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胖子本是出自好意說這話,但是那書生聽了卻不甚開心,抱怨道:“某非寒門,苦讀十五載,怎麽考不得進士,就算去考武學也當為上舍,你小覷了某,哼!”


    當今科舉開設明經、秀才、進士等科,含金量最高的是進士科,錄取名額稀少,參與者不但有公侯世家子弟,還有崛起的寒門子弟,另外還有人走後門擠占名額。


    競爭情況之烈,考取難度之高,比考清北複交浙還難。


    但天才哪個時代都有,元稹十五歲考中明經,韓愈二十四歲考中進士,劉禹錫二十一歲考中進士,柳宗元二十歲進士及第,武元衡之子武翊黃更是連中三元。


    這些人無疑是唐代的妖孽,放眼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史,有此輝煌的人並不多。


    隻要考中進士,名望、地位、富貴、權力等等就都有了高起點,故而雖然進士難考,但天下學子依然趨之若鶩,為之白頭的也不在少數。


    在正式考試之前,每個士子都覺得自己會是那少數幸運兒之一。


    不過在宰相李林甫執政後,進士科產生了一定變化,雖然難考,但隻是相對的說法,自此之後朝廷取進士並不糊名,也不像宋代彌錄謄封。


    才華是一方麵,門第名望也重要。


    故而公侯子弟往往容易很多,出自寒門的士子則尤其困難,朝廷也並未根據這一國情做出相應的調整,以至於釀成了長達四十年的牛李黨爭。


    憲宗時一次考試,舉人牛僧孺和李宗閔在考卷裏直言批評朝政,但主考官認為兩個人有報國之誌,於是就把他們推薦給了憲宗,但也引起了宰相李吉甫的注意。


    李吉甫查看了考卷,見這兩個狂生不但指點江山,還暗喻揭露他這個當朝宰相的短處,李吉甫心中非常不快,乃進讒言於憲宗,說這兩個家夥走後門。


    憲宗信以為真,對主考官從重處罰,牛僧孺和李宗閔也沒有受到任用。


    然而冊子都已經造了,牛僧孺和李宗閔都準備上任了,朝廷卻出爾反爾,以莫須有罪名冷落士子,朝野輿論一片嘩然,朝臣紛紛為牛僧孺等士子喊冤,聲討李吉甫,說其妒賢嫉能。


    麵對輿論壓力,李吉甫被迫下台。


    長慶元年,進士科考試又出了問題,李宗閔女婿蘇巢﹑元和名相裴度之子裴撰等人登第,但卷子答得不咋地,前宰相段文昌憤而舉報考官開後門,錄取是通關走人事。


    穆宗詢問李德裕、元稹、李紳三人,三人也說段文昌揭發是實情,考慮到憲宗朝的故事,穆宗並未輕易定性,派人組織對新科進士的複試﹐結果你猜怎麽著?


    原榜十四人﹐僅三人勉強及第!


    長安輿論嘩然,穆宗大怒,罷官下獄達數十人,所科士子盡數除去功名,以牛僧孺為首的寒門和以李吉甫之子李德裕為代表的官二代也自此開鬥。


    文宗抑鬱症駕崩後,牛黨和他們依靠的宦官所支持的繼承人未能繼位,而另一派宦官擁立了武宗﹐牛黨自此失勢,李德裕拜相,牛黨領袖牛僧孺和李宗閔均遭貶職流放,之後數年又被一再貶黜,李商隱也被牽連其中,仕途坎坷不已。


    宣宗即位後,李德裕罷相,大中元年,牛僧孺病故,三年,李德裕病故,二黨灰飛煙滅。


    牛李黨爭是中央內部的派係鬥爭,是政治腐敗的體現,表麵上看來,牛李黨爭是寒門與士族之間的權力鬥爭,但核心其實是對治國策略的爭論。


    焦點在於,一是如何合理改革科舉取仕,二是如何解決日趨嚴重的方鎮問題。


    回到原題,門第不用多說,名望就是看有多少貴人肯抬舉你。


    為了博取名望,唐代士子都會提前遊學長安,把自己的優秀作品集成一卷,投遞到朝廷重臣的府邸上,讓這些貴人名流欣賞,這便是行卷。


    一旦作品引起注意,獲得貴人的賞識引薦,那麽考試和仕途就坦蕩多了。


    白居易初到長安時,參上文壇領袖顧況,讀到《賦得古原草送別》中“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一句時,顧況大笑道:“有此佳作,居大何難!”


