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奸巨猾這個詞,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馬躍之如此說曾本之,卻是萬分合適。


    事後證明,曾本之要馬躍之來辦公室見麵,不全是給鄭雄說清楚往事的過程當證人。當年郝嘉跳樓自殺的背景原因,在楚學院早已不是秘密,大家都明白鄭雄是脫不了幹係的,隻是缺少讓鄭雄親口承認的直接證據。鄭雄最終承認的方式有些無恥,畢竟還是承認,而非否認。鄭雄離去後的沉默沒有延續太長時間,馬躍之還在慢慢品茶,曾本之像是突然來了興趣,要與他比一比書法。


    曾本之如此要求也有他的道理,馬躍之總說自己存有古董墨和老宣紙,又不是搞收藏,更不是想升值賺錢,不如趁現在還拿得動毛筆,趕緊過把癮。說著,他就去整理桌麵,將一應毛氈、毛筆和硯台準備齊全。馬躍之沒辦法,隻好去“楚才晉用”室取了一支乾隆年間的古董墨,還有半刀一九八〇年代安徽涇縣生產的紅星牌宣紙。馬躍之不心疼墨,便心疼紙。他說,有人用收藏茅台酒和黃金來保值,這些東西的升值空間都不如紅星宣紙,一刀一百張的紅星宣紙,一九八〇年代隻賣百把元,現在每一張價格都在千元人民幣左右。馬躍之表麵上心疼那些寶貝宣紙,曾本之想研墨時,他又擔心將古董墨弄壞了,非要親自動手研。不一會兒,硯台裏的水就被研得黑稠黑亮,屋子裏還有一股幽幽的墨香。曾本之想起幾個月前,也是在這間屋子,馬躍之與他說起古時文人愛好紅袖添香,並不是要妙齡女子陪讀,而是寫字作畫時,在一旁幫著研墨。男人年輕力壯研出來的墨有粗暴之態,不大好用,女子身手力度加上性格柔韌,研出來的墨也會柔順潤飾。曾本之在一旁提起往事,說馬躍之正在實踐自己的理論,七十歲的老男人,身手力氣可以媲美二八女子了。馬躍之不理他,沉住氣按早先說過的身直向定的研墨方法,直到將硯台裏的墨汁研得像嬰兒的眼睛那樣黑亮。


    看看墨研得差不多了,曾本之也不客氣,拿起一支兼毫毛筆放入硯台,將墨吸飽後,再在硯台上將筆鋒反複捋順,用千鈞之力的樣子,在裁好的鬥方上寫下兩句話八個字:“孤草修長,繁華圓潤。”


    這邊馬躍之也不示弱,他不再研墨了,找了一支純羊毫毛筆,如行雲流水一樣,也在新鋪的鬥方上寫下兩句話八個字:“天資流麗,莞爾率真。”


    寫完之後,他倆將各自的鬥方用小磁鐵吸壓在鐵皮資料櫃上,再退後幾步,不知是誇自己,還是誇對方,兩人都說了一聲好。接下來還是曾本之先寫。


    這一次曾本之還是如法炮製,在鬥方上寫道:“暖陽千樹,涼月一窗。”


    接下來馬躍之也跟著在方方正正的宣紙上寫上:“天光十萬,獨上心燈。”


    曾本之一邊寫一邊念:“素手拈花,凡心畫眉。”


    馬躍之一邊念一邊寫:“清風兩袖,好月一庭。”


    曾本之還沒寫就念道:“光陰很瘦,指縫太寬。”


    馬躍之沒提筆就念道:“芳菲過去,暗香留心。”


    像有點累,曾本之再次提筆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馬躍之研出來的墨香,怎麽如此熟悉?說完他又寫道:“荷風一葉,吹老江湖。”


    馬躍之反而是若無其事,他站到曾本之挪開的位置上,將曾本之放下的筆拿起來,也像是自說自話,天下之墨,凡是用心研的味道自然一樣。說著他也寫道:“千秋逐鹿,一世傾情。”


    曾本之寫得慢,好久寫出:“笨牛瘦馬,骨傲心賢。”


