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勇翻譯過去,又回頭說:“布朗先生說謝謝你和你們的**對他們公司所給予的一切幫助,他代表他們公司表示感謝。他還特別感謝你對他個人的關照,他和他的家人對你表示由衷的感謝。”


    皮市長說:“你告訴布朗先生,我們對他將繼續加大對荊都的投資表示讚賞。我們對外商的政策不會變,如果說有變化的話,我們的政策隻會越來越好。”


    皮勇翻譯過去之後,聽了一會兒,說:“布朗先生說他的行期最後定下來了,準備二十號動身去北京,二十一號從北京飛紐約。他專此告訴我們。”


    皮勇接完電話,大家就有意拉到別的話題,誰也不好意思望裴大年一眼。裴大年知道自己剛才出了洋相,索性自我幽默起來,說:“唉,不學外語,還是不行啊。我是老把英語字母同波坡摸佛搞混了。我知道我常在公司出醜,可那些招聘來的大學生也不敢笑我。”


    皮市長笑道:“小裴啊,莫說你啊!我是學過英語的,現在也說不上一句整話。我知道自己一說英語,肯定就像我們聽日本人說‘你的,什麽的幹活’。”


    皮市長從來都叫他小裴而不叫他小貝。也許在領導麵前該賠還是得賠吧,他似乎忘記了忌諱,顯得很高興,說:“皮市長的水平誰不清楚?您就是太謙虛了。”


    談笑間餐廳那邊已擺好了飯菜,小馬過來請大家就餐了。各位客氣一番,按著尊卑講究入了座。小馬開了茅台,倒進一個玻璃壺裏,再為各位一一斟上。皮市長舉目一掃,隨便問道:“都到了吧?”


    “都到了。”方明遠答道。


    朱懷鏡原以為柳秘書長會到的,卻見皮市長並沒有請他。這讓朱懷鏡心裏更加熨帖,不禁暗自掂量自己在皮市長心目中的位置。便想那五千塊錢沒有送給柳秘書長夫人,完全正確。即便柳秘書長真的對自己不錯,也隻能送他到處長這個位置。而這個使命早已完成了。他再要上個台階,弄個副局和局級,關鍵就靠皮市長了。柳秘書長隻要不在中間作梗就得了。所以他想,今後對柳秘書長的基本政策應該是:不得罪,多接近,少送禮。


    皮市長今天很高興,微笑著頻頻舉杯敬酒。他先敬了嚴尚明,再敬幾位老總。平時都是大家敬皮市長,今天卻倒了過來。大家便都有些受寵若驚的意思,恭恭敬敬雙手捧著杯子同皮市長碰杯,然後一仰脖子喝了個底朝天。皮市長卻隻用嘴皮子沾沾酒杯,意思意思就算了。隻有嚴尚明稍微平淡些,也許是他年長一些的緣故,並且是局長。


    皮市長紅光滿麵,笑聲朗朗。朱懷鏡平時注意過,皮市長要麽笑容滿麵,要麽黑著臉。那笑臉黑臉之間沒有過渡,才笑容可掬的,突然就冷若冰霜了,就像小孩子搭的積木,五顏六色的非常漂亮,可剛搭好就嘩然倒下了。下級們就總在他的笑臉和黑臉之間提心吊膽,不知所措。朱懷鏡算是同皮市長親近的人,隻把那張經常黑著的臉理解為應有的威嚴,也就不怎麽恐懼。但朱懷鏡畢竟想多見到皮市長的笑臉,隻要一見到皮市長,他總是先不遺餘力地笑著。可皮市長卻常常是很嚴肅地板著臉。朱懷鏡便很懷戀那天晚上在荊園看皮市長搓麻將的情景。那回皮市長臉上總是堆著笑容,盡管時而也皺皺眉頭,但那也許是在思考。領導們為什麽總要黑著臉呢?多笑一笑,自己高興,別人也高興,有益健康啊!朱懷鏡隻是這麽想想,知道自己不能給領導上課。人在領導麵前不能自作聰明,隻要多說幾個“是”就行了。今天皮市長這麽高興,簡直讓朱懷鏡感動。


    “小朱,敬你一杯啊!”皮市長朝朱懷鏡舉起了杯子,目光裏滿是笑意。皮市長已敬了其他各位,隻差朱懷鏡和方明遠沒敬了。


    哪有皮市長敬酒的道理?朱懷鏡不知是惶恐還是激動,幾乎亂了方寸,忙說:“豈敢豈敢!就算我敬市長您吧。”


    皮市長笑著說:“誰敬誰並不重要,重要是各位盡興。你隻把這杯酒幹了。”


