文,全部要從天門口人手指縫裏一點點地往外摳,這可比槍斃雪大爹的罪名嚴重許多。


    絲絲不著這些急,白天裏想吐酸水,到夜裏卻隻想杭九楓。天快亮時,絲絲突然被外麵殺豬的聲音驚醒。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的習慣,天門口人家殺豬,必定要趕個大早,等到鎮上其他人家起床開門時,迎麵吹來的清風裏就會帶著一股新鮮肉香。線線和馬鷂子婚宴要殺的三頭豬,全是自衛隊的士兵從西河右岸的幾座垸裏搶來的。搶來的豬被人按在屠凳上叫得特別響。


    屠夫開始殺第二頭豬時,杭九楓在窗外輕輕叫了一聲。


    絲絲以為聽錯了,膽戰心驚地用被子蒙著頭:“你莫惹我,我剛來月經,能避你的邪!”


    這一次杭九楓多說了幾句,其中有在燕子河烤煙葉的屋子裏說過的話。絲絲明白窗外站著的是真的杭九楓,連忙起床,打開窗門。杭九楓跳進屋裏還沒站穩,就被絲絲拖進蚊帳裏。


    兩個人抱在一起杭九楓才問絲絲:“好好的為什麽要說月經來了?”


    絲絲不好意思:“你用那麽輕的聲音叫我,讓我以為是無頭鬼跑來勾魂。”


    杭九楓不計較絲絲將自己當成鬼魂:“真是奇怪,懷孕的女人個個怕鬼。”


    絲絲差點叫起來:“我還沒有開口,你怎麽曉得我有喜了?”


    杭九楓有紀律約束著,無法實說,隻能提示,上千張嘴吃飯的天門口如果沒有幾個人為他們通風報信,獨立大隊早被**軍和自衛隊消滅了。


    絲絲不管這些,依然追著問:“一定是我父通的風,報的信。”


    絲絲這樣說是有根據的。這一陣段三國總在家裏悄悄著急,為了籌辦與線線的婚禮,馬鷂子做得太過分,如果不主動將獨立大隊叫回來打擊一下他的氣焰,日後這筆賬起碼有一半要算在他的頭上。


    杭九楓沒有反駁,他側過身子,問起自衛隊的情況。絲絲常陪線線去小教堂,自衛隊的人槍她都一清二楚。因為有消息說獨立大隊去了大別山北邊的河南一帶,馬鷂子暗地裏調了四十多條槍回縣城,換來一些沒有槍的新兵,看上去還有上百名士兵天天在鎮上出操,實際上有一半人手裏連根吹筒都沒有。


    杭九楓麵帶喜色地穿上衣服,爬出窗戶。外麵開始殺第三頭豬時,杭九楓再次順著窗戶爬了進來。


    絲絲憂心忡忡地問:“獨立大隊要打回來了?”


    杭九楓回答得斬釘截鐵:“不打回天門口天理難容。”


    三頭豬全都斷了氣。外麵還沒有徹底安靜,自衛隊的事務長就吆喝著要分豬肉。三十二桌酒席分到包括雪家在內的三戶富人家裏去做,雪家負責做第一道麵飯、圍盤和大菜。剩餘兩家,分別做第二道和第三道麵飯以及相配的各種菜肴。豬肉要分,從簰上卸下來的吃食要分,從附近塘裏撈起來的魚要分,所有花錢買的和大家當做喜禮送的各種幹鮮蔬菜、鹵料、香料、糯米、掛麵、芝麻和黃豆,全都要分成三份。大秤用完,又用小秤,用鬥量了,再用升子量。從縣城裏請來的三個夥夫,另加二十七個自衛隊士兵也被均分到三家,連同各家的廚娘、丫鬟與夥計,很快就將那劈柴燒火挑水洗菜等等事情做得熱火朝天。


    吃早飯時,馬鷂子讓勤務兵送來一盆香噴噴的心肺湯。絲絲心裏想著杭九楓,當著勤務兵的麵掇起一碗心肺湯就往自己房裏走。中午,勤務兵又送來一盆肉片湯,並伺候線線喝了兩大碗。絲絲本來也能喝兩大碗,因為杭九楓還在房裏藏著,她隻喝了一碗,剩下一碗又掇進房裏去了。


    勤務兵來來去去,看不出有何異樣。杭九楓好久沒有嚐到這麽好的吃食,心裏正在舒暢,常天亮又在外屋架起鼓,說是馬鷂子擔心人來人往的惹得兩個有孕在身的女人心煩,特地讓他來說書,不讓她們受到外麵的影響。


    戰國春秋鬧哄哄,俱是周朝後代王。惟有秦國他獨尊,伐了燕齊伐趙君。趙國廉頗好英雄,拿住皇孫叫異仁。陽翟有個呂不韋,嬌妻朱氏有孕身,二人設計移花木,纏住皇孫耍風情,交杯過盞寬衣帶,裝做姻緣天生成。不韋再施連環計,保住異仁回京城。歲逢壬寅二月春,朱姬生下小始皇。異仁一見心歡喜,取名叫做秦嬴政。嬴政年方十歲整,昭王殿上命歸陰。秦國勢大了不得,伐衛取韓一掃平。皇孫異仁登了位,不韋封了宰相輩,朱姬正宮受封贈。異仁三年命歸陰,傳與始皇坐朝廷,卻是不韋呂家根。


    突然間,聽到什麽動靜的常天亮不說書了。


    馬鷂子帶來大批士兵將段家圍得水泄不通。


    線線嚇得不輕,哆嗦著像是動了胎氣。馬鷂子不敢做得太過火,一手扶著線線,站在門外好言好語地既勸絲絲,也勸杭九楓。隻要杭九楓出來自首,先前說過不殺杭九楓的話,肯定會算數。話音未落,杭九楓便從蚊帳後麵鑽出來,站在馬鷂子麵前,將絲絲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後。


    幾個月不見,杭九楓身上的英氣更甚於先前。


    馬鷂子想不出別的話,就說:“九楓!按規矩我該叫你姐夫,我也不說公事公辦的話,你不要讓我為難。”


    絲絲急得跳腳。段三國在旁邊提醒:“絲絲受不得驚嚇,一旦動了胎氣,就是磕頭也沒救了。”杭九楓這才極不情願地坦白,獨立大隊的其他人早兩天開拔去了河南光山,他一直在想念絲絲,擔心去了河南就回不來,便開了小差。沒有隨獨立大隊主力遠行的還有他家的鐵砂炮,那家夥太重,扛著它沒辦法急行軍,被藏在天堂的一處山洞裏。


    杭九楓剛被帶進小教堂,絲絲就去看了一次。


    “大不了一死,反正杭家已經有後人了。”


    絲絲帶著杭九楓的話回了家,對那還像苕一樣的段三國說:“你不要機關算盡太聰明,將九楓召回來對付馬鷂子,卻反過來要害他的性命!”段三國用一塊醃蘿卜塞住她的嘴,要她裝病,呆在家裏,既不要想著喝線線的喜酒,也不要擔心杭九楓。隻要線線沒有臨盆,莫說要杭九楓的命,就是杭九楓頭上的死皮,馬鷂子也不會動一塊。


    “趁著鍋裏還在燒熱水,你也好好洗個澡吧,說不定大家還要喝你和杭九楓的喜酒哩!”


    段三國朝天說一句,朝地說一句,絲絲眨著眼睛聽出了神。


    三八


    太陽從後門照進屋裏,抬新娘的花轎出現在大門口。線線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轎,先到鎮外轉了一個大圈,隨後在離下街口不遠的涼亭裏歇下來等天黑。天門口的紅燈籠終於點亮了,花轎重新露麵時,從小教堂門口開始順街擺開的三十二張桌子旁已經坐滿了人。自衛隊士兵也在其中,馬鷂子怕太硬太火的東西衝了喜氣,一支槍也沒讓他們帶,他在命令裏說,獨立大隊的人來了,有這麽多的嘴巴,咬也能將他們咬死,獨立大隊的人不來,大家就張開大嘴吃他娘的好菜,喝他娘的好酒。


    馬鷂子出乎意料地放杭九楓出來,坐在貴客的主席上。別人都不知道,馬鷂子在杭九楓腳上綁了一顆手**,並將其中的拉索用繩子連在桌子上。穿綢披緞的馬鷂子向東西南北天上地下六個方向打了一遍拱,大聲說,自己也是一個有仁義之心的男人,雖然往日有過凶狠舉動,那也是出於對國家和**的義務,並不是成心這樣做,否則他就不會放過杭九楓。馬鷂子特意提起杭大爹最後說的遺言:“杭大爹滿心指望惟一的兒子和孫子替他報仇,我卻想著如何不讓杭家僅有的香火熄了。蒼天有鑒,馬某願意幫忙,將杭家祖上傳下來的血脈續得紅紅火火的。”


    鞭炮越來越響,幾隻嗩呐將滿街的人吹得喜笑顏開。


    婚禮進行得很快,天剛黑透,新郎新娘就開始喝圓房酒。


    三十二桌客人,也盼來了多年沒有見到的好酒好菜。高興之際,領頭送菜的楊桃吃了不少虧,從胸脯到大腿,到處都有男人使勁掐出來的青瘢紫痕。


    一頓酒席從天黑吃到夜深,所有人都記得還有最後一道菜。等到頭尾俱全的紅燒全魚一上桌,大家不約而同地將手中的筷子放在一旁。馬鷂子牽著線線從洞房裏出來,走遍三十二桌,給所有來客敬酒。


    杭九楓一蹺腳,站到凳子外麵,雙手掇著酒碗,迎著敬完酒的新郎和新娘:“這麽多人為你們幫忙,你們要趕緊生個白胖兒子喲!”說話時,手上一用力,碰杯的兩隻碗突然碎了。


    馬鷂子還在說:“喜酒碰破碗,兒子來一串!”


    杭九楓已經用半塊碗瓷頂著馬鷂子的脖子。


    馬鷂子沒有慌張:“杭九楓,你不要亂來,小心腳下的手**炸了!”


    杭九楓毫不理會,繼續一聲緊一聲地逼著要馬鷂子下令,讓自衛隊士兵帶著武器出來投降。


    一枚帶著彩花的衝天炮出現在天門口上空。常守義和杭天甲帶著大隊人馬從小街兩頭衝了進來。瞅著鋒芒畢露的半塊碗瓷,馬鷂子極不甘心地掏出手槍扔到酒桌上。


    滿街的人還沒反應過來,酒席就換了主人。


    隨後出現的董重裏用他那說書的嗓子高聲宣布婚禮繼續舉行。被獨立大隊的突然出現嚇得臉色嘎白的人全都被捆起來押在一旁,空下來的座位換上此前隻能在遠處聞聞香味的窮人。第一對新人是傅朗西和麥香,三對同是獨立大隊士兵的新人跟在他們後麵。四對新人,八個男女,沒有拜天地,也不拜父母,聽著董重裏的指揮,一齊向那麵新掛的紅旗行了三遍鞠躬禮,然後紛紛舉著手宣誓,大聲說紅區事業第一,個人婚姻第二。絲絲無心聽新人們的朗朗之聲,緊緊拉著杭九楓袖子,再三叮囑,無論如何也不能殺馬鷂子。杭九楓也不停地勸絲絲放下幻想,馬鷂子與杭家的仇恨,不可能因為這一次沒有殺他,就可以一筆勾銷的。


    婚禮之後,新人們去了各自的洞房。好久沒有聽說書的人圍著董重裏要他好好說一場書。一整夜下來,三十二桌客人竟沒有一個離去的。


    太陽還沒出山,段三國同頭天黃昏時一樣,四處忙碌著使喚負責做菜的各家,趕緊將大圍席的八八六十四個菜送到各個桌子上。天色還帶著黑,第一道上桌的是八味鮮果:蘋果、鮮桃、豔李、西瓜、甜瓜、荸薺、板栗和紅棗。熬了一個通宵,喉嚨沒有不幹澀的,大家手抓嘴啃,又甜又酸的鮮果一進口,堵塞之處都通暢了。時令鮮果好找,反季節的西瓜、甜瓜、板栗,還有蘋果真是難尋。獨立大隊的人也被感動了,馬鷂子真是一個癡情的種,不然就不會下這麽大的力氣去弄這些東西。大家邊吃邊議論,雪大爹和雪大奶在世時,年年都要留些板栗到第二年春上嚐新鮮,每逢秋天,雪家都要從西河挑回幾十擔細沙,曬幹後,將板栗埋在既幹燥又通風的屋子裏。從秋到春,十斤當中,能熬過冰凍和春潮的,最多才一斤半。天門口不產西瓜、甜瓜,也不產蘋果,這些東西一向是從水路運進山的。因為太容易爛了,各家雜貨店從不進它們,簰公佬們逆水行船帶回這類東西,都是嘴饞的富人們事先專門吩咐的。好東西從來不多,多了就不是好東西。


    少見的鮮果吃完了,大家才想著問董重裏。常守義的聲音最大,地裏的瓜秧子才半尺長,就有西瓜吃了,這說明革命的確是對的,過去他在河上守橋,就是撿到一塊富人吃剩下的西瓜皮,也覺得是天大的福氣。董重裏果然知道西瓜、甜瓜和蘋果放到第二年不爛的辦法,他是從傅朗西那裏聽說的:隻要是瓜果,全都埋進黃豆裏,不管打霜落雪,不管三九三伏,想吃時總有新鮮口味在那裏等著。從前,傅朗西家裏就是這樣做的。常守義瞪圓了眼睛:“埋一隻西瓜少說也要三十斤黃豆,要埋供一家人吃上大半年的鮮果,豈不是得有上萬斤黃豆!”董重裏輕蔑地不把常守義看在眼裏:“埋一隻西瓜當然要三十斤黃豆,埋十隻西瓜有一百斤黃豆就夠了!”這話幾乎沒有人明白,董重裏又多說了幾句,有些人看事做事隻有在西河上架橋一種方法,以為天下的事都是十丈寬的河麵上架十塊橋板就行。革命是一種夢想,如果沒有夢想,傅朗西就不會放棄現成的好日子不過,跑到天門口,娶一個靠開飯店維持生計的寡婦做妻子。


    董重裏忘情的話被上菜的吆喝聲淹沒了。


    在一片五香八角的氣味中,四個做新郎的男人一齊出來,挨桌給喝喜酒的客人們敬酒。傅朗西在前麵代替大家說話,今日的酒菜是從馬鷂子手裏繳獲的,還不夠多,也不過癮,等到蘇維埃完全勝利了,就是沒人結婚的日子,也有喝不完的瓶子酒,吃不完的大圍席。有酒壯膽,天門口的窮人膽子又大了起來。有人說傅朗西不該娶窮人家的寡婦做妻子,不說六安、武漢,至少要娶縣城裏的女人才合情理。杭九楓已經不是新郎了,但他硬要混在新郎當中。他說,傅朗西與麥香結合,是革命愛情,城裏也好,鄉下也好,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全都與這無關。聽到杭九楓這話的人都怔住了,傅朗西也是在敬完酒後,才想起要誇獎杭九楓。


    杭九楓正在為自己說話引起的反應得意,絲絲在耳邊悄悄提醒,段三國有事找他。大家都忙著喝酒吃肉,沒有人注意段三國和杭九楓正說著重要的事。段三國要杭九楓也放馬鷂子一馬,天下的仇都要報,天下的恩也不能視而不見。線線不說話,一上來就將手架在杭九楓的腰上,絲絲趕緊學著妹妹的樣子。有四隻溫軟的手在身前身後推拉,不知不覺地杭九楓就到了關押馬鷂子的地方。


    隔著窗戶,馬鷂子張口就叫姐夫:“你不能吃了樹上的棗,忘了樹的恩!我沒殺你,你也不能殺我!”