    馬躍之寫得快,一揮而就:“石野山雄,小樓天淨。”


    曾本之非常自信地寫下:“春光小雅,秋日豪華。”


    馬躍之不甘示弱地寫了:“山水有情,天地對飲。”


    曾本之有點想收手了,閉目靜思一會兒,才動筆寫:“民有田舍,邦存史詩。”


    馬躍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想也不想便濃墨潑就:“慕古懷遠,會心行文。”


    看著滿屋的書法,聞著滿屋的墨香,曾本之輕輕一笑:“躍之兄才華確實在老朽之上,你每一幅的書形字意,都在我之上,今天我是完敗了!”


    馬躍之忽然大笑起來:“本之兄承讓了。真正完敗的人是我馬躍之!”


    曾本之說:“躍之兄如此謙讓,就等於是小看我曾本之了。放心,我曾本之不是小肚雞腸之人。”


    馬躍之的麵色變得凝重了:“我聽說本之兄這七十年來,隻會用鼻屎一詞罵人。看來傳言並不全是真的,原來你不用鼻屎二字,罵起人來更厲害!”


    說完,馬躍之重新鋪上一張宣紙,與先前他寫的行草不同,也與曾本之寫的行楷不同,這一次,馬躍之屏氣凝神地寫下四個甲骨文文字:楚弓楚得。寫完之後,他還回到“楚才晉用”室,取來一枚印章蓋在上麵,留下一個色澤朱紅的人名:郝嘉。


    “這是你在下個周一將要收到的第三封用甲骨文寫的信。用不著麻煩郵遞員了,我將它提前送給你。”馬躍之長籲一口氣說,“沒想到本之兄設了這麽雅致的一個圈套讓我來鑽。馬某不服不行啦!”


    “你是老謀深算,裝神弄鬼,比我好不了多少!我們兩個如此莫逆,有什麽不能當麵說,要繞這麽古怪的一個大圈子?”曾本之說著,真的有些來氣了。


    “夫妻之間有些話還不能說得太直接,何況那時候,大家都覺得你眼看著就要當院士了。就算你宰相肚裏能撐船,我也會懷疑自己是妒火中燒。”馬躍之要曾本之先說清楚,“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曾本之說:“先前我隻是想,這用甲骨文寫信的人,第一要很了解我和郝嘉,第二要有一肚子好學問,第三要有某種與我和郝嘉相關聯的想法。說起來,這三條想得到和想不到其實都沒關係。前些時我一直白忙活,曾經有一陣我心裏在七上八下,不相信你的鼻子聞起香味來,比女人還要靈敏。記得我將第一封用甲骨文寫的信揣在懷裏同你見麵,你說起話來有事沒事總往甲骨文上繞,再加上你一下子就聞出那封信上的墨香。後來我試著讓安靜和曾小安聞過,她們都沒有你那樣神奇,隔山隔水就能聞到。真正讓我起疑心的是那天沙璐帶我倆去兵工廠,我要去老鼠尾時,你突然冒出一句,不就是去等那甲骨文寫的信嗎?守株待兔的事,今天就不要做了。還說就算錯過了也可以去郵局查詢。連我家楚楚都曉得,一般平寄的信是沒辦法查詢的。你也曉得這甲骨文寫的信在我這裏有多麽重要,可是你當時說話的口氣就很不正常,有不屑,有輕蔑,有取笑,還有一點點孩子們玩惡作劇時的意味。”


    馬躍之說:“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我說了假話才發現的。”


    曾本之說:“你什麽時候說過假話,我不記得呀!”


    馬躍之說:“你第一次將甲骨文寫的信拿給我看時,說是在東湖邊的老鼠尾收到的。我問你什麽時候開始去那個好地方,怎麽不叫上我?有一陣兒我一直在提心吊膽,因為有一次你自己無意中在我麵前說起過。”


    曾本之說:“無心說的話是不會往心裏去的。一旦想到了,我就要前思後想,最後終於明白。不是你有老宣紙,也不是你有古董墨,更不是你也能寫寫甲骨文,當然這些也不是完全沒有關係,最重要的還是我過七十歲生日那天,你看我的那種悲喜交加的眼光,而且你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完整的話,又呆又苕地在那裏想什麽心事。所以,我才斷定,你一定曉得我以為你不曉得的那個秘密!你想幫我揭開這個秘密,哪怕揭不開也算是作了最後努力。我說的對不對?那個秘密,是你說,還是我說?”


