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一個人時,曾小安眯著眼睛,一點一滴地追憶,一絲一縷地回想。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有些熟悉,也有點陌生的荷爾蒙氣味在輕輕地襲來,曾小安有些陶醉,她曾經如此癡迷於這種氣味,以至於每一次還沒有離開,她就在心裏盼著下一次相聚。她喜歡堆積在這間屋子裏的所有擁抱,她留戀遍布這屋裏每一個角落裏的長吻,讓她刻骨銘心的還有那一場場早已融入這牆、這壁、這地板、這玻璃、這辦公桌和小木床上的深情與歡愛。


    從郝文章被警察帶走,曾小安已經有八年沒進這個門了,沒想到室裏還保持著當初的樣子。她馬上想到隻有曾本之才有能力在如此長的時間裏,不讓別人動郝文章用過的一片紙。這讓她內心積攢了八年的對曾本之的不滿頓時消失殆盡。


    最讓曾小安驚訝的是,她前一次進這辦公室時,郝文章正在看一本關於青銅重器的書。此時此刻,這本名為《楚係青銅重器研究》的精裝書仍平放在書櫃裏,打開的那一頁上用紅色問號標記出來的那段文字依然顯赫而醒目:“曾侯乙盤尊是先秦失蠟法鑄造最成功、最繁複的一件,工藝已達爐火純青的程度,以致今天可以複製出與古音相同的編鍾,而想複製這具器物,卻無人敢於問津,無人敢於承擔!”那一次,曾小安深夜進這門時,郝文章正用紅筆將自己對這段文字的質疑標記出來。郝文章本來還想寫幾句眉批,一個長長的吻,讓他暫時放棄了。沒想到這一放就是八年。紅色標記還在,想在這紅色標記旁邊寫上自己思考的郝文章卻見不著了。那個時候,青銅重器研究專業裏,還有人與這本書的作者一樣,將自己所描述的這件青銅重器稱為“曾侯乙盤尊”,如今,再也沒有人這樣叫了,所有人都叫它“曾侯乙尊盤”。


    空氣中的荷爾蒙氣味讓曾小安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幻。她感覺身後有人,她希望這個人是郝文章,她想回頭確認,又害怕一旦回頭發現不是郝文章而備感失望。曾小安很清楚此時此刻郝文章不可能出現在這裏,如此斷定卻難以阻止她對郝文章出現的渴望。一隻手輕輕地搭在曾小安的肩上,曾小安終於還是回頭了,她知道郝文章不會出現了。此時此刻能夠出現在她身邊的隻有曾本之。作為父親的男人胸膛,同樣值得曾小安依偎上去好好地哭一場。


    “爸爸!”趴在曾本之肩上的曾小安一聲傷心叫罷,全身上下抽搐得仿佛將壓抑八年的情緒全部釋放出來了。


    曾小安如此難過,大大出乎作為父親的曾本之的意料。曾小安曾在省外辦工作得很好,也不知為什麽,突然就不想幹了,硬要去考華中師範大學現當代漢語文學專業博士,居然一考就中。通過這件事曾本之更加認為曾小安遇事拿得起放得下,心理素質極好,各方麵承受能力超強。這突如其來的脆弱反應,反而讓曾本之不知如何是好。也是女兒小時候在父親懷裏撒嬌慣了,曾本之很快就找到安慰曾小安的方式。他什麽也不說,隻是輕輕撫摸著曾小安的後背。正如曾小安上小學五年級那次,因為受到男同學的欺負哭得很傷心,曾本之摟著她的肩膀要她對同學寬容一點。沒想到女兒突然吼叫起來,說曾本之不該像老師那樣,那個男同學分明總是欺負女同學,卻要別人寬容他!曾本之愣了好久才說,第二天放學時,他去學校接曾小安,讓曾小安將那個男同學指出來,他替曾小安揍那個男同學一頓。曾小安當即笑起來,說哪有大人打小孩的。曾本之問她,寬容一點不行,懲罰一下也不行,還有什麽好辦法呢?曾小安要曾本之不要再想了,她說這些隻想好好撒撒嬌!女兒隻是需要父親的支撐,而非真的需要父親為女兒做什麽。


