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難得睡回懶覺。正夢見老婆的時候,忽然被一聲巨響驚醒。


    老何睜開眼,一張鬼臉逼在他鼻子上,那鬼臉張開嘴巴,露出一嘴黃黑交錯的牙齒,吼出一口劣質燒酒拌和著的穢氣:“你喝!”


    老何就知道是老嚴。鬼臉閃開,鬼爪子舉著個破茶缸,逼到老何鼻子上。老何順從地張開嘴,老嚴便將半缸濁酒都傾入了老何嘴裏。


    老何嗓子裏像有鐵絲刮過,他嗆咳著坐起來,穿衣服。這才看見,他床旁的窗台下,散落著破碎的酒瓶子。


    屋裏其他睡覺的人也都被鬧醒。紛紛坐起來穿衣。老何拿著自己的茶缸子,到院子當中唯一的自來水龍頭那兒,準備漱口。這時老潘已經漱完口了,對老何說:“他喝了一夜的酒。我剛起來他就邀我一起喝,我略遲答應了一會兒,他就往我臉上潑酒,又摔瓶子!”老何說:“老脾氣嘛。”老潘皺皺鼻子說:“隻怕是……這回的脾氣,要鬧出大事故!”老何跟老潘都朝屋裏望,隻聽裏頭小疙瘩在大聲地嚷:“你甭衝著我來!我可不怕你!你離我遠點!你嘴裏的味兒比放屁還臭!……”


    大芝麻從屋裏出來,手裏捏著張紙,搖搖晃晃地往鐵柵欄門外跑,老潘對他喊:“天都大亮了,你還河邊露腚去!”老何搖頭、歎氣,接水、漱口。


    老何他們綠化隊,一周隻休星期天一回。這一天的休息,因此顯得非常金貴。老何一邊刷牙,一邊盤算,應該做些什麽,可以做些什麽;應該做的,比如,去濱河路10號樓103室,那裏有個肖先生,私下販大米,一斤能比糧店便宜一毛錢,比農貿市場的也要便宜個七八分錢,這樣算下來,買他一口袋,五十斤就能省下差不多四五塊錢;上回買的米眼看要吃完了,應該去那肖先生家買米了。可以做的,是到文化宮門外抓福利彩票去,但一張彩票就得兩塊錢哪,大獎小汽車,想都別去想,可是那回老潘手氣好,兩塊錢摸了一套玻璃酒具,他也不貪,在那現場就三塊錢賣了出去,倘若我老何摸了那麽一套,我就留著,帶回家去,自己家裏擺著也體麵,親朋好友家辦喜事,拿去當個禮品,也保管晃花眾人的眼睛……


    老何還沒抹幹淨嘴邊的牙膏沫,鐵柵欄門外忽然走進來大女婿德光。


    德光滿頭大汗,走近他跟前就要講話。老何打個手勢把德光止住了。


    擱回牙具,老何把德光引到那院子盡東頭的花棚外頭,僻靜處,問他:“你被裁減了麽?”


    德光搖頭。老何鬆了口氣,說:“是呀,你年紀輕輕的,咋能裁減你這樣的呢?昨天我們綠化隊魏科長也給我們傳達了,那精神是,城裏下崗的職工越來越多,所以,像我們幹的這些個活路,外地民工隻能留三分之一,裁減下的名額,要留給城裏下崗的……”德光問:“爹,你給裁減啦?”老何挺直腰板,生氣了:“我一不老二不懶,憑什麽裁減我?”德光低下頭,老何歎口氣說:“是呀,我們這兒裁減,恐怕是從年歲大的裁起……要論年歲,我怕也懸……那個老嚴,你見過的,他比我大四五歲,又懶,科長老早想轟他走,那回他沒等到下班時間,就跑回來,在這外頭護城河邊釣魚,讓騎車路過的科長逮個正著,一罰就罰他一百塊,一百呀!就是想把他罰得沒飯吃,讓他自己滾蛋……那老嚴也可憐,跟你我不一樣,他農村裏已經沒親人了,聽說十年沒回去,家裏那老屋都塌了一半了……他算是這綠化隊的元老啦,所以他占著我們那宿舍裏頭的小套間,破爛塞了一屋子,就把這兒當成家啦……這回科長手裏有聖旨,不再留一點情麵,昨天會上,當著我們大家宣布,把他裁了,讓他盡快搬走!他就喝了一夜的悶酒,我還沒睡醒,他就撒開酒瘋了……唉,唉,造孽喲!……”