    馬躍之盯著曾本之,曾本之盯著馬躍之。


    兩人對視了好一陣兒,還是曾本之先開口:“博物館現存的曾侯乙尊盤——”


    馬躍之接著說:“是假的!”


    到底是相知之人,不需要太多客套。曾本之再問,馬躍之便和盤托出。


    對於郝嘉之死,馬躍之更多是對死因有懷疑,直到郝文章因為盜竊曾侯乙尊盤被捕入獄,他才開始懷疑曾侯乙尊盤本身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博物館館藏的國寶級青銅重器中,為什麽獨獨要將曾侯乙尊盤一次次地送到楚學院進行年檢,雖然有說法,是為了向青銅重器研究權威曾本之表示敬意,但這個道理太牽強。追究之後,馬躍之更是得知,這是曾本之和鄭雄執意堅持,博物館才不得不如此行事的。這些隻是開場白,真正讓馬躍之認定曾侯乙尊盤有假是他去曾本之家裏串門,發現書房裏掛著的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與曾本之辦公室裏掛的曾侯乙尊盤彩色照片存在一些差別,他再去博物館仔細看過實物,發現也與曾本之家裏掛的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有差別。讓馬躍之產生懷疑的還有曾本之的家庭。鄭雄雖然比郝文章早十年到楚學院,但在學問上先來的反而不如後到的。在愛情上也是這樣,鄭雄以學生身份,出入曾家,將十來歲的小師妹守護成大姑娘,卻不如後來的郝文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了與曾小安的熱戀。然而,一場看來不是太大問題的問題,將郝文章送進監獄,愛情上一直不如意的鄭雄反而抱得美人歸。這些都讓馬躍之覺得,這場看似美滿的婚姻與愛情,不是陰謀就是陽謀,不是無奈就是無情。能夠造成如此局麵,核心隻有一個,那就是曾侯乙尊盤出了問題!


    曾本之當然感謝馬躍之,正是以郝嘉的名義用甲骨文寫的第一封信促使他下定決心,哪怕身敗名裂也要將真正的曾侯乙尊盤尋找回來。


    他心裏早就有了基本思路,曾侯乙尊盤的丟失,肯定發生在一九八九年夏天**鬧得最猛烈的那一天,事先安排好將曾侯乙尊盤送到楚學院檢修,國寶送來後,楚學院空無一人。曾侯乙尊盤被別有用心的人用足以亂真的偽器替換了。知道這件事的人理論上隻有三個。第一個是首先發現出了問題的曾本之,第二個是與曾本之形影不離的鄭雄,因為他至少能聽到曾本之發出的那聲驚天動地的驚呼。第三個便是曾本之不得不告知真相的郝嘉。雖然沒有明確分工,自曾本之主持仿製曾侯乙編鍾成功之後,楚學院上上下下形成一種默契,其中也包括曾本之的禮讓,從一年一度的檢修起,凡是與曾侯乙尊盤有關的事情都由郝嘉主持。很顯然,在曾本之和鄭雄之間存在某種默契,在找到曾侯乙尊盤之前,先不曝光偽器的事。


    然而,出了這麽大的問題,對郝嘉的打擊卻不是一般默契就能化解的。


    從偽器的出現開始,郝嘉的內心就開始死亡了。在這一點上曾本之和馬躍之的看法是一致的。加上泰山壓頂的大審查,還有楊醫生的死,以及楊醫生所生兒子的失蹤,郝嘉生命的崩潰無可避免地發生了。


