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綿地,一片竹林。


    十幾快馬疾馳而過,卷起漫天的竹葉,為首馬背上的男子頭戴鬥笠,腳蹬布鞋,身著一襲粗製灰衣,腰間所挎為大寬刃障刀,胸前斜係著一個黑漆長方的木盒子。


    五官端正,神色冷酷,不發一語,身後十幾騎默然隨之。


    半個時辰後,一行人疾出竹林,前方是一片原野,隱隱可見大隊人馬,年輕男子勒馬觀察,之後雙腿重重的夾了夾馬肚,快馬鐵蹄飛踏,十幾騎奔入茫茫大雪之中。


    及近,車轔馬蕭,馬步陣整,從容虎帳中,旌旗蔽空,官牌上書劍南行台、總督兩川與四麵行營軍務兼糧餉、劍綿遂普等州處置觀察等使、西川節度使、使持節成都等字樣。


    視此情景,男子拍馬而起,奔跑百步後兩個鷂子翻身,然後輕輕的落在隊伍前麵,深吸一口氣,俊秀男子利落躬身抱手,高聲呼道:“啟稟相國,裴進複命歸來!”


    風雪漫天,唯聞朔風呼嘯,旌旗獵獵。


    “如此,大事可成。”


    裴進聞言再拜道:“相國英明!”


    數千馬步將士亦不約而同附和道:“相國英明!”


    曹魏代漢後,改相國為司徒,後期,議封司馬懿為丞相,辭讓,又議封相國,再辭,其子司馬師也辭讓相國,司馬昭為晉公時,兼任相國,與曹操任魏公兼丞相仿。


    南北朝時,權臣擔此職,隋唐後,多作對實權宰相的尊稱。


    將士聲停後,裴進又道:“末將已將相國命令送抵崔相公,西麵行營諸軍均已入川,崔相公已命均州刺史馮行襲與商州刺史呂燁攻唐興,不日可率北上圍梓州,又在通泉見得韓全誨與杜弘徽,威遠鎮南二軍正進兵射洪,十天之內即可與西麵行營會師梓州。”


    劉崇望沉吟稍許,問道:“崔胤還有何話?”


    裴進回道:“隻說還想入朝為聖人盡忠,除此別無他話。”


    “好,辛苦了。”


    聽到這淡淡一聲慰問,裴進眼中閃過喜色一閃而過,又深深拜道:“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為國效力,為聖人戰,裴進不苦,願赴梓州殺賊,請相國示下!”


    “爾滿門忠烈,止今隻剩你一人……”


    “自入蜀中,進無所懼也,死去何所道,馬革裹屍還葬耳。”


    “給你三百虎豹騎,沿途偵察捕殺西川斥候。”


    裴進緊握佩刀,血氣翻騰,轟然應道:“末將遵命!”


    說罷身形一閃,幾個箭步衝到馬邊,捉住韁繩翻到馬背,直往南奔去,其後又有十二裴家子弟飛奔跟去,之後再有三百禦馬監虎豹營騎兵跟上,一行人迅速消失在風雪中。


    風一更,雪一更。


    劉崇望深邃而堅定的眼中激蕩著壯誌雄心,就讓我再守護這奄奄一息的大唐十年吧,但願有一天,所有賊藩都會像這大雪一樣,肆虐後化為融水,四海八荒乾元歸一。


    定初元年十一月二十一,奉命往鹽泉解救楊守亮的李忠國率部抵達鹽泉,李簡、華洪、王宗侃大驚,雙方立場分明,此刻不須多言,隻有你死我活的搏命,西川軍隻得迎戰。


    天威軍皆為久經沙場的老兵,其中還有不少胡人,先後戰黃巢、反攻長安、火拚李昌符、擊潰神策軍、討李茂貞,功勳卓著,部隊風氣極為殘暴,攻城略地後多屠城作為報複。


    時與李昌符火拚,天威軍大略鳳翔,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等到一拳打死瘋牛的猛夫李忠國上任,這群狼滅才安分了下來。