    杭九楓扭扭腰,抖落身上許多的手:“你的記性讓狗吃了!我全家都快被你殺光了!”


    馬鷂子不認賬:“那是打仗,不能怪在我一個人頭上。”


    段三國上來堵住馬鷂子的嘴:“都什麽時候了,還說這些無油鹽的話!”


    段三國像是早就想好了,眨眨眼就有主意冒出來。他將兩個女兒支到一邊,從門縫裏遞了一把尖刀給馬鷂子。


    段三國說:“二女婿,你可以讓九楓將先前的仇存下來,留待今後再行處置。”


    杭九楓還沒弄明白一個人的仇恨如何才能存下來,關在屋子裏的馬鷂子已經將自己的一隻耳朵割了下來。少了一隻耳朵的馬鷂子抱著頭在原地打著轉,不時將冒著鮮血的頭伸到窗口讓杭九楓看。


    “人家這樣做,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這麽要緊的一塊肉掉下來,他連哼都不哼一聲,杭大爹如果沒死,一定會佩服這樣的好漢!”段三國用話激杭九楓。


    一腔血性湧上來,杭九楓擰開門上的鎖,眼睜睜地看著馬鷂子鑽進兩道山頭牆中間的窄縫,拎著段三國給他的半瓶酒逃往後山。段三國在身後攆著吩咐,等到翻過兩座山了,再將酒澆在那隻成了光窟窿的耳朵上。段三國確信,馬鷂子再有忍勁也擋不住酒澆在傷口上的燒勁,一旦有酒澆上去,惹出來的叫喊聲,能夠穿透一座山。


    從來沒有如此酒足飯飽過的窮人們意猶未盡,他們想鬧上三天三夜的洞房。離了席,大家鬧哄哄地擠到小教堂門口,獨立大隊的哨兵用槍擋著不讓進,想鬧洞房的窮人們知趣地一哄而散。


    醉酒般的天門口一直迷糊著。能活動的隻有十幾個哨兵,加上那些總在覓食的餓狗。


    冷不防後山上突然響起一聲呐喊:“獨立大隊的雜種們聽著,老子是貓托生的,有九條命,你們殺不了老子,誰敢動老子下在線線肚子裏的種,老子就用蠟燭油揭他的皮!”


    從麥香懷裏驚醒過來的傅朗西,嚇出了一身冷汗。


    弄清了馬鷂子逃走的情形,傅朗西氣勢洶洶地下命令,要杭天甲將杭九楓拉到河灘上槍斃了。杭天甲帶著杭九楓,走走停停,一裏路走出十裏長。好不容易走上河堤,常守義一陣風地跑來。董重裏已經說服了傅朗西,讓杭天甲刀下留人。


    獨立大隊又要往天堂撤之前,董重裏站在大門口與段三國說著閑話。


    董重裏這次回天門口,除了死去的人,活著的人裏就隻沒見著雪檸。段三國告訴他,沒有了親人的雪檸,在半年時間裏長大了不少,再過兩年,就可以結婚生孩子了。想見她很容易,早晚雲多的時候,雪檸都會到無遮無掩的河堤上去看雲。段三國問董重裏,是不是他沒有和楊桃說上話,才用雪檸做幌子。這句畫蛇添足的話惹得董重裏勃然大怒,他厲聲斥責段三國,凡事不要自作聰明。段三國竟然不怕,理直氣壯地說,董重裏的春心藏得太深,平常女人喚不出來,隻有楊桃能行。雪大爹就是證明,他老成了那種樣子,還能被楊桃撩起心中**,何況年輕的董重裏。董重裏的語氣突然變軟了,說出的話甚至帶著幾分佩服:按段三國的情形,前麵也是一死,後麵也是一死,可兩邊的人都沒殺段三國,還都請段三國喝喜酒,這樣的事恐怕在天門口難有第二件。段三國連忙卑微地貶低自己:明明是一個打更的命,讓他當鎮長是將母豬當馬騎。


    三九


    梅外婆要來天門口的消息是馮旅長親口對雪檸說的。


    鄂東保安團擴編為保安旅,馮團長也水漲船高地當上了旅長。聽說兒子當了旅長,處在彌留之際的父親,將最後一口氣含在嘴裏不肯咽下。馮旅長明白父親的意思,他帶著隨行衛隊清一色地騎著白馬、背著藍盈盈的德國造***趕著要回六安家中。離天門口還有五裏路,馮旅長就下令衝鋒。那些馬和人比夏天滾過山腰的白雲跑得還快。


    如果不是捎信給雪檸,馮旅長完全可順著寬敞的河灘,繞過天門口直奔六安而去。馮旅長在黃州城外九十裏的上巴河遇到梅外婆。氣質高貴的梅外婆在武漢三鎮都能處處顯得與眾不同,更莫說在白沙似雪、綠草如茵的鄉間河畔。馮旅長從疾如星火的奔波中停下來,與梅外婆寒暄了一陣。梅外婆拒絕了馮旅長的護送,寧可繼續坐著那吱吱呀呀的小轎,一步步地來見孤苦伶仃的外孫女。馮旅長說,梅外婆高貴得就像最藍的天空上惟一的白雲,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值得自己親口向雪檸轉告。


    不管有沒有***,在近乎烏合之眾的獨立大隊麵前繞著走,不但對自己說不過去,隻怕臨死還想看看兒子如何出息的父親曉得了,也會被氣得再死一次。馮旅長下達命令時很輕蔑,他將馬鞭一指:“攆鴨子去!”


    釘了鐵掌的馬蹄,在西河邊如冰雹降臨般猛然踏響。


    縱貫天門口的小街上,仍是一派歌聲嘹亮。被攆急了的野豬,猛地掉頭回擊,所用辦法總是格外簡單。偷襲得手的獨立大隊,不再花費額外的力氣,組織數千人來開公審大會,他們草草做了幾十頂紙帽子,往那些曾經對窮鄰居們大開殺戒的富人頭上一戴,就將他們送到人一生當中能夠走得到的最遠的地方去了。因為繳了自衛隊的不少武器,獨立大隊殺人時不再用刀。反水回來並且向窮人下過殺手的富人,隻要被抓住,沒有一個幸免。一排排槍聲響過,槍口下的頭顱全都炸開了花。行刑之後的激動迅速轉換成阿彩的歌聲,在天門口所有的角落裏飄揚。身著軍裝頭戴軍帽的阿彩因為藏了拙而顯得格外好看,她在小教堂門口打著拍子,不厭其煩地教人唱歌。不時有唱得不好的人被阿彩叫著名字柔柔地責罵。在好聽的責罵裏,歌聲一陣比一陣嘹亮。歌聲越多,因親人之死而產生的壓抑或張揚的哭聲也越多。有一個女人哭得特別有理,她一聲聲地要富人們賠她的父母,哭訴著說,丈夫死了可以再找一個,兒子死了可以再生一個,父母死了那可是生不出找不回的呀!


    馮旅長指揮衛隊發起衝鋒時,獨立大隊派往下遊方向的偵察員一口氣點燃了三堆白煙。如果隻點一堆白煙,所警告的是自衛隊來了。兩堆白煙則是代表來的是桂係的**軍。偵察員本想提醒鎮內的人,正在襲來的是特別精銳、特別會打仗、特別熟悉大別山的保安旅。可傅朗西理解錯了,大家一齊跟著他錯,都以為來的又是自衛隊加**軍。在槍林彈雨中泡大的杭天甲,仗著剛從自衛隊手裏繳獲的機槍,還有由堅硬的青磚壘起來的狹窄街道,再輔以鐵砂炮,他保守地預計,獨立大隊至少能抵抗一天。兩邊的武器一接上火,杭天甲才明白,一支***就夠厲害了,三十幾支***一齊掃射起來,想說厲害也不知從何說起。麵對空前強大的火力,獨立大隊連抬頭放冷槍的機會都沒得到,倉促之中不得不扔下笨重的鐵砂炮,追著那乘抬著傅朗西的黑布抬椅,像失去耳朵的馬鷂子那樣苦苦地撤向後山。


    依舊是雪大爹在世時的做派,馮旅長給了一個小時,讓雪檸為他們準備吃的和喝的。


    吃了喝了,馮旅長跳到馬背上,召來許許多多的男女,衝著被遺棄的鐵砂炮屙屎屙尿。雷來電去的馮旅長隻用一個排的兵力,就將號稱兩百多人的獨立大隊攆得雞飛狗跳。馮旅長的話足以為那些大傷元氣的富人們撐腰:三天後,他的隊伍還要經過天門口,傅朗西如果有種,就不要跑得連人影都沒有,雙方在此比個高下。


    那些被槍斃的人的靈堂還沒設置好,黑布抬椅又回來了。跟在傅朗西身後的常守義一點也不狼狽,見人就說,他已經接了馮旅長的戰書,要在天門口與不知天高地厚的**軍拚個魚死網破。常守義警告說,這一次雖然不分田不分地也不分財產,征糧征款的事,一點也不能少。沒有征到糧款,獨立大隊就不會離開天門口。杭天甲沒有跟著大家熱鬧,他和杭九楓抬起鐵砂炮,放進街邊的小溪,泡了一整夜。天亮之後,依然不讓別人插手,父子倆一個拿著頂端纏著布條的竹竿從炮膛裏往外掏穢物,一個用抹布反複擦拭炮身上的屎尿臊臭。


    雪檸站在家門口,不時地往梅外婆可能出現的方向張望。遍地飛揚的風,走街串巷,倚窗傍門,百般無聊地從貯放在閣樓上的麥草裏吹起一節麥芒,鑽進她的眼睛裏,拍不能拍,揉不能揉。雪檸看不清正在走近的人是誰,她請他幫忙把麥芒從眼睛裏吹出來。來人嘬起雙唇,臉貼臉地在雪檸眼睛上輕輕吹了幾下。麥芒重入風中,雪檸才發現眼前站著常守義和杭九楓。她以為是杭九楓替自己吹掉麥芒,朝著他說了一聲謝謝。


    常守義是上門來征糧征款的。他搶著說,雪檸謝錯了人,是自己幫她吹掉麥芒的,又問雪檸找到雪狐皮大衣沒有:“得到雪狐皮大衣的人,能像九楓那樣擅長保養皮貨才行,這種天氣要多拿出來曬,不然會遭蟲蛀。”


    一種嘲笑的表情浮現在杭九楓的臉上:“你隻是看橋的出身,莫說外行話。自從大白狗被波斯貓咬死後,剝下來的皮我何時曬過?”


    雪檸望著杭九楓:“我也像阿彩,寧肯相信雪狐皮大衣就在你手裏。”


    杭九楓也望著雪檸:“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隻喜歡狗皮,我不喜歡什麽狐狸皮。我拿它做什麽?你是不是還以為我是想有朝一日用它籠絡你?那是做夢,我永遠也不會喜歡假斯文的女人,我喜歡阿彩,還有絲絲。她們才是我的女人。”


    雪檸不說這些了,她將話題轉向常守義:“馮旅長對我說,常娘娘領著梅外婆快到天門口了。”


    常守義並不高興:“住在武漢不好嗎?為什麽要回來自找苦吃!”


    常守義要雪檸傳話給常娘娘,讓她回來後繼續在雪家做事,這是惟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辦法。常守義從雪檸家裏征得二百塊銀元,加上從別處征來的三百塊銀元,全部交給雪檸,要她想辦法換成法幣。一旦離開天門口,四處遊擊時,銀元不好用不說,還容易暴露行蹤,一般人過日子哪會動不動就用銀元買東西哩!雪檸讓夥計辦了這件事後,對常守義和杭九楓說,希望他們還天門口以安寧,不要再來打擾。


    杭九楓拎著滿滿一袋法幣不緊不慢地走著。


    “你就不怕再有麥芒掉進眼睛,沒人給你幫忙嗎?當然,我幫的是小忙,九楓幫的是大忙,不然這世上就不會有你雪檸了。”這番充滿暗示的話,由常守義說來,盡是曖昧之意。


    血緣清白的雪檸,就這樣麵對著混沌不清的天門口。


    鐵砂炮洗淨了,曬幹了。杭天甲和杭九楓將它架在小教堂外麵的空場上,上足十二分炮藥,衝著從東向西款款而行的白雲放了一炮。事先,那些能跑會趕的小孩到處亂叫,要放炮了!要放炮了!鐵砂炮平白無故地發出炸響時,不管窮人還是富人,全都嚇得不輕。獨立大隊沒有等馮旅長回來,第三天淩晨,人們還在熟睡,傅朗西就坐著那乘黑布抬椅,集合起全部人員,帶著新征的糧款,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


    馮旅長率領橫挎***的騎兵如期而至。


    隻剩一口氣的父親,見到兒子後,猛然抖擻精神,吃下兩大碗雞湯掛麵。馮旅長的父親不肯死了,他要等著看兒子當師長、軍長和總司令。馮旅長對雪檸說起父親的意願時,懶洋洋地提起聞風而逃的獨立大隊:這種烏合之眾,就是被他剿滅十次,也難得到國民**的器重。馮旅長一心想帶著保安旅與在鄂豫皖三省之間的大別山區活動的工農紅軍主力決一死戰,隻有與比獨立大隊強大得多的反國民**的工農紅軍主力作戰,他的軍事指揮才華才能受到最高指揮官的注意。“別人以為我張狂,放著平平安安的水路不走,硬要往處處是陷阱的山路上闖,其實那些家夥不了解我的抱負!”馮旅長一得意,就將快要長成大姑娘的雪檸當成紅顏知己。通過自己的研究,馮旅長發現,工農紅軍主力每次向某個目標運動,總是選擇那些既不是交通要道,又不是荒無人煙的途徑,從天門口到六安,正好符合這些要素。馮旅長帶人親自跑幾遍,正是為了日後有機會在這一帶與工農紅軍主力打一場大仗。馮旅長總在天門口歇腳,是因為他已認定,天門口是這樣一場戰鬥的最佳戰場。