    哭了好一陣,曾小安才平靜下來。慢慢歸於平靜的曾小安,指著屋子裏的東西,一件一件地說給曾本之聽。哪些是她陪郝文章到商場買的,哪些是她送給郝文章的。輪到介紹雜物櫃裏的一隻砂罐時,曾本之主動說,這是從家裏拿來的,砂罐失蹤後,安靜總說是曾本之不小心打碎後偷偷扔掉了,沒想到是被曾小安連湯帶罐一起拿到這裏來了。曾小安最後才介紹平放在書櫃裏的那本書。


    曾小安將紅筆標記的那段文字念了一遍:“爸爸不要生氣,郝文章幾次同我說,你的那個失蠟**斷太牽強,是憑空想象,沒有實物支持!”


    “你是不是一直在支持他的觀點?”曾本之盯著曾小安問。


    “也不全是,我隻是支持他的精神。我不喜歡男人像條狗隻會跟在主人後麵汪汪叫!”


    “說實話,我也不喜歡像鼻屎一樣的男人。”


    “你再發個話,讓他們將這間辦公室給郝文章留著,別給萬乙用!”


    “我想好了,如果郝文章能回楚學院,就將我的‘楚弓楚得’給他用。”


    “爸爸,我可是將你說的話都當成聖旨!”


    “但有個前提,他不是說失蠟法沒有實物支持嗎?他必須用實物來支持曾侯乙尊盤不是用失蠟法鑄造的論斷。”


    曾小安上前一步,緊緊摟住曾本之:“我一直在郝文章麵前解釋,爸爸絕對不是老頑固。爸爸沒有支持郝文章,一定有不能支持的理由。我會再與郝文章說,爸爸現在支持郝文章,一定有必須支持的理由。”


    曾本之以為曾小安說完這些之後,就會鬆手,想不到她的雙臂摟得更有力了。


    “爸爸,你也要支持女兒!”


    “那是必然的!這是我十二級台風也吹不倒的優良傳統!”


    “那好,我現在正式坦白,八年前我就是在這張床上懷孕的!”


    “誰?郝文章那小子嗎?早曉得是這樣我會宰了他!”


    “他明白,他說過你一定會宰了他!”


    “即便沒有宰了他,也要讓他嚐嚐我的老拳!”


    “他也曉得,你會痛打他一頓的。是我告訴他,隻要是我的孩子,你都高興當外公!”


    “你說的是楚楚?楚楚是在這兒懷上的?”


    “是的。我們當時就商量,如果我懷孕了,孩子就取名叫楚楚!”


    “鄭雄曉得嗎?”


    “結婚之前我就告訴他了。”


    “他怎麽沒有殺了你?”


    “不會的。他娶的是你。我隻是他的一個借口。”


    曾本之忍了半天終於還是罵了一句:“鼻屎!”


    曾小安動了惻隱之心:“鄭雄也不容易,八年來他沒碰我一下,也沒說過我一句重話,一個大男人要做到這些挺難的。”


    “你不懂!前些時的報紙上披露了一個貪官的名言:生進中南海,死入八寶山!看到這句話我才明白!”


    “我真的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研究青銅重器隻是他向上的台階,他的理想應當從水果湖到新華門再到中南海!”


    “你說中南海我就懂了!”


    曾本之提醒曾小安,鄭雄出差回來之後,可能會有一係列事情發生,他要曾小安往後說話做事謹慎一些。曾小安不以為然,八年來,凡事她都沒讓過鄭雄半分,這時候如若在鄭雄麵前表現得三分客氣七分謙讓,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曾本之堅持要她在家裏做些性格上的改變,眼看郝文章就要出獄,曾小安對鄭雄的態度有所緩和才符合人之常情。如此變化一下,也可以分散一下鄭雄的注意力,免得鄭雄死盯著曾本之,讓他沒有整塊時間來做他想做的事情。


    曾小安勉強答應之後,曾本之便拉著她離開這間曾經是郝文章的、現在由萬乙辦公用的“楚乙越鳧”室。中途曾小安去衛生間洗了一把冷水臉,回到馬躍之的辦公室時,柳琴還是看出曾小安哭泣過。


    柳琴一把拉過自己的閨蜜,故意在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上盯著曾小安看,一邊看一邊說:“女人最幸福的時候不是被老公寵愛,而是可以在父親懷裏哭得像隻小貓。”


    馬躍之接著說:“聽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在外麵找個幹爹呀?”


