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文化宮北門外,福利彩票的銷售達到了最高潮。臨時搭建的木台上,凸現著最後三個大獎——三輛富康牌小轎車;從這個大獎的得主中,還將通過摸數字球的方式,產生出最後一個特等獎——在拿走一輛富康車的同時,還可以同時拿走十五萬元現金。


    一字排開的售賣桌前,購買者擠得密不透風;桌後的售賣者都是胸前別著校徽的大學生,他們一律把裝錢的書包掛在脖子上,置於胸前;買彩票的人把錢交給他們,說出要買的張數,他們把錢點清,擱進書包,便從裝彩票的大紙匣裏,麻利地取出相應數目的彩票,迅速遞過去;時時有人整包地買,一包兩百張,四百元;偶爾也有人整盒地買,一盒十包,四千元;他們每賣出一張彩票,可以獲得三分錢的勞務費,一天下來,平均每人差不多能賣五盒,掙出三百元是平常的事;參加這項活動不僅經濟效益豐厚,售賣過程中還能目睹身手鮮活生猛的社會眾生相,所以他們個個樂此不疲。


    買到彩票的人們,絕大多數擠出人叢後,便迫不及待地站住,用手指甲刮開彩票上擋住兌獎符號的那層黑膜,盯住看是否幸運降臨。多半是刮完最後一張,也依然毫無斬獲,於是或笑罵一聲或自嘲幾句,便把手裏的廢票隨手一扔;到這下午時分,在售賣處與二等獎以下的獎品頒發處之間的場地上,已經撒滿了花花綠綠的廢彩票,人們來往其間,踏著那些落花似的廢紙,熙熙攘攘,倒像是遊春的行列。


    四等以下的獎,倒也有不少人獲得。有的人隻買了十來塊錢的彩票,刮出個玻璃酒具的小獎,也高興得不行,興致勃勃地去領獎;有的人發狠買了整盒的彩票,結果卻隻刮出幾套玻璃酒具和不鏽鋼餐具,或者頂多有個電動洗碗機,很是懊喪,便把所得的獎品碼成一摞,擱在進口處,試圖把它們兜售給剛走過來的人。


    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高音喇叭裏傳來組織者鼓動宣傳的聲音:“……歡迎歡迎,歡迎您來奉獻愛心!……您問,什麽人能得獎?一句話,沒愛心的他就得不了獎!您有愛心,您就有機會得獎!您問:機會有多大?區公證處的公證員端端正正坐在這兒呢,幾天以來,光是頭等獎富康轎車,他們就公證出了三十三輛!特等獎十一位,每位人民幣十五萬元!……您刮彩票啦,喲,您說,我怎麽哪張都沒獎呀?可是您笑了,為什麽笑呀?您的愛心,千千萬萬的殘疾人,災區的災民們,誠摯地領受啦,愛心開出了香噴噴的花朵,伴您這個好人一生平安,您得的精神獎勵還小嗎?……當然啦,您再試試,我們設的物質獎很多,光是六等獎電動洗碗機,就有兩千台!您得上一台,到家裏廚房一放,您的生活,不就更現代化了嗎?……哎喲,這位小朋友上台來了,你得了個什麽獎呀?二等獎,家庭影院一套?祝賀祝賀!請問你跟誰來的呀?啊,跟爺爺!買了多少錢彩票得的呀?十二張?啊,二十四塊錢,就得了這麽大一套家庭影院呀?……這家庭影院安置好了以後,先請誰看呀?爺爺?好個孝順孫子!不過,家庭影院,全家一起看,還可以請朋友一起看,舒服著啦……好,現在大獎台上還有三輛富康車,在等著三位獻愛心的朋友,駕著它奔小康呢……咱們加把油,讓它們今天下午都開走……”


