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臉上的紗布已經拆掉了。他站在鏡子前端詳著嶄新的自己。他已經認不出鏡子中的自己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老孟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老孟被鏡子裏的自己驚呆了。他伸出手,摸著自己的臉,一顆顆的淚珠滾落下來。最後,他一把捂住臉,蹲在地上,痛哭了起來。老孟也不知道此時的自己是高興,還是難過,但他清楚,他這是在向以前的老孟做著最後的告別。


    臉上裹著紗布的老孟,親眼看見公安局的人走進了他居住的小區,挨家挨戶地進進出出。他甚至還在人群中看到了王偉,王偉站在院子裏,似乎在打量著他居住的這棟樓。他隱在窗簾的後麵,心怦怦地跳著。


    後來,他看見王偉帶著幾名公安人員,向自己居住的單元走過來。很快,他聽到了腳步聲,劈劈啪啪的腳步似乎就停在了門外。有人敲門,緊一陣慢一陣,每一串敲門聲都仿佛敲在老孟的心上。老孟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門他是不會開的,如果公安破門而入,那他隻能是束手就擒,這是天意!敲門聲響過一陣後,停了下來,有人在旁邊說:這戶新房還沒入住呢。


    又停了一會兒,腳步聲漸漸遠去了。老孟手捂著胸口,張大嘴,坐在地上拚命地喘息著。老孟知道自己又逃過了一劫!他知道公安局的人就是衝著自己來的,市裏的每一個角落恐怕也都在搜捕他。這時,他不由地想到了兒子。


    想著兒子,老孟的心就變得柔軟了起來,嗓子也有些發緊。躲在屋子裏的他,曾無數次地想到兒子。老婆離家後,孟星還小,經常吵著要找媽媽,剛開始他騙兒子,說媽媽出差了,過幾天就回來。兒子孟星就天天盯著桌上的台曆,台曆很快就被翻過去厚厚一疊了,孟星就又纏著他找媽媽。沒辦法,老孟就幹脆告訴孟星:隻要再翻完一本台曆,媽媽就該回來了。


    孟星似乎看到了希望,每天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翻台曆。隨著台曆被一頁頁翻過去,孟星也一天天長大了。長大了的孟星終於不再找媽媽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沒有媽媽的生活,眼裏的目光也開始變得堅硬起來。老孟看著,心裏就像被紮了一刀,那時,他隻能在心裏一遍遍地說:兒子,好兒子,爸爸一定要讓你幸福,讓你過上世界上最好的日子。


    從那時開始,老孟就讓孟星上最好的小學和中學,就是上大學,也要上山水市最好的大學。好在孟星也很爭氣,一切都天遂人願。老孟為了不讓孟星受委屈,還在學校附近租了公寓,請了小時工來料理兒子的起居,盡可能地讓兒子生活得舒適一些。


    以前沒有出事時,老孟每個星期都會去孟星那兒坐一坐,不管兒子在不在。他坐在公寓裏,這兒看看,那兒摸摸,心裏就感到踏實。書桌上擺著一張兒子的照片,孟星很酷地站在學校的操場上,插著腰,高大俊美。每次看到照片上的兒子,老孟的心裏就緩緩地湧出一股暖流,妥帖而溫暖。


    周末的時候,孟星有時會回家裏看看。老孟每一次都會婆婆媽媽地囉嗦著:兒子,今天想吃點兒什麽?


    孟星總是輕描淡寫地回答:隨便啦。


    老孟就帶著孟星打車去吃海鮮。他給孟星點一份海參,再點三兩個青菜。兒子吃得很香,老孟卻不吃,手裏端著一杯紅酒,半天抿上一口,笑眯眯、心滿意足地看著兒子。


    孟星畢竟大了,也懂事了,有幾次竟說:爸,以後就別出來吃了,在家隨便吃一點算了。你搞裝修,掙錢也不容易。


    老孟聽了,心裏酸得不行,也暖得不行。他伸出手,摸著兒子的頭,慢條斯理地說:兒子,沒事兒。爸都是土埋大半截的人了,掙錢就是給你花的。要是有一天,爸幹不動了,掙不到錢,爸就指望你了。


    孟星不說話,低著頭吃飯,眼裏早已經含了淚。


    這時的老孟是幸福的。


    那時,老孟就已經想好了自己的末日。幹他們這一行的都知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為此,他一直留著後手,在這行上也一直小心謹慎著,每年隻做一兩次生意,然後,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老孟靠販毒是掙了些錢,但這些錢他沒買房子,也沒置地。他覺得那都是些身外之物,如果有一天,自己掉進去了,這些東西都是沒收的對象,不管戶主寫著自己還是兒子,都沒有用。而寫別人的名字,他又如何能放心。於是,老孟就把一堆又一堆的錢換成了金條,一捆捆地搬回家裏。他在牆上挖了個洞,每次把金條藏進去後,他都會用水泥、石灰抹好,再刷上塗料,絲毫看不出破綻。老孟是搞裝修的,做這些事駕輕就熟。