    小疙瘩跑了過來,也不管德光在那兒,隻衝老何喊:“何大爺,走,去濱河公園看摔跤去!”


    老何現在很不願意人家叫他大爺,大爺,那不就是老頭子的意思嗎?老頭子,那不是就該被裁減嗎?老何很不耐煩地回應說:“誰是你大爺?看什麽摔跤?一邊去!”


    小疙瘩被激怒了:“咦,大爺都不愛聽,想我叫你什麽?叫爺爺嗎?”


    老何一聽更不入耳,把手使勁一揮;小疙瘩平時本是常跟老何耍戲的,以為老何的意思是要跟他比試比試;嗬,這個老菜幫子,原來是不服老啊,怎麽著,那咱可就不客氣了!小疙瘩揪過老何的胳臂,想把老何扳倒,老何從容應戰,兩個人扭在一起,僵持了數秒,忽然老何一個巧勁,把小疙瘩放倒在了地下;小疙瘩拍著屁股站起來,水龍頭那邊幾個人為老何喝彩,也有嘲笑小疙瘩的。小疙瘩倒不戀戰,嘴裏嚷著:“咱們以後再來!”一溜煙地奔濱河公園去了。


    老何這才問德光:“你來,什麽事?”


    德光說:“長頸鹿,把我告啦!”


    老何問:“你咋曉得的?”


    德光說:“蓮芳把電話打到德祥那兒,德祥昨晚來跟我說的。長頸鹿告我拐帶婦女兒童……說鎮上派出所放了話,要把我捉去歸案呢!”


    老何說:“你看你看,果不其然吧!我早跟你說過,不能那麽樣嘛!”心裏一煩,就蹲了下來。德光也蹲下。翁婿二人臉對臉蹲著。德光掏出香煙,遞了嶽父一支,又用打火機給點了火,自己再點燃一支,猛抽一口;老何手裏夾著煙,無心抽,訓斥說:“闖出禍來了不是?那長頸鹿是好惹的嗎?那婆娘也太浪蕩!……德祥他什麽態度?依我說,讓那婆娘抱著那丫頭,回長頸鹿身邊,事情不就了了麽!”德光隻是低頭猛往肚子裏吸煙,老何就知道德光和德祥兩兄弟是一樣的心思。


    不用德光開口,老何就知道他所來為何了。老何吸了口煙,歎口氣說:“我眼看也要被裁了。留下點錢,是要帶回家的。我可不能幫你往那無底洞裏填!”


    德光說:“不是無底洞。蓮芳電話裏說,人家打招呼了,請一桌席,再拿三千,就保證不抓我。”


    老何說:“保證?誰給你下保證?這事,長頸鹿占理。與其拿錢給抓人的,莫若拿錢給告人的。長頸鹿他開口多少?”


    德光把煙往地上狠撚,罵道:“狗日的!他要兩萬!”