    來買彩票的人,大多數,抱著試試運氣的心理,誌在必得的,畢竟是少數;不僅是誌在必得,而且是處心積慮奔著大獎去的,這天下午現場也許隻有一位,那就是住在濱河路10號樓的肖先生,他是個退休的辦事員,近來通過販大米的生意,很賺了些錢;鄰裏們都弄不清他哪兒進的那一口袋一口袋的大米,也鬧不明白如今這溫飽無虞的世道裏,他倒騰這些個大米能有多大的利;可是肖先生瞄準了外地自炊民工這個潛在的市場,在鄰裏們不經意的情況下,發展著他的生意。當然,他也在琢磨著如何開辟新的財源。連續幾年,春秋兩季,區文化宮北門都搞福利彩票發售活動,他回回去細心觀察,又在家裏反複研究,到這一回,終於策劃出了他的奪獎計劃。他耐心地等到了這隻剩最後三輛車的下午,根據他摸清的規律,彩票是一組一組地往外發售,如果某一組裏出現了一個大獎,那麽,你就千萬別再去買那一組的彩票了;盡管組委會和公證處會為得獎彩票的分組號保密,但你不難從現場新撒得滿地都是的廢彩票上做出相應的判斷。當判斷出餘下的某一組裏,肯定會有大獎時,先要沉住氣,如果發現有人從某個發售位獲得了比如說家庭影院那樣的二等獎,那麽就立刻將那發售位的剩餘彩票一概排除,因為想必設獎時不會把大獎和二獎密集配置……總之,肖先生決定在關鍵時刻,看準組別,排除或然率低的出票位,用三萬元,將他判定必含大獎的彩票,全部吃下!他自信必能用三萬元,換來一輛起碼能以八萬元轉手的富康車!為了這關鍵的一搏,他已把全家人都動員到了現場,隻等他一個手勢,便卷毯式上前收購彩票。彩票買到要迅速刮開,一刮出汽車,其餘彩票立刻再以一塊五或一塊錢轉手;轉手不利也罷,因為一萬五千張彩票裏,怎麽著也還會遇上洗衣機、山地車,以及電飯煲和電動洗碗機什麽的……關鍵是,刮出了汽車,要好好摸那從一到九的數字球,倘若摸出的三個球竟是七、八、九,那時滿身怕都罩上金光了!前頭得特等獎的還沒聽說有手氣好到這個份兒上的呢,一般是,三個球上的數字加起來過了二十,比如摸出的是六、七、八或五、七、九——那特等獎也就拿定了!哎,摸不上特等獎,那就趕緊把所得的車轉賣給約定的買主,大財發不成,小財總是要發的嘛……


    且莫管那肖先生如何運籌他的策劃。且說老何跟愛女蓮弟和賢婿分手後,一時酒足飯飽、心曠神怡,信步走到了福利彩票的發售現場。那小飯館裏的一餐,結賬是四十八元,老何聽了,心裏折算,合多少斤大米,夠平時吃多少天,不禁心痛,建煌卻還說便宜。蓮弟和建煌說,還想去逛逛新開張的隆福寺百貨商場,不買什麽,亮亮眼睛也好,然後就從那裏再到東直門,乘車轉回天竺。臨分手,蓮弟拿出二十塊錢,塞到老何布茄克的胸兜裏,老何推讓,蓮弟說:“爹,你不是說這裏不遠,賣彩票嗎,你拿去試試手氣嘛!”老何雖走到了賣彩票的地方,哪舍得花那錢,不過是轉一轉,看看熱鬧罷了。


    老何頂頭遇上了小疙瘩。小疙瘩一把抓住他胳膊,嚷:“來得好來得好,快去救救大芝麻吧,他都快急瘋啦!”老何問:“急什麽瘋什麽?難道是刮出輛轎子車,不會開,急瘋了?”小疙瘩說:“轎子車沒刮出來,可他刮出輛山地車!”老何說:“這小子,好手氣!俗話說,喜傷心,他是高興瘋了?你打他一巴掌,他就回過神來了麽,可還急個什麽?”小疙瘩隻是拉著老何往裏走,說:“他在公證處那兒又哭又鬧,說是若不給他車,他就跳河去!”老何不明白,疑疑惑惑地隨著小疙瘩去了。