    從下馬到上馬,馮旅長停留的時間,依舊是一個小時。


    天堂和天堂不一樣。天堂的白雲和天堂的白雲也不一樣。因為梅外婆就要到了,越來越愛看雲的雪檸,時常會被這種隻能產生在天門口的念頭逗得輕輕地笑。左岸的河堤上,當年的青草已經沒有辦法不讓最早出土的葉片枯萎。因為屢屢成為刑場的緣故,左岸河堤的這一段特別肥沃。本來長不高的地皮草竟然長到齊腰深。那種顏色或金黃或淡紫,常常被孩子們掐下來,拿在手裏鉤來扯去比輸贏的打架花,也燦爛得能夠與太陽花媲美。低飛的燕子翅膀上掛著一縷縷炊煙,一圈圈地撒在無聲的田畈上。


    提著銅鑼的段三國在綢布店裏打賭,獨立大隊肯定躲在西河右岸哪座垸裏,用不著屙九泡尿的工夫,就會回來,否則他就將三女兒輸給別人。獨立大隊一直不見蹤影。狡猾的段三國要綢布店的夥計先替自己找個小老婆,沒有小老婆,三女兒就沒法生下來。


    獨立大隊不來,自衛隊自然要來。


    還是因為到處招惹鮮花嫩柳的風,這一次它吹入雪檸眼睛裏的是蜘蛛吐在空中的半根飛絲。這時候就得有人將她的脖子溫柔地托住,用毛筆蘸上一點墨汁滴在眼球上,使飛絲顯出真形,再用手指輕輕粘起來。活著的男人裏,雪檸最願意由柳子墨來做這樣的事。如果常天亮能看清飛絲,讓他來做,雪檸也覺得很好。飛絲粘得眼球最難受時,雪檸還想到常守義,曾經幫自己吹掉眼睛裏的麥芒的常守義沒有理由不伸出援手。男人每幫一次女人,身上的殺氣就會減少一分。雪檸雙手捂著眼睛,想揉又不敢揉,大聲喊著在水線邊挖貝殼的楊桃。楊桃遠遠地答應著,不等她跑近,風風火火的馬鷂子已經伸手將雪檸攬在懷裏。少了一隻耳朵的馬鷂子,從天門口難得一見的襯衣口袋裏取出一支黑杆鋼筆,擰開筆帽,對著雪檸的眼球輕輕捏了捏筆膽。純藍色的水滴砰然掉進雪檸的心裏。因為純藍墨水的緣故,從雪檸眼睛裏掐出來的飛絲,變成了一根繡花絲線。


    雪檸用自己的食指貼著馬鷂子的食指接過半根飛絲,她說馬鷂子的手粗中有細,不拿刀槍還有很多事可以做。馬鷂子跟著感慨起來:老天爺讓人下凡,將什麽都想好了,有男人,就有女人,一個人行善,另一個人報恩,有誰欠了血債,就會由他的對手來報仇。並不是自己不能幹別的,但是已經生就了一副舞刀弄槍的命,再想其他的出路,等於是有腳不走路,非要倒立過來,用手在地上爬。


    “老子一進縣城,就有人送錢來,讓我攔住馮旅長,硬是從他那裏買來一支寶貝似的***。”馬鷂子誇耀的***,果然同大家剛剛從馮旅長的騎兵那裏見過的***一模一樣,藍盈盈的鋼鐵上刻著許多外國字。馬鷂子親自背著它,實在覺得不方便或者累了時,才讓時時不離左右的勤務兵替自己背一下。凡是女人,不管老少,莫說伸手摸摸,就是有人朝***多看幾眼,馬鷂子也會不高興。德國***是用錢也買不到的厲害武器。馬鷂子在馮旅長麵前揚言:“你若是不肯賣***給我,我隻好自己動手,將剩下的這隻耳朵先割了,免得再讓獨立大隊的人來割,丟國民**的臉。”此話一出,馮旅長實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他也不想看到馬鷂子在自己麵前割下那隻僅有的耳朵。馬鷂子向雪檸介紹***時,心有不甘地說,傅朗西和董重裏都是書呆子,他們想不出讓自己吃盡苦頭的毒招。對付這樣的書呆子,用不著好槍好炮,如果沒有杭九楓、杭天甲和常守義等人在鞍前馬後出力,幾支**就能打得他們滿臉開花。說到這裏,馬鷂子表示出自己的疑惑:常守義是什麽人,杭九楓和杭天甲又是什麽人,傅朗西和董重裏怎麽說也是有身份的,為何要與他們同流合汙,住山溝、睡樹林,刀不離柄、柄不離刀,一同出生入死?馬鷂子看得很準,隻要將杭九楓和杭天甲他們消滅了,傅朗西和董重裏就成了沒有毛的野雞。


    馬鷂子站在一片打架花中間,藍盈盈的***格外燦爛。


    “雪家人都被害死了,你為什麽就不恨他們?”


    “誰說我不恨?”


    “大家都看見了,你還讓常守義當街捧著臉,吹眼睛裏的麥芒。”


    “你不是也將自己的耳朵割下來送給杭家泡酒嗎?”


    “我沒笑,可你笑了。”


    “不會笑的女人,沒人喜歡!”


    “這樣說也對。你笑的時候確實與眾不同。”


    馬鷂子將***挪到懷裏,毫不含糊地說,**的幾百塊銀元,縣城的富戶們出了大部分,剩下的該由天門口人出。雪檸也不笑了。天下的事有一萬萬種,她最不願看到的就是用暴力強行奪走他人的性命。再好的槍,隻要不殺人,就是一文不值錢的廢鐵。一切為了殺人的手段,哪怕隻要她拿出一根絲線,她也不會答應。這就是她的最大仇恨,也是她對仇恨的最大報複。馬鷂子怔了半天,一個屁股沒長圓,**沒長滿,說話還是奶裏奶氣的女子,竟敢將自己內心的拒絕說一不二地表達出來。馬鷂子將***掇起來,在一種極為恐怖的嘩啦聲中拉上槍栓。雪檸一點不怕,彎彎的眉梢輕輕揚了揚,將一絲微笑映射在嶄新的槍藍中。馬鷂子彎腰掐了一把打架花,雙手拿著,一支接一支地鉤鉤拉拉。馬鷂子有意讓瘦弱的和瘦弱的打,粗壯的同粗壯的打。到最後,瘦弱的和粗壯的都隻剩下一隻,馬鷂子讓雪檸選一隻與他打,誰贏就聽誰的。雪檸沒有答應。馬鷂子自己做主替雪檸選了一隻瘦弱的。鉤在一起的打架花使勁一扯,兩朵花兒竟然同時從花柄上脫落下來。雪檸用舌頭微微頂開自己的嘴唇,隱隱露出發白的牙齒,花苞般的嘴角輕輕一翹,隨著目光漫出來的羞甜聚在眼角上,眼睛彎一彎,滿臉的笑意像初秋的霧一樣。驚訝不已的馬鷂子不得不說,在如此美妙的笑容麵前,如果還不肯答應一個女人的請求,他就不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有三個妻子,為什麽她們從不會笑得這樣動人?”馬鷂子不解其中緣故。雪檸伸手指了指天上。馬鷂子什麽也沒看見。雪檸讓他往遠處看。緩緩行走的白雲,有的在山頂,有的在山腰。雪檸告訴馬鷂子,她一直不清楚天上的白雲到底有哪二十四種,剛才說話時,她突然想出來,其中一種應該是,想它是什麽樣子,它就是什麽樣子。馬鷂子突然大笑起來,這種事情還需要如此勞神費力去想?白雲就是白雲,說它是狗,它就像狗,說它是羊,它就像羊,硬要說它是女孩子,它也得像女孩子。許許多多的笑,從馬鷂子臉上的坑坑窪窪裏漫出來,哪怕少了一隻耳朵,也比威風八麵時好看。


    四〇


    秋天來了,種在天門口的水稻獲得了少有的豐收。


    夜裏臨睡前,雪檸像雪大爹和雪大奶那樣,正一間間屋子、一扇扇門窗地查看,段三國敲門進來替麥香說話,他希望雪檸能夠出麵幫她收割田裏的水稻。被楊桃搶白一通後,段三國辯解說,有沒有腳踏兩邊船的意思,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明白人在最得意的時候,也不能忘記給那些倒黴鬼留條活路。在天門口,能夠幫助麥香家收割水稻而不受懲罰的人還有不少,可是願意往這一點上想的人隻有他,願意動手幫忙的也隻有雪檸。雪檸攔住不想承諾的楊桃,她覺得自己可以試著割割水稻,反正麥香家的田不多,累不傷人。


    早晨的露水還在半青半黃的水稻葉上掛著。雪檸破天荒地拿起鐮刀,站在齊胸高的水稻麵前。


    麥香家裏無人,水稻的米粒灌漿後,沒有將田裏的水及時放掉。與段三國家相比,麥香家的水稻吸水太多,使葉片和稻稈長得格外肥厚,影響了稻穗的成熟。段家的田裏,碩實飽滿的稻穗蓬在一起,仿佛是為了唱武戲而搭建的戲台。麥香家的水稻長得不太好,連唱文戲的戲台都比不了。雪檸帶著家裏的丫鬟和夥計,踩著麥香上半年插秧時留在田裏的腳印,一把把地割著那些穀粒熟透了、葉片和稻稈還泛著青綠的水稻。段三國家的水稻早三天就被割倒,這時候已經收到一起捆成了穀把子,均勻地擺放在齊嶄嶄的水稻蔸子中間。夜裏,段三國寧肯讓絲絲和線線結伴在小街上來回打更,也不讓自衛隊的人幫忙。田裏的事都由他和妻子親手來做。當了鎮長的段三國與打更的段三國沒有兩樣。那些穀把子都是段三國親手捆的。段三國捆穀把子的手藝非常好,有稻穗的那一端高高翹著,像是公雞尾巴。因為雪檸也下了田,段三國三番五次地說他捆的穀把子像女人彎腰使鐮刀時,翹得比頭頂還高的屁股。捆完自己家的水稻,段三國還抽空到麥香家裏的田裏,給雪檸他們幫忙。段三國的雙手舞得像戲子飄蕩的水袖,麥香家的水稻顯而易見地好看起來。做這些事時,段三國是將水稻當成女人,別人一鋪鋪地收攏割倒的水稻,抱過來,順著他的雙腳堆到齊腰處,他才抬起右膝蓋用力往下壓。此時此刻,段三國習慣於往女人身上聯想。男人隻要會用力,就是全身扁成了門板模樣的女人,也會翹起屁股,讓人見了就想伸手去摸。將水稻當成女人,這樣捆出來的穀把子就有百看不厭的味道。一臉疲憊的段三國,很高興有在雪檸麵前談論女人的機會,他不失時機地提起雪大奶。正是雪大奶當年對阿彩的誇獎,讓他明白一個道理,不會看女人的男人隻看臉和胸脯,會看女人的男人才會專門看腰和屁股。隔著一道田埂,段三國家的女人聽著這些話,毫不在意。雪檸紅了幾次臉,還沒有攆段三國走的意思。趁人不注意,楊桃附在雪檸耳邊小聲說,女孩子快要長大時,正好是她今日的樣子,對男人的話想聽又不想聽,對男人的眼神想躲又不想躲。


    雪檸想將有關福音的一些道理告訴楊桃,又沒有說出來。


    水稻割倒後挑回家,並不是收獲的結束,還要在木凳上一把把地打出穀來,再等著帶著差夫和賬本的段三國上門算清各種各樣的課稅,剩下來的穀子,才是家家戶戶真正的收成。雪檸萬萬沒有想到,段三國會將麥香的穀子一粒不剩地挑走,她還以為自己可以將這些穀子買下來,等到有機會時付錢給麥香就行。像麥香這樣被一卷而空的有二三十家。段三國帶人在前麵收穀子,馬鷂子背著***在後麵叫喊:隻要有人跟著獨立大隊跑了,他家的任何收成都得充公。今年隻是開頭,以後年年都是如此,看誰還敢與**作對。馬鷂子不讓段三國敲鑼,碰到有人投來不滿的眼神,他就用***往人家的門框上掃。一梭子彈沒打完,門框就斷了半邊。收完田裏的水稻,還要收地裏的紅苕和花生。馬鷂子果然一點人情也不講,硬是將富人們痛恨的人家,弄得連煮碗米湯的糧食都沒有。他們哭得越凶,馬鷂子越是挖苦地問:獨立大隊答應給你們的好日子哪裏去了?每天早上,雪檸都會被饑餓的哭聲驚醒,躺在床上想著段三國對她說的話。暴動之前,也有人過苦日子,可從來沒有人剛收完糧食,家裏就揭不開鍋的。沒有獨立大隊時,馬鷂子每次來天門口,除了臉上的麻子不好看,做起事來,還挺客氣。段三國一會兒認為這樣的結局全怪獨立大隊,一會兒又認為,一隻巴掌拍不響,殺人的人要有對手,才會越殺越有勁。


    傍晚時分,雪檸又在西河邊看雲。那些既沒殺盡,也沒走光,還有人口留下來的人家,仍在收獲後的田畈上,心存僥幸地尋找遺漏的穀穗與穀粒。年年收獲之後,窮人家的孩子總要花上半個月的時間專門做這件事。今年的情形與往年不同,除了孩子,大人們也從早到晚地在田畈上尋找。遺漏在田畈上的糧食本來就不多,眼看著沒有希望了,有女孩子的人家趕緊將女孩子插上草標,跪在緊靠西河的大路旁,讓那些肯出價的過路人隨心所欲地領走。賣了十幾個女孩子,饑餓的哭泣聲一點也不見少。綢布店的夥計聽到風聲說,有人又在打雪家錢財的主意。段三國也悄悄地來紫陽閣,勸雪檸不要在乎那點糧食。雪檸就讓王娘娘每天煮上一大鍋粥,擺在門口放賑。西邊的霞光很少,陰陰的天就像馬鷂子的臉。心情鬱悶的雪檸在河堤上走了不長的一段,就被那些吃過賑粥的人團團圍住。像是約好了,所有人都將自己不被餓死的希望寄托在雪檸身上,希望雪檸買下他們的田地,他們好得幾個錢度命。


    雪檸看著那些曾經在殺死雪大爹的大會上激動地將手舉著高高的人,心裏冒出許多慶幸。她做出誠心誠意的樣子勸他們,不必急著賣田賣地,免得哪天獨立大隊打回來,又會後悔。聽了這話,他們的哀求更強烈了。雪檸生氣地大聲質問那些急著賣田賣地的人,雪家男人都死光了,就算有錢買下許多田產,誰來張羅,誰來耕種!幾句話一出口,雪檸心裏又軟下來,她告訴大家,這一年西河上下老在打仗,綢布店的生意很清淡,一下子拿不出這麽多現錢,置入近百畝田產。


    雪檸的解釋,楊桃聽了都不滿意。她要雪檸說話時口氣凶一些,不買就不買,犯不著同這些人說軟話。楊桃還替雪檸擔心,這些急著賣田賣地的窮人,說不定還打著鬼主意,想等獨立大隊打回來後,再通過分富人家的財產,將這些田地原封不動地收回去。王娘娘等人毫無保留地讚同這樣的判斷。


    來來去去的白雲總在天上奔波。梅外婆終於露麵時,離馮旅長帶口信來已有兩個月了。為騎兵們宰殺的公雞,隻剩下幾片羽毛,輕風一吹便從竹筐裏飄起來,在天空中向著白雲盤旋。一起出現在左岸上的還有常娘娘。


    那些要賣田地的人高興地丟開雪檸,圍住梅外婆,要她替雪檸拿主意。雪檸將可以買下這些田地的理由說了一遍,正要再說不能買這田地的理由,梅外婆已經說話了。梅外婆的理由十分簡單,自古以來,人都是到了萬不得已時,才會賣房產和地產。


    “買!這種事你早就該拿定主意,用不著去問別人。”


    “你剛來,有些事還不了解。”久未見到梅外婆,雪檸的口氣變大了。


    梅外婆要雪檸猜猜,自己進天門口後第一眼見到的是什麽。在反複屠殺中日漸蕭條的天門口,還能有什麽東西能讓人多看幾眼?雪檸以為梅外婆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座卓爾不凡的小教堂。在離天門口還有幾裏遠的山嘴上,梅外婆就看見小教堂了。梅外婆在小教堂麵前表現出來的情緒,正好是驚奇的另一麵。梅外婆一掃旅途的疲憊,異常安寧地笑了笑。她要雪檸猜的是那讓她看得眼睛出血的東西。梅外婆剛進天門口,就見到幾個孩子趴在富人家的豬槽上,同幾頭長嘴巴的豬搶食吃。梅外婆用水汪汪的眼睛問雪檸見過沒有。這樣的事情天天都會發生,雪檸哪會看不見。梅外婆生氣地責怪雪檸沒有用心去看,如果她像看白雲那樣用心去看,早就懂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了。


    梅外婆從手提包裏取出一張銀票:“夠了嗎?”