    老何不說話了。扭頭望著花棚裏那些從街心花壇撤回來不久的殘菊,心裏發堵。


    德光說:“抓我,他們哪兒抓去?大不了我幾年不回家。隻是,這事不及時了斷,蓮芳在他們眼皮底下,那日子可就難過了……”嚅囁了一陣,接著說:“我手頭有一千五,德祥有八百,再有一千足夠了……湊齊,趕快給蓮芳兌去……”


    老何眼睛還盯著殘菊。有朵枯黃的殘菊仿佛在跳,要跳進他眼裏去了。


    聽見德光站了起來,並且說:“我來,說一聲,讓爹知道罷了……不是為了……我再找別人去……爹,我走了!”眼睛的餘光裏,少了黑乎乎的一團,並且聽見腳步聲漸遠。


    老何蹲不住了。他掐滅香煙,把剩下的半截煙擱到上衣胸兜裏,站起來,朝鐵柵欄門那兒望。已經沒有德光的身影。他突然像子彈一般地追出那鐵柵欄門去,德光的背影在護城河邊晃動,離那門已經有幾十米遠。他吼了一聲:“德光!”那吼聲令路過的人們驚詫地朝他張望,他全不在意,隻是朝回過身來,站在那裏發愣的德光,快步走去。走攏,他從別在腰帶上的一個油光光的黑錢包裏,掏出一疊對折好,並且用一根橡皮筋箍緊的鈔票,遞給德光;他從牙縫裏擠出這樣的話來:“龜兒子!這正好一千。你就往那無底洞裏扔吧!……”德光接過收起,隻是說:“我下個月就還。”老何牙筋亂蹦一陣,說:“你還!你不再給我惹事,我就阿彌陀佛了!我隻是想起蓮芳,還有她帶的那兩個娃兒,可憐啊!……”說完,扭身就往回走。


    天光大亮。護城河邊的垂柳下,已經有三三兩兩持竿釣魚的人。老嚴也坐在岸邊釣魚。那老嚴醉醺醺的,蓬頭垢麵,衣服皺皺巴巴,而且不知道多少天沒洗過,渾身散發出酒氣惡臭,可是,他手裏所拿的那根又長又粗又亮又光的漁竿,卻是很高檔的,連同附帶的漁具,比河邊其餘那些衣冠楚楚的釣魚者們,都要勝過一籌。


    老嚴居然沒有醉眼昏花,招呼老何:“夥計,一會兒我燉魚湯,就咱倆喝,他們都他媽的滾一邊去!”


    老何沒理他,隻管往回走。那護城河邊,有規律地交錯栽種著垂柳和檜柏,垂柳已然相當粗大,垂枝如巨傘,檜柏也已高大如塔;有的檜柏那朝河的一麵,底部不知怎麽豁露出一大塊,形成龕狀;老何快走攏綠化隊宿舍時,忽然看到一株檜柏的“龕”裏,有一泡新鮮的糞便,趕緊挪開腳步,捂著鼻子離開了。那肯定是大芝麻清早的“傑作”。


    老何回到了鐵柵欄門裏。那裏麵是綠化隊的地盤。這一帶的綠化隊有兩種。一種是園林局的綠化隊,負責管理護城河兩岸和馬路兩側的綠化帶,以及街頭的花壇綠地;一種是街道辦事處的綠化隊,負責居民樓前後的綠地花壇;老何他們屬於後者雇用的外地民工。街道辦事處的這個綠化隊,占有的一塊地盤不算小,然而裏麵的設施卻極為簡陋。有一座花棚,裏麵勉強能養些個常見的花卉,以供節日在護城河橋頭擺放出一個立體花壇;此外就是一排平房,其中一大間套一小間是民工宿舍,另一間是廚房,還有一小間是堆放工具雜物的。院子裏有個唯一的自來水龍頭,飲水、盥洗都靠它。搭了一個簡易的廁所,因為糞便並無清潔隊的人來清除,隻能是民工們每過一段時間自己掏出,合上土拌為有機肥,拿到綠地花壇去施用;民工流動性大,特別是年輕的民工,沒人留戀這份工作,所以他們特別不喜歡淘廁所,而且特別不能忍受那簡易廁所的肮髒不便,因此,像大芝麻那樣跑到護城河邊的檜柏底下大行方便的情況,屢見不鮮。