    原來,大芝麻先頭捏著五張兩塊錢的鈔票,轉悠來,轉悠去,割心頭肉似的,買下一張,刮開看,豬丁,什麽獎也沒有;嘴裏念佛,心裏打鼓,再買一張,雞丙,還是什麽獎也沒有;接下來,跺著腳買的三張,也都落空;頓時罵起街來。那時小疙瘩已經買過兩張,也什麽都沒有,隻是跑來跑去地看熱鬧,看見有一對穿得挺時髦的情侶,因為刮出一摞彩票也沒見獎,互相埋怨,竟至漲紅了臉,吵起架來;又看見一個小老頭,刮一張,往衣服口袋裏揣一張,一連揣了好多張,旁邊有人問他:“都有獎?”小老頭說:“都沒獎,都拿回去作個紀念!”還有一個人,彎腰移動著撿別人扔到地下的廢彩票,也不是都要,有的撿起一看又扔掉,有的就留下來,先還以為他是想從那裏頭撈出張別人扔錯的有獎票來,後來聽見指點著議論的人說,那是想把彩票上的十二生肖湊全呢,雖說不可能撿到虎甲、兔乙什麽的,但丙丁戊己的十二生肖肯定能湊全,那也成了個樂子……小疙瘩看飽了熱鬧,去叫大芝麻,說咱們撤了算了,大芝麻都跟他往外走了幾十步了,忽然又扭身跑過去,掏出張十塊錢的鈔票,買五張彩票,人家大學生給他五張連著的,他不要,非要隔三岔五地挑,挑到手裏,又要換,人家直笑,卻也依著他;大芝麻買定那五張彩票,擠出人堆,急著要刮,見小疙瘩伸長脖子一邊望著,連說:“別擋亮別擋亮……”轉過身子,刮起來,忽然雙腳一跳,一聲大叫:“龍乙!”龍乙就能得輛山地車!興衝衝地跑到兌獎處去領山地車,小疙瘩後頭跟著……可是,兌獎的卻沒給他山地車,因為,刮獎的時候,急切中,大芝麻把明寫著“保安區刮開無效”的那一小條也給刮開了!……於是鬧到了組委會和公證處,人家翻來覆去地跟他講,違規刮壞的彩票隻能作為廢票處理,可大芝麻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實……


    老何隨小疙瘩往組委會那兒去,大芝麻還在那裏麵赤眼潮地吵嚷,可是已經沒什麽人理他,這時播音員朗聲宣布:“……豐台區來的李先生,得富康車一輛!讓我們向他熱烈祝賀!這是愛心的回報,是奉獻的收獲!……現在還剩最後兩輛富康車,我們的彩票也所剩不多了,現在奉獻愛心,獲得精神、物質雙豐收的機會最高!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心懷愛意的朋友,讓我們一起加把勁,為這次的福利彩票銷售活動,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好,大家看,一批新的彩票盒又搬上了銷售台,我們的特約銷售員——勤工儉學的大學生們,他們在這個下午已經連續站立工作兩個多小時了,可是他們依然春風滿麵,隻等著您像燕子一般光臨!啊啊啊,看哪,那邊有人跳躍,是不是又一輛富康車有了愛心主人?……”播音員富於煽動性的聲浪,使整個福利彩票的發售場地頓時沸騰起來……


    隻剩兩輛車了!箭已在弦,挽弓待發的肖先生,已知豐台李先生的那張虎甲的彩票是k組的了,又早注意到,仍在發售剩餘額度的w組與s組——那是更不可能有戲的“臭票”,而一位女士分明是刮出了一套家庭影院——他那埋伏一邊的太太立即打探出是u組的彩票,給他打暗號,這時他女婿又發現b組彩票開始初露,很顯然,w、s、k、u各組的彩票都不能買,要當機立斷地撲購b組彩票!但三萬元的本錢畢竟不能囊括所有b組彩票,而且,你也無法阻止其他人購進b組彩票,因此,又必須沉住氣……據他多次核驗,一組含有大獎的彩票,幾乎都是在投售二十分鍾以後,才會有人刮出汽車,所以,少安毋躁……五分鍾,七分種,十分鍾了!……此時分布在售票桌前的幾位家庭成員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睜圓眼睛盯著他,隻等他把雙臂向上舉成v狀,便馬上扭身撲購b組彩票……


    事到臨頭,肖先生猶豫起來。盡管一再掐算過,策劃得一粒米上雕唐詩般精微,但依然存在著三萬元打個水漂的風險……三萬元啊,他出兩萬,女婿出一萬,如果投機成功,分利時大概不至於發生糾紛,倘若打了水漂,那女婿真能像約定的那樣,跟他共同承受損失麽?