    朱懷鏡照例雙手捧著酒杯同皮市長輕輕一碰,一仰而盡。方明遠機靈,不等皮市長開口,忙雙手捧著酒杯站了起來,恭敬道:“皮市長,小方敬您一杯!”皮市長笑了起來,說:“今天真是亂了規矩,平時都是小方救我的駕,替我同別人幹杯。今天可好,向我開火了。”說罷就舉杯喝酒。小方不敢讓皮市長先幹,匆匆說了兩聲得罪,搶在皮市長前麵幹了杯。


    荊都風俗,大家隻要一到酒桌上,斯文不了幾下就痞話連天了。可這是在家裏喝酒,況且大到市長,小到一般百姓,不是一個層次,大家也隻好忌著口。可不能幹喝酒不說話。今天是皮勇的喜事,少不了要說些祝賀和奉承的話。但說著說著,都來說皮市長的好了。


    皮市長隻是微笑著,謙虛地擺擺手,嘴上不多說什麽。大家愈加奉承皮市長。朱懷鏡本來就感激皮市長,今天在這種氣氛中,又喝了幾杯酒,更容易激動,也是滿口的皮市長如何如何的英明。皮市長就專門拿手點點朱懷鏡,笑著說:“小朱你也湊熱鬧來了。”聽著這話,朱懷鏡更加興奮了,身上發起熱來。皮市長這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朱懷鏡同他是不必見外的。朱懷鏡便笑著,不再說奉承話了。隻聽著別的人在給皮市長戴高帽子。醉意蒙矓中,皮市長在他眼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大,幾乎需要仰視了。這一時刻,朱懷鏡對皮市長簡直很崇拜了。後來朱懷鏡回想起自己這天在酒桌上的感受,猛然像哲學家一樣頓悟起來:難怪中國容易產生個人崇拜!


    皮市長敬了大家一圈,像是罵人又像是玩笑,望著皮傑說:“你平時豪喝狂飲,今天就看看你的本事,把各位客人陪好!”


    皮傑涎著臉皮笑笑,又望望他媽媽,說:“好不公平!今天是老弟的好事,讓我陪酒,卻還要訓我。”


    皮勇忙拱手說:“拜托老哥,我滴酒不沾啊!”


    皮傑便開始一一敬酒。當然先敬嚴尚明。嚴尚明說不勝酒力,隻喝半杯。皮傑不依,說要幹就幹一杯。皮市長就板起臉罵皮傑不懂規矩。嚴尚明見這光景,隻好說幹滿杯吧,不過今晚就這杯酒了。其他幾位就不好說隻喝半杯了,都同皮傑幹了滿杯。看來皮傑真的是海量,敬了一輪之後,就說三位大人和皮勇除外,其他幾個年輕人也不說誰敬誰,平起喝下去,喝到有人不能喝了就算了。反正明天是星期六,大不了睡他一天。裴大年說:“這就不好說了,怎樣才算不能喝了呢?”皮傑說:“有人趴下去就算了。”皮市長對皮傑皺起了眉頭,說:“你別把你在外麵鬧酒的那一套帶到家裏來。這樣吧,依我的,酒要喝好,但不能醉人。還喝兩瓶,總量包幹。”


    幾個年輕人鬧酒,嚴尚明同皮市長頭碰頭在說話。一會兒,皮市長招呼大家盡興,就同嚴尚明進裏麵說話去了。嚴尚明好像有些拿局長架子,也不同大家客氣一句,隻跟著皮市長進去了。王姨招呼一聲,也進去了。皮勇當然不便離開,幹幹巴巴坐在這裏看著大家熱鬧。小馬仍是站在一邊斟酒。朱懷鏡覺得在這裏待得太久了不太妥,就說:“時間不早了,酒也差不多了。客走主安,是不是喝杯團圓酒算了?”


    皮傑抬手在朱懷鏡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說:“朱哥你不夠意思,我倆可是頭一次在一起喝酒啊!”又玩笑道,“再說了,還喝兩瓶酒,這可是老頭子的指示啊!我是不怕違背他的指示,你們可得遵守啊!”說罷又在朱懷鏡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豪氣衝天的樣子。朱懷鏡肩頭被拍得生痛,心頭卻很暢快。


    皮傑越是喝酒,話就越多,嗓門也越高:“兄弟們,我在外麵自己闖天下,沾不了老頭子的光,靠的就是些難兄難弟。搭幫兄弟們啊,老弟我才勉強混了碗飯吃。老頭子,他不端掉我的飯碗就算開恩了。他廉他的政,我沒意見,可也別端我的飯碗是不是?”


    這時王姨出來了,朝皮傑使了眼色,壓著嗓子罵道:“你這是怎麽搞的,一喝酒就拿你老子出氣!他不該廉政?他是你兩兄弟的爸爸,卻是全市四千萬人的市長!他當市長比當爸爸的責任更大!你喝酒就喝酒,不要左一句老頭子,右一句老頭子!”王姨說完,不好意思似的朝大家夥兒笑笑,又進去了。


    可誰也不為這場麵感到尷尬,隻說皮市長的確是個難得的好領導,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家人要求也嚴格。皮傑卻噓了一聲,調侃道:“莫談國事!我們喝酒吧。我說過大家平起喝,誰也不抵誰。可我剛才說到搭幫兄弟們,還是得表示下意思。莫笑話我貪杯,我就再敬各位一杯!”