    老何回到院子裏,老潘從廚房裏端著一隻冒著熱氣的大碗出來,問他:“你怎麽還不做飯?灶火正旺呢!”因為是綠化隊,四季都有很多剪下的枝條可充柴禾,所以他們很少燒煤做飯。這種生活狀態,跟農村相差無幾;甚至於,還不如——現在不少農村裏,也興燒煤了。老何對老潘說:“不餓。”


    老何進了屋。別的人都走光了。老何坐到自己的床上,悶悶的。老潘跟進來,坐到唯一的一張破桌子邊,喝他那一大碗熱粥,粥裏隻有幾根鹹菜絲。


    窄長的屋裏,兩邊靠牆一共立著六架雙人床,隻有迎門的地方,老何睡的,是一張單人鋪。老何坐了幾分鍾,便上床,倚著被子垛。


    老潘呼嚕呼嚕喝完粥,既是自慰,也是勸說老何:“裁減就裁減吧。你看,這是個什麽窩兒啊,咱們農村來的,哪個家裏不比這寬敞?就是他們那住高樓裏的,說是什麽這個長那個官的,屋裏東西可能值錢得多,可論住的間數,比得了咱們嗎?咱們哪家不得六間八間的?……”見老何不搭話,又說:“是呀,圖的就是每月拿點現錢罷咧……可是,這一個月三百塊的工資,連小疙瘩、大芝麻他們,都嫌少,要不是一時找不到別的活兒,他們才不願意在這兒混呢!把我裁了,我一時也不走,我倒想看看,究竟哪個城裏下了崗的職工,給這麽點錢,能來幹這些個活兒……”老何還是不搭理,閉上眼,養神的模樣。老潘歎口氣說:“你也活動活動。不願去濱河公園看摔跤,那文化宮門前有福利彩票,拿兩塊錢試試手氣,保不定就蒙上個大獎……嘿,那時候,你裁減我?我還先把你裁減了哩!……”說著,出屋到水龍頭那兒洗碗去了。


    老潘哪知道老何的心思。老何腦子裏,轉悠著的,全是大女婿德光惹出大麻煩的事。德光好比是個車軸兒,一轉悠起來,那車輻竟伸伸縮縮的,越轉越長,勾出遠遠近近無數的人和事來……