    就在肖先生心旌搖曳不定時,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不想撞到一個人身上,那人無意中站在他身後有好一會兒了,倆人撞到後,都扭頭互望,一望間,發現原來認識——那被他撞了一下的,鼻子兩邊有些個淺麻子的壯年漢子,不是綠化隊到他那兒買過整袋大米的農民工老潘嗎?老潘也認出了肖先生。老潘是個節儉的人,隻作了花兩塊錢買一張彩票的預算,他上午就來過一趟,看見滿地是沒刮出獎的廢彩票,心裏發虛,就沒買,又轉到不收門票的濱河公園裏去了……下午忍不住又來轉,也沒遇上小疙瘩大芝麻他們,東張張,西望望,掂掇來掂掇去,心想若能像上回那樣,刮出一套玻璃酒具也不錯……要是兩塊錢白扔了,唉,那可是一頓飯的錢啊!轉悠到剛才,又想開了,不就是兩塊錢嘛!這兩天,他和老何在那3號樓下的小花園裏幹活,樓裏的好心人送了他倆好多件衣裳,說是秋涼了,轉眼冬天也就到了,讓他們拿去穿著禦寒;那些衣裳好著呢,老何一件茄克衫,他一件短風衣,今天都上了身,體體麵麵,哪件是兩塊錢買得來的?這福利彩票,那廣播裏說得也對,是獻愛心嘛……就在這麽個心情下,老潘下定決心,去買來一張,也沒忙著刮,走到人稍稀些的地方,站著籲了籲肚裏的濁氣,才從容地刮開了黑膜;他眼神不好,把那張刮開的彩票放近挪遠地仔細查看,那刮開的框子裏,畫著一個張著大嘴的虎頭,虎頭邊寫著“虎甲”;“虎甲”能得個什麽獎呢?他竟好半天懵懵懂懂地,頭腦裏一片空白……後來忽然想起,“虎甲”是頭獎,是富康車!真是買來頭獎了麽?他並沒激動,而是懷疑;正在那兒發愣呢,猛地被人撞了一下,定睛一看,啊,肖先生!正好正好!他便把那張彩票遞給肖先生,憨憨地問:“肖先生肖先生,您給看看,我是不是中了獎?”


    那肖先生接過那彩票,不看則已,一看不禁魂飛魄散,幾乎當場栽倒地上,三魂七魄滴溜溜旋風般狂轉了一陣,好不容易才附身歸竅,他把那張彩票捏得緊緊的,瞪著老潘,喘籲籲地問:“你、你、你……你這彩票哪兒來的?”


    老潘指著一個方向說:“那邊剛買來的呀!”


    肖先生晃晃頭,再細看那張彩票,當然是張真彩票,確實是虎甲,是得大獎富康車的彩票,彩票的保安區沒有誤刮,是張馬上就能去領車,並參加摸數字球,爭取十五萬元現金特等獎的,他期盼已久的彩票!他進一步細查細看,呀,竟是張u組的彩票!刹那間,他費盡心思、精密策劃的撲獎行動,被轟然擊為了碎片……


    正在猶如萬箭穿心、痛不欲生時,他太太急匆匆跑攏他身邊,質問說:“你怎麽回事?幹什麽呢?發什麽呆?……咱們買不買呀?”