    聞訊趕來的段三國探頭看了一眼:“到處都在打仗,地價賤,這麽多錢,可以買下整個天門口!”


    同上半年太多的死亡相比,這一年裏下半年的變化也許更大。分不清麥子和韭菜的梅外婆,連天門口的水是何種滋味都沒嚐試,便買下了幾十戶人家沒有收成的田地,讓小小年紀的雪檸成了西河上遊最大的地主。


    梅外婆和雪檸都不會當地主。常娘娘比她們懂些,回天門口後又沒有其他的事可以做,雪檸和梅外婆就將管理這些田地的事交給常娘娘。


    “我隻會做下人,管不好這麽大的家業。”常娘娘嚇壞了,不敢接手。


    梅外婆口氣堅決:“你我她三人,種田的事你懂得最多,你不管誰管?”


    常娘娘隻得接手,氣也沒喘就拿出幾個主意:“天門口田地較多的富人,一般都是將田地租給窮人,不論天幹地濕,定好了租子,到時候去收就是。也有人不租田地,而請長工在家,忙的時候再請些短工。”


    “你喜歡哪樣,就照哪樣去做。”


    “我喜歡請長工。”


    “那就請長工。”


    “等等!”雪檸攔住她們,“別人可是一律隻租田。”


    “都是種田,租田和請長工難道不同?”梅外婆很奇怪。


    “按規矩,請長工種田,課稅都得自己承擔。租田就不一樣,課稅的大部分由租田的人出。天門口一向就是這種規矩,吃虧的總是種田人。”


    聽常娘娘說過後,梅外婆歎著氣重複先前的話:“請長工吧!誰賣的田地,還讓誰來種!”


    雪檸一點心思也沒費,輕輕鬆鬆就將地主當定了。有大半年的經曆,天門口的事雪檸都已有了粗淺的了解。田地不會理睬誰是主人,隻和耕種收獲者親密。雪檸當然看得出常娘娘心裏傾向窮人。常娘娘也不置可否地說,雪檸要這樣想她也沒辦法,自己是天生的窮人,變得再多,也還是與窮人的心貼得近一些。她更進一步地說,梅外婆讓她管理這份田產,正是看中她與天門口窮人的這種肚兜貼著肚臍眼的親密關係。常娘娘越說越像自言自語。在她看來,往日的雪大爹之所以當不了地主,就是因為沒有像樣的管家和夥計。因為月黑風高荒山野嶺才有強盜土匪的凶狠,因為衙役比衙門還陰森才有縣官的威風,因為書裏寫的都是幾百年、上千年的事,誰也沒見過,才有讀書人的聰明。至於地主,因為田地多、房子多、丫鬟長工多,最要緊是得有個好管家。


    到這時雪檸才有空說些橫亙在別離與重逢之間的事情:“我曉得,你是故意不來天門口看我。”


    這話讓梅外婆聽得很欣慰。如果梅外婆早來了,雪檸肯定會以為她是來接自己的。天門口發生的事,幾天以後就會在武漢的報紙上登出來。從愛梔他們遇難開始,梅外婆就在心裏踏上了來天門口的路。梅外婆不想見到隻會哭哭啼啼的雪檸,也不想見到一心一意想逃離罪孽之所的雪檸,更不想見一個渾身上下除了對晚輩的憐愛,再沒有其他東西的自己。


    “若論心情,半年前我就想來。正因為太想來了,我才不能來。那樣來了,會讓你更加受傷害。你在天門口,聽到和見到的事情非常有限。武漢就不一樣了。不僅有兩湖兩廣山東山西河南河北的消息,往上遊去的四川雲南,往下遊去的江浙上海,甚至更遠的東北數省,哪一方有壞事發生,武漢三鎮都有反應。這一年死於非命的人,早就將去天堂的路擠得水泄不通,騎著紙馬的人,還不如安步當車的人走得快。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也想不清該不該將你接回武漢。”


    “我托人給你帶了三次信。”


    “都收到了。第三封信寫得好,對我的觸動很大。我最擔心的是,你也學會仇恨別人了。沾上這種惡魔,人活在世上就沒有好日子過。我來這兒,是要幫你,讓你找到隻愛莫恨的好日子。”“你不知道,這裏的人比殺梅外公的那些家夥還凶惡。我沒有力氣殺他們,借老天之手,讓他們一個個地慢慢餓死不行嗎?”


    梅外婆並不著急,她將雪檸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手心裏。


    在武漢的梅外婆終於拿定主意向東挪動時,離得最近的黃陂、新洲等處,長得好和長得不好的水稻都還沒有灌滿漿。在團風與上巴河之間,一個叫鄭家倉的小垸裏,梅外婆停下來了三天。再起程時,遇上了馮旅長。梅外婆每到一地,都要盤桓三五日。等到進入白蓮河一帶時,已是一個多月以後。


    梅外婆的平安到達讓雪檸高興不已。還像梅外公死時那樣,凡是傷心的事,梅外婆都不問,她問的都是好事。雪檸想不起失去親人的這段日子還有哪些好事。梅外婆不信,她要雪檸繼續想,一個人活著,哪能一年到頭都不開心。雪檸終於想起常守義曾替自己吹過眼睛裏的麥芒,她那時好驚訝:殺氣騰騰的常守義還有溫情脈脈的時候。馬鷂子給自己挑眼睛裏的飛絲是與上麵的事情聯係在一起的,想起前者,後者自然忘不了。假如一直閉著眼睛,不看其他的事,說馬鷂子不是好男人就是違心。梅外婆很激動,她對雪檸說了好久沒聽到的兩個字:“福音啦,這就是福音啦!”


    然後梅外婆獨自呢喃,那些話顯然隻是說給自己聽:“雪檸她梅外公,你的話到今日還這麽有道理,一個人好生生地直到老死,真的不如天禍飛來陳屍街頭。你看看小小的雪檸,家裏的人都死於非命,反而讓她變成了別人的福音。如果家裏還有別人,杭九楓和馬鷂子哪能得到接觸她的機會。這下子好了,雪檸將一顆好女人的種子種在他們心裏了。少則三五年,多則三五十年,是種子總要發芽開花的。”


    當了管家的常娘娘很自然地讓常天亮頂起董重裏的缺。楊桃聽不慣常天亮的說書聲。好幾次,她對雪檸說,常天亮的說書太難聽了,沒辦法與董重裏相比。雪檸卻說:“也許你就是董重裏的福音。”楊桃將雪檸的話認作是對男女私情的暗示,一時間臉皮都快紅破了。梅外婆沒有推波助瀾的意思,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說:“天下的女人,若是都成了各自男人的福音,夏季裏的洪水再大,也不會越過堤岸泛濫成災。”晚上,常娘娘將常天亮叫到紫陽閣裏,好好說了一場書。自始至終楊桃都在替梅外婆捶著奔波了近兩個月的身子。趁著說書前的安靜,楊桃問梅外婆,可不可以給她咬咬腳。梅外婆正在想心事,沒有聽全。王娘娘連忙站起來幫著說話,形容楊桃咬腳的功夫,可以讓梅外婆這樣的人,快活得就像回到了男女之間剛懂得你想我、我想你的時候。在往日,楊桃隻給雪大奶咬腳,偶爾生病了,沒力氣伺候,雪大奶就睡不好覺。梅外婆笑著問王娘娘,楊桃又沒有給她咬過腳,為何清楚那滋味就一定好得不得了。王娘娘也笑,雪大奶在世時天天夜裏發出的快活聲,是她最愛聽的。那種不同尋常的哼嘰,每一次都讓王娘娘耳熱腮燒。梅外婆隻當是聽了常天亮的說書,笑一笑,並不當真。臨睡前,楊桃端著盛滿熱水的盆子伺候梅外婆洗過,卻還站在屋子中間不肯走。她覺得梅外婆比雪大奶更通人情。梅外婆什麽也沒提起,楊桃的臉色就莫名其妙地漲紅了。問起來,楊桃什麽也不對梅外婆說。第二天夜裏,依然是這樣。梅外婆問不出原因,便將雪檸叫來,正在商量如何幫楊桃,楊桃小聲叫起來:“我這樣子能給別人當福音嗎?”梅外婆瞪大眼睛想了想,用手指蘸了幾滴水,往桌麵上寫了一個董字。楊桃搖著頭,說自己不認識這個字。雪檸急了,說幫麥香家割水稻的頭一天,自己還教過楊桃,這個董字就是董重裏的姓。當時楊桃還不相信:董重裏那樣聰明,他姓的董字不該這樣笨拙。楊桃又一口氣寫了幾十遍,歇筆時還說,董字要多寫,寫多了它就不笨,反而覺得它誠實、學問多。梅外婆並不深究,一聲輕歎,對楊桃說:董重裏是天門口最有風頭的幾個人之一,未必他也有自己渡不過去的難關。


    “董先生不是見花謝!那是爛舌頭的人在瞎說!”楊桃理直氣壯地告訴梅外婆。


    梅外婆馬上誇獎楊桃:“你敢這樣替董先生著想,就已經是他的福音了。不過,你也要明白,天下之大,確實有一些男人像石頭雕的、木頭刻的,最溫柔最漂亮的女人,在他們的眼裏,也隻是心腸軟,脾氣好。”


    “換了別人,那樣說董先生,我非要用開水給他泡腳!”楊桃幾乎哭出聲來,“大大的一個男人,若是不喜歡女人,那就不用活了!”


    “也許董先生是在等著一段好姻緣。”


    四一


    秋天的一個普通早晨,一個挑著劈柴的男人出現在西河上。挑劈柴的人總是最先出現在人跡稀疏的早晨,因為檀木扁擔和獨木橋的雙重跳躍,寂靜的沙灘上充滿連接夢與醒的吱呀聲。在橋頭上站了半夜的兩個哨兵隻顧埋頭抽煙絲,一種釅香能夠隨風飄出很遠,內行的人不用走近就知道這樣的煙絲肯定出自燕子河一帶。一個哨兵握著煙杆,另一個哨兵迫不及待地伸長鼻子,不停地用力吸著,沒有注意到挑劈柴的男人正從身前走過。正在西河左岸散步的梅外婆盯著這個男人的腳看了好久。從天堂挑劈柴到天門口賣的人都是這樣,天氣稍一暖和就開始打赤腳,天冷之後也隻是往赤腳上係雙草鞋。梅外婆出神的樣子引起雪檸的注意,細看之後她也發現了破綻:挑柴人的雙腳不會這樣白嫩,就是剝去一層皮,裏麵的肉也會黑得發亮。挑劈柴的男人將擔子從左肩挪到右肩上,雪檸和梅外婆同時認出來,眼前站著的男人正是董重裏。董重裏搶先開口,問雪檸和梅外婆買不買劈柴,他挑的柴都是用北邊山坡上的鬆樹劈成的,油多,燒起來一擔能頂兩擔。瞅著還在抽煙絲的哨兵,梅外婆爽快地買下董重裏挑著的劈柴。


    自衛隊的人正在出操,一個接一個的報數聲都要喊破天了。


    董重裏不慌不忙地將劈柴挑到雪家廚房裏,坐下來石破天驚地說:“我開小差了!獨立大隊的日子不是我這種人過的!”


    梅外婆沉穩地問:“你不怕兩邊的人都來追究你!”


    “獨立大隊顧不上我了,自衛隊這邊,請你多多通融。”


    依著董重裏的話,梅外婆讓人找來馬鷂子和段三國。


    四人八麵,相對而坐,董重裏將自己脫離獨立大隊的理由又說了一遍。幾天前,國民**在武漢召開會議,確定了對被反國民**的工農紅軍主力長期占據的黃安、麻城等地區進行圍剿的方案。由武漢行營負責集結的八個師三個旅共十萬兵力,已經進入到各自的出發位置,隨時隨地就能發起攻擊。董重裏的話飄到哪個耳朵裏,哪個耳朵都相信。這種在天門口輕易聽不到的消息,讓馬鷂子的眼睛亮了許多。董重裏說,從四麵八方圍剿過來的十萬**軍,逼得工農紅軍的指揮員不得不將各地的遊擊隊往一起調,準備決一死戰,如果打贏了,就乘勢進攻武漢。話說到此,董重裏情不自禁地提起馮旅長。馮旅長隻帶一個排的騎兵,就將近二百人的獨立大隊打得落花流水。十萬**軍一齊開槍開炮,豈不是排山倒海天翻地覆。在是否將董重裏當成真正的投誠者這一點上,段三國一句有用的話也說不上,一切主張都是馬鷂子做的。董重裏自己也走了一步很關鍵的棋,他將獨立大隊不方便帶走,藏在山洞裏的鐵砂炮交給了馬鷂子。同鐵砂炮一起運回天門口的還有兩千斤準備過冬的糧食。在鐵沙炮麵前,任何懷疑都消失了。馬鷂子也學馮旅長,將鐵砂炮架在小教堂門口,自衛隊的人每天上早操時,都要對著炮口解開褲帶,將鐵砂炮當尿缸用。


    馬鷂子讓董重裏當了自衛隊的文化教官。說是教官,其實就是天天晚上架起鼓,打著板,高一聲、低一句地說那人人愛聽的說書。


    董重裏一回來,夜晚的天門口就變得格外快樂。小教堂被自衛隊的人占了,雪檸和梅外婆就將狗頭出錢修建、後來被當做阿彩嫁妝的白雀園作為書場。梅外婆並不特別喜愛董重裏的說書,每場說書隻到一半,就會離開,回到自己的睡房裏,一個人對著燈盞呢喃地說著一天不說都不行的話語。第一場秋雨落下來的那個夜晚,梅外婆回屋後,一番呢喃將歇未歇之際,楊桃咬著嘴唇跟進來。未曾開口,兩行眼淚便順著紅一陣白一陣的麵頰往下淌。


    “我要做董先生的福音!”