    大女兒蓮芳,怎麽就給了德光的?媒人不是別人,就是德光他媽。


    德光媽,想起來,也著實可憐。1958年,搞“夥食團”,一開頭,大家敞起肚皮吃;盛飯都盛個“帽兒頭”,上頭還要堆菜放肉,澆油辣子,一碗吃完,又盛一碗,吃不完,就往食堂外頭水渠裏倒,大熱天,惹得蒼蠅攪作團地飛;現在城裏不少人也都知道,那以後,先是沒了肉、菜、油,後來,漸漸地,把留種的糧食都差不多吃光了,結果到那年入冬,就大家餓肚皮,有人浮腫;第二年,就接二連三地餓死人。德光媽,她的爹,死得最早,不過不是餓死的——那還是“夥食團”最紅火的時候,省城報社的記者來照相,“夥食團”主副食花樣多達三十多種,真是比共產主義還共產主義,賽過天堂裏的天堂,坐下來隨便吃,隻別往家裏拿,吃進多少都由你!那德光媽的爹,記者說他形象好,是共產主義新農民的標準模樣,大概是要把他照下來,印個成千上萬的,好拿來當新門神,換下那秦叔寶和尉遲恭吧;記者讓他吃這個,拍一張;吃那個,拍一張;記者走了,他還吃個沒完,整個人,成了個無底筐了;結果,他吃完,差點站不起來,好容易挪動了腳步,搖搖晃晃的,走出沒多遠,就在田坎上,大吼了一聲,兩隻胳臂伸出去,像落水的人想拚命抓住根稻草,訇的一聲,栽到水田裏去了……公社衛生院後來給他檢查了,說他死的那個原因,文明詞兒,叫“胃崩潰”。德光媽出生的時候,她媽就得產後風死了,爹再一死,孤女一個,誰照應她?虧得還有個叔叔,那叔叔,村裏人眾口一詞,都說是個老實磨盤,任人推,不惜力;那嬸子也憨,有人說兩口子,恰好比一個是磨底,一個是磨扇;可是這麽一對石磨夫妻,到眾人都沒得吃的時候,也難幫襯德光媽一把米半把豆——那時候自然還沒有德光,他媽那時候十五六歲,還是個黃花閨女;那***的日子裏,能活下來的,要麽是能偷吃食的人,要麽是老天爺不想把他收走的人;白天,大家裝模作樣地集合上工,天一黑,絕大多數的人,就都往田裏跑,才拳頭那麽大的瓜,埋下當種的紅苕塊,才灌上漿的青苗……凡能填進肚子的東西,找到什麽偷什麽。那德光媽的嬸子,幹活路還行,偷吃的外行,千不該萬不該,偷到公社撐麵子的“實驗田”裏頭去了!這還得了!公社的幹部,他們家裏都有吃的,知道底下的農民沒得吃,偷吃的,本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怎麽管;可你偷到“實驗田”裏了,那還能饒嗎?就召集了大會,批鬥了德光媽的嬸子,那婦人也是,肚子都保不住了,還顧什麽麵子?可她就是想不開,當天晚上,一根繩子,吊死在村頭的苦楝樹上了——那樹上的苦楝子早被采光,連樹皮都被剝去了一半,半死不活的——村裏的幹部也不往上報告,匆匆忙忙地,用席子卷了,給埋了;隻當是又餓死了一個吧!老何家鄉的村子,是丘陵地帶,各家各戶守著一籠竹子,互相隔著水田旱地,那麽樣的一種自然村;也有好多戶人家,聚在一起住的,不過再多,也還是比北方村落那種聚居的人戶,要少。1958年入冬,不光是缺吃的,因為大煉鋼鐵,竹子都砍去充作燃料了,村子就更顯得冷清清、光禿禿了……到夜晚,誰還舍得點燈用油?一片黑暗,比鍋底還黑得沉,黑得釅……德光他媽,那一天,正一個人坐在冰鍋冷灶的破屋裏,餓得發呆,忽然有人推門進來,模模糊糊,認出來,是她叔,往她屋裏飯桌上放了個壇子,甕聲甕氣地說:“你吃。”說完就轉身走了……那壇子裏,是煮熟的肉……對,後來滿村人都知道,那是人肉,是德光媽她叔,去埋人的地方,把她嬸子刨出來,扛回家去了……後來從他家裏,查出了十多個壇子……最後,也沒把德光他媽的叔叔怎麽樣,那人一直活到如今,吃得胖胖的,像隻大壇子……


    這樣的叔叔,怎麽還能理?那時候,村裏有個女子,七轉八轉的關係,嫁到新疆去了,幾年以後,竟牽著白胖的娃娃,揚眉吐氣地回娘家來了!於是滿村的人,都知道新疆原來不錯;於是她回新疆的時候,就帶走了兩個女子;於是人們都說,這兩個苦女子,要去那地方生甜瓜了。所帶走的女子,一個是老何的妹子,一個就是德光他媽。她們後來,果然在那遙遠的地方,生下了甜瓜。德光他媽不光生下了他,還生下了他弟弟德祥。忽然有一年,德光他媽,帶著他和他弟弟,回村裏來了。那當媽的臉色蠟黃,兩個娃娃卻白白實實的。德光他媽死了丈夫,回到村裏,回到原屬於她的那間幾乎傾倒的茅草屋,村裏人重新接納了她。村裏的婦女們在池塘邊洗衣物時,議論的話題之一,就是德光他媽,這個並不算老,又很能幹的寡婦,會再醮給誰呢?有說合的,有猜測的,都沒成,都不對;幾年以後,村裏有個女子,七轉八轉的關係,嫁到黃河邊的平原上去了,沒多久,她也是揚眉吐氣地回娘家來了,轉回去的時候,也帶走了幾個女子,其中就有德光他媽,德光和弟弟那時候還小,就都隨她去了那邊。


