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是和世界對話、和世界溝通的一種方式,是靈魂的表述方式,也是靈魂的挖掘方式。


    (○學生●餘秋雨)


    ○請問您對中學生的寫作有何建議?


    ●我剛才在考慮一個問題:中學生的寫作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認為,不要把寫作過早地看成是一個職業的開始。作文比賽隻能改變少數人的選擇。得了一個獎就期許一份職業——如果是這樣,我覺得是把這件事看小了。學校老師教我們學好作文的時候,並不是想在我們這些年輕的生命中預先培養一群作家。我們的國家和社會不需要那麽多作家,作家多了也未必是好事。我們麵臨的職業選擇是成千上萬的,不必拘泥於一種,也不必太早做選擇。


    其實在這個識字已經比較普及的時代,寫作首先是練習一種與社會、與人溝通的方式,如果學會了很好的寫作技能的話,實際上就學會了一種很好的與人溝通的方式,學會了一種和世界對話的方式——這是健康人生的重要開端。


    我讀過楊振寧先生的文章,還讀過李政道先生的文章。讀了以後很驚訝——他們怎麽寫得那麽好!他們的散文如果和作家一樣好作家也已經很慚愧了,因為他們還有那麽顯著的物理學的成績,作家沒有,可是他們的散文比我們很多作家還要好,這說明什麽呢?——他們實際上比較早地就獲得了一種和世界、和他人、和生命的對話與溝通的方式。無論從事何種職業,這份本領都是健康人生的重要開端,是對自己內在靈魂的挖掘方式、表述方式。一個不被挖掘、不被表述的靈魂是深刻不了、開闊不了的。不被表述的靈魂無法不斷地獲得重組。不斷的表述實際上就是在不斷地組建自己的靈魂。當你被一種很好的表述方式打動時,其實是語言背後的那個靈魂讓你感到有魅力,而不是它的主語謂語有魅力。要學會表述靈魂、挖掘靈魂,然後更好地與世界溝通、對話。


    更深刻的人還會進入另一層次,視作文為思考者的起點。譬如你現在寫作文,努力想說一些別人沒有說過的話,你才感到痛快,感到滿意,這就表明你已經開始進入思考層麵了,你要創造這個世界上未曾有過的思想火花,你要點燃它。久而久之,當你有更多的知識之後,你就會成為一個很好的思考者。為了思考,你就需要有更多的素材作為你思考的原料。於是,你就成為了一個觀察者。一個思考者必然是觀察者。


    作文並不僅僅是一項可以預期的職業、一種語文老師點頭的成績、一份同學當中互相可以傳遞的喜悅——不完全是這樣。綜上所述,作文是和世界對話、和世界溝通的一種方式,是靈魂的表述方式,也是靈魂的挖掘方式;作文更可能使其中一部分人成為一個比較有意識的思考者和觀察者。作文是超越具體專業選擇的現代人必備的素質。


    ○現在像韓寒這樣的學生很多,十六七歲甚至十二三歲就開始投身寫作。您如何看待這種寫作低齡化的傾向?


    ●作為一種特殊現象,它有存在的理由,但是我們不要把社會上的特殊現象都作普遍化的考慮。比如現在文學界存在這樣一種情況,有的作家創作了一些比較特殊的小說,立刻就有批評家說,如果小說都這麽寫怎麽了得!但是小說怎麽可能都這麽寫呢?我想,有一些人年紀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作,在我們人口眾多的國家裏,這應該不是一件壞事。我們要容忍特殊。韓寒已經退學去寫作了——不可能大家都退學去寫作,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古今中外都有一些早慧的人很小就開始寫作,而且有的作家活了八九十歲,但他最好的作品還是他19歲的處女作。我當然不是說韓寒將來一定能夠成為偉大的作家,更沒有任何惡意說他最好的作品一定是現在寫的,以後就寫不出更好的了。我隻是認為,我們千萬不要把特殊看作一般。我不認識韓寒。如果看過他的文章的話,我也許可以和他作跨年齡的交談,從我的角度,看看他哪些方麵還需要多看點書,哪裏還需要多充實。也許他的文章會引起我的驚喜。我有這樣的經曆,的確有同學的作品給我帶來巨大的新鮮感和衝擊力。


    ○楊振寧先生在一次訪談時說,中國至今無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能是因為國外一些文學評論家認為中國的文學創作手法過於保守,對這個問題您怎麽看?另外機械文明發展到今天,文學要不要擺脫目前的現狀,升華到純粹的精神領域?