    肖先生如夢初醒,趕緊抖擻精神,指揮他太太說:“別買了別買了!快跟他們幾個說,都別買了!你們也別走,都先到那邊潤膚膏廣告牌底下集中,我一會兒找你們去!”他太太小跑著去了,他伸直腰板,清了清嗓子,摟住老潘肩膀,親切地說:“潘師傅啊,恭喜恭喜……來來來,咱們到那邊僻靜處,合計合計……”


    倆人走到一個略微僻靜點的地方,肖先生已然完全恢複了經營大米生意時的那股子精明勁兒。他拍著老潘肩膀說:“好呀好呀,好手氣呀!怎麽樣,去登台領獎吧!準備好兩萬八千塊錢了嗎?”老潘聽不懂:“什麽?不是得了輛車嗎?怎麽,它值兩萬八?”肖先生微笑著說:“是呀是呀,是得了輛富康車啊,那車,在汽車市場,賣十四萬呢!你這張彩票,得了輛價值十四萬的車,按照國家規定,超過一萬元的獎品,要交百分之二十的稅,可不正好兩萬八嗎?你交兩萬八,汽車開回家,那汽車就按出廠價,八萬五算,你還淨賺了六萬多呢!真是可喜可賀啊!”老潘還是糊塗:“我得大獎,怎麽還要交錢?兩萬八?笑話!我有兩萬八,我還買什麽彩票?”肖先生笑著說:“你哪裏知道,我們城裏多少人,都做著拿著兩萬八換輛富康車的美夢哩!這大獎車,光交這份稅錢就行了,其餘的這個附加費那個附加費,全可以免了!啊,隻是上牌照,還得花上萬把塊……”老潘一聽傻了,摸著後腦勺說:“呀,是這麽回事喲……唉,我還不如刮出輛山地車哩!……我哪兒有錢交那個稅!還有什麽牌照……你說的可是真的?”肖先生這才把那張彩票交回老潘手裏,說:“我騙你做什麽?你去吧,去呀,領獎去吧!我等著大喇叭裏播你的大名哩!”老潘接過那張彩票,一時竟覺得是捧著了一隻刺蝟。


    肖先生看老潘憨得厲害,簡直忘記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得了這彩票,還可以去摸數字球,有三分之一的另得十五萬特等獎的機會;他望著老潘,不提這個茬兒,猜測老潘的心理活動;倘若老潘猛然想起,還說不定另得十五萬呢,交那稅錢算個什麽問題呀?他就再用別的邏輯,來說動老潘轉讓那張彩票;可是老潘顯然並沒有更多的欲求,看樣子心裏掂掇的,隻是能以多少錢轉讓,遂更湊攏他些說:“為難了麽?是呀,你付不出稅金,你也不會開車吧?什麽上牌照呀,上保險呀,通過年檢呀……手續麻煩著呢!要不,這樣吧,你把這張彩票賣給我吧,實話實說,我喜歡車,會開車,我那樓下也有停車的車位……潘師傅,你開個價吧……”老潘一聽,先是一陣高興,因為對他來說,那倒是個省事的法子;可讓他開價,心裏卻又嘀咕起來了,他還真算不過賬來,既怕說出的錢數讓人恥笑他貪心,更怕說少了自己吃虧……這時廣播喇叭裏又在哇哇地叫,肖先生模模糊糊感覺到是在宣布又有人刮出了大獎,老潘隻以為是宣布這發獎的活動就要收攤,兩個人都緊張起來,也顧不上細辯說的究竟是些什麽,隻感到耳朵裏轟隆轟隆地響,仿佛有火車朝自己心口奔了過來,肖先生催他:“快決定吧,多少錢出手?……這車其實是廠家捐出來的處理品,說是值十四萬,故意要那麽說就是了!就是上好的新車,出廠價也不過七八萬罷了……可手裏拿著七八萬的人,他用得著到這兒弄車?直接到廠裏找關係買下不就結了?……我知道這裏的行情,買到你這樣彩票,又不想麻煩自己的主兒,轉手讓出去,五萬到頭,四萬的也有,三萬的也有……待到所有彩票賣完,人一散,那就想轉讓也沒人理了,隻好自己去領那個累贅,求親告友借錢交稅的也有,不會開車雇司機開車,白費好些錢財的也有……最後收下兩萬讓人快把車開走的,也有……你快拿主意呀!要不,你就快上台,戴那獻愛心的大紅花去!……”老潘咬著嘴唇,也沒聽全肖先生的話,心裏頭轉悠著的念頭是,綠化隊要裁外來工,這城裏怕是待不下去了,一早還跟老何說過,若是刮出個大獎,就爽性發財還鄉!家裏房子該翻蓋了,怎麽也得兩萬塊錢,老伴身上那瘤子,早該動手術,缺的就是那萬把塊的手術費麽,歸裏包堆,若一下子能有三萬塊錢,也算得一筆橫財,家裏的難題一次全解決了!……想到這兒,他挺挺脖子說:“那,我也不多要,三萬塊,三萬塊我賣你這彩票……可你得給我現錢,不能給我假錢,要一次給足……”肖先生一聽,如聞仙樂,喜得滿臉漾著笑紋,忙說:“好好好,潘師傅真是個爽快人!我就愛跟你這樣的爽快人打交道!一言為定,三萬!到我家,如數給你,你細細地點,一張張驗——我家有紅外線防偽驗鈔燈,我做生意,對假鈔比你怕得厲害……我坑你幹什麽?咱們就此交個朋友嘛!我那兒的大米,你趕明兒個想要就來白拿!……”