    皮傑便又挨個兒敬了一輪。真是海量啊!真是海量!一片讚歎聲。


    快九點了,兩瓶酒總算喝完了。皮傑說:“是不是還喝一瓶?”方明遠玩笑說:“不敢違背皮市長指示,還是算了吧。”大家都說算了,於是就算了。


    都說謝謝了,準備走人。皮市長出來同大家握別。一個個站起來,都有些醉態了。嚴尚明最清醒,先同皮市長握一下手,再舉手朝大家揮一下,就走了。幾位老總拉著皮市長的手就半天不放,嘴裏盡是醉話。朱懷鏡知道自己也多喝了,卻還能看出別人的醉相,便交代自己等會兒同皮市長握手千萬幹脆利落。沒想到皮市長送走了他們幾位,卻說:“小朱和小方也急著走?坐坐吧。”朱懷鏡見皮市長不像是在說客套話,覺得應留下來坐一會兒。可他知道自己的酒性,這會兒不發作,過會兒就會來事的,便說:“您和王姨都忙了一天了,早點休息吧。”方明遠也附和著,說:“皮市長和王姨早點休息吧。”皮傑靠在沙發上,已開始打鼾了。皮市長伸手同朱懷鏡和方明遠一一握了。朱懷鏡感覺今天皮市長握他的手很用力,幾乎叫他有些痛感。他深刻領會著皮市長的握手,覺得別有意味,心裏頓時暖融融的。


    朱懷鏡和方明遠剛要出門,皮傑卻突然醒來,叫住了他們:“等等我,我們一塊兒走。”皮市長回頭罵道:“你今天還想走?走得成?”又對朱方二位說:“別理他,好走吧。”


    出來讓冷風一吹,朱懷鏡覺得頭愈加有些發暈了。可怕方明遠看笑話,他拚命支持著。他猜方明遠隻怕也差不多了,也是在硬撐。朱懷鏡說:“皮傑真是海量,今天他隻怕喝了一斤半酒。”方明遠說:“對對,我見識過多次了。他隻是喝到這個樣子就容易睡覺,並不怎麽醉。說不定我倆一走,他就會出門的。他哪肯在家裏過夜?”


    兩人得同一段路,就相依著走。朱懷鏡聽得方明遠說話舌頭有些打哆嗦,就知道自己給人可能也是這個感覺。他不想再說什麽。方明遠也不說話了。朱懷鏡感覺似乎不對,又無話找話,說:“今天那位裴大年最有意思,硬要有意把裴字念作貝。他發了那麽大的財了,要賠一點也賠得起啊,幹嗎這麽迷信?”


    方明遠哈哈一笑,笑得有些誇張。這份誇張既顯露了醉意,又在掩飾著醉意。笑過之後,他說:“裴大年的笑話,收攏來有八籮筐。他的公司原來叫飛人服裝廠,後來趕時髦,改作飛人製衣公司。公司人事部門在設計職位方案時,設了個總裁。這總裁理所當然就是他裴大年了。裴大年一聽說他將被稱作總裁,大為光火。原來他是裁縫出身,最忌諱人家說他是裁縫。總裁不就是公司的總裁縫了嗎?於是就稱他董事長兼總經理。”


    說罷,兩人哈哈大笑,分手各自回家。朱懷鏡想著總裁的笑話,越想越覺得幽默,忍不住想笑。可又不能笑出聲。偶爾碰上個熟人,便就著這笑臉同人家熱情打招呼。


    敲了門,香妹開了門。“一聽你這敲門的聲音,就不對勁,就知道你喝醉了。”香妹有些不高興。朱懷鏡麵帶微笑,搖搖晃晃進了門。踉蹌幾步,往沙發裏一倒,就哈哈大笑起來。香妹隻得去擰了熱毛巾,替他敷額頭。朱懷鏡卻隻是哈哈大笑,像肚子裏藏著一千個笑話,就是不肯告訴別人。


    香妹忙個不停,也嚷個不休。朱懷鏡大笑一會兒,心頭卻莫名其妙忽生悲意,嗚嗚哭了起來,眼淚汪汪的。哭得那個傷心勁兒,叫香妹都不知所措了。


    香妹說:“人家家裏死人了,你哭得這麽傷心幹嗎?還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朱懷鏡突然收住了哭聲,像是一下子清醒了,睜開眼睛,很吃驚的樣子,問:“啊?誰死了?”


    香妹眼睛定定地望了朱懷鏡一會兒,像是見了怪物。她半天才說:“你不是瘋了吧?死了那麽多人!”


    朱懷鏡這下像是真的清醒了,木然地望著天花板,一句話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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