    藏在牆裏的金條,他還沒打算和兒子說,覺得還沒到給兒子交底的時候。他不著急的原因是他現在還活著,隻要臨死前,把這個秘密告訴兒子就夠了。


    老孟雖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他仍希望自己平平安安地活著。有兒子,他的日子就有滋有味,有了奔頭。老孟曾暢想過,自己就是真的老了也沒啥了不起,那時的兒子也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孩子,那該是怎樣的幸福啊!而自己,即便是再老,仍然要努力地活著,直到生命的鍾擺停止的那一刻,他再向這個世界告別,向自己的親人告別,此生就再也沒有遺憾了。


    這是老孟的設想。事實上,設想永遠也沒有變化快。老孟這次就差點掉進去,好在死裏逃生,躲過了一劫。可躲過了初一,又躲得過十五嗎?


    站在鏡子前的老孟,慢慢止住了眼淚,他再次細細地打量著自己。他努力地回想以前的老孟,但眼前的老孟已是麵目全非。他小心地摸著自己的臉,從額頭再到下巴,他的手開始顫抖起來。終於,他的手垂了下來,張大嘴巴用力地喘息著。


    接著,他走到客廳裏。這麽多天來,他第一次這麽堂而皇之地站在這裏。忽然,他想起了什麽,趕緊把用過的紗布和剩下的藥品,統統收拾到洗手間裏。他用剪刀仔細地剪著那些東西,然後扔到馬桶裏衝走了,不留一點痕跡。


    做完這一切,老孟點了支煙,這是他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從容地吸煙。他要好好想一想,以後的路該怎麽走。


    忽明忽暗的煙頭,頗像老孟此時的心境。他知道,自己暫時是安全的,而下一步,他一定要從這裏走出去,離兒子越近越好。


    一個月後,老孟終於來到了大街上。


    老孟從屋子裏走出來,也是經過了一番準備。趁著夜色,他先在超市買了一身衣服,然後,又去了發廊,請師傅給自己設計了新的發型。


    走在街上的老孟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自己的公司一趟。出事一個多月以來,他幾乎和外界斷了音信,當然,也包括和兒子孟星的聯係。


    老孟的公司坐落在一條小街上,是一幢二層小樓,裝修公司的名字叫萬家平安裝飾公司。


    他站在街的對麵,猶豫地望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公司。沒出事之前,他每天第一個來到公司,打開所有的房間,他甚至親自把桌上的煙灰缸倒了,然後,給自己沏上一杯茶,點上香煙,仔細地翻看著每一份工期合同。這時候,公司的人才開始陸續走進來,他像迎接自己的孩子似的,衝每一位來上班的員工點頭致意。新的一天,就在這種輕鬆愉悅的氣氛中開始了。


    一個多月沒有邁進公司的大門了,老孟有些想念這裏。他站在公司門口,心裏就多了一種說不清的滋味。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邁動雙腿猶豫著走進去。這時,公司裏出來一個人,這人老孟認識,是設計師小劉。小劉三十多的樣子,已經來公司幾年了。他看到小劉,竟下意識地站住了,小劉差一點和他撞了個滿懷。小劉看了他一眼,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就匆匆地走了。


    他站在那裏,直到小劉消失才回過神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這才意識到小劉根本就沒有認出他來。他順手抻了抻衣角,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公司的大門。


    小柳看見老孟,走上前,熱情地招呼著:您好,歡迎您來到萬家平安裝飾公司。


    顯然,接待員小柳把他當成了普通的客人。他猶豫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小柳引導著老孟在會客區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很快,小柳就端上了一杯熱茶:先生,您請喝水。我可以幫您請一名設計師過來,請他和您做一下溝通。


    望著眼前熟悉的小柳,他的心裏動了一下。這是兩年前他招來的一名小姑娘。小柳不是學設計的,也不懂裝修,看小姑娘一副靈牙利齒的樣子,他就讓她做了接待員。公司裏有了接待員,檔次就顯得不一樣了,就連小柳剛才的那些問候語,也都是老孟要求的。老孟要求公司裏所有的員工,在對待客戶時都要像對待自己的家人一樣。從那以後,公司的生意漸漸多了起來,很多新客戶都是在老客戶的推薦下找上門來的。由此,老孟也體會到了口碑的重要性。