    二十多年前,世道往好裏變。那時候兩句俗話傳得很廣:要吃糧,找紫陽;要吃米,找萬裏。老何他們村,吃糧不再犯難,像德光他媽那個叔叔當年那一排壇子的故事,年輕人或許已經不太清楚,或許偶爾聽老輩“說古”時提及,會擺擺手說:“那是餓瘋了。莫講了莫講了,聽了作嘔。”日頭曬著,大霧罩著,稻穀割了熟的,再插新秧,不知不覺地,老何的大女兒蓮芳,該找婆家了;可巧德光他媽,又回村來了,東家坐坐,西家望望,一天,主動找上老何,爽快地說:“這邊找紫陽,那邊找萬裏,你不缺糧,我家有米,也算是門當戶對!蓮芳不消說是好女子,我那兩個你是見過的,如今都比你還高大壯實,你願蓮芳隨那個,盡你挑!”老何說:“你我清楚,德光德祥也清楚,隻是還有不清楚的……”德光他媽就一拍大腿:“你帶上蓮芳,去親眼看看,那還有不清楚的麽?”


    老何早有心,走出巴掌地,見識大世界,於是,居然就帶著蓮芳,去了那黃河邊上的平原。那邊的田地,哪兒像自己鄉裏,東一角西一拐,到處鼓出丘陵包,真是一望無際,沒個遮攔。那邊的村子,屋子連屋子,見不到一籠竹子,欠綠欠池欠水氣,老何很不以為然,可是走近德光他們家,沒見著人呢,先聽見鋸子斧子錘子一片的響聲,啊,正蓋新房哩!在這一片的響聲裏,老何把蓮芳嫁給德光的決心,便堅定起來。


    兩年以後,老何他們村正式實行分田到戶,德光媽祖傳的那棟老屋,頂子上已經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綠苔,梁柱都明顯歪斜了,卻一直還沒有傾倒,這就意味著,那還是村裏的一戶人家。德光和蓮芳回到了村裏,住進了那棟祖屋,於是他們也就分到了自己的份額,種起了責任田。老何幫助女婿,先是修整了老屋,後來又蓋起了新房,並先後有了一個外孫女一個外孫子,兩家就近有個照應,從此糧囤不見底,人臉有笑紋,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吧。


    鄉裏人,一輩子,也就是三樁大事:蓋房子,娶媳婦,生娃兒。東西南北,鄉村的麵貌可能相差很大,人的心思,不出這三件事的圈兒。德光大體上完成了三件事兒,隻是房子落伍,還得再努把力,掙錢蓋起兩層的小樓,這輩子才算圓滿。為了掙錢,他來了北京,在市政工程隊當臨時工,給鋪管道、線路什麽的挖溝開槽,工資不算低,每天十五塊,管住不管吃。德光雖說離開了那黃河邊上的村子,可是對他媽,還有弟弟,很是顧念;後爹得了肺氣腫的病,家裏艱難起來,弟弟德祥老大不小,娶不上媳婦,德光竟比他媽還著急,頭年春節回家過年,便去找了那長頸鹿。