    “你已經是董先生的福音了。”


    “我還不是!我沒有為他做我想做的事!”


    “若是能做,那就去做,我這裏你先不要管。”


    隨著董重裏一聲且聽下回分解,聽說書的人一哄而散。楊桃提上一桶熱水進了董重裏睡覺的屋子。沒有了說書聲,四周特別安靜。


    梅外婆打開自己的房門,一縷燈光將秋雨打濕的院子照得晶亮。雪檸正在回廊上大聲追問,是誰送的洗腳水,這麽燙。梅外婆示意雪檸不要再叫了,楊桃夜裏有點私事,提前將熱水送到各人屋裏了,她以為放一放就會涼,特意少摻一些冷水。洗完腳的水太多,倒不動就不倒,放在房間裏,天亮後再倒也不遲。雪檸將衣服上的扣子和帶子一道道地解開,半遮半掩地將身子從上到下擦洗一遍。梅外婆在一旁盯著,直到雪檸擦洗完畢,開始係上帶子、扣上扣子,才開口說話:“從今日起,你不能將胸脯勒得太緊。”梅外婆動手將纏在雪檸胸脯上的那根六寸寬的布帶一點點地鬆開,“楊桃隻比你稍大一點,一看那胸脯,就曉得她能生孩子了。女人身上的事情,一點也不給別人看是不行的。”梅外婆將雪檸的兩隻**往中間擠了擠,“等它們長得這麽高這麽大,你就該出嫁了。”梅外婆沒有回自己的睡房,她在雪檸的床上躺下,絮絮叨叨地對睡在腳邊的雪檸說了許多與做女人有關的話。


    因為落雨,段三國打更的鑼聲變輕了,偶爾從窗外經過,那種有水波一起蕩漾的黃銅聲響也不再讓人受驚。夜色很深時,從董重裏的屋子裏傳出一個女人細長的驚叫聲。雪檸推了一下梅外婆。沒等梅外婆反應,她又推了一下。梅外婆從被窩裏坐起來,拉著雪檸的手聽了好一陣。那女聲像一根絲線上穿著許多珍珠,悠悠晃晃地,隔一陣就要放出一番異彩。雪檸終於聽出是誰在叫了。她沒想到一向循規蹈矩的楊桃,會在心裏藏著比董重裏的說書還好聽的叫聲。梅外婆證實了雪檸的判斷,這會兒楊桃的確是在董重裏屋裏。


    “她說過要做董先生的福音!她真的做成了!”梅外婆由衷地讚歎起來,“這兩個人,第一次到一起就這樣快樂,這也是他們的命!哪一天你能如願和柳先生在一起,一定會更快樂。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雪檸不再說話。


    這樣的雨夜說長就長,說短也短。半夜裏,自衛隊的哨兵在盤查誰的口令很響。已經睡著了的雪檸驚醒過來。聽聽董重裏那邊,分明沒有動靜,正要再睡時,楊桃的聲音又傳過來。這樣的反複一直鬧到天亮。每一次,楊桃因為快活而不得不發出來的聲音都有所不同。雪檸聽著這些聲音醒來,又聽著這些聲音睡去。


    雪檸真正醒來,已是上午十點。梅外婆坐在窗前,沒有感覺到雪檸睜開眼皮時的動靜。


    楊桃眼圈有些發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憔悴,半羞半喜地正說著夜裏的事。“董先生剛洗完臉,就不讓我在屋裏呆。說了半天我才明白,董重裏洗腳之前還要用熱水抹抹下身。要不是我大著膽笑話他,從來不招惹女人,卻像女人一樣天天要抹下身,董重裏還不一定。”梅外婆輕輕一笑。在她看來,這也是董重裏這麽多年不肯和女人打交道的一個原因。“董先生後來對我說,男人抹自己的下身,是為了讓女人更幹淨。董重裏抹下身時,我一直在門外站著。他也曉得我沒走,故意在屋裏嘟噥。門開後,他慢慢地就同我說起絲絲和杭九楓,他們兩個到一起,仗著年輕力壯,一口氣躺了三天三夜,真正睡覺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夠一個晚上。到現在我才明白,董先生不是不喜歡女人。那年他在武漢碰到一個正在大街上演講的漂亮女人,被人開黑槍當場打死,從那以後隻要一看到女人,便覺得自己有罪,什麽也不敢做。董先生親口說,這些時他惟獨對我有些想法。自從將自己的共產黨身份暴露後,董先生總在天門口宣傳要解放女人,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像往日雪大奶天天夜裏要我給她咬腳都是罪惡。他越是不讓我伺候我越是感動,全身上下像是有火在燒,一陣比一陣猛烈。後來他問我,會不會接受他的任何要求。”楊桃的話將梅外婆逗笑了。“我剛一點頭,他往起一站,抱著我就往床上去。”楊桃臉色緋紅地繼續往下說,“董先生很體貼人,讓我覺得整個人就像在雲裏飄來飄去。雪大奶在世時,曾對我說過,在女人心裏,好男人再多也嫌少,真正過起日子,一生中能碰上一個就夠了。遇到董先生我才覺得雪大奶說得太好了。”


    楊桃剛說完,額頭上就被梅外婆拍了一巴掌。


    梅外婆從梳妝台的小抽屜裏拿出一隻鐵皮盒子,尋了一隻阿司匹林藥片塞進楊桃嘴裏,“光著身子鬧了一整夜,得防著點,小心生病。男女到一起的頭三天,女人很容易發熱發燒。今日夜裏,你和董重裏在一起時,一定要留點精力做做夢。如果落下一個病根,往後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楊桃含著阿司匹林藥片去廚房裏找水喝時,一隻腳抬得不夠高,差點讓門檻絆了一個跟頭。


    梅外婆走到床前,伸手去揭雪檸的被子,卻被雪檸從裏麵死死揪住。隔著被子,梅外婆在她身上撫摸一陣。


    “我曉得你早醒了。你坐起來,聽我說一件要緊的事。”見雪檸沒有動靜,梅外婆又說,“你不想聽柳子墨的消息嗎?我曾碰見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柳子文說,柳子墨將建在龜山上的測候所徹底放棄了,新選的地方正是天門口。”


    雪檸終於探出頭來:“這不可能!”


    梅外婆很平靜:“為這事我專門找過柳先生,柳子文的話沒錯。柳先生對我說,天門口一帶氣象很特別,可能是中原地區的暴雨中心。他還記得你已經在天門口了,隻是不曉得這一年裏你長大了沒有。”


    因為激動,雪檸反而將被子纏得更緊。她要梅外婆離開一會兒,梅外婆反而在床邊坐下來:“要不是家裏的這番變化,你也不會長大得這麽快。我什麽都明白,你起來吧,聽我對你說些做女人總要過關的事。”


    僵持一陣後,雪檸將被子鬆開了,一股濕潤的女人體香彌漫開來。


    “我是過來人,難道還不清楚楊桃說的那些事!我是想讓你聽聽。你的睡褲也濕了吧,一會兒將它換了。我都聞到氣味了,男人更能聞出來。楊桃說的這些並不是醜事,你要記著,等到柳先生愛你時,它就是你們的福音。”


    秋雨還在下個不停。


    楊桃將雪檸的床單洗淨了晾在天井邊。一起晾著的還有董重裏的方格手絹,無法洗盡的嫩紅仍隱約可見。常娘娘和王娘娘站在天井邊,故意大聲問董重裏,昨日夜裏為什麽流鼻血了。董重裏不停地作揖,接連說了兩個說書帽,笑得她們喘不過氣來,這才堵住大家的嘴。


    一連三天,每到熄燈時分,楊桃便自然地進了董重裏的屋子。被烈日烤了一個夏天的舊瓦,經不住冷雨的長時間浸泡,多數房間正在漏雨。漏雨的道理對人也是適用的,剛嫁的女人就是經過夏天,再到秋天的瓦。新婚的男人則是居高臨下,一開始放水就不肯往回收的雨。梅外婆的這個比方董重裏也聽過,夜裏仍然沒有歇一歇的意思。每天上午,家裏的長工都要雙手抱著長竿,瞄準那些有滴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將上下兩方的瓦頂起來一點,再往一起挪一挪。有時候,這樣做了,屋頂上反而漏得更厲害,那樣就得繼續用竹竿調整瓦的距離,直到不漏為止。說是不漏也是當時,隔了一夜,別的地方又會漏雨。第四天上午,屋頂上的滴漏還在。梅外婆在那裏看長工幹活時,禁不住問,天門口這地方的房子,是不是有些習慣欺負陌生人。陪著梅外婆的楊桃說,房子哪會欺負人,主要是梅外婆對這些東西不熟。往日,一到秋天,雪大爹和雪大奶就會趁著天晴,請幾個砌匠,將屋頂上可能漏雨的地方,整個翻修一遍。梅外婆正要說楊桃為何不早點提醒她,眼前的楊桃忽然轉了半圈,不等梅外婆伸手去拉,人已翻身倒地。


    楊桃掙紮著爬起來,粘在巴掌上的泥土還沒揩幹淨,人就發起燒來。


    始皇太子坐朝堂,呂不韋來掌朝綱,私通皇後不可講,內外專權**常。文武百官奏一本,要遷不韋到四川省。不韋年老無計生,隻有服毒命歸陰。始皇巡遊回鹹陽,忽得一夢好驚人,剛見青衣小後生,上前抱住太陽神,又有紅衣小童子,高叫紅日是我的!二人廝打力相爭,青衣童子命歸陰。從此始皇不歡樂,要求不老長生藥。又怕胡人來造反,邊疆高高築長城,燒毀孔聖書萬卷,坑陷儒生留罪名。陽壽剛剛五十春,三十七年皇帝份。


    楊桃一病,董重裏的說書就少了許多韻味。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董重裏跟著獨立大隊鬧了一年的暴力革命,將說書藝術荒廢了。吃過梅外婆給的阿司匹林藥片,楊桃身上的燒退了一些。


    久雨見晴的那天,楊桃還在發燒。一早起來,董重裏就有點心神不定,不斷地問梅外婆,還有沒有盤尼西林,要不要也像往日對傅朗西那樣,給楊桃打幾支盤尼西林。雪檸覺得董重裏太奇怪了,莫說天門口,縣城裏也難見到盤尼西林。黃州城裏當然有這東西賣,因為是管製物資,平常人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董重裏沒有繼續往下說。吃中午飯時,楊桃的額頭終於不再發燙了。梅外婆認為,隻要傍晚時不再燒起來,這病就算好了。董重裏笑了笑,樣子不大自然。


    這時候,一個六安口音的男人騎著馬站在門口高聲問:“這是雪家嗎?我是馮旅長六安家裏的人!”


    從六安來的男人說,馮旅長的父親又病了,郎中也看過,醫生也看過,都說這一次難逃大劫。老人家心切切地要見馮旅長,就派他騎馬前往黃州送信,經過中界嶺,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活生生地斷了一條腿。馮旅長前兩次回家,就曾提起天門口雪家,雖然冒昧,他也隻好上門求助。梅外婆從雪檸那裏聽過馮旅長的故事,她答應找乘轎子送六安男人去黃州。六安來的男人大叫起來,說梅外婆看似通情達理,實際上是在裝腔作勢,自己的腿斷成這個樣子了,莫說坐在轎子裏東跑西趕,就是讓女人摟著睡在床上,也會難受得要死。“你們派個人,騎上我的馬,去見馮旅長吧!”


    六安男人的話,首先讓董重裏動了心。董重裏想去黃州,順便還可以試著弄點盤尼西林回來。但聽說必須騎馬,不會騎術的董重裏,就不再說什麽了。好在有幾個自衛隊士兵曾經練過騎馬。馬鷂子很高興能有這樣的機會,應允之際,還要六安男人方便時同馮旅長說,將***子彈再賣一點給自己。


    被馬鷂子挑出來的騎術最好的士兵,順著西河絕塵而去。六安男人不肯留在雪家休養,有個與他相好的女人就住在中界嶺上。聽說那個女人很會心疼男人,段三國心裏泛起一陣醋意,不由自主地猜測,與六安男人相好的女人也許就是與自己相好的那個女人。段三國不想讓六安男人去中界嶺。在他即將對馬鷂子說出自己的意見的那一刻,六安男人與董重裏的目光飛快地碰撞了一下。


    段三國心裏一驚。


    這一驚非同小可。趁著額頭上汗水還沒有滲出來,段三國趕緊走開,將突如其來的滿頭大汗擦幹了,心情也平靜了,這才回去繼續同那些人交談。


    再開口時,段三國也幫著六安男人說話。正是段三國的話讓馬鷂子同意了六安男人的要求。


    楊桃的燒最終還是沒退。讓梅外婆驚訝的是,她已經提醒過楊桃,不要因一時之貪而毀掉一生的快樂。然而,董重裏的說書散場後,他們還是睡在一起。梅外婆許多遍地埋怨董重裏,他這樣做是不是不想娶楊桃,不想同楊桃過一輩子。說了還不行,雞叫之後,楊桃突然在董重裏屋裏快活地叫起來。梅外婆一聲不吭地將屋裏的煤油燈扔進天井裏,一股熊熊的火苗衝天而起。她大聲叫著,讓屋裏的人都起來滅火。梅外婆成功地將楊桃從董重裏屋裏引出來,毫不客氣地責備董重裏隻顧自己的貪欲,不是一個好男人。董重裏顯然是受了委屈,天亮後,趁著早上的清爽與悠閑,董重裏一吐為快地說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話。


    “這裏麵裝的東西太多,隻有楊桃能讓我輕鬆一點。”董重裏指著心窩,想讓梅外婆明白。梅外婆卻懶得同情:“你若是再優柔寡斷下去,會將自己累死。”


    寥寥數語作用很大,董重裏連續兩夜拒絕了楊桃。第三天,也就是楊桃退燒的那一天。臨吃早飯了,董重裏還沒起床,楊桃過去喊人,沒聽到她敲門便返回來說,董重裏想睡個懶覺,早飯不吃了。梅外婆不放心地讓雪檸再去看,那門上果然貼著一張紙條,上麵寫的正是楊桃所說的話。