    ●你的問題包含幾個小問題。楊振寧先生說我們的文學整體上藝術方式比較保守,創作方式缺少創新,我想大概是這樣。這(文學創作)和你們的作文不同,是另外一個範疇。我們整體的創作方式——不僅是思維方式——缺少創新。創新無論在文學上,在藝術上,在科學上,在任何領域都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在中學階段學習作文的基本規範,要了解中文語言的傳統表述方式,但是在座各位如果將來真的成為作家的話,你要明白,你必須成為一個創造者,你千萬不要重複人們已經有過的思維方式和表述方式。由於中國文化的許許多多曆史原因,中國文化的創新精神是遠遠不夠的。我了解中國的曆史,我知道中國的創造勢頭從唐代以後開始減弱——宋代還可以——後來就減弱得比較厲害。當然也有一些特例,但社會整體的創造力日漸衰弱。改革開放以後,社會各方麵都發展得比較好,但要在文化思維領域重新激起創作的勁頭,顯然還遠遠不夠,這點楊振寧先生的批評肯定是對的。他是愛國的科學家,而且有西方文化和中華文化的對比,有高屋建瓴的比較,所以我比較相信他的判斷。不僅是文化,我們在許多方麵,包括科技都需要創新。


    至於在現在這樣一個科技高速發展的時代,文學是不是要擺脫世俗生活,我看不完全。文化很重要的一點是追求精神的感性溝通,而這不能擺脫我們的世俗圖像。如果完全擺脫我們生活當中的實際狀態,隻去作一些非常抽象的思考,那和文學的感性走向又有衝突了,因為文學畢竟不是形而上的存在,它無法離開感性。這個感性有很大一部分就和我們的世俗生活有關,和我們的腳印有關。文學家都會遇到一個困難:既要求精神層麵能夠滿足自己,打動讀者,構成社會精神上的製高點;同時又不能離開社會給予的很多感性圖像。在這兩者當中不斷地摸索,不斷地協調,不斷地尋找它們的中介,可能是一切從事文學的人所要做的事情。


    〇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您去過世界上許多地方。您覺得這些地方是如何給您創作靈感的呢?您對哪個地方的文化最感興趣,印象最深呢?


    ●我走這些路的目的不是為了寫作。我在《千年一歎》的序言裏就已經講過,走那麽多的路如果隻是為了寫幾篇文章,那就太不值得了。那幾乎是生命的冒險。況且我已經寫了那麽多文章,沒有必要為了再增加幾篇文章而去冒這樣的險。我走這些路實際上是尋求對我們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沒有親眼目睹過的圖像。這些圖像我們的祖先沒見過,我們的同行沒見過——而我見到了。我的眼光,我的思維,可能和很多中國人差不多。我的體驗實際上是中國的生命體和陌生的文化現場的一種撞擊。我對這樣的撞擊非常感興趣。我每天在《鳳凰衛視》把我感受到的撞擊告訴大家。那和文章沒什麽關係。你如果記錄下來,可能半通不通的句子都會有。當然我也寫,寫的目的也是把我的感受告訴大家,不是僅僅為了幾篇文章。


    所以我在《千年一歎》裏說,我寫這本書和我以前寫《文化苦旅》不一樣:《文化苦旅》可以反複地改來改去;這本書裏的文章,我當天寫完以後,就用衛星發回香港,立即就在世界各大中文報刊同時刊登出來,所以根本沒有修改的時間。下午剛剛發生的事,你必須晚上把它寫出來,寫出來之後,第二天就要見報。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寫作狀態——就是說,和作文完全不一樣,你根本沒有資料,也不可能有時間去改動詞句,《千年一歎》逐字逐句都是在輪胎上、台階上……寫出來的。這種狀態很難說是一般意義上的作文。我走這些路,表述的主要方式是我的鏡頭語言,其次才是我的書麵語言。所以,應該把這個主次給顛倒過來——不是為了作文,作文是副產品。


    至於你問我哪一個地方感受最深,由於我不是為了寫一般的散文,所以肯定不是風景最好的地方令我感受最深。事實上,令我大吃一驚、絕對沒有想到的地方,我感受最深。我教了那麽多年的書,某些地方我跟學生講了許多遍,說這個地方怎麽樣怎麽樣,到了當地一看,不對呀!這就會給我很深的刺激。