    老孟點點頭,衝小柳說:我想見一下你們公司的老板。


    小柳聽了,怔了一下,望著他停頓了兩三秒鍾,但很快就笑一笑說:你等一下。


    小柳轉身走進一間辦公室裏。很快,她就出來了,身後跟著老於。老於和老孟的年紀差不多,是當年和他一起打拚出來的兄弟。公司能發展到今天,和老於的相助是分不開的。這麽多年下來,兩個人已經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老於搓著手,在他麵前站了一會兒,就坐在對麵的沙發上:這位先生,你找我?我姓於,有事您跟我說就行。


    老孟看著老於,從老於陌生的眼神裏他意識到,老於並沒有認出他來,他有些慶幸,也有些悲哀。他衝老於笑一笑:我想找你們的老板。


    老於仔細地把他打量了一番後,小聲地說:我們老板不在,有事您跟我說就行。


    他點點頭,放下茶杯,站起身來。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在這裏待下去了,於是,他衝老於淡淡地說道:他不在就算了。


    在他走到門口時,老於跟過來小聲地問:您是我們老板的朋友,還是——


    老孟笑一笑,說:算是朋友吧。說完,往門外走去。


    走出去時他沒有回頭,但他感覺到了身後老於望著他的一雙眼睛。


    重新站在大街上時,他回過頭,望了眼那棟二層小樓,心裏一片空蕩。他這次來公司的唯一目的,就是要驗證一下這些朝夕相處的人還能否認出他來。結果是滿意的,他相信,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認出他來。他頗有些得意,但很快,他又變得茫然起來——現在,他又是誰呢?


    他恍然地在街上走著。


    中午時分,老孟走進了一家他所熟悉的飯店。這家飯店他以前經常來,他喜歡那裏的幾樣小菜。服務員和老板也都認識他。有時他一進來,服務員就會把他帶到他常坐的那張桌前。他隨口說一句:老三樣。服務員就知道該上什麽菜了。


    這次,他走進來,沒有人熱絡地和他打招呼,隻有一個服務員冷著麵孔問:您幾位?


    他沒有說話,徑直向靠窗口的角落走過去,坐在那張熟悉的桌前。這時,旁邊走過來一位服務員:先生,點菜嗎?


    他習慣地脫口而出:還是老三樣。


    服務員一臉奇怪地看著他。


    他猛然醒悟過來,報出了菜名,點第三個菜時他猶豫了一下,臨時又改了一道菜。他在心裏告訴自己,他已經不是老孟了,過去的那個已經死了。


    吃飯的過程中,他開始盤算著自己的未來。他的思路始終是清晰的,那就是要塑造一個全新的老孟。


    山水市所有道上的事老孟都了如指掌,下一步,他要給自己辦一個新的身份證。辦證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了,那張證上,除了照片是真的,其他的都是虛擬的。


    他很快就辦了一張假身份證,他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張一水。地址填的是鄉下的地址,地址是真的,他當年在那兒下過鄉。


    第二天,他就拿到了嶄新的身份證。望著照片上的自己和陌生的名字,他的心暫時安靜了下來。


    做完這一切,他下一步就是去看兒子孟星了。


    孟星的學校他不知道去過多少次了。晚上八點半的時候,他出現在孟星居住的公寓門口。他知道,過不了多一會兒,孟星就會從學校回來。他蹲在那裏,點了支煙。果然,孟星很快就騎著自行車,搖著車鈴衝了過來。


    看到孟星時,他的心一陣猛跳,然後站起身,和往常一樣微笑著迎了上去。


    孟星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看了他一眼,也就是一眼,甚至隻能說是瞟了一下,就匆匆地從他身旁過去了。


    朝氣、高挑的孟星,走起路來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充滿了活力。他跟在孟星的身後走了一段,直到望著兒子進了單元門,他才停了下來。他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兒子的身影,直到消失。


    很快,再抬起頭時,他看見兒子房間裏的燈亮了。他靠在一棵樹上,癡癡地望著窗前兒子的身影,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抹了一把臉,感到臉上涼冰冰的。


    第二天,他又來到孟星居住的公寓。


    他在院子裏徘徊著,無意中竟看到告示欄中貼有房屋出租的廣告。他停下腳步,思忖良久,掏出手機,撥通了廣告上的電話號碼。


    他沒有和房東討價還價,就把房子租了下來,並付清了兩年的租金。兒子孟星兩年後才畢業,他要和兒子住在一起,天天陪著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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