    在顧況的宣傳下,白居易的名字轟動長安。


    行卷求名成功的不少,但也屢遭敗績的,韓愈在駢文盛行的時候倡古文,三登權貴之門卻慘遭拒絕,進士足足考了四回才考上,由此可見行卷的重要性。


    大胖子見這書生發作,隻得用笑聲掩飾尷尬,書生沒與他見識,但茶肆眾客看到有人急了,也就無心再談,隻有茶肆老板賺翻了茶錢,笑容堆到了脖子上。


    李曄意興闌珊,讓高克禮結賬走人。


    出了茶肆,正考慮去處時,先前的大胖子也走了出來,望著人來人往,大胖子一個勁兒的歎氣,臉上的豪爽不見,隻剩愁容,似乎不知竟落何所。


    李曄記起了先前茶客對他的嘲笑,當下起心思詢問道:“那漢子,你甚麽來路?”


    大胖子扭頭打量李曄,見其妝容有儀,又帶著不少家丁,便客氣道:“某姓李名軒字溫玉,隴西人士,如假包換的神通公後人,公子也要學那老東西笑話某?”


    長得五大三粗,名字倒是溫爾文雅的,李曄打量一陣,含笑道:“你要真是神通公後人,本公子倒是能為你引薦一二,無非是求個皇糧吃,不難。”


    李軒一聽這話,頓時樂了,連忙拱手道:“太祖虎,孝祖亮,孝祖亮生神符、神通,神通祖生孝逸、道彥,貞觀九年,道彥祖兵敗,獲罪太宗,以宗室免死,流隴西。”


    見李軒如數家珍,李曄點點頭,示意其繼續講。


    李軒麵色一喜,接著說道:“道彥生益文、益澤、益安,益安生敬、敬生廣、廣生留,留生宣、合,合有二子,某為長,定為次,父親去年病逝河中,某便與弟來到了京城……”


    李曄手上沒有宗室族譜,不知其言真假,但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也信了大半。


    李道彥當年出征吐穀渾,大敗而歸,李世民大怒,要治其死罪,最後念在宗室的份上免了李道彥的死罪,將其流放到了隴西,李道彥雖然是李神通次子,但這一脈早已衰敗,到了李軒的這一輩已經淪落成布衣百姓。


    見李曄沉默,李軒躬身自薦道:“刀槍劍戟、戰陣兵法、拳腳棍棒,某無所不通,無所不精,若公子能代為陳情一二,某不勝感激涕零,拜謝了!”


    李曄笑道:“你宗室身份是真是假,本公子尚不得知,你若有心就去投神策軍,如你所言不虛,不久之後自有貴人抬舉你,當然,你也可以考武學。”


    見李曄神色鎮定,一臉篤定,李軒心中狂喜,暗道自己攀上高枝了。


    眼前這郎君必是權貴子弟無疑!


    “勞煩公子了,不知公子是哪個府上?”


    李軒滿臉堆笑,上前兩步拱手道:“還請公子留個來路,容某日後登門拜謝!”


    “我的來路,你問不得。”


    李曄淡淡一笑,不顧李軒驚愕的眼神,大步離開。


    出宮有兩個時辰了,再不回去,很有可能就讓人發現了,要是朝臣發現皇帝失蹤了,非得把長安城翻個底朝天不可,到時候就是雞飛狗跳了。


    匆匆趕回大明宮,見一切並無異常,李曄才放下了心。


    更衣完畢後,李曄駕臨長安殿,有些日子沒見過淑妃了,也不知道李廷衣在長安殿過的怎麽樣,書讀得怎麽樣了,淑妃有沒有為難她……


    “陛下!”


    何芳鶯迎了上來,一臉思念和歡喜。


    李曄這些日子政務繁忙,夫妻兩口子已經好幾天沒見麵了。


    “免禮,這些日子如何,廷衣怎麽樣了。”


    “她很是想家,半夜常常號哭,吵著要回太原,臣妾隻好陪著她睡……”


    李曄點點頭,走在案後坐下,吩咐道:“詔李廷衣來見朕,朕要考校她的功課。”


    何芳鶯把穿著宮裝的李廷衣帶了過來,在大明宮住了這麽久了,這個小姑娘已沒有當初那麽怕生,跟長安殿的閹人宮人打成一片,除了功課繁重和思鄉,她的日子倒也快樂。


    李廷衣躬身,按照宮人教的,朝李曄行禮道:“臣、臣妾……拜見陛下。”


    李曄抬手示意其起身,接著問道:“高祖實錄學的怎麽樣了?”