    長頸鹿是個什麽人?脖頸比常人長好大一截,那是不消說了;這人在鎮子上,明麵上,開著個雜貨鋪,其實,左近的人無人不知,他那鋪麵後頭,天天設著賭局,他坐莊抽頭兒,穩穩地發著財,要不是他隨來隨花,手頭散漫,怕是一方的首富了;據說跟鎮上管治安的什麽人有勾結,所以他那賭場,“嚴打”的風聲緊時,或許停上幾天,甚或不巧被上頭來的檢查團什麽的,突然堵上,給帶走拘押,但到頭來,也無非罰點款子,依然放回,那賭局照開不誤,而向檢查團告發的某某人,可能家裏會失火,或娃兒會掉進池塘……


    老何現在被喚作老何,其實新社會起算時,還不足十歲,對舊社會的印象,並不深刻;聽老輩子說,那時候鎮上有賭場,有煙館,有妓女,烏七八糟;老何在被人喚成老何之前,雖說也經曆過些個糟心的事,像“夥食團”散了不久,父母就都相繼得浮腫病死去;也目睹過,比如說德光他媽的叔叔,家裏忽然十來個壇子裏都醃滿了肉,還有“文革”當中,把鎮上村裏一大串幹部,頭上戴上紙糊的高帽子,用一根長繩子捆在一起,牽著到田裏“遊壟”……可是,總體而言,這以前,離村十八裏的鎮子雖然很大,是縣裏數一數二的大鎮,卻並沒有什麽複雜奇怪的人和事,沒有過長頸鹿這種人存在,那時候鎮上也沒有電視,誰看過《動物世界》的電視節目?誰知道世界上還有長頸鹿那麽一種活物?也就誰都不會得到個長頸鹿的綽號,對不?糧多米不缺了,必生糧蠹米蟲,是不?這些年,鎮上變成了花花世界,長頸鹿似的蜘蛛蛾子,也就多了起來。老何是不跟這樣的家夥來往的。德光卻去找了長頸鹿,不是去賭,是去跟長頸鹿,更準確地說,是跟長頸鹿的老婆眯眼兒,談給德祥介紹對象的事兒。


    長頸鹿明裏開雜貨鋪,暗裏開賭場,那半明半暗的生意呢,就是婚姻介紹。一般來說,花個五百元介紹費,他就能讓光棍娶上個頭嫁的女子,花三百元的介紹費,則能落實一個再醮的寡婦,在那撮合的成功率上,居然遠近口碑相傳。這項業務,後來主要由眯眼兒來做。眯眼兒之所以叫眯眼兒,倒不是眼睛小成一條縫,而是她總像是在眯著眼兒笑,又無時不刻地,總在嗑瓜子兒,嗑的還都是雜貨鋪進的好瓜子,常常是所謂的阿裏山瓜子,台灣風味。德光找到她,說是要給德祥找媳婦,眯眼兒嘴裏啐著瓜子皮,一雙眯笑的眼睛隻是上下打量德光,問:“你那兄弟,也有你這般高,這般壯?”德光說:“新疆生的,咋個不高,咋個不壯?比我還能做活路呢!”眯眼兒嘴裏不停地嗑著台灣風味瓜子,命令說:“吃完晚飯,把他帶到鎮東竹林子那兒等我!”德光也不細想,為什麽要約在那麽個地方,吃完晚飯,把回鄉暫住的德祥帶去了。眯眼兒果然一路嗑著瓜子兒來到了竹林邊,下死眼把德祥盯了個透,問:“沒病吧?”原以為要先問財,沒想到隻關心身體,兄弟二人忙一齊回答:“沒得沒得……”眯眼兒啐出一口瓜子皮,拉起德祥手說:“跟我來,我要檢查的!”又命令德光說:“你莫動,在這外頭守著!不許驚動了我!”說完,竟把德祥牽進了那竹林深處;那時候,夕陽西下,竹林被照成一派棕紅,風不大,竹葉卻簌簌地響個不停……過了好一陣,眯眼兒先出來,又摸出瓜子嗑著;德祥出來時,還在係腰帶,臉比那落山的太陽還豔。德光問:“咋個樣?”眯眼兒說:“明天,還是這個時候,不來這兒,到鎮西汽車站那邊的老桑樹底下,給你們帶個美人兒來。”德光心下疑惑,有這麽簡便的事兒麽?問:“準備多少錢呀?”眯眼兒把瓜子皮啐到他臉上,笑道:“有多少,都拿來!嗬嗬,還怕人財兩空呢!”說完,扭著屁股走了,一路把瓜子皮啐成一道線。