    因為郝嘉之死,曾本之開始將追查曾侯乙尊盤的重點放在老三口身上:“無論這事成與不成,我不會再讓郝文章自找苦吃了。郝文章進監獄之前,也發現送來檢修的曾侯乙尊盤有問題。他悄悄問過我,被我痛罵了一頓。我不想讓他卷入這件事,沒想到他竟然走了極端。都怪我,有一次與他聊天,談到何時立項仿製曾侯乙尊盤,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要他留意一個外號叫老三口的青銅大盜,這個人或許有能力仿製曾侯乙尊盤。可能他將我的話當成暗示,所以才有這樣的犧牲。”


    馬躍之說:“郝文章這樣做也不失為沒有選擇的選擇。如果他一直待在楚學院,不定會與鄭雄發生什麽衝突,將你的計劃弄得不可收拾。”


    曾本之說:“幸好楚楚是郝文章與小安所生,我這心裏多少還有些寬慰。”


    馬躍之瞪大眼睛:“你說什麽,楚楚是誰的兒子?”


    曾本之奇怪地反問:“難道柳琴沒給你吹枕邊風?”


    馬躍之說:“從來沒有。這女人,把閨蜜看得比老公還重要。”


    曾本之說:“你也別怪她們,我和安靜也是最近才曉得的。”


    馬躍之說:“老三口死了多時,你難道還沒有弄到一點有用的線索?”


    曾本之說:“有,就是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


    馬躍之說:“這有什麽用,就像給你一把鑰匙,卻不告訴你鎖在哪裏。”


    曾本之說:“至少我們必須相信,有人製作了第二套曾侯乙尊盤。”


    馬躍之還想說話,忽然被曾本之的手機鈴聲攔了回去。


    曾本之拿起手機一看,是許姬發來短信,說自己有事想見曾本之一麵。曾本之讓馬躍之看了短信,並告訴他,許姬是鄭雄的情人。曾本之一邊與馬躍之商量見不見許姬,一邊又說這些時,他總是覺得郝嘉的墓是被鄭雄破壞的,或許鄭雄也在跟蹤華姐,想通過華姐,找到可能被老三口盜走的曾侯乙尊盤的線索。在最有可能偷梁換柱,盜走曾侯乙尊盤的老三口身上多下本錢,顯然是明智之舉。鄭雄若是獨自尋獲曾侯乙尊盤,不用說別的意義,僅僅是公開披露的新聞效應,不知會將有功之臣的鄭雄捧紅到何種程度。說話時,許姬的短信又來了,她就在楚學院門口,有急事必須當麵說清楚。馬躍之不讓曾本之回話,既然人家已到樓下,又清楚曾本之在辦公室裏,真有急事肯定會闖進來的。


    不到十分鍾,走廊上就響起電梯到達的鈴聲。


    許姬出現在“楚弓楚得”室時,根本不聽馬躍之替曾本之解釋,是什麽原因沒有聽到手機響,腳下還沒站穩便急急忙忙地掏出一封信,說是鄭雄藏在冬天穿的登山鞋裏,被她無意中發現的。


    許姬發現的信是華姐寫給曾本之的。


    曾本之一邊看一邊自言自語,他早就覺得華姐不會什麽話都不留下,就跑到雲南為丈夫報仇。


    華姐顯然收到曾本之放置在郝嘉墓地裏的信了,開頭就說,謝謝曾本之的提醒,同時又表示了必死的決心,說老三口慘死之後,這種提醒對她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華姐也清楚曾本之裝做是無意中遇見她,其實是經過精心謀劃的,目標是老三口和可能被老三口掌握在手裏的曾侯乙尊盤。這也對應了老三口為了保護她,表麵上拒絕她的探視,私下裏,譬如趁沙海請老三口鑒定青銅器真偽時,在沙海家裏悄悄見麵。華姐從老家來到武漢夫妻團聚的第二年,老三口就被逮捕關進江北監獄。老三口在武漢這邊的事情她了解得不多,盡管這樣她還是得知,當初郝嘉曾聯手老三口,在某個地方悄悄仿製曾侯乙尊盤,而且老三口手裏肯定已經掌握有曾侯乙尊盤。這些話是老三口在老鼠尾野餐時親口對華姐說的。華姐在信裏說,自己最後一次與老三口見麵時,老三口十分肯定地說,所有關於曾侯乙尊盤的秘密都已經告訴曾本之了。至於曾本之如何理解,能不能理解,那是曾本之自己的造化,怪不得別人,既然曾本之是眾星捧月一樣的青銅重器學界的泰鬥,絕對不應當被一個小小的盜墓賊所設計的遊戲題目所難倒。