    柳琴伸長了腳,本想輕輕踢馬躍之一下,沒想到判斷有誤,將挨著馬躍之的萬乙踢著了。萬乙還像先前那樣隻顧想自己的心事,冷不防挨了一腳,雖然一點也不疼,卻著實嚇了一下。萬乙傻傻地站起來,正不知如何是好,曾小安伸手將他拉到一旁。


    曾小安說:“你不要挨人家老公太近!人家是養蜂學會的,一天到晚學習蜜蜂精神。大白天哪怕是牛糞花上的蜜也要捂著鼻子往家裏搬,隻要天一黑,這傻大粗的搬運工就變成酸醋纏綿的小妖精,除了自己誰也別想挨近蜂王一步。”


    趁大家還在說笑,曾本之拿出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先讓馬躍之看。這半塊巴掌大小的東西一出現,屋子裏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馬躍之看了足足五分鍾後,才轉給萬乙。


    馬躍之還在看時,萬乙的雙手就開始抖動,奇怪的是,一旦拿到那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萬乙的雙手反而不抖了。不僅手不抖,先前無論說話和不說話都在哆嗦的嘴唇也不再哆嗦了。旁邊的人看得很清楚,萬乙的眼睛就像茶幾上的變光台燈,按一下調光開關,燈泡照明度就加大幾分。萬乙盯著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時,眼皮每眨一下,眼睛就要大一圈,目光也隨著變得更加銳利。等到他不知從哪裏變出一隻放大鏡後,那樣子就變得有些沒完沒了。


    柳琴有些耐不住寂寞,開始與曾小安說起悄悄話。又過了一會兒,曾本之和馬躍之不約而同地站起來,片刻之後,他倆又開始往走廊上走。走廊不長,他倆用了仿佛很長的時間才走到“楚璧隋珍”門前,這裏已是走廊的盡頭了,他倆都沒有轉身,並肩站在窗前。隔著許多燈光倒影的東湖,對岸的珞珈山像一個鬱鬱寡歡的***在夜幕中,山下的環湖馬路上,一串串螢火蟲樣的東西是亮著大燈的汽車。


    馬躍之終於開口說:“郝嘉被隔離審查的前一天晚上,我陪他站在這裏看珞珈山,他要我將去長江大橋靜坐的責任全推給他,我沒答應,還說好漢做事好漢當!當時他說,如果都是好漢,豈不是要天下大亂。我以為他在開玩笑,沒想到後來他就跳樓了。”


    曾本之沒有覺得這時候提起郝嘉有什麽不對,他說:“郝嘉也叫了我,但那天晚上曾小安高燒到四十度,我和安靜都在醫院裏待著,第二天早上從醫院趕過來時,正好看到郝嘉從六樓飛下來。”


    馬躍之長歎一聲:“郝嘉救了我!救你的人是曾小安。”


    曾本之用手摸了摸“楚璧隋珍”門牌:“那天晚上他叫你來有別的事嗎?”


    馬躍之說:“沒有。起碼那時候我覺得沒有。隻是奇怪他沒讓我進屋,就站在這裏說話,而且一直在說你。”


    曾本之說:“怎麽以前你從未提起?”


    馬躍之說:“隻是覺得沒必要。因為郝嘉說的全是好話,從你倆第一時間趕到曾侯乙大墓現場,到你主持仿製曾侯乙編鍾,一句難聽的話也沒有。還說將來曾侯乙尊盤的一係列問題還得靠你來完成。之前我隱約聽說郝嘉在暗中發力,要攻克曾侯乙尊盤的仿製難題,聽他那樣說還當是你倆之間的客套。”


    曾本之說:“這不對!郝嘉這樣說話一定有問題!”