    當天中午,李忠國下令全軍飽食,下午未時二刻,天威軍營聲角大作,對西川軍發起了進攻,李簡、華洪、王宗侃也布好了陣形,望著鋪天蓋地湧來的官軍,蜀兵麵麵相覷。


    蜀軍為對方氣勢所懾,不少新兵緊張的哭了出來。


    兩軍排山倒海般撞到了一起,若隆隆沉雷響徹山穀,如東海怒濤撲擊崖山,刀劍飛舞,矛槍反光,鋪天蓋地的箭雨如蝗蟲過境,喊殺嘶吼聲使山河顫抖。


    猙獰的麵孔,嘶吼的聲音,帶血的刀劍,痛苦的嚎叫,煙塵彌漫,原野上死屍伏地,濃濃的血腥充斥在冷風中,令人作嘔,忽然官軍兩側黃旗招展,殺出數十隊騎兵。


    定睛一看,原是李忠國率親兵掩殺過來了。


    李忠國乘高頭大馬,青銅鬼胄覆麵,腰佩寬刃大障,執三尖雙刃畫杆方天戟,領五百騎入陣,所過之處人仰馬翻,李忠國獨殺蜀軍二百人,身亦被十餘創,坐騎赤烏被斬。


    馬兒悲鳴,重重癱倒在地。


    大馬名赤烏,李忠國常騎,當下悲痛至於嚎哭。


    馬兒亦滾出兩行熱淚,人馬相對泣涕,不久,坐騎赤烏陣亡。


    李忠國對天痛哭,乃自持戟與蜀軍短兵怒戰,蜀軍小校許季欲射之,李忠國瞋目暴叱之,許季目不敢視,手不敢發,縮身還入陣中,不敢複出,李簡驚怒道:“此何人也?”


    王宗侃道:“趙人胡弘立,先是複恭假子楊守立,今為上侄婿李忠國。”


    李簡大驚,與華洪對視一眼,二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忌憚。


    “傳命,有斬李忠國者,賞絹一千匹!”


    李簡調集弓弩與持盾重步圍殺李忠國,李忠國暴喝道:“蜀賊敢爾!”


    蜀兵為之震懾,相視不敢上前。


    華洪不堪受辱,飛馬與之戰,大叫道:“三姓家奴猖狂,許人華洪來也!”


    這華洪是當年與王建誓言富貴的許州八遊兒之一,素來凶悍善戰,前年入關投奔王建,先後隨王建下閬州,敗漢州,取鹿頭關,圍攻成都府,為王建奪蜀立下了汗馬功勞。


    李忠國見了,棄了身前蜀兵,回頭道:“許州華洪,那是個甚麽畜牲?”


    “是你祖宗!”


    華洪咬牙切齒,持矛與李忠國戰,不到十合,李忠國畫戟橫掃,掃到華洪胯下坐騎,千斤健壯戰馬受此重擊,頓時仰天悲鳴,跌跌撞撞連退七步,眼耳口鼻同時來血。


    未幾,坐騎斃命。


    李忠國戰甲染血,鬼胄可憎,執戟持刀掃視全場,目光所至竟無人敢與之對視,天威軍為之精神大振,嗷嗷叫著向前推進,李簡目瞪口呆,蜀軍的士氣開始動搖起來。


    華洪從地上爬起來,率親兵嘶吼著與李忠國拚命。


    雙方相遇,兵對兵,將對將,長矛對畫戟。


    及近,二人齊齊跳將起來,華洪和李忠國在空中相遇!


    目光對視,這是兩個互不相識的武人,但有著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殺了對方,錯身瞬間,金戈相擊,火花四濺,隻聽得當的一聲巨響,眾兵舉目望去,隻見華洪口中噴血,整個人如稻草般飛出,最後撲通一聲砸在雪地裏,蜀兵皆是目瞪口呆,恐懼感充斥全身。


    僅僅隻是一個回合,自家主將就被挑落馬下!