    太陽爬上頭頂不久,從西河下遊傳來一陣猛烈的槍聲。


    雪檸與梅外婆肩並肩站在紫陽閣前,看著馬鷂子集合好隊伍,登上左岸上的大路,一躥一躥地跑得比狗還快。自衛隊的大隊人馬在視野裏消失了一陣,再出現時,隊伍裏多了兩個騎馬的人。雪檸很快就認出騎馬的人一個是馮旅長,另一個正是給馮旅長送信的自衛隊士兵。


    全身傲氣的馮旅長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個敗仗。擊敗馮旅長的不是工農紅軍主力部隊。迄今為止工農紅軍主力部隊還沒到過天門口一帶。讓馮旅長丟盔卸甲的正是他所蔑視的獨立大隊。所幸獨立大隊沒有了鐵砂炮,否則馮旅長能不能活著逃出來,就難說了。


    孝心感天的馮旅長歸家心切,一路上都沒派尖兵,與二十幾個衛兵一起,過了餅子鋪,再到湯鋪,在離天門口不到十裏的一片雜樹林裏,中了杭九楓和杭天甲親手設下的埋伏。路兩旁長了幾十年的杉樹和刺槐樹,事先被獨立大隊的人鋸得隻剩一塊皮和樹蔸相連。送信的自衛隊士兵走在最前麵,他聞到雜樹林裏有過於濃鬱的新鮮鋸木屑氣味,就提醒馮旅長,將手下的人分成兩撥,彼此掩護著前進。馮旅長毫不在意地表示,自己一匹馬一杆槍就能將獨立大隊攆得屁滾尿流。馮旅長領著部下瀟灑地穿越樹林時,蓄謀已久的杭九楓和杭天甲,指揮著早就埋伏好的獨立大隊,一齊扔**,將幾十棵大樹震得像天塌一樣倒下來。馬鷂子領著自衛隊主力隻晚到半個小時,獨立大隊的人就撤得蹤影全無。一馬當先的馮旅長跟著送信的自衛隊士兵逃了出來,其餘士兵全部留在原地。二十幾個男人不是慘死就是重傷,所有武器,從***到手槍,從子彈到手**,全部被繳走了。


    樹林裏彌漫著濃烈的尿臊味。打埋伏就是這樣,有屎有尿都得憋在肚子裏,等到仗打完了,再一齊放出來。


    追悔莫及的馮旅長這才相信,獨立大隊一直埋伏在這裏。狼狽不堪的馮旅長沒有立即來抓董重裏,他在小教堂裏洗淨自己臉上的硝煙,將逃命過程中弄亂的軍裝軍帽和武裝帶整理好,恢複先前的威嚴後,才站到紫陽閣的院子裏,看著馬鷂子帶人砸開董重裏的門闖進去,又一臉失望地退出來。不知何時,董重裏毫無動靜地溜走了,被子裏鼓鼓囊囊地塞著的不是書籍就是枕頭。


    梅外婆懂了馮旅長暫且沒說出來的話。


    “這事怪不了楊桃,當丫鬟的總是看主人的眼色做事,若是你們認為她有罪過,那也是受我的指派。”


    “你自己已經是罪大惡極,還想充好漢替人家頂罪!”馬鷂子說完話,又迅速地回到馮旅長身後。


    “是不是嫌我一個人不夠?這就不好辦了,除了我,這屋裏就隻剩下雪檸。她可是沒開花的朵兒。這樣好了,將我分兩次殺,第一次殺個半死,第二次再殺個全死!”


    “這辦法真是太妙了!”


    “除了殺人,這年頭也沒有別的事好做。”梅外婆正話反說,再次將馬鷂子頂回到馮旅長身後。


    因為梅外婆的話,屋裏生出一股森嚴之氣。馮旅長悶了半天才發話:“這事誰也不用怪了。”


    楊桃在小教堂裏關了一個晚上就被放出來,對她來說惟一的損失是身子被許多自衛隊士兵摸過,首當其衝的是**。這些貓偷食般的撫摸一旦太過分時,楊桃就會質問對方,是不是從今往後不想聽董重裏的說書了。為救楊桃出來,梅外婆先給段三國一百塊銀元。楊桃被放出來後,段三國讓她又加了二十塊。一百二十塊銀元換回楊桃,梅外婆心裏又多了一層為別人的痛惜:太容易獲得的錢財,到頭來免不了會釀成天災人禍。


    遭到迎頭一棒的馮旅長反而更傲慢,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回六安驗證了父親的平安無事,他再來天門口時,那個送假信的六安男人已經被馬鷂子從崇山峻嶺中搜出來。一起被抓的還有兩個木匠。六安男人的斷腿並不假,為了將戲演得天衣無縫,他的腿是故意從幾丈高的樹上跳下來摔斷的。六安男人死的時候非常無畏,不僅唱著阿彩在天門口反複教人唱的歌曲,還喊了革命萬歲的口號。兩個木匠隻會喊冤枉,沒手沒腳的鋸子斧頭是誰偷走的,時至今日他們也不明白。黑毛豬家家有,做木匠的都靠鋸子斧頭幹活,那些害了馮旅長二十幾個手下的大樹,為什麽一定就是用他們所丟的工具鋸倒和砍倒的哩?按照馮旅長的意思,六安男人能算半個軍人。殺他時,馮旅長親自指揮自衛隊的士兵如何放排子槍,斷氣後也沒再對那屍體為難。兩個木匠如何處理,馮旅長沒有說話。在線線沒有生出兒子之前,馬鷂子仍舊不想殺人。他勸木匠們早點給自己想個出路,免得拖到後來連個全屍都留不下。捱了一天一夜,眼見著難逃一死,木匠們隻好解下自己的褲帶,相互勒在對方脖子上。


    受到牽連的還有那個與六安男人相好的女人。女人被押到天門口後,馮旅長連看一眼都不肯。馮旅長不屑於懲罰這類手無寸鐵的女人,馬鷂子仿效馮旅長,他也不願處理這個女人,想將她交給段三國,左找右找也不清楚他去了哪裏。段三國哪裏也沒去,就在女兒的睡房裏躲著。絲絲認識那個女人,她從段三國手裏接過兩塊銀元,然後要馬鷂子將這個女人賣給她。身價隻有兩塊銀元的女人就此被送到西河,上了餘鬼魚的簰。絲絲塞了一塊銀元在那女人手裏,隨便她往天涯海角走,隻要莫再沾天門口的邊就行。


    回黃州那天,馮旅長已經打馬出天門口兩裏遠了,忽然一勒韁繩轉回來,說了一句專門留給梅外婆的話:“董重裏一直住在你家,我不信你沒看出其中凶吉!”


    “告訴你吧,我還真的看出一些苗頭,董重裏這人天生就不是鬧革命的材料,遲早要離開獨立大隊。”


    “此話當真?”


    “三年五年之內,你可以再來問我。”


    馮旅長是上午離開天門口的。傍晚的炊煙還沒完全飄上山腰,一群自衛隊士兵突然闖進紫陽閣,雖然沒有用繩子捆人,言語裏一點也不客氣。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梅外婆關在小教堂裏,在雪檸麵前,段三國明話暗說,暗話明說,反複提醒,這時候千萬不要舍不得花錢。雪檸守著梅外婆對她說的話,一文錢也不亂給。常娘娘沉不住氣,背著雪檸拿了一個兩塊銀元的封包給段三國。雪檸聽說後,頗嚴厲地警告她,不是雪家的事她不能做主,這樣花錢買通關節的事,會毀掉一個家族的氣節。梅外婆沒有做錯任何事,馮旅長和馬鷂子毫無如此對待她的道理。


    四二


    天黑後,梅外婆明知自衛隊士兵會在門外偷窺,仍然在牢房裏用清水擦洗了全身。梅外婆對自身的體香十分看重,容不得有異味發生。梅外婆剛洗完身子,牢門就被打開。一個士兵闖進來,殷勤地端起那盆洗澡水,說是替她倒進門外的小溪裏。梅外婆聽見的水與水撞擊的嘩啦聲,卻是因為一群男人往洗澡水裏撒尿。又有一個士兵闖進來,將一碗拌了麻油的米胡亂撒在地上,臨走時不懷好意地望著梅外婆笑了兩下。一盞梓油燈在高高的牆洞裏幽幽閃亮,久久不能入夢的梅外婆剛剛閉上眼睛,就看見數不清有多少肥碩的老鼠,圍著自己亂竄不止。梅外婆以為是夢,強行讓自己醒過來,才明白並非是夢:幾十隻活生生的老鼠,吱吱呀呀地爬滿地麵,有的老鼠正往梅外婆身上爬。梅外婆將掛在嘴邊的救命聲咽回肚子裏,換了一句話說出來。梅外婆將老鼠們叫做小東西,她說隻有人才愛將一切東西分成大小,都是生命,都隻能活一世,再也沒有重生,相同的珍貴,哪有誰大誰小之分!梅外婆將自己的睡姿調整成坐相。老鼠們亂成一團,有兩隻甚至順著肩膀躥上她的頭頂。梅外婆猛一甩頭,將老鼠們摔到牆角裏,生氣地說,人的頭是不能隨便碰的,那是九鼎至尊,是人身上最要緊的地方。女人也是如此,莫想著女人隻會護著自己的下身,那樣的想法是男人們強加的,女人隻要嫁給男人,想護也護不住。頭卻不一樣,那是誰也強加不了的。梅外婆聲音時大時小地說著,外麵的哨兵換了一次崗,又換了一次崗。窗口現出晨曦時,有人打開牆根供貓狗進出的洞口,熟門熟路的老鼠轉眼間就消失得精光。


    白天,梅外婆好好睡了一覺。秋分一過,天氣一天比一天涼。梅外婆一個噴嚏打醒自己,又一個夜晚已經垂在眼簾上。梅外婆沒有想到,這個季節還會有蛇。長長短短胖胖瘦瘦花花綠綠的蛇全裝在一隻布袋裏。當著梅外婆的麵,士兵們站在門檻外麵拎著袋角一扯,滿是土腥味的一堆蛇便進了牢房。士兵們在原有的一盞梓油燈之外另加了一盞煤油燈,即使不想看,每條蛇的樣子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梅外婆盡力讓緊繃繃的身子放鬆下來,慢慢地看著每條蛇的樣子。夜裏氣溫更低,已經在為冬眠做準備的蛇們,個個長得膘肥體壯,在屋子裏彎彎扭扭地亂爬一通,一條接一條地盤成大小不一的餅子,攤在地上。蛇雖然多,種類卻少。最大的是烏梢蛇,盤得最圓的是銀環蛇,老愛將紅通通的信子往外吐的是蝮蛇。蝮蛇最多,若是躲在椅子的陰影下看不清的那兩條也是蝮蛇,它就要占總數的三分之二。蝮蛇裏又數那種金黃色肚皮的居多。來天門口的路上,梅外婆就碰見過幾次蝮蛇。常娘娘說,不管是紅肚皮的蝮蛇還是黃肚皮的蝮蛇,一生當中總要見到上千條,否則這個人就會短壽。又因為金黃色肚皮的蝮蛇長得太像杉樹根了,天門口人幹脆就叫它“杉樹根”。若是聽到有人說打死了一條“杉樹根”,或者說是某某人被“杉樹根”咬了,一定就是這種毒蛇。不時有細長的竹棍從牢門門縫裏伸進來,或是將盤著的蛇弄散,或是輕輕擊打昂得高高的蛇頭。烏梢蛇最敏感,稍一弄它就要亂竄好一陣,急了的時候甚至還顯出想跳起來的樣子。蝮蛇也會將中間一段身子拱起來,緩慢地發泄著不滿。所有的銀環蛇全盤在遠離門口的地方,最長的竹棍也夠不著它們。門外的人小聲議論,難怪要將銀環蛇叫做家蛇和手巾蛇,長年累月和人住在一起,都能猜出人的心思。有一陣,門外的人不知去了哪裏,最不安分的蛇信子也安靜下來,隻有梅外婆的心在跳動。一會兒,首先是銀環蛇將頭抬起來,緊接著烏梢蛇和蝮蛇一齊警覺地將蛇信子吐得長長的。小街上傳來一陣騷動,有閃閃的紅光從高高的窗口映進來。牢門被打開了。有人將一隻燒得通紅的打鐵用的鐵砧扔了進來。燒透的鐵砧一會兒就將屋子烤熱了。大大小小的蛇從半冬眠狀態中醒來,繞著牢房紛紛亂竄。坐在地鋪上的梅外婆盡情地盯著雕塑在牆壁上的那尊懷抱著嬰兒的美麗女人,除了感覺身上在出汗,她不知到底有多少蛇在往自己身上爬。鐵砧由熾白慢慢地變成暗紅,最終徹底回歸冰涼黑色,所有的蛇重又收回蛇信子盤成或大或小的圓餅。


    太陽出來後,段三國當著雪檸的麵勸馬鷂子,梅外婆肯定沒有與董重裏勾結,不然早就心虛招認了。馬鷂子不甘心,他不信這個邪,一個從城裏來的老女人,不怕活的,也不怕不死不活的,那一定會怕死的。段三國還要說話,馬鷂子煩他又要提線線懷孕的事。老鼠也好,蛇也好,都是常見常怕的東西,與缺德不缺德沾不上邊。


    天上又在落雨。閑下來的天門口,打個瞌睡就將一天的日子過完了。


    臨近半夜,今年的最後一場雷鳴電閃在窗外鬧騰起來。牢門一響,自衛隊士兵用椅子抬著一個白花花的人進來。椅子沒放穩,人也歪得不成樣子,士兵們卻不管,扔在那裏轉身就走。半睡半醒的梅外婆大聲感謝,這種天氣,若是沒個伴在身邊,雷打電劈,就是廟裏的菩薩也會心神不寧。話沒說完,梅外婆就聞到一股惡臭。梅外婆問,這人怎麽啦,是不是十年沒有洗過一回澡?一道電光閃過:坐在椅子上的哪裏是人,那是前幾天被勒死的木匠的屍體。木匠的屍體在野外放了幾天,又在土裏埋了幾天,再挖起來,那種爛了一半的樣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梅外婆在驚嚇之中叫出來的聲音,吵醒了半條街。梅外婆隻叫了這一聲。以為計謀得逞的馬鷂子聞訊趕過來,梅外婆已經鎮靜下來,抑揚頓挫地說:“新來的這位先生,太斯文,這麽大年紀了還會害羞,見到老太婆都不敢抬頭。”木匠的屍體在牢房裏放了半夜,天快亮時才被士兵們抬走。梅外婆心平氣和地對那些士兵說:“這麽遠的客人,應該留人家吃了早飯再上路。”彌漫在牢房裏的屍臭勉強堅持到中午。吃午飯時,外麵突然起了多年不見的大風,揚起西河裏的沙粒,仿佛專門衝著一向結實輕易不會透風的小教堂而來。青磚大瓦蓋的小教堂,到處都在劈裏啪啦亂響。等到風聲響聲一齊停歇下來,牢房裏不僅沒有屍臭,就連久不清潔,平地生出來的黴味也消失得幹幹淨淨。