    馬躍之說:“郝嘉死後好久,我才意識到他說這些話是有目的的,有可能還有某種隻有你倆心知肚明的隱情!”


    曾本之說:“你早一點說就好了。不過現在說還不晚。”


    馬躍之說:“我以為你都曉得。郝嘉死後,專案組找我談話時,我全都說了。那一陣,楚學院的人隻有你這個副院長被專案組所信任,沒想到也是有條件的。”


    曾本之說:“專案組本來想要我看材料,是我不願意看。我故意將辭去副院長之職的報告草稿放在辦公桌上,他們肯定偷偷看過,所以才沒有再勉強我。如果我真的辭職不幹,就算他們將派出所的戶籍警察叫來幫忙,也搞不清楚楚學院的情況。”


    馬躍之說:“說句不該我說的話,我總覺得郝嘉的死,至少有一半原因是與曾侯乙尊盤有關。那天晚上,臨走時,郝嘉突然對我說青銅重器都有瑞氣,但是就連國內最大的後母戊鼎、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整套九鼎八簋都比不過曾侯乙尊盤。他親眼見過有紫氣金光從曾侯乙尊盤中冒出來。”


    曾本之說:“郝嘉說的是實話,我也見過。曾侯乙尊盤出土時很濕,我們把它放在桌上差不多快陰幹時,郝嘉一不小心弄破手指,滴了幾滴血在上麵,頓時冒出一股紫氣。那是一九七八年,意識形態還是‘極左’那一套,大家都不敢說,更不敢寫進考古報告中!”


    馬躍之說:“果真這樣我就能理解了。郝嘉還說下次博物館送曾侯乙尊盤來此年檢時,要我替他將那個破爛玩意兒扔到窗外去,管他什麽真理不真理,詭辯不詭辯,全都摔個粉身碎骨。我還以為他是開玩笑,就對他說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賊!郝嘉聽後就指著走廊讓我離開。”


    曾本之說:“郝嘉從六樓跳下來時,還有最後一口氣,我聽見他說,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原來是重複你說過的話。”


    馬躍之喃喃地說:“愛恨全是機緣,凡事都有因果!所以郝嘉死了二十幾年,還記著要給你寫信。你看看,無論卿本佳人,拯之承啟;還是奈何做賊,天問二五,說起來都能成立,都是意味深長。”


    曾本之沒有想到看似互不相幹的兩件事,竟然被馬躍之糅合到一起:“躍之兄真有你的,難怪郝嘉要與你作最後長談。你和郝嘉的意思是,曾侯乙尊盤的事我必須管一管了?”


    馬躍之攤開雙手說:“曾侯乙尊盤的事我隻懂一星半點,不過從千頭萬緒來看,無論如何你都脫不了幹係。所謂解鈴還得係鈴人,郝嘉不在人世,過去曾侯乙尊盤的事都是你說了算。就說剛才你拿出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給我們看,是什麽意思呢?你不開口,我們說得再多也不過是連鼻屎都不如的廢話。”


    走廊另一頭突然傳來萬乙的叫喊聲:“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青銅時代中國的失蠟法去了哪兒?”


    夜裏的六樓更加寂靜,讓萬乙的喊叫聲顯得像是山崩地裂。


    曾本之和馬躍之快步回到“楚才晉用”室,萬乙還在那裏煩躁地蹦跳。柳琴被嚇著了,反而將半個身子藏在曾小安身後。曾小安也很緊張,但她還是衝著萬乙要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嘴裏還數落萬乙,連一塊青銅殘片都看不懂,還敢號稱博士。


    見到曾本之,萬乙愣了一下,那忽忽而狂的勁頭隨之消失了:“曾老師,中國青銅時代真的沒有失蠟法嗎?”


    曾本之平靜地反問:“這是學術問題,你幹嗎如此激動?”


    萬乙幾乎在哭了:“請您再告訴我一次吧,中國的青銅時代到底有沒有失蠟法?”