    肖先生和老潘談妥彩票轉讓條件,立即付諸實施。他去把那彩票交給女婿,讓他上台通過公證,並準備摸那數字球,博取那十五萬特等獎;自己和太太提回三萬塊錢,把老潘領回不遠的家中,讓老潘細細地清點,並讓他一一在紅外線驗鈔燈下檢驗。老潘頭一回一次摸點到這麽多鈔票,而且都是百元大鈔,其中不少還都是新鈔,心裏高興得發起緊來,不住地大口籲氣;肖先生肖太太茶水糖果招待,又耐心地教他使用那驗鈔燈,還送他一個很漂亮的,說是用什麽“太空布”做的,刀子割不破的,可提可挎的男用隨身包,以便他把那些錢拿走;老潘非常感動,覺得自己真是遇上了好人。


    當老潘去往肖先生家時,老何已經把大芝麻勸了過來,跟小疙瘩一起,撤離發售福利彩票的場地。當時那地方的人群正蜂飛蟻聚般湧動,搶購最後幾組彩票的,領取二等以下各類獎品的,連連降價出讓小獎的,低頭忙著刮獎票的,等著看最後兩輛車落於誰手、摸數字球拚特等獎熱鬧的,拿著“大哥大”通話的,還有除了他們自己誰也弄不明白為什麽在那裏遊來逛去的……老何和大芝麻小疙瘩好不容易才擺脫了過江鯽魚般的人流,離開那裏,待走到護城河邊,周圍才清淨起來。老何跟大芝麻說:“凡事都是命裏該著,本以為歸了你的,又從手指頭縫溜了,命裏常有這樣的事,不稀奇,經慣了,也就看淡了,該怎麽過,接著往下過吧……”大芝麻不吭聲,一腳把路人亂扔在河岸邊的易拉罐,狠狠地踢進了河裏。小疙瘩在馬路上走,一輛卡迪拉克加長豪華車從他身邊嗖地飆了過去,把他驚得一跳,小疙瘩朝那遠去的汽車屁股啐口痰,罵道:“你他媽的暴死的命!”