    為李曄威勢所懾,李廷衣咬唇不欲,沉默了一會兒才答道:“還可以,先生們在教。”


    “好,坐下,誦與朕聽。”


    李廷衣不敢違抗,乖乖坐下,雖是冬天,但額頭開始冒汗,想了一會兒後背誦道:“高祖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姓李氏,諱淵,其先隴西狄道人,涼武昭王暠七代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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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其卡殼,李曄提醒道:“暠生歆,歆生重耳,仕魏為弘農太守,繼續背,聲音大些。”


    “是。”


    李廷衣點點頭,俏臉緊張不安,接著背道:“暠生歆,歆生重耳,仕魏為弘農太守,重耳生熙,為金門鎮將,領豪傑鎮武川,因家焉。儀鳳中,追尊宣皇帝。熙生天錫,仕魏為幢主。大統中,贈司空。儀鳳中,追尊光皇帝。皇太祖諱虎,後、後魏左……”


    “皇祖諱虎,後魏左仆射,封隴西郡公。”


    李曄再次提示,心中已有幾分不快,但為了讓其安心,臉上還是保持著笑意。


    “皇祖諱虎,後魏左仆射,封隴西郡公,與周文帝及太保李弼、大司馬獨孤信等以功參佐命,為八柱國家,賜姓大野氏。周受禪,追封唐國公,諡曰襄。至隋文帝作相,還複本姓。”


    “武德初,追尊景皇帝,廟號太祖,陵曰永康。”


    “皇考諱昞,周安州總管、柱國大將軍、襲唐國公,諡曰仁,武德初,追尊元皇帝,廟號世祖,陵曰興寧……高、高祖……”


    背了不到一百個字,李廷衣又卡了殼。


    “高祖周天和元年生於長安,七歲襲唐國公,及長……”


    “及長,倜儻豁達,任性真率,寬仁容眾,無貴賤鹹得其歡心,隋受禪,補千牛備身,文帝獨孤皇後,高祖從母也,由是特見親愛,累轉譙、隴、岐三州刺史。”


    “有史世良者,善相人,謂高祖曰:‘公、公骨法非常,必為人主……願自愛,勿忘鄙言。’高祖頗以自負。大業初,為滎陽、樓煩二郡太守,征、征……為殿內少監”


    李曄麵色變冷,見其久久想不起來,又再三提醒道:“九年,高祖遷衛尉少卿,遼東之役,督運懷遠鎮,及楊玄感反,詔高祖馳驛鎮弘化郡,兼知關右諸軍事,高祖曆試中外,素樹恩德,及是結納豪傑,眾多款附,時煬帝多所猜忌,人懷疑懼。”


    李廷衣低著頭,小聲接道:“會、會……有詔,征高祖詣行在所,遇疾未謁,時甥王氏在後宮,帝問曰:‘汝舅何遲”王氏以疾對,帝曰:‘可得、得……死否?’高祖聞之益懼,因縱酒沉湎,納賄以混其跡焉。十一年,煬帝幸汾陽宮,命高祖……”


    “師次龍門,賊帥母端兒帥眾數千薄於城下,高祖從十餘騎擊之,所射七十發,皆應弦而倒,賊乃大潰,十二年,遷右驍衛將軍。”


    李曄再四提示,可這一回李廷衣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


    “一篇高祖實錄背了月餘還記不住,你在幹什麽?”


    李曄大怒,敲案暴喝道:“根本沒把朕放在眼裏,來人,拿木規與朕!”


    長安殿的宮人都嚇得不輕,齊齊跪倒在地,何芳鶯想要勸阻,卻是欲言又止。


    高克禮呈上木尺,李曄一把奪過,冷聲朝李廷衣道:“手伸出來,打二十。”


    李廷衣低著頭,雙眼通紅,雙眼淚光閃爍,不情不願的伸出了手。


    “啪!”


    李曄狠狠一板子打下去,李廷衣的右手登時變得通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啪!”


    “啪!”


    ……


    十板子下去,李廷衣已經哭成了淚人,李曄打一下,她身體就跟著抖一下。


    眼見李廷衣手都被打腫了,何芳鶯於心不忍,勸諫李曄道:“陛下,廷衣年幼,貪玩了一些,全因臣妾約束不力,請陛下懲罰臣妾,饒了廷衣這一回罷。”


    “三天後,朕再來檢查。”


    略施懲戒的意思達到了,又見何芳鶯求情,李曄不好駁了她的麵子,冷哼一聲放下木尺,留下要李廷衣小心些的威脅話後,帶著高克禮等人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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