    曾本之果斷而輕鬆地說了兩個字:“沒有!”


    一顆眼淚從萬乙的左臉上緩緩滑過:“曾老師,您真的想否定自己嗎?”


    曾本之搖著頭說:“我隻是遵循青銅重器隻與君子相伴的古訓。作為研究者如果不遵循古訓,青銅重器就會變成懸在頭上的利劍!”


    曾本之仰天說完這番話後,萬乙已是淚流滿麵。


    作為青銅重器研究方向的博士,萬乙甚至比曾本之本人還清楚,在青銅學界達成任何一種共識的難度,不亞於春秋戰國時期楚對吳的征伐。而對一種共識的否定,無異於秦對楚的吞並。在考古專業中求學近十年,萬乙見過太多人不惜以終生作為代價,試圖讓青銅重器學界接納自己的學說。也見過太多的人不惜以血肉為力量,抵抗青銅重器學界眾口一詞的否定。哪怕是一九三九年出土於安陽的司母戊鼎,後來被證明“司”是“後”的誤讀,而應當稱為後母戊鼎,除了中國曆史博物館所展出的實物說明中做了改變,其餘所有有過相關論著的人,都不肯在重版論著或者新的著作中有所變更。曾本之的判斷一旦被公開,可以想到的後果,首先是自身學術高度的崩塌,就像一九九八年夏天簰洲垸長江大堤的潰口,區區一個小小的管湧便造成萬劫不複。其次是青銅重器同行們的憤怒,那些已經將自身高度與中國青銅時代輝煌高度緊密相連的同行,絕無可能接受曾侯乙尊盤不是用失蠟法工藝製造而成的觀點,這樣的否定太事關重大了。


    萬乙顧不上擦去眼淚,捧著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用放大鏡對準各個部位,一一指出,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蟠虺紋飾,哪些是範縫,哪些是焊痕,哪些是澆口,這些痕跡的出現,是範鑄工藝中先進行分型鑄造,待設計好的分型全部鑄造好以後,再進行鑄後組裝的典型方法。


    這時候的萬乙,臉上的淚水已經幹了,隻有眉眼間還留著一些詫異。


    昨天聽曾本之像是無意地說出青銅時代中國的鑄造工藝中沒有失蠟法後,萬乙想起曾經有過的疑問,並在互聯網上再次細讀了那個名叫易品梅的副研究員所寫“曾侯乙尊盤是失蠟法所不能完成的”論文,直到見到這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他心裏才豁然開朗。去南京大學讀博士之前,萬乙曾專門到省博物館觀看曾侯乙尊盤,此後幾年一直讓他難以釋懷的是,以曾侯乙尊盤上的透空蟠虺紋形狀之繁縟瑰麗,如果真是整體采用失蠟法澆鑄,隻要有一處小小的失誤,整件重器就會報廢。因為,想讓在流淌過程中快速冷卻的青銅熔液,流經那些彎彎曲曲卻隻有不超過五毫米直徑的模型,不產生氣泡、空洞與堵塞,分明是不可能的。曾本之隻說過在理論上這是可能的,支持他的那些人卻進一步說,在某某分之一的概率下,經過多次反複,總會出現完美無缺的奇跡。這正是曾侯乙尊盤成為千古奇跡的原因所在。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生事物,其出現隻是仰仗一時的運氣,這顯然是有違科學進步常識。相反,眼前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卻是科學進步常識的很好範例。將曾侯乙尊盤上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分解成若幹小塊,將每個小塊上的蟠虺紋按一條或者兩條為單位進行再分解,直到分解成盡可能簡單的形狀後,才製模、製範,並進行澆鑄。如此,即便有某些甚至是成批的小件鑄成品成為廢品,隻要挑選出完好無缺的鑄成品,就不會對後來整件重器造成損壞。隨後的工藝完全相反,隻需將最小的分解單位,選最好的鑄成品,用插接、鉚接、焊接和鑄接等方法,依次進行鑄後組裝,就能完完全全地排除不合格的組件,最終造出完美無缺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整體和整個曾侯乙尊盤。