    三個人溜溜達達,順著護城河走,前麵那個俱樂部,天還沒黑,門麵上的霓虹燈便桃紅柳綠地閃爍,還有藍白的電光來回滾動掃描;這時門口已經停著些小轎車,到天黑以後,有時候那門前停車場不夠用,豪客們的泊車就一直延伸到河邊馬路的人行道上。小疙瘩問:“究竟那桑拿,是怎麽個洗法?”老何從沒想象過,大芝麻從來沒能想象出來,都不理他。


    三個人又在河邊看了一陣釣魚。河水很渾,發出的氣味有些個像放餿了的稀粥,但每天還是有些人耐心地在河邊釣魚。他們看了幾位放魚的小桶,有的還空著,有的裏頭隻有手指頭那麽大的一兩條柳葉竄。小疙瘩說:“不知道老嚴在咱們門外釣著什麽了。”大芝麻說:“他呀,至多還不是這麽幾條鼻涕蟲。一毛錢賣人喂貓,也沒人要。”大芝麻能這麽答話,說明他心裏已經徹底告別那輛山地車了。


    街道辦事處的魏科長,管他們綠化隊的,這天在辦事處值班,提前撤了,騎個自行車回家,路上順便到民工宿舍去看了看,裏頭空無一人,因此遇上了在河邊溜達的老何等,就下車批評他們說:“你們也該改改那農民的自由散漫勁兒!星期天休息,就一窩蜂地都出來逛啦,連個留下值班的人毛都沒有!那不僅是宿舍,也還有花窖庫房什麽的,公共財物丟失了是個事兒,你們自己的那些個糧食,就那麽擱在床頭,屋門也不鎖,院門也不關嚴,若是有人去給你們放個毒,出來事兒,我可是不管!”見三個人木木愣愣地站在那兒,沒個回應,就又說:“你們哪裏知道,上頭通知了,現在是第四次犯罪高潮,各單位都要特別加強治安保衛工作!看你們這模樣,是剛從賣福利彩票那地方過來吧?手氣怎麽樣?一個個悶悶的,空著手,可見都沒運氣。有運氣又怎麽樣?跟你們說吧,就有那犯罪團夥,本地的也有,外地流竄來的更多,專盯著那些個得大獎的,抓出十五萬特別獎的主兒,他們若是沒個警惕性,一個不留神,說不定就樂極生悲!那些個心狠手辣的家夥,發了橫財的他們要謀害,一般的人,甚至你們這樣的,他們打草捎帶著摟兔子,趕上了也不放過呢!你們就大大咧咧地空著屋子院子閑逛蕩吧,不出事則已,出了事,哪兒哭天抹淚去?唉,你們這些人呀,早知道你們這麽散漫,我都該換成城裏的下崗職工!”老何他們都怕被他裁減辭退,就都一副馴馴服服的表情。其實,前些天,也是在那文化宮裏,舉辦大型的人才交流供需見麵活動,他們街道辦事處也擺了個攤位,掛著大告示招下崗職工來綠化隊,結果竟連一個來問兩句谘詢谘詢的都沒有。魏科長當然不能讓老何他們知道這個底,挺胸腆肚地隻是數落他們,見他們還真有些個發怵,心中頗為得意。


    等魏科長騎車走遠了,小疙瘩撇嘴說:“值班?值什麽班?人家哪兒不是雙休?就咱們,隻休一個星期日!聽說有那麽個法,勞動法,人人都該雙休,魏科長他不讓咱們雙休,他犯法!”大芝麻說:“我要撈了輛山地車,興許會有賊偷去,現在賊去偷什麽?偷老嚴裏屋那些個破爛?”老何說:“算了算了,舌頭不累?他魏科長也是好意嘛。”


    三個人就往宿舍走。走過那霓虹燈閃爍的俱樂部時,小疙瘩和大芝麻走到前頭去了,老何腳上雞眼作怪,落在後頭,他眼睛隨便一晃,看到一個人,西服革履的,頭麵光光,好像是剛從一輛出租車裏下來,手裏握著個看不真的“大哥大”,在繼續跟什麽人說話,那身材,那眉眼……該不是丟丟吧?偏那打電話的青年,也往他這邊一望,結果那青年就想也沒想地,兩腳一並,電話離了耳朵,對著他,嘴巴張了兩張,雖說聽不見,但分明是吐出了一聲呼喚:“保保!”老何站定,眯起眼再認,那青年卻又恢複了打電話的姿勢,而且,很快地,消失在了俱樂部那兩扇厚厚的大門裏。老何呆呆地望著那兩扇門,腦子裏飄過一串子想法,足有兩分鍾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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