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鏡帶琪琪來到了東方咖啡屋。琪琪說:“這是吃咖啡的地方呀。”朱懷鏡說:“也有飯吃,爸爸保證讓你吃好。”父子倆坐下,小姐遞來了單子。朱懷鏡溜了一眼,見最好的快餐是二十五塊錢一份的套餐,就叫了兩份。一會兒小姐就端來了套餐,每份米飯一碗,炒菜三葷一素一湯,還有一隻雞腿。琪琪見了雞腿,就拍了拍手掌。


    朱懷鏡吃了幾口,覺得味道還不錯,大概是換了口味的緣故。可他是心裏裝不得事的人,不論好事歹事,隻要心裏有事,胃就發脹,吃不下飯。他今天總是喜滋滋的,隻覺肚子裏被什麽東西塞得滿滿的,飯沒吃到一半就飽了。他把自己盤中的雞腿夾給兒子,說爸爸不想吃。


    琪琪吃飯很慢,平日在家吃飯老是要大人催。今天朱懷鏡不想催他,讓他慢慢地吃,隻要下午上課不遲到就行了。朱懷鏡坐著沒事,就想要一杯咖啡。拿單子一看,咖啡已是十二塊錢一杯了。記得兩個月前他同李明溪來這裏還是十塊錢一杯。真是有人說的,除了工資不漲,什麽價格都在漲。他本想算了,可小姐見他看單子,就走了過來,客氣地問他要什麽。他隻好硬著頭皮說來一杯咖啡。兒子聽了,就說要一杯花生奶。他知道兒子肯定吃不下這麽多,卻不想讓兒子掃興,就依了兒子。


    琪琪吃了兩隻雞腿,再來吃飯,卻望著爸爸,拿筷子在碗裏慢慢地挑著。朱懷鏡知道他是吃不下了,就問他:“吃得下嗎?吃不下就不要蠻吃了。”兒子忙搖搖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付了錢,父子倆牽著手出來了。琪琪捧著花生奶邊走邊喝,朱懷鏡交代他今後買東西吃,能吃多少就叫多少,不許浪費。浪費不是好孩子。琪琪點頭說好好。


    朱懷鏡把兒子送過馬路,讓他自己去學校。他就一個人慢慢往賓館去。


    走到賓館門口,朱懷鏡碰上行政處處長韓長興。朱懷鏡問:“什麽大事勞你親自過來了?”


    韓長興喝酒很上臉,麵色紅成了醬色。他馬上握了下朱懷鏡的手說:“我能有什麽大事?大事都叫你做了。我這事說不是大事也算是大事。毛主席說過嘛,吃飯是第一件大事。”


    朱懷鏡就說:“你莫太謙虛了。”


    韓長興笑笑,便正經說:“北京來了客人,招呼他們。”


    兩人握了下手,都說你忙你忙,準備再見。朱懷鏡說了你忙,又說了聲還請您多關照。韓長興才要走,又停下來搖搖手,說:“你朱處長還用得著我關照?”


    朱懷鏡就說:“我說正經的,您隻當開玩笑。這廳裏的烏縣老鄉就我們倆,我不要您關照要誰關照?”


    韓長興這就認真起來,輕聲道:“這個當然,相互關照。”兩人神秘地遞了個眼色,這才分手了。


    朱懷鏡上樓進了房裏,見小向正從衛生間出來。小向告訴他:“朱處長,中午有個人給你打了幾次電話。”


    朱懷鏡首先猜到的是玉琴,本想問問是男的還是女的,卻隻問:“他說是誰了嗎?”