    第二天,哥倆來到老桑樹下,左等不來,右等無影,心想眯眼兒戲弄人呢,卻忽然那邊要開往縣裏的長途汽車上,一個女子伸出頭來招呼:“來呀來呀,還等什麽呀?”那時汽車已經坐滿了人,就要關門啟動了。哥倆跑過去,跑到車門口,德光在前頭,要上去問話,被眯眼兒轟開了,隻一疊聲地叫德祥上去,德祥剛踏上去,眯眼兒就嚷:“關門呀!開車呀!”司機也就關門、開車,把車屁股對著德光,噴出好大一股黑油煙,德光嗆得猛咳一番,咳完了,還沒明白那算怎麽一回事兒。


    就這麽著,眯眼兒那婆娘,叫上德祥,私奔了。她還帶走了跟長頸鹿生下的三歲的一個閨女。這算怎麽個婚姻介紹啊?她竟把自己,白送給了德祥!還不僅是白送,搭上的也不僅是一個閨女,還有她的私房錢、金銀首飾什麽的!德光明白過來以後,趕緊也離開了村子,沒直接回北京打工的地方,去了他媽那兒,果然,德祥跟眯眼兒早到一步,眯眼兒還是不住地嗑瓜子兒,但是追著公婆喊爹叫媽,頂頭見了德光,嘻開嘴便叫哥哥,倒好像嫁給德祥多少年了似的。德光把德祥拉到一邊,問他究竟怎麽一回事兒。德祥臉又比落山的太陽還豔,吭吭哧哧地,卻也道出了所以然——眯眼兒說,那長頸鹿,兩三年了,要麽那玩意兒硬不起來,要麽,沒等她得著快活,先就瀉了;她可不願意再守活寡,而德祥呢,她那天竹林裏一試,真是英勇善戰!少有的能讓她盡興的豪傑!……德光聽了目瞪口呆,問:“那長頸鹿早晚知道,能把你們放過?”德祥說:“眯眼兒說,她不是我們那縣的人,跟長頸鹿,並沒扯過結婚證,不過是住在一處,生過一個女娃罷咧……她說就是長頸鹿追過來,也不怕……還說讓我跟你先去北京,我找到活路,馬上把她接去,女娃留給咱媽帶,她隨後到了北京,要跟我,有個大發展呢!”德光聽了,倒也是個辦法,於是乎,就那麽真的實行起來……結果,惹出了官司。若非這樣一環環一步步地了解下來,判德光、德祥兩兄弟拐賣婦女兒童罪,那真是萬人稱快、無人同情哩……


    老何在綠化隊宿舍的床鋪上,倚著被子垛,把這無數的往憂近愁,都勾起於心頭,煮成了一鍋酸辣湯。最後,他迷迷糊糊地,一會兒仿佛蓮芳在跟前哭訴,長頸鹿如何到家裏跟她要人索錢;一會兒仿佛德光戴著腳鐐手銬,被押往什麽地方,說是要槍斃;一會兒仿佛他用手死死地抱住劊子手手裏的槍管,苦苦哀求他們;一會兒又仿佛鎮上管治保的官兒,一手用牙簽剔牙,一手拍著鼓鼓的衣兜,笑著說:“沒事了沒事了……”後來,眼前隻覺得有好多蛾子在飛,又覺得自己撇開手腳成了一個“大”字,在淩空飄落,輕輕地飄,緩緩地落,一點不難受,一點不害怕,忽然一陣風,自己竟“大”得往上翻轉起來,真痛快,真好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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