    說完這些,萬乙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至於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來曆,曾小安先將華姐以這件看上去沒有多大用處的破銅爛鐵相贈的經過說了,曾本之接著將華姐突然失蹤,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的突然出現,自己在省博物館遇上的那個乘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專門參觀青銅重器的披肩長發男人等簡略地說了一遍。


    說完這些,曾本之心裏突然像堵上一塊石頭。


    萬乙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急切地表示自己曾經在黃鸝路上遇見過這輛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曾小安隨後也說自己開車時,在這一帶多次碰到過這輛掛北京車牌的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在武漢三鎮,這種越野車遠比奔馳和寶馬車打眼,看上一次就能記住。


    在曾本之的沉默中,萬乙興致勃勃地將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分析給大家聽。


    在萬乙看來,這塊透空蟠虺紋青銅殘片的鑄造時間也就二三十年,殘片上沒有任何泥土痕跡,反而能夠清楚地看見殘留在各個角落裏的少量型砂。此外,殘片上因為氧化或者腐蝕產生的銅鏽也很少,由此可以表明,殘片是在條件較好的室內環境下保存至今的。如果是在野外,又沒有掩埋在泥土之中,這不到半個巴掌大的殘片,早已腐蝕得麵目全非了。無論是從理論上,還是從實物上,這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出現,已經顛覆或打破了既往關於曾侯乙尊盤不可仿製的神話。


    萬乙說:“如果猜測得更大膽一點,或許已經有人將曾侯乙尊盤複製出來了,隻是出於某種原因需要秘而不宣!”


    屋裏沒有第二個聲音,大家都在聽萬乙說話。


    說到最後,萬乙難免有些沮喪。青銅工藝問題他剛剛有所明白,忽然發現還有比青銅工藝更難弄明白的現實難題:即便是按照青銅大盜們的規矩,越是稀有之物越要做得不留任何蛛絲馬跡,果真有人成功仿製出曾侯乙尊盤,就應當將鑄造過程所用到的物品全部銷毀,能砸成粉的一定要砸成粉,然後才能撒進糞坑;砸不成粉的青銅殘渣則要重新回爐,熔化成普普通通的原始銅材。隻有那些不上斤不上兩的青銅毛賊,才會將剛剛學會的招式反複使用,或是做幾十件青銅鏡,或是做幾十件青銅劍,拿到一些剛開辟的旅遊景區兜售,用不了幾天就會被人識破。像這種能夠仿製透空蟠虺紋飾附件的人不但是青銅大盜,而且一定是此中骨灰級人物。從青銅毛賊修煉到骨灰級青銅大盜,不可能一時一事就能造就。既然經過了太多艱險,就不可能不懂得本行本業中的規矩。更不可能在仿製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曾侯乙尊盤時,將一塊完整的相關殘片托人轉交給曾本之這樣的權威專家,這已經不是故意留下破綻了,如果不是出於某種原因留下一條破解的線索,那就隻能理解為作為青銅大盜的另一方,公開向以曾本之為代表的青銅學者這一方下戰書!


    最後這句話,又讓萬乙熱血沸騰起來。


    回過頭來再看曾本之,那樣子比剛才又憂鬱了許多。


    經過一陣必要的沉默,大家似乎了解到曾本之忽然變得憂鬱的原因。幾個人互相看了看後,馬躍之像是得到大家的授權,再次提起“解鈴還得係鈴人”,他說一整天大家都在看萬乙的臉色,卻不知萬乙心上的愁苦之鈴是誰係下的,本之兄站出來解了這鈴,才讓大家知道係鈴人是何方神聖。在別人心上係個鈴容易,解開係在別人心上的鈴也不難。難的是解開自己係在自己心上的那隻鈴。曾本之這輩子在自己心上係的最大的鈴,正是那國寶級的青銅重器曾侯乙尊盤,他說是用失蠟法鑄造的,別人就將失蠟法寫進青銅史,寫進教科書,一傳十、十傳百地將失蠟法一步一步地宣傳為偉大的青銅時代的偉大發明。昨天在沙海家裏,曾本之有意借三山紋鏡和水波紋鏡,在萬乙麵前放出漢代以前沒有失蠟法之說,沙海和沙璐不知其中奧秘,這看似隨口說的話,卻將萬乙嚇壞了!僅僅是萬乙的反應就能表明,這麽大的鈴係上不易,解開更難!