    小向說:“是個男的,沒說是誰。”


    朱懷鏡想想,猜不出是誰,就說:“沒關係,有事他再打吧。”


    這時電話又響了,小向一接,就把電話交給了朱懷鏡。朱懷鏡拿起話筒一聽,見是李明溪,就問中午是不是他掛的電話。李明溪說不是他。李明溪說他已把送柳秘書長的畫畫好了,隻是不知柳秘書長叫什麽名字,不好題款。


    朱懷鏡就玩笑道:“你可能連中央領導的名字都說不上幾個吧,你也太不注意政治學習了。”


    李明溪就說:“難道要十二億中國人都一腦子政治?這就不是好事哩。”


    朱懷鏡發現這人今天倒說了句不是很瘋的話,就說:“沒想到你也這麽有思想了。”


    朱懷鏡說著,就望了一眼小向。小向意識到了什麽,就出去了。小向一出去,朱懷鏡就說:“我告訴你,柳秘書長大名叫柳子風。但你題款就不要發神經,題什麽柳子風先生雅正之類的屁話,人家是領導,不跟你先生不先生的。領導就是領導。你稱劉仲夏為先生,還勉強情有可原,叫柳秘書長就不能叫先生了,隻能稱他的職務。”


    李明溪嘖嘖幾聲,說:“你們官場就是名堂多。我偶爾看新聞,見領導們出場,職務不嫌多,都要一一列出來。這柳大人除了市**副秘書長職務,還有其他職務嗎?”


    朱懷鏡笑了起來,說:“說你神經,你真是神經。人家是副秘書長,你就不要老老實實這麽題了,隻題柳秘書長就行了,副字就省了。我們平時叫副職領導,從來都是省去副字的。人家不想聽那個副字,可你還用你那狂放的李明溪體把那副字寫出來,天天掛在人家客廳裏,多刺眼呀!”


    李明溪大笑了幾聲,說:“好吧好吧,就柳秘書長雅正吧。我就自己拿到雅致堂去找卜老先生裱了。哎,劉仲夏對我那畫還滿意嗎?”


    朱懷鏡說:“都說你的畫不錯,你得意了吧?”


    李明溪隻在電話裏嘿嘿地笑,不說什麽。朱懷鏡見他又發神經了,就說:“不跟你囉唆了,我正忙哩。”兩人就放了電話。


    朱懷鏡突然覺得李明溪剛才的笑聲不對勁。這人對自己的畫很自信,平時從不在乎別人對他作品的看法。今天這瘋子卻專門問起來,還怪裏怪氣地笑。越想越覺得這笑聲意味深長。是不是正像他當時擔心的,那幅藏春圖暗含了某種捉弄人的意思?那畫的確不錯,隻是那畫上的兩隻肥嘟嘟的蠶寶寶讓人覺得怪怪的。朱懷鏡閉眼一想,眼前就有兩隻白白嫩嫩的蠶,很是可愛。似乎這蠶真的不像是畫上去的,而是那蔥綠的桑葉招惹去的。這時,朱懷鏡猛然悟到了什麽,一拍大腿,睜開了眼睛。這個瘋子,果然在捉弄人家!這藏春圖其實是個畫謎!整幅畫暗含一個“春”字,卻無端地畫上兩隻蠶。“春”字下麵兩個“蟲”,豈不是一個“蠢”字?


    他忙撥了李明溪電話,那邊半天才接了。李明溪問是誰。朱懷鏡開口就罵了起來,說:“李瘋子你別跟我耍小聰明了。你那藏春圖是什麽意思,我猜到了。我剛才一聽你怪怪地笑,就覺得你肚子裏有鬼。別人都蠢,就你聰明。”


    李明溪笑笑,說:“大人息怒!隻要你不說破,這世上再沒第二個人猜得出,沒事的沒事的。”


    朱懷鏡說:“你意思是說,這世上你第一聰明,我第二聰明了?感謝你的抬舉。不過你自以為聰明,我說你其實很蠢。你自以為超脫,我說你其實很俗。你玩的這些個小把戲,別人反正不懂,你不白玩了?隻是讓你一個人悶在肚子裏得意而已。可你又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聰明,忍不住向我暗示一下。我猜了出來,你就更得意了。幸得我不算太蠢,不然你這麽苦心孤詣,就徹底白玩了。”


    李明溪連連叫饒,說:“再也不敢在你麵前玩把戲了,我算服了你了。”這時小向探著頭進來了。朱懷鏡就說:“好吧,就這樣吧。你抓緊上北京去,能拜訪的人都要拜訪一下。好,就這樣吧。”這話小向聽了,隻當是他在同誰說工作上的事。


    電話剛放下,鈴聲又響了起來。朱懷鏡一接,就聽一位男士問:“請問朱懷鏡先生在嗎?”