    華姐在信的最後,披露了一個驚天秘密。當年在江湖中嶄露頭角的老三口,先於所有人發現了曾侯乙大墓,並為此設計了一套堪稱完美的盜墓方案。如果沒有那些突然冒出來的鐵道兵在附近修鐵路,那些曠世青銅重器本可以由老三口獨自擁有,老三口也可以憑借這些曠世國寶,棄暗投明成為像曾本之一樣的學界泰鬥,廣受世人尊敬。老三口後來之所以與郝嘉暗中合作,是懷有報複之心的,同時,也有炫技因素。老三口想以一個盜墓賊的身份完成史上第二套曾侯乙尊盤,來羞辱曾本之等所謂的權威泰鬥。


    合上華姐來信的那一刻,曾本之終於明白,老三口的種種怪異舉動,不過是無法把握自我內心的一種掙紮。曾本之由此感覺到一種欣慰,慶幸自己在人生的最後時段做出唯一正確的選擇。


    曾本之將華姐的信還給了許姬。同時,他又將八年前曾小安和鄭雄就已辦妥離婚手續的真相告訴了許姬。作為回報的這條消息,讓許姬又喜又驚,讓她驚訝的是,這些年來,鄭雄為何沒有在自己麵前有任何蛛絲馬跡的吐露。曾本之和一直在旁聽的馬躍之衝著許姬說了一些祝福的話。許姬卻流下憂傷的眼淚,她開始懷疑鄭雄是否真心想娶自己。許姬很快就將淚水擦幹了,臨走時,還細聲細氣地表示,從現在起自己也要對鄭雄多留一個心眼。


    許姬剛走,馬躍之便迫不及待地說,自己差點犯了與老三口相同的錯誤,當初也是因為妒忌曾本之,他幾乎想用某種方式,將自己發現博物館館藏的曾侯乙尊盤可能是偽器的消息發布出去,好在自己最終戰勝了自己。否則,此馬躍之就會變成彼馬躍之了。


    曾本之沒有接話,他站起來將用磁鐵吸在鐵皮文件櫃上的書法,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遍,讓它們顯得更整齊一些。曾本之越看越滿意,就對馬躍之說,這十六幅鬥方,他倆各寫了八幅,不如找機會辦一個“才高八鬥”書法作品展。馬躍之表示,真的要辦展覽,也隻能叫“才高七鬥”,他和曾本之哪能與七步成詩的曹植相提並論。


    這時,鄭雄和郝文章的電話來了。


    通完話,曾本之和馬躍之沒有顯得太高興。


    安靜下來後,兩個人坐在一起,慢慢地將許姬臨走時替他們新沏的一壺茶喝去半壺。新茶的清香一絲一縷地驅走了從許姬身上飄落下來的香水味。據說,作為情人而非妻子的女人,其對化妝品的消費,至少三倍於正常女人。這裏的倍數是金額而非數量,譬如剛剛飄落在這間屋裏的香水,換了別的女人來也會飄落同樣量級的香水,價格上卻是相去甚遠。少了香水味,先前留下來的古董墨香重新彌漫出來,且與茶香極為投緣,縹縹緲緲地混合在一起,很容易令人心醉。


    馬躍之將手裏的茶杯放下,又馬上拿起來,他說:“本之兄說到才高八鬥,讓我想到另一種賭,我覺得你是在玩一場千年豪賭!”


    曾本之將一口茶徐徐地飲了,才回答:“金融大鱷們喜歡玩對衝基金,我也想試試青銅重器能不能玩一玩對衝!”