    在《千年一歎》裏邊,我說這個“歎”有好多是驚歎,使我大吃一驚的地方就感受特別深。而且你平時積累的知識越多,你驚訝的地方也就越多。驚訝是對你原來知識的一種反撥、修正;原來如果毫無所知,你也就不會驚訝。譬如在葡萄牙,我每天都會驚訝。歐洲最窮的國家現在是希臘、西班牙、葡萄牙、愛爾蘭。在這些國家裏,我看來更落後的就是葡萄牙。我為什麽感到驚訝呢?驚訝的就是他們居然占據我們的澳門那麽多年!中國曆代皇帝居然不知道他們那麽窮!由於信息的不發達竟然完全不知道!葡萄牙占領澳門和英國占領香港不一樣。英國占領香港是通過鴉片戰爭——鴉片戰爭我們敗了,他們才占領,那個時候我們國家已經不強盛了;葡萄牙占領澳門,大家知道是明朝——明朝是中國非常神氣的時候——大明帝國,以後又經曆了清朝初期的康熙、雍正、乾隆。康熙、乾隆多麽的雄才大略,但是完全不知道占領澳門的葡萄牙是那麽小的一個國家,不僅窮,而且他們遭受歐洲曆史上最大的地震,遭受瘟疫,人一半一半地死亡。拿破侖占領他們的時候,整個朝廷就逃到巴西去了,我們卻完全不知道。所以我當時很驚訝。在信息不發達的時代,我們總把對手看得過於強大。


    ○在你的《文化苦旅》中有篇文章叫《廢墟》。你怎麽會寫這篇文章的?你是否認為廢墟是人類文明進化的必需?


    ●人類要進化,就一定要對過去的曆史文化產生一種超越,超越是一定程度上的否定,一定程度上的拋棄。但又不能全然拋棄,因為曆史出現在我們的腳下,出現在我們生活的地盤上,而且時間越長,人們也越願意溫習我們祖先的腳步。於是,這種不得不被我們拋棄、又不得不讓我們流連忘返、深深銘記的地方就叫廢墟。廢墟的特殊涵義很深:它從反麵證明著我們的前進,同時它又非常溫和地從正麵證明著我們祖先的辛勞和腳步。所以廢墟的意義就很大。我非常希望多保留一點文化廢墟。在中國的詞匯裏麵,“廢墟”的意思好像不太好,我們就不喜歡它。其實保留一點這樣的東西看上去是占了一點地方,而且看上去比不上高樓大廈那麽漂亮,卻可以讓後人知道我們這個國家、民族是怎樣走過來的,非常非常有價值。我曾經看過一個電視節目,介紹東北一次大戰中失敗一方的一個司令部,但這個司令部已經完全片瓦無存了。當時我就想,如果這個司令部保留下來就好了。我看到歐洲一座老得多的大戰的司令部,它保存得非常好,參觀的人很多,讓人十分感慨。在希臘羅馬,你走著走著就會在高樓大廈的旁邊發現一塊地方用繩子攔起來了,旁邊豎著一塊牌子說明這在二千年前是一個什麽地方——雖然隻是斷磚殘瓦,但是所有的人都會很恭敬地麵對。在我國這樣的地方就太少了。——希望我們在座的年輕同學今後能夠成為這樣的人:為保留我們民族遺留的文化廢墟而努力——它不是我們的恥辱,而是我們的驕傲。


    ○現在提倡中學生學習古代詩文。我想請您談談對學生學習古詩文的看法。


    ●中國古代的詩文是中華文化能夠從上一代傳到這一代,從這一代傳到下一代的文化密碼。這個文化密碼的表層含義雖然讀得懂,但是密碼的韻律、節奏和表述方式,不是用現在的接受手段立刻就能直接地接受和延續的。它隻能通過背誦等原始的學習方式,和生命融成一體以後,完成這個疊加和延續。所以我完全讚成中學生背誦一些經過精選之後的中國古代的詩文。


    我到英國的莎士比亞劇場的時候,看到很多中學生坐在劇場裏邊,老師叫他們背莎士比亞的名劇。現在英國人的日常用語已經和莎士比亞時代不同了,我們知道那時用的是古英語。人類之所以要有文化,並不僅僅是為了現在的實用——文化還有它的精神層麵。我們之所以稱一些人為文化人,是因為文化人有一種文化人格,文化人格需要文化密碼的傳遞,這個密碼不完全是實用的。我們現在的同學不太寫古詩了,也不用文言文寫信了,但是它的這種以節奏、韻律為主幹的傳遞方式無疑是我們的文化遺產。就像我們看到兵馬俑,看到故宮裏那些精美的鼎、爵之類的文物,就會有文化的認同感,一種麵對幾千年來燦爛的民族文化的認同感。當然背誦還有一點小小的作用,就是對提高我們的語言表述能力也很有好處。但我覺得這是第二位的,第一位是對中國文化這個大概念的一種神秘的認同。


    (根據《當代學生》雜誌舉辦的“秋雨先生與中學生朋友見麵會”錄音整理,經本人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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