    馬躍之說,直到現在他才明白,曾本之將大家弄來是為了開新聞發布會,宣布自己在青銅重器方麵的最新研究成果。這話聽上去像是開玩笑,但也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以曾本之在青銅重器學界一言九鼎的地位,青銅時代中國的製造工藝中不存在失蠟法的判斷一旦公開,其效果簡直就是學術大屠殺。所傷及的不僅是眾多同行同道,連研究絲綢與漆器的人都會被波及,未來是被腰斬,還是五馬分屍,甚至被口水淹死現在都不得而知。作為曾本之的同事兼老朋友,馬躍之很佩服,廉頗老矣,還有勇氣與力量否定自己用畢生付出所取得的成果,這一點並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馬躍之要在座的各位,先不要將今晚的事說出去,特別是萬乙,不僅不要往外說,還要身體力行,按照自己對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理解,盡可能自己動手進行透空蟠虺紋飾附件局部的仿製,到時候再用實物來說話。


    曾本之搖搖頭後終於開口表示,他不同意馬躍之的判斷,他相信在事實麵前,同仁們都會有所認同的,畢竟個人榮辱事小,曆史真相事大,即便權傾一時,不使真相大白,等到四腳朝天無力左右世事了,反而會弄得遺臭萬年。


    曾本之說:“別人可以不說,萬乙是一定要說的,而且要與易品梅說。說的時候講點策略,就說是私下討論時我說過中國的青銅時代沒有失蠟法工藝,但不要說已經有人仿製出透空蟠虺紋飾附件了。”


    曾小安不同意:“你不要將萬乙弄得像郝文章那樣,讓別人以為他是個出賣恩師的‘二五仔’!”


    柳琴馬上勸曾小安:“此一時,彼一時,你爸想必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這樣安排的。而且我還是堅持早先的觀點,你爸和郝文章,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曾本之長歎一聲:“郝文章可能是黃蓋,我卻不是周瑜。有些事隻有等郝文章出來後,大家見了麵才能說清楚。不過,眼下我確實不想將事情弄得太大。萬乙,你要記住我的話,這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事,哪怕是在沙璐麵前也不能說。剛才躍之兄要你馬上學著仿製,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這東西本來就是仿製品,將它拿在手裏誰看了都得服氣。剛才與躍之兄在走廊上說話時,我就在設想,希望將來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將它公之於世!”


    夜已經很深了,安靜發來三條短信,又打過兩次電話,催他們回家休息。


    從馬躍之的辦公室出來,走到電梯門前,曾本之讓其餘三人先下去,自己還要和馬躍之單獨說幾句話。


    電梯下去後,曾本之用勉強讓人聽清的聲音說:“我要是再不說實話就對不起躍之兄,我有種預感,那個老省長拚著老命成立什麽青銅重器學會,一定還有別的目的。他勢力強大可以漫天撒網撈大魚,我們是人老體衰隻能放長線看看能不能碰運氣從他的網裏釣起什麽魚。”


    馬躍之點點頭說:“我也實話實說,一聽到你提起這個人,我就感到有股邪氣撲麵而來。有些人長得像鼻屎,還想著瑞氣環繞,所以,鄭雄這種人才有市場,一句當代的楚莊王,就將人家說得心花怒放!那些我們不曉得的善於裝神弄鬼投其所好的鼻屎大師,真不知被人家寵到何種程度。所以呀,我替你想過,這青銅重器中,如果有人想明目張膽地在家裏弄一套九鼎八簋,那是明擺著找死。想不讓人知道,既低調不張揚又不缺少瑞氣的就隻有曾侯乙尊盤了!”


    曾本之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什麽青銅重器學會,那是鼻屎學會!真正的目標一定是曾侯乙尊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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