    李簡再也坐不住了,急令十六列解救,王宗侃也命張從等四校去攻,二十人圍殺李忠國,戰到百合,戰不倒李忠國,反倒被李忠國殺傷六人,三顆人頭叫李忠國搗成碎渣。


    王宗侃咬了咬牙,刺斜裏也飛馬去助戰。


    十幾西川將校圍住李忠國,轉燈兒般廝殺,各路人馬都看得呆了。


    黃元彰見李忠國受困,立令左使武成策、捉生江陵、刀斧兵馬董承彥解圍,武成策張弓射中王宗侃部下列校張從,張從傷,急還軍中,武成策縱馬追擊,大呼生擒王宗侃。


    李忠國發冠被打飛,一頭長發隨風淩亂起舞,但臉上護麵鬼胄還在,雖然氣力已不支,但他還是死戰不退,步行與西川將校短兵鏖戰,獨自再劈殺蜀軍將校近百人。


    鬼麵隱藏真實容貌,用另一副麵孔在戰場上孤軍奮戰,為何寧,為聖人,為兩個女兒,為何寧給他生下的兒子,後來這個詞詮釋了一切不想改變卻又麵目全非的事,懷愛若竊賊。


    短短的一個時辰,三萬西川軍陣亡近六千,傷者不可統計,西川士兵的屍體鋪陳雪地,不少人奮力掙紮,想再次站起來,但迎來的是天威軍無情的屠刀,嘶吼、哀嚎、悲呼、殘肢、融入積雪的溫血和不甘卻漸漸無力的軀體,構成了鹽泉這一幅幅慘烈的畫麵。


    同室操戈,何其不幸。


    是日下午申時末,從鹽泉城中出發的楊守亮趕到,楊守亮以江西嫡係牙軍為中軍,命牙將柳長暉與高信各統一萬鳳翔兵為左右軍,左中右齊進助天威軍圍殲西川反賊。


    望著鋪天蓋地的官軍,李簡感到窒息,不少西川兵開始潰逃。


    王建入主成都不到一年,這三萬西川軍有一半都是陳敬瑄舊部,王建對他們恩威並施隻能讓他們有一時之勇,無法讓他們死戰不退,李簡毫不猶豫的殺了一些逃兵,但卻無法止住他們潰逃的腳步,就連王宗侃也建議暫撤以存軍力,南下梓州與王建合兵堅守梓州。


    李簡開始見天威軍隻有萬人,便打算將其擊潰,然後趁勝攻打鹽泉,等掃蕩楊守亮部後,北上威脅梓潼與劍州,爭取切斷官軍糧道,這也是王建派李簡和華洪攻鹽泉的動機。


    但李簡萬萬沒想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李忠國居然敢對三倍於己的西川軍發起主動攻擊,也沒想到這個李忠國會有霸布勇猛,更完全沒想到天威軍如此驍勇善戰。


    見李簡猶豫,王宗侃道:“事不可再為,請李兵馬從速決斷!”


    合楊守亮所部,官軍兵力接近三萬,己方損失慘重,將士畏死,士氣不振,軍心動搖,望了望如山倒的潰兵,李簡很快決定道:“發旗令,各部自行突圍,往梓州!”


    軍令一下,蜀軍士氣徹底湮滅,將士四散逃命,但蜀軍也並非完全都是逃兵,一個叫王漢的虞候一刀劈了勸他逃跑的手下,舉刀大吼道:“大丈夫死則死矣,不可鼠犬流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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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而振臂一呼,迅速收攏了三四十個兵,但很快被衝上來的天威軍淹沒,望著遠遠縱馬馳來的李忠國,有蜀軍捉生使驚懼不已大喊道:“弟兄們快跑啊,李忠國又來了!”


    從這捉生使驚恐的語調當中,可見李忠國已有讓蜀軍聞風喪膽的威名了。


    “殺光蜀賊!”


    李忠國大喝,畫戟呼嘯而出,馬前一騎連人帶馬被他劈成兩半。


    附近蜀兵極度震怖,哭喊聲大作,眾兵作鳥獸散。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你死我活,殺得天昏地暗,神靈震怒,上萬條人命,一下午就沒了。