    大風平息的第二天,柳子墨生平第一次出現在天門口。


    雪檸正在往小教堂裏走。下過雨刮過風的天空很純粹,很多很多的雲彩,熱鬧得像武漢三鎮每隔一陣就出現的歡迎某個大人物連帶某股新勢力進駐的場麵。梅外婆被關押的時間夠長了,雪檸天天往小教堂裏送吃的和喝的。看守梅外婆的自衛隊士兵一有興趣,就會故意想出事來刁難雪檸,當然也有逗逗漂亮女子的意思。這一天的天空全是雲彩,看守梅外婆的自衛隊士兵不停地向上抬眼皮,乞求的樣子也有,無奈的心情也有。雪檸都要走進屋裏了,士兵還在那裏擔心,害怕從哪朵雲彩裏再次傾倒出嘩嘩的雨水,把他家尚未完全曬幹的棉花漚了。新棉花變成舊棉花,無論做棉衣還是做棉被,都不暖和。士兵的嘮叨飄進梅外婆耳朵裏。梅外婆情不自禁地聯想,果真天上的雲彩像新彈的棉絮那樣鬆軟地擋著所有視線的去路,一定是柳子墨觀察氣象的好時機。雪檸揭開沙罐的蓋子,現出半罐飄著麻油芳香的細魚兒熬的青菜豆腐湯。


    梅外婆再次重申,柳子墨該來了。柳子墨來天門口,應該選擇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天氣裏,二十四種白雲,都有它顯山露水的機會。


    總讓雪檸惴惴不安的柳子墨,這時候全然沒有作用。她隻想著梅外婆,開口便問梅外婆,昨日夜裏自衛隊的人又用了哪些折騰人的辦法。


    “想折騰別人的人,其實是在折磨自己。”梅外婆安然取笑的話在雪檸聽來早已耳熟能詳。


    關押梅外婆的屋子是傅朗西他們成立蘇維埃時,將祈禱大廳用青磚隔成一間間才有的。它位於進小教堂大門靠右邊,是過去就有的一處沒有門的偏廳。蘇維埃成立時,作為牢房,這間屋子裏首先關押的是雪大爹他們。梅外婆進牢房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凡是在這間屋子裏關過的人,不管是鬧蘇維埃的,還是恨蘇維埃的,都失去了再在這個世上端著飯碗吃飯的資格。第二天,段三國悄悄地傳信給雪檸,抓梅外婆是馮旅長的意思,但是馮旅長並不想對梅外婆下毒手。董重裏在雪家住了如此長的時間,馮旅長沒法不懷疑,新來乍到的梅外婆會不會又是一個傅朗西,也是那種專從大地方跑進山旮旯煽風點火的革命者?所以,馮旅長離開之前特別留下一句話,既要梅外婆開口說出真情,又不要傷了這個難得一見的高貴女人的皮肉。馬鷂子以自己對武漢女人的了解,武斷地認定,梅外婆一個晚上不開口,兩個晚上就會開口,最多熬不過第三夜。梅外婆在土牢裏安然度過三個夜晚後,馬鷂子不想再為她多費力氣了。不過最終恢複梅外婆在這個世上端碗吃飯的資格,還需要馮旅長點頭。


    梅外婆能夠提前出牢房,是得益於柳子墨的一番話。


    風塵仆仆的柳子墨在涼亭裏碰上用耳朵看世事的常天亮。常天亮摸了摸柳子墨的手,將一句話分成兩部分說出來。他先說:“我曉得你是誰!”柳子墨沒有對他的話表現出應有的興趣。常天亮在前,柳子墨在後,中間還夾著一男一女,一行人走進下街口。常天亮有意說,與新絲想綢布店對門的那戶富人家姓雪。柳子墨的無動於衷讓常天亮生氣了,他又大聲地說:“你不就是那個認定白雲有二十四種樣子的柳子墨嗎?你若是將雪檸忘記了,你就沒有什麽了不起!梅外婆被人關進牢裏了,你不將她救出來,你就會連我都不如!”


    常天亮說了很多,就是不說雪檸對柳子墨的日夜相思。


    柳子墨來到段家,拿出湖北省國民**的公文。馬鷂子不理不睬,隻顧死死盯著絲絲的肚子。絲絲鼓鼓囊囊的肚子就像傍晚時分吃飽草歸來的小牛,比線線的樣子更臃腫。哪怕是自己的姐姐,線線也不喜歡馬鷂子看多了。


    線線拍著自己的肚皮:“你的種在我這裏哩!”


    馬鷂子回了一下頭:“我又沒瞎,看得見。”


    線線又說:“可你的眼睛看錯了地方!”


    絲絲心裏明白:“妹夫是想看杭家血脈吧!”


    線線收起渾身的嬌媚:“我把醜話說在前麵,若是有人對我姐不客氣,我就將你的馬鷂子種夾在襠裏不屙出來。”


    馬鷂子一怔:“算你狠!你也會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說著話,馬鷂子頭也不回,劈手奪過省國民**的公文。柳子墨迅速奪了回來:“**公文要先給鎮長過目。”


    丟了麵子的馬鷂子頓時抖起狠來:“段三國算個卵子!”


    段三國接過省國民**公文,看也沒看轉手遞給馬鷂子。馬鷂子故意看了好久:“這公文是假的,天下沒有這樣的姓,也沒有這樣起名字的!小島和子、小島北——你將百家姓背給我聽聽,看裏麵有沒有姓小的?莫看你們一個個都戴著金絲眼鏡,真要騙人還得拜個好師傅。告訴你們,這世上確實有姓小的,所有給人當小老婆的女人都姓小。還有姓大的,那就是你們——大膽賊匪!前幾天,你們騙了馮旅長,還想來騙老子!”他拔出槍來,衝天開了一槍。


    士兵們聞聲趕來,這邊已經沒事了。馬鷂子隻想抖抖威風,並不是真的懷疑他們。


    與柳子墨一起來的幾個人裏有兩個日本人。馬鷂子沒有料到,日本人不僅與中國人長得一模一樣,就是與土生土長的天門口人相比也看不出哪兒有區別,那個叫小島和子的女人,更是與跟著獨立大隊跑了的阿彩難分彼此。馬鷂子不再想如何滅柳子墨的氣焰,盯著小島和子與小島北認真地問:“聽說你們日本人想侵占我們的東北三省?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會殺人,特別是仇人。說起來慚愧,在這一行裏,我還不是最好的。不說別處,就說天門口,還有一個比我略勝一籌的杭九楓。真想占我們的東北三省,你們可得小心點。”


    “這兩位是我的同學,隻研究氣象,與戰爭陰謀無關。”柳子墨岔開讓日本人尷尬的話題,自然而然地提起梅外婆。


    馬鷂子很高興柳子墨介入這些事,他讓梅外婆和柳子墨在牢房裏見了麵,兩個人的熟識更讓馬鷂子高興。馬鷂子要柳子墨出麵將梅外婆保出去,這樣就用不著派人去黃州請馮旅長發話了。柳子墨站在小教堂中間,瞅著四周的壁畫和雕像,臉上出現一種與他那年輕模樣不相稱的安詳。柳子墨不說自己願意保,也不說自己不願意保,他說也許現在的問題是梅外婆願意不願意離開這間牢房。馬鷂子不相信柳子墨的話,進去一問,梅外婆果然不願意離開。


    “自從小教堂被自衛隊占了,一般的人輕易進不來,好不容易有機會進來,我想多呆一陣。”


    馬鷂子疑惑起來,以為梅外婆和柳子墨串通了,在與自己玩激將法。


    柳子墨感歎,小教堂建了這麽多年,天門口還有那麽多人不知道,那個抱在女人懷裏的嬰兒和那個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的故事。柳子墨自責地自語,人的天性本是一樣的,為什麽最終要分手走向善惡兩極,有些人,就算讓他在這屋裏自省五十年,也不一定能想明白,那個一身洋裝的母親為何被叫做聖母,那個被聖母永遠哺養著的孩子,為何被叫做聖嬰。


    說到底,馬鷂子還是聰明人,他不再多想亂想,一聲令下,幾個士兵闖進牢房,不由分說地架起梅外婆,一路小跑地把她送到雪檸身邊。


    雪檸就是在這時見到柳子墨的。她怔怔地,隻會紅臉,再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柳子墨說:“你長大了,我也不好意思多看了!”


    雪檸說:“早就聽說你要來,為什麽拖得這樣久?”


    柳子墨的臉色也變深了:“掌權的**官員們太昏庸,他們說落雨就打傘,出太陽就戴帽子,不願意花錢研究氣象!”


    柳子墨來天門口隻是考察,如果省國民**最終批準他在天門口建測候所,下次再來就要在這裏長住了。柳子墨說這些話時,叫小島和子的日本女人一直在深情地望著他。那個叫小島北的日本男人則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深情地望著小島和子。小島和子將柳子墨望夠了,這才回頭和雪檸說話。這個身材小巧,仿佛沒有男人的身子做依靠就無法自立的日本女人,還記得那次在柳家門外替雪檸解圍的情形。她用日本女人天生的像是沒有皮隻有肉的柔軟喉嚨同雪檸說著話。小島和子說的都是與天氣有關的話:去年冬天這兒落了幾場雪,是雪花落得多,還是雪子落得多?春季到來後,倒春寒來過幾次?夏天落雨前後雷聲大不大,是脆響還是悶響?雪檸說的話小島和子都記了下來。雪檸所說的去年冬天落雪的情況,經過小島和子整理後,竟然總共下雪近四尺厚。小島和子還順便問了雪檸對別處天氣的記憶,在她的筆下,天門口的雷聲和風力明顯比武漢三鎮響亮並且有力。雪檸惟一不肯回答的有關雲的情況。小島和子問到第三遍時,正在附近說話的梅外婆微笑地阻止了她。雪檸記得近一年的時間裏,每一天雲彩的變化。真要一一說來,恐怕小島和子得記上十天十夜。梅外婆在那邊低聲同柳子墨說了一陣,柳子墨的臉上立刻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雪檸明白梅外婆所說的是什麽,心裏羞極了。有所察覺的小島和子正要湊過去,雪檸連忙說:“我還有要緊的話,你沒記上。你不要老纏著柳子墨!他不會為你產生愛情!你如此辛苦,隻會讓你日後加倍痛苦!”雪檸一字一頓地說著,小島和子很認真地記錄著。臨到擱筆時,雪檸才發現,小島和子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讓淚水打濕整個臉頰。


    柳子墨來去如雲。


    四三


    柳子墨他們離開天門口不久,來往於湖北、安徽兩地的行人忽然少起來。馮旅長及其友鄰部隊進退有據地向北部山區發起了前所未有的攻勢。隔一兩天,段三國就會敲著鑼沿街叫喊。**軍收複黃安和麻城的消息,讓上街的富人們欣喜若狂,天氣還不太冷,那些人早早穿上棉衣、圍著圍巾,故意在下街走來走去。段三國也適時地穿上了棉衣。有人說,他這是想學死去的富人雪大爹。段三國悄悄地解釋,因為惦記著大女婿杭九楓,心裏老哆嗦才提早穿棉衣。段三國還說,應該早點落雪,雪一落下來,嬌生慣養的**軍就沒有心思打仗了。見過馮旅長的窮人相信這話,馮旅長身上披的是呢子大衣,上身穿的衣服是呢子做的,下身穿的褲子還是呢子做的,如此金貴的樣子,哪會舍得趴在正化雪的地上打槍放炮哩!


    和去年一樣,落雪的日子真的來得很早。雪花一飄,段三國就在紫陽閣外麵嚷嚷,常天亮像個苕,叫都叫不應,雪花飄了大半天,還在下街口站著。常娘娘跑去叫了幾次都沒用,隻好求雪檸。自從見過柳子墨,常天亮就變得不愛理睬人。從天堂下來的風,還像以往那樣吹著。常天亮蹲在地上,所有隨風而來的雪花都繞著他盤旋。雪檸故意重重地踩著地上的積雪,發出比女人走路聲響大許多的動靜。待走近了,雪檸一聲不吭地扯開常天亮籠在袖子裏的兩手,將自己的手塞進去。常天亮還是不做聲。雪檸生氣地將常天亮的手背拍出一聲脆響。


    “別人都說,瞎子抓著人就不肯放手,我讓你抓,你怎麽不抓呀!你不要裝神弄鬼,裝著不認識我!你不是說過,我的手長得不一般,莫說用手摸,就是用腳摸,也能從上千人中認出我來。我不說你了,就當是落雪,天氣冷,你四肢凍僵了,凍木了,什麽滋味都試不出來。”


    常天亮的臉色一點也沒變。兩個人麵對麵地站了一陣。雪檸忍不住問:“你在看雪嗎?”


    常天亮低聲嘟噥:“雪有什麽好看的,我不看雪。”


    “那你為什麽要坐在雪的麵前?”


    “這不怪我,雪還沒落時我就是這樣坐著。”


    “你從來沒見過雪嗎?”


    “女人不懂事才愛看雪,雪是天搽的香粉。男人才不看雪,男人隻看雪的裏麵。”


    “看了這麽半天,你說說都看見雪裏麵有些什麽?”


    “我看見你是田裏的螞蟥!你將我喝的奶水搶去了,我才長得這麽瘦。你不要再嘰嘰喳喳,我沒有力氣同你說話。”


    雪檸捏了兩隻雪球,頭一隻塞在常天亮的脖子裏。常天亮下意識地做出反應時,雪檸又將第二隻雪球塞進因為脖子後仰而洞門大開的領口。常天亮也會玩雪球,並且雙手飛快,轉眼之間,已有連綿不斷的二十多隻雪球砸向雪檸。退到十幾步以外的雪檸沒空捏雪球了,有機會便彎腰抓一把地上的雪,匆匆扔出去。隻要抓著雪,她就一定能扔到常天亮的身上。常天亮手上的雪球,看上去扔得很準,最終都是擦身而過。慢慢地,雪檸發現常天亮扔出來的雪球也都帶著心事。她直起腰來,一步步地走近常天亮,眼看著兩個人就要麵對麵了,常天亮手上的雪球仍舊像長了眼睛一樣,決不往雪檸身上飛。


    “我就在你的麵前,你砸呀,用不著故意讓我!”雪檸的話讓常天亮停止了所有的動作。雪檸捏了一隻雪球,放在地上來回滾動著,直到它變得比磨盤還大,這才抱起來,雙手舉過頭頂:“你說說,為什麽舍不得砸我?你若是不說,我就自己砸自己一下!”


    常天亮差點就哭了:“我曉得,你在想嫁人的事了!”