    馬躍之說:“你真的有把握,玩得過那些野心家和陰謀家?”


    曾本之說:“我不能不堅信,青銅重器隻能與君子相伴!”


    馬躍之說:“也好!人生逢賭就要賭,再不賭就沒機會了!”


    曾本之說:“你賭的是我,我按你的意思做了,你已經贏了!我賭的是那一夥人,不管自己能不能贏,但絕不能讓他們贏!”


    馬躍之說:“我能幫你什麽嗎?”


    曾本之說:“你得幫我拿著老三口給的鑰匙,去找那把鎖!”


    說話之間,馬躍之的表情嚴肅起來。他當然明白,曾本之要找的那把鎖是指悄然失蹤二十多年的曾侯乙尊盤。兩人繼續討論了半小時,將所有與老三口有關的線索全部梳理出來,從老三口在探視時唱“花兒”給曾本之聽,到華姐將透空蟠虺紋飾附件平白無故地送給曾本之,就連鄭雄轉發給曾本之的關於華姐死訊的短信,都找了出來。雖然還沒有到茫茫大海的地步,其無厘頭的程度已超過海裏撈針了。


    走廊裏又響起電梯到達的聲音。接著就出現一輕一重兩種腳步聲,輕的往“楚乙越鳧”室去了,重的往“楚弓楚得”室過來。曾本之猜得很準,他說是萬乙,萬乙便真的出現在門口。因為鄭雄和郝文章先前來過電話,說起已將包括萬乙在內的所有人全部解散了,所以,曾本之對萬乙的突然出現一點也不吃驚。萬乙沒有坐下來的意思,就在對麵站著,將鄭雄解散他們的理由說了一遍。萬乙絕不相信鄭雄所說的,曾侯乙尊盤已仿製成功。兵工廠這邊的失蠟法也好,江北監獄那邊的範鑄法也好,二者最後一次澆鑄曾侯乙尊盤的結果,他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從模型中取出的青銅器件,仍舊與先前差不多,澆鑄得最好的,也是垃圾級的。


    曾本之不與他說這些,而是問易品梅去哪裏了。聽萬乙說,所有參與仿製曾侯乙尊盤的人像是緊急遣散那樣,被直接送到機場或者火車站,從哪裏來回到哪裏去。曾本之便笑著讓他趕緊回“楚乙越鳧”室。曾本之話裏有話的樣子,讓萬乙頓時羞紅了臉。萬乙一走,曾本之便拉著馬躍之也要走。馬躍之不想走,還想再與曾本之說說如何找那把鎖。曾本之小聲告訴他,萬乙的女朋友沙璐來了,小情侶久不在一起,不定會鬧出什麽動靜。馬躍之一聽,連忙站起來往外走,還說若是放在過去,撞見男女情事會是大不吉利。


    在外麵待了一整天,曾本之回到家裏,正碰上曾小安與安靜小聲談論什麽雕刻。這是他第二次聽說此事了,便忍不住問她們無緣無故的怎麽對雕刻有興趣,是不是有了新的愛好。曾小安不說,安靜也要他別管得那麽寬,他心裏裝的事情夠多了,留點事情讓女人動動手。曾本之自有辦法,趁她們不注意,偷偷問楚楚,外婆和媽媽最近瞞著外公幹什麽。楚楚也不清楚,但他告訴曾本之另一件事:昨天晚上,曾小安非要同他一起睡,然後告訴他,要替他找一個真正的爸爸。還說,如果哪一天家裏有陌生人來,能將他寫在寫字板上的三十個與青銅有關的古怪漢字全部認出來,那個人就是他爸爸。楚楚說這些時,表情很淡定,怎麽看都像是胸有成竹。他甚至不問曾本之,曾小安對他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或者說要不要當真,便又埋頭寫作業去了。曾本之隻好說向楚楚學習,回到書房裏做自己該做的作業去。