    他沒聽出是誰,疑惑道:“請問你是……”


    “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姓曾。”


    朱懷鏡這下聽出來了,原來是曾俚。“啊呀呀,你是曾俚呀!你什麽時候來的?”


    曾俚也叫了起來,說:“你就是懷鏡?聲音有些變了。我已調來荊都了,在市政協的荊都民聲報。已來了幾天了,一來就找過你,你們廳裏人說你們去荊園賓館寫報告去了。這幾天忙,就沒同你聯係。今天有空,中午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


    “原來是你打電話!我同事跟我說了。你把你的電話告訴我,我們約時間見個麵好嗎?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你這麽多年又沒有個準地方,總是滿世界跑。”朱懷鏡說。


    曾俚歎了一聲,自嘲道:“我與你不同啊,我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啊!好吧,見麵再說吧。”


    掛了電話,朱懷鏡禁不住搖了搖頭。曾俚是他小學到高中的同學,兩人玩得最鐵。那時曾俚性子很好,事事聽朱懷鏡的。直到上大學兩人才分手,曾俚上的是北京大學中文係,朱懷鏡上的是荊都財經學院。從第一個寒假開始,朱懷鏡就發現曾俚像變了一個人,總是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的樣子。烏縣的冬天很冷,曾俚同他在呼呼寒風裏低頭散步。朱懷鏡見曾俚這麽深沉而激憤,笑他倒真像五四時代的青年。曾俚卻正經說,五四運動的使命並沒有完結。朱懷鏡認真看了看曾俚的表情,不見一絲做戲的成分。當時社會上早已不再流行嚴肅的話題,但那天朱懷鏡卻真的感到自己在曾俚麵前顯得很平庸。曾俚畢業後,先是分在北京一家報社,後來就常換地方。他不知去過多少家報社和雜誌社,但每到一家都幹不了多久,就待不下去了。他不太與同學聯係,隻像個流浪漢,在各個城市之間孤獨地遊蕩。關於他的傳聞卻是同學們最感興趣的話題。同學們隻要聚到一起,自然就會說起曾俚。一會兒說他的文章得罪了什麽惡勢力,叫人雇殺手謀殺了;一會兒又說他不聽領導打招呼,文章捅出了什麽婁子,被開除了;一會兒又有更離奇的說法,講他因叛國罪被判了無期徒刑,正在北京秦城監獄服刑。可就在大夥兒弄不清他到底怎麽了的時候,他突然給你打了個電話來,告訴你他現在在哪裏做事,給你留下電話號碼。下次你想起他了,按這號碼掛了電話去,接電話的人會很不客氣地說早沒這個人了。其實朱懷鏡並不很清楚曾俚這些年在外麵都做了些什麽,內心卻越來越敬重這位老同學。他也多年沒見到曾俚了,可他想象中的曾俚似乎總是落魄不堪的樣子。


    這個下午朱懷鏡做不成什麽事。那十萬塊錢的存折撩得他很興奮,加上不斷有電話打進來。後來他又想著香妹去醫院結賬的事,生怕節外生枝。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時間,他顧不上在賓館吃晚飯,急急忙忙回了家。


    開門的正是四毛。四毛在醫院睡了兩個月,倒還白了許多,臉上也長了些肉。香妹在廚房做飯,兒子琪琪自個兒在玩。香妹見朱懷鏡回家了,有些不高興。他問怎麽了?香妹高聲說:“還問哩!我今天是受盡了氣。龍興來結賬的是個女會計,見麵就給我臉色看。她總是說個不停,說是他們賓館上了大當,花了這麽多醫藥費,還賠了那麽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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