    “哪個爛嘴的這樣說?”雪檸心虛地硬撐著。


    “你就是想嫁人!你想嫁給那個也愛看白雲的男人!”


    雪檸手臂一軟,大大的雪球還是砸在自己的頭上。


    常天亮站起來:“我都說了,你為什麽還要砸自己?”


    “雪球不硬,傷不了人!”雪檸安慰說,“謝謝你心疼我!”


    “我也曉得,大家都在心疼你,所以你才不在乎我!”


    “你讓我聽見福音了,我哪敢不在乎!”


    雪檸將手伸過去,最前麵的指尖還沒碰著常天亮,常天亮已經驚訝地扭過頭,回望著小街深處。


    有風的小街上,雪花飄得非常快。眼看著就要與地麵上安安穩穩的雪落到一起了,忽然間又拔地而起,快速越過白茫茫的瓦脊,去了無邊無際的田畈。


    “老天爺,睜開眼睛救救我女兒吧!”一個女人淒涼而尖銳地叫起來。常天亮想也沒想就聽出來,是段三國的妻子在叫。


    雪檸牽著常天亮的手往回走,下街兩邊的住戶全都敞著門,不分男女老少,全擠在門口看稀奇。馬鷂子的勤務兵已在街上跑了兩個來回。頭一次是去小西山上的關老爺廟敬香,第二次是去附近垸裏尋找白雞白狗白貓,用它們的血鎮邪。勤務兵在前麵跑,後麵總跟著幾個自衛隊士兵。


    “馬隊長的兒子難得生出來,你們就開心,是不是?我知道你們心裏在想什麽。你們也莫高興得太早,難產的不止一個,而是兩個女人!真要死人,絲絲說不定會走在前頭。”


    勤務兵看著那些落雪天仍穿著單衣的人不順眼,信口吼了幾句。說到難產,常天亮的臉就變成一張白紙。“胎兒是腳朝下嗎?還是身子放了橫?”常天亮問話時,身上在不停地顫抖。帶著善意詢問,招來的卻是責罵。等勤務兵走遠了,常天亮才又說:“我是瞎子,可我看得見天門口所有的事!”常天亮出生時,先伸出來的就是一隻腳。為此常娘娘幾乎弄丟了自己性命。那時,接生婆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隻能讓常守義抱起常娘娘豎著往下抖幾下,自己再揪住常天亮早早伸出來的腳,順勢扯一扯,本來想能救兩個當中的一個就不錯了,沒想到常娘娘和常天亮都活了下來。常天亮堅持認為,自己的眼睛就是這樣被弄瞎的,早知道出來後什麽也看不見,還不如呆在常娘娘的肚子裏不出來。


    中午時分,雪稍停了一陣,緊接著下得更大了。天門口人因各式各樣的理由都在掛念著絲絲和線線。馬鷂子的手下更忙,三個一群,五個一夥,一刻也沒閑著,像雪人一樣東奔西走,四處尋找接生婆。附近一帶能接生的人陸續趕來了。來了就莫想走,拿槍的自衛隊士兵將她們困在一間屋子裏,表麵上客客氣氣,紅糖水,雞蛋掛麵,黑瓜子,白瓜子,甜瓜子,鹹瓜子,樣樣齊全,骨子裏卻藏著一股殺氣。也沒見誰使出特別的招數,這個用巴掌上下左右摸摸胎位,那個用手轉著圈順順胎氣,雖然沒有人說什麽,那樣子分明是在表示,她們已經沒有辦法可想了,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命懸一線,這根線要是斷了,殺了她們也不濟事。


    段家女人的嚎叫,在雪空裏一聲聲地震蕩。常天亮三番五次地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起坐在廚房裏的常娘娘以為他有別的想法,便又講起得意忘形的道理。無論是在武漢三鎮,還是回到天門口,常娘娘從來不會同主人一張桌子吃飯。做下人的心氣再高也不能與主人攀比。雪家人怎樣對待常天亮,那是雪家的事,常天亮該如何做是常天亮自己的事。常娘娘說了一大通,卻被常天亮一句話頂了回去:“這麽多年你都沒養我,你不明白我心裏的想法。我沒想吃的喝的,我在想接生婆太沒用了,我的眼睛一定是被她們弄瞎的。”“你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這樣無緣無故地出口傷人。若是沒人為你接生,哪有我們母子倆,你不用說這些氣話,我也用不著聽這些氣話。”常娘娘將自己生常天亮時的艱難又說了一遍。常天亮不說這些了,卻又不相信,哪有一家兩個女人同時生不出孩子的事。常娘娘又急了:“這話隻能說在廚房裏當柴燒,出了這門,哪怕街上沒人,也亂說不得。換了平時接生婆,接不了生,接死也沒什麽,無非是賞錢拿多拿少,不會有多餘的害怕。眼下的情況大不相同啊!”


    常娘娘說得不錯,莫看杭九楓不能露麵,卻有人替他暗暗傳話,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如果線線母子平安無事,哪怕絲絲母子有一個不完全,他都不會善罷甘休。馬鷂子沒有說如此的硬話,那些四處奔波的士兵見到接生婆時,二話不說先將包有銀元的封包奉上。馬鷂子越是這樣,接生婆們越是害怕。


    這時,楊桃進來傳梅外婆的話。梅外婆要一套繡花用的針線剪刀。常娘娘剛將東西備好,梅外婆親自來廚房,讓王娘娘將所有針線剪刀用開水狠狠地煮了一遍。


    “都怪我,若是前些時主動問問她們的情況,早點動手幫一幫,絲絲和線線就不會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不能再拖了,再拖四條人命就沒了。”


    聽說梅外婆要去段家接生,常娘娘嚇出一身冷汗:“這不是拎著自己的脖子往刀山上跳嗎?”


    梅外婆執意要去,她還帶上常天亮,讓他給自己當助手。見沒辦法阻止了,常娘娘索性搶先一步跑到街上,要自衛隊士兵轉告馬鷂子,梅外婆在德國人開的醫院裏幹了多年,美麗動人的雪檸就是她自己動手接生的。


    梅外婆剛出大門,得到消息等在門外的馬鷂子便單膝下跪,行了一個大禮,並說等兒子生下地了,還要將梅外婆的懿德,記在他家祠堂的側牆上。馬鷂子親自抬著轎子的前杠,一路小跑將梅外婆送到段家。


    梅外婆正要進到產婦屋裏,段三國上前來說,絲絲和線線都是自己的女兒,生下來的孩子都是自己外孫,女婿們各為其主已是沒有辦法的事,為了防止更進一步的意外,他得讓兩個女兒在一間屋子裏生孩子。梅外婆對此沒有異議。眼見絲絲和線線躺到一間屋裏了,段三國又說,雖然絲絲和線線是雙胞胎姐妹,長相還是不一樣,所以用花頭巾包住兩個產婦的臉,讓梅外婆認不出誰是誰。這樣,先替誰接生,接生時的手輕手重,都由梅外婆按情形決定,可以省去人心裏那些憤憤不平的東西。梅外婆難得地輕鬆一笑,自己在德國人開的醫院裏當護士,接生接多了,認得最準的是產婦生出孩子來的那扇命門,產婦的臉反而認不準。梅外婆隻提了一個要求,接生的事沒做完,除了什麽也看不見的常天亮,任何人都不能進屋去。


    馬鷂子不明白梅外婆為何放著十幾個接生婆不用,非要帶上常天亮。梅外婆解釋說,生孩子是要用很多力氣的,經過一天一夜的煎熬,絲絲和線線已經精疲力竭了。讓女人幫忙,用巧力時沒問題,用強力時會不夠。換上男人,強力有餘巧力又會不足。隻有常天亮這種既文弱又沒成人的少年最合適。況且,由於先天缺陷,就算常天亮是男人,馬鷂子也應該十分放心,用不著嫉恨他會看到妻子身上的隱秘。


    實際上,天門口新生的兩個男人是常天亮用手從產道裏摳出來的。梅外婆看中常天亮的真正原因,是他的雙手比自己的手還小、還柔軟。


    力氣比女人大,比男人小的常天亮恰到好處地幫助了梅外婆。梅外婆讓常天亮將細嫩的左手伸進女人的溫軟的產道裏,處在昏迷狀態下的絲絲和線線仿佛感覺到有男人的肉體進入到自己的體內,懶洋洋的產道又開始陣陣收縮起來。梅外婆將自己的雙手放在她們高高隆起的腹部,引導著常天亮的小手,一個在內部用力,一個在外麵使勁,旋轉翻覆,推揉搓擀,樣樣手法都在絲絲和線線肚皮上展開。兩個人半死不活地橫躺在一張床上,任由梅外婆和常天亮擺布。沒過多久,一個全身通紅的小人兒蜷著身子從產道裏鑽出來。又過了一陣,第二個孩子也出生了。


    常天亮每摳出一個孩子,就將他交給梅外婆。第一個孩子開口哭時,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問是不是兒子。第二個孩子又哭起來,聽說還是兒子,大家笑開了花。


    兩個女人命門上的傷口剛剛縫完,馬鷂子再也憋不住了,闖進屋裏,瞅著兩隻繈褓,急切地問哪一個是他的兒子。梅外婆被這話問苕了,隻顧著忙碌,她已記不清哪個孩子是絲絲生的,哪個孩子是線線生的。沒有人問常天亮。常天亮怔在那裏,那樣子一如不久前的絲絲和線線,似睡非睡,像昏迷又不像昏迷。梅外婆沒有告訴別人,常天亮的左手曾經在女人產道裏進出多次。梅外婆用巴掌輕輕拍拍他的額頭,小聲叫他醒一醒,並說女人的奧秘這麽早就讓他明白了,將來嫁給他的那個女人一定會有享不盡的快樂。清醒過來的常天亮說,他心裏爛成了一缸醬,讓一個童子男來給生孩子的女人幫忙,爛在他心裏的既不是蠶豆醬,也不是黃豆醬,而是最稀最爛的芝麻醬。


    馬鷂子瞅著兩隻繈褓,一會兒抱抱這個,一會兒抱抱那個,過一會兒又再抱抱這個,再過一會兒又再抱抱那個。來賀喜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上門來了。馬鷂子不得不放下心事,先到外麵去應酬。絲絲和線線也醒過來了。姐妹倆先是流眼淚,等到想通了又都笑起。


    “命都險成這樣,兒子就算是白撿的了。”


    姐妹倆在床上比畫一番石頭剪刀布,分出先後了。


    線線先說:“我要左邊的孩子。”


    絲絲後說:“我隻好要右邊的孩子。”


    梅外婆隻喝了段家的一杯茶,酬金一文也沒要。


    “我想再去被你們當做牢房的那間屋子裏坐一坐。”


    梅外婆將馬鷂子答應自己在小教堂裏不受打擾地坐一坐,視為來天門口後最為高興的一件事情。從段三國家走出來時,積雪將梅外婆結結實實地絆倒在地。一向機靈的常天亮像是沒聽見,站在門口的段三國叫了兩遍,他才轉身幫忙扶起梅外婆。梅外婆在自己先前呆過的牢房裏獨自坐了好久,安詳得就像雕在牆上的那個被柳子墨稱為聖母馬利亞的女人。


    馬鷂子一高興,就要常天亮說書。


    項羽舉鼎手段強,八千子弟兵擁霸王,滅嬴秦,燒阿房,鴻門宴上放劉邦,氣死軍師老範增,從來英雄命不長。劉邦出世不為正,哪比湯武和堯舜!昔日也是酒色官,該他命裏有江山。逼死霸王烏江岸,未央宮中斬韓信。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斷!隻有呂後多**,聽說彭越人好看,求淫未遂砍稀爛。英布報仇少計算,死於非命令人歎,張良嚇得糠糠顫,棄官隱居白雲庵。這些人物興西漢,子孫共計十二代,二百又零九年半,平帝卻被王莽篡。天生劉秀走南陽,更比劉邦百倍強。姚期馬武雙保駕,咒水成冰是王霸,馬援又會使飛爪,誅王朗,平河北,報仇又把王莽滅,光武中興了不得。


    夜裏,彌漫在段三國家的歡喜突然塌掉一半。守著夜沒睡的段三國的妻子,發現一隻繈褓越來越冷。打開一看,裏麵的孩子已經沒氣了。


    天還沒亮,夜裏的喜酒還在臉上泡著,馬鷂子就來到紫陽閣。他逼著梅外婆回想,活下來的這個孩子,到底是絲絲生的,還是線線生的。梅外婆不說自己的確想不起來,反而要馬鷂子想一想,如果連他都不清楚誰是自己的孩子,要別人告訴他,這樣的孩子是不是親生的有何要緊!梅外婆進一步告訴馬鷂子:“隻有一個人明白真相。我也一直想見那個人,總盼著哪一天拐過眼前的牆角,迎麵就碰上他。在武漢時是這樣,在天門口,仍然是這樣。”


    馬鷂子憋著一肚子火,卻發不出來:“天下的牆角那麽多,這樣說話分明是想誑人。”


    聞訊趕來的段三國,好不容易將馬鷂子勸走。臨出門時,忽然扭頭小聲告訴梅外婆,假如不是怕天人震怒,落雪天打雷,他真想說,這樣最好。


    三朝洗完,又是滿月。段家姐妹抱著已被段三國取名為一鎮的孩子來謝梅外婆。


    梅外婆領著她們越過所有哨兵走進小教堂。對著牆上的雕像,梅外婆的話大家沒有全聽清。事情過後,段三國找到常天亮,要借他那比狗耳朵還靈的耳朵用一用。常天亮聽見的,也不是見不得人的話,梅外婆將聲音壓到平常人聽不見的地步,隻是為了對一個名叫馬利亞的女人再三表示感謝。叫一鎮的男孩不停地啼哭著,絲絲和線線不好意思地責備細小的嬰兒,不該這樣對待救命恩人。梅外婆笑著說,其實,混沌初開之際,人是沒有哭笑之分的,慢慢地長大了,欲念多了,這才變成笑與哭。


    段三國不解從常天亮嘴裏聽到的梅外婆的話:“馬利亞是誰哩,為什麽要謝她?”他冷不防地大聲問了一句。


    梅外婆安詳地望著一鎮,說了一句讓人聽苕了的話。


    等到這一場雪快要化盡時,大家才弄清楚,常天亮沒有完全說對。梅外婆早先說的話意思是,她隻好感謝自己想感謝的那個人。梅外婆的話引起大家的疑惑。如果這話放在廟裏說,一百個菩薩起碼要得罪九十九個半。要感謝就感謝,不想感謝就不感謝,說什麽我隻好感謝你!


    “聖母馬利亞,我隻好感謝你!”聯係起來想,這才是梅外婆早先所說的原話。


    梅外婆後來所說讓大家聽苕了的話是:她最心痛的是,有那麽多人一見到廟就五體投地,為什麽就不能平等地對待一切哩?任何人隻要明白自己是在作孽,他的內心反而會高貴起來,而不應該如此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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