    接下來的日子裏,曾本之隻在家裏、楚學院和博物館三處徘徊。每到周一下午,則繼續去東湖邊的老鼠尾凝思一樣等待什麽。時間不是一天一天地流逝,而是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流逝,然後是一個月一個月地流逝。十一月底,東湖邊除桂樹、香樟和女貞子等冬青植物仍舊綠茵茵之外,那些高大的白楊與梧桐已經是滿樹金黃了。到了十二月底,東湖邊的景致更迷人,冬青植物一如既往不改青翠,先前滿是金黃的白楊與梧桐,連同像山嶺一樣連綿起伏的無邊無際的濕地杉一起變化成朱紅,將整座東湖鑲嵌出一圈圈一層層的蕾絲邊,說迷人時便迷到骨子裏去了。


    元旦的第二天又是星期一,天上下了這個冬季的第一場雪。曾本之再去東湖邊的老鼠尾時,一清二白的東湖又是另一番景象。從習慣來老鼠尾靜默至今,仿佛頭一回看到潔白與清幽相映襯,一種從未有過的寂寞油然而生,以至於令曾本之悄然落下一串淚珠。曾本之後來才明白,那一刻自己的情緒深陷絕境,整個人被實實在在的絕望控製了,哪怕是當初發現曾侯乙尊盤被人偷梁換柱,也不曾如此過。他緊閉雙眼,任憑淚水一顆顆地滾落在雪地裏。雪不厚,也不深,淚水滴上去了無痕跡。這樣的時間不算長,他就看到一股雪的旋風貼著湖麵優雅地飄過來。那一刻,突然從曾本之心裏湧出最早從老三口那裏聽過的“花兒”。


    湖邊的風很大,雪花毫不留情地撲打在曾本之的臉上,融化之後,像淚水一樣灑在雪地裏。一曲“花兒”唱罷,曾本之情緒好了許多,他將這一陣流經臉上的那些水全部當成了雪花融化的結果。臨回家時,曾本之衝著東湖吼了一聲,不管有多少鼻屎搗鬼,他都會找回曾侯乙尊盤,他沒有說曾侯乙尊盤有多重要,也沒有說曾侯乙尊盤對於塵世象征著什麽,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努力去找,拚了老命也去尋找。


    時間過得越來越快,眼看就要過年了。


    這天,曾本之正在“楚弓楚得”室苦思冥想,文化廳的老關書記突然來了。一起來的還有鄭雄。老關這時候來也是慣例,年底了,官員們再忙也要抽身去看望各個行業的旗幟性人物。說是突然也不盡然,見到老關,曾本之才想起來,楚學院負責行政工作的人昨天與他打過招呼,說關書記今天要來看望他和馬躍之。老關說了一堆祝福的話,最重要的是轉達莊省長對曾本之的問候。曾本之不看鄭雄,他要老關捎一個感謝給楚莊王的轉世之人。老關一愣,馬上明白這話是揶揄鄭雄的。


    臨去看馬躍之時,老關又征求意見,往年總是元月底給曾侯乙尊盤做檢修,今年元月底趕上大過年,這檢修之事是提前幾天,還是往後推遲到二月初?曾本之故意問鄭雄的意見。鄭雄說可以提前,曾本之一擺手說,不行,還是往後推遲為好。老關馬上拍板,將曾侯乙尊盤檢修的日子定在年後的二月六號,那天是星期一,是博物館的休息日。


    鄭雄跟著老關去了馬躍之的“楚才晉用”室,中途又溜回來怯怯地問曾本之,給偽器做舊的時間就要到了,到時候老省長和熊達世見不到實物,可就麻煩了。曾本之說自己既不想進水果湖和中南海,更不想進八寶山,沒有就是沒有,什麽麻煩都不在乎。鄭雄急了,終於說出難聽的話,他提醒曾本之,就算不關心楚楚的爸爸是誰,境遇如何,還有更要命的事,隻要博物館館藏的曾侯乙尊盤是偽器的消息一傳開,曾本之最在乎的名節就會真的變成鼻屎。鄭雄還說,他不會再與曾本之說這事,必須要說曾侯乙尊盤的真偽問題時,他會讓郝文章捎話過來。曾本之的嘴唇動了動,到底還是沒有將想說的重話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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