    定初元年冬月二十一,李忠國大破鹽泉,殺六千人,虜五千餘,生擒左廂兵馬使華洪,李簡和王宗侃聚萬餘潰兵亡梓州,天威鳳翔二軍銜尾追殺,野外伏屍近三十裏。


    偷雞不成蝕把米,王建在鹽泉一共損失了一萬四千人,更讓王建痛心的是,愛將華洪被官軍活捉,王宗侃也身受重傷,不得不臥床休養,還不算其他中下級將領和糧草輜重。


    蜀中富庶,陳敬瑄在時,西川擁兵超過十萬。


    曆史上龍紀元年的時候,王建大破眉州刺史山行章於新都,殺虜近兩萬,又敗彭州威戎節度使楊晟與山行章的五萬援軍,陳敬瑄又發兵七萬增援山行章,但最終還是大敗。


    王建入主成都後,接收了陳敬瑄的全部兵馬。


    此次與朝廷爭奪東川,王建共帶了六萬兵馬,經巴西與徐重質戰以及鹽泉一戰,他已經損失了兩萬四千人,如今隻剩三萬六,除去在遂州牽製崔胤的王宗滌及所部七千兵,王建手上隻剩二萬八千人,否則若是被官軍三麵圍堵,那敗亡之日就不遠了。


    不算南麵韓全誨、杜弘徽,不算西麵崔胤、劉居義、馮行襲、孫福安,僅是北麵行營,王建就得麵對禦馬虎豹營、陷陣營、北鬥五營、天威軍、隴右軍及近四萬神策軍。


    北麵行營匯集了官軍主力,文才武將不可勝數,劉崇望、張浚、鄭延昌、楊守亮、李忠國、蜀王、孫惟、李巨川、羅隱、武成策、黃元彰、江陵,而且不算宰相的幕僚們。


    “小小一個西川,來了三位宰相,天子真看得起我啊。”


    王建自嘲一笑,心緒陷入無邊無際的沮喪和憤懣之中,那股在無形中一直鎮壓自己的力量又回來了,它無處不在,總能洞悉自己的一切心思,並在關鍵時刻對自己沉重一擊。


    隻是這回,他終於知道了這股力量的掌控者是誰。


    那個人,叫李曄。


    “飛馬成都,發全軍來援梓州。”


    “遵命!”


    調來西川五萬人,再拉些壯丁,兵力勉強能湊到十萬。


    冬月二十四,北麵行營諸軍抵達梓州城外四十裏的方莊,方莊離東川首府梓州僅四十多裏地,


    原本在魏邑附近的山南節度使張威也在當天率兵到達方莊,至此聚兵接近十萬人。


    大軍安營整頓好後,張浚、鄭延昌、楊守亮、李保、張威、李巨川、羅隱、劉崇龜、韓正、張文蔚、馮宗問、楊涉、王瑰、劉過等文武前往中軍大營與劉崇望商討對策。


    眾文武到齊後,劉崇望特地讓人把裴進叫來。


    裴進得到了天子召見,又被天子點名派來他的幕府任職,所以劉崇望自然知道皇帝陛下的用意,為了給這個裴家子弟表現的機會,劉崇望才破例的把他叫過來出智獻策。


    行軍司馬劉崇龜首先說道:“據我調查匯總,王建府下分為五個派係,分別是舞陽八遊兒、利州係、陳氏兄弟舊部、幕府各佐、朝廷委西川諸流官,權勢不一,所得不同。”


    劉崇龜,字子長,鹹通六年進士,是劉崇望長兄,曾任起居舍人、禮兵二部員外,廣明元年春,宰相鄭從讜空降太原主持河東大局,奏請劉崇龜入幕府為度支判官。


    中和三年,僖宗召劉崇龜回朝,授兵部郎中,拜給事中。


    曆史上昭宗大順年間的時候,劉崇龜先後遷左散騎常侍、集賢殿學士、戶部侍郎、檢校戶部尚書,之後陸續出任廣州刺史、清海軍節度使、嶺南東道觀察處置使等要職。


    能被鄭從儻看上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左散騎常侍也是宰相。


    入川督師之前,劉崇望特意奏請組幕府,請求李曄任命戶部侍郎劉崇龜、工部侍郎韓正、考功員外郎張文蔚、比部郎中馮宗問、主客員外郎楊涉等中央文武出任他的僚官。


    李曄一一同意。


    劉崇望幕府陣容非常強大,時人稱之為二川小朝廷。


    入川以來,劉崇龜一直在做情報工作,所以今晚第一個開口。


    政績突出的元老發言,眾人自然都洗耳恭聽。


    劉崇龜把王建勢力分成了五個派係後,命隨從打開一個箱子,然後取出一摞卷宗遞給眾人傳看,這些卷宗是他在這些日子編纂的資料,基本囊括了西川文武的大概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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