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隆隆的北風從上街來、從下街去時,滿街的人和車都規規矩矩地匍下身子低著頭,不隻是鼻孔裏,就連眼睛裏也塞滿了灰塵,以及灰塵中各類鞋底的氣味,甚至還有高跟鞋磕在馬路上的鐵屑與鐵星。天上的顏色如同將整條馬路倒扣了上去,或者是被刷了一層水泥漿,陰冷陰冷的,不用眼看心裏也感到難受。沒有一棵可以擋風的大樹。一溜溜的冬青植物如大葉黃楊與小葉黃楊,用不著誰來摧殘,光是些塵埃就讓它們十足地狼狽了,可憐兮兮地一副自身難保的樣子。看起來已連成片的高樓起不了什麽作用,反倒是將北風激怒起來,像那紮破的氣球,呼呼地從樓群豁口中鑽出來,匯合到大街上,頃刻間就將街麵剝去一層皮,大街因此顯出了一段清潔。實際上這也是城市的表皮——角質化的皮屑,在半空中飛舞成鼓鼓囊囊的塑料包裝袋和忸忸怩怩的長筒絲襪,錯字連篇的廣告條幅和散開脊背像雪片一樣飄飄蕩蕩的書籍殘骸。被如此剝去的城市表麵,陸續匯聚到各式各樣的拐角處,惹得各式各樣的城市眼光在那些垃圾上一掠而過。幾株營養不良的菊花散落在冬青植物的縫隙裏,喚不起過路人的珍貴意識,那金燦燦的花瓣也閃爍不起來。


    萬方雙手握著口琴,站在窗前已有好長時間了。


    同屋的陳凱最後一次笑話他已是半個小時以前的事情。陳凱說他盼黃昏就像盼情人一樣。這之前,陳凱連續不斷地說,萬方是在遙想從城市垃圾中找到一張百元美鈔、一條像狗鏈一樣的金項鏈和一張中了百萬元頭獎卻被主人遺忘的彩票。陳凱說過萬方盼情人一般渴望黃昏到來後,自己也如釋重負般倒在床上,一歪頭便呼呼睡去,那張洗得不太幹淨的臉,隻差幾寸就能貼到牆壁上那幅半裸外國女人畫的胸脯上。那畫是陳凱自己貼的,很難說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屋子又窄又矮,貼到枕邊是最合適的選擇。


    當初,環衛站馬站長笑眯眯地告訴萬方,他將同一個叫陳大頭的人合住一間九平方米的房間。萬方聽後心裏樂成了一塊冰糖,他曉得在這座六七百萬人擠在一起的城市裏,許多家庭兩三代人也還隻有資格合住在八九平方米的小屋裏。萬方跟著馬站長在彎彎曲曲的巷子裏糊裏糊塗地轉了一大通後,馬站長才將一扇安在樓梯底下的門指給他看。他用馬站長鄭重地交給他的那把鑰匙擰開門上的鎖,進了屋才發覺,地下的麵積是夠九平方米,可勉強能直起腰的空間隻有兩平方米多一點。沒等他開始失望,馬站長又告訴他,在另一個單元相同的房子裏,住的可是一位給市裏那些著名演員寫劇本的戲劇學院畢業生。馬站長沒有進門,站在門外將口袋裏壓癟了的半包阿詩瑪香煙扔到萬方懷裏。馬站長說,站裏窮,這幾支煙就算是為他接風洗塵。萬方一再聲明自己不會抽煙,也不敢讓領導破費。馬站長很果斷地一揮手,將他的謙讓壓製下去,並預言萬方三個月以後就會移情別戀,愛上抽煙。馬站長臨走時告訴萬方,在自己手下當清潔工的人,無論男女沒有不抽煙的。


    萬方一個人在樓梯底下的小屋裏住了整整十天,他天天盼著那個叫陳大頭的人出現。第二個十天剛開始的那個中午,萬方正在窗邊吹著口琴,陳凱推門進來將一大包行李扔在床上。小屋裏隻有一張三尺寬的床,馬站長說過這床從來都是睡兩個人的。萬方以為陳凱就是陳大頭,便退到牆角裏,一聲不吭地看著陳凱將自己的行李用品都擺放在各個有利的位置上。萬方不曉得陳大頭是真名還是諢名,有好幾天不敢稱呼陳凱。偏偏陳凱又是個不講究的人,每天上午九點到十點之間下班回來,也不認真洗一洗就爬上床睡覺。待萬方洗幹淨了鑽進被窩裏,陳凱的那雙臭不可聞的大腳早將萬方的枕頭熏成了公共廁所中的棄物。忍了些時日後,萬方實在忍不下去,終於衝著陳凱叫嚷起來,說陳大頭你再不好好洗腳,我就將你的腳皮剝下來。陳凱愣了愣後反問,你怎麽給我取諢名。這麽一說之後,萬方才明白,陳凱不是陳大頭,陳大頭已被馬站長炒了魷魚,到別的什麽地方打工去了,陳凱是來頂替陳大頭的空缺的。陳凱是河南新縣的人,萬方正好同他相鄰,家在湖北紅安。敘談之後,兩人之間的關係一下子變得親密了,說到都是高中畢業時,兩人都長歎了一口氣。這也是他倆第一次的默契。


    萬方的確是在等候黃昏的降臨,他不太喜歡城市的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城市的糟糕之處沒個躲閃,總讓他看了難受,然後就開始懷念天台山上上下下的許多美妙與美麗。黃昏後卻不一樣,霓虹初上,滿世界就朦朧起來,陽光下不堪入目的東西,轉眼間就變成了抒情。最要緊的是以萬方的模樣走上大街,隻要不是在燈火最輝煌之處,竟也能吸引幾道城市女人的目光。


    那些孤零的菊花這時是萬方眼中唯一的景物,他總在心裏將它們當成了自己。從它們綻開第一片花瓣開始,每天深夜裏,萬方都要過去悄悄地給它們澆上一些水,然後用手輕輕地在每片花瓣上撫摸一下。這個動作沒有人發現。所謂沒人,其實單指陳凱。街上的行人目光總是那樣茫茫然,看見了也像沒有看見一樣。關鍵是陳凱從沒看見。陳凱總說,萬方的目光裏有兩隻小手,見到什麽就撫摸什麽,包括漂亮和性感的女人。陳凱若看見他對菊花的撫摸,一定會說出更加赤裸裸的話來。


    北風一點也沒鬆勁。


    這是入冬來的第一場北風,也是萬方來到這個城市裏遇到的第一場北風。他有點想不起,這時候如果在紅安家裏,自己會幹些什麽。


    頭頂和脊背上的腳步聲逐漸多了起來,開始還是時斷時續,接下來就像擂鼓一樣連成了一片。住樓上的人都下班回來了。


    那個胖乎乎女人在外麵叫:“老公,怎麽還不下樓唦,未必要我這個女將背車子上去不成!”


    話音剛落,腳步聲便從天而降,急促得如同石頭滾下山。陳凱準確地睜開眼睛,死死盯著鼻尖上麵的樓梯。萬方還是看著窗外,心裏卻在數著高跟鞋磕打樓梯的次數。剛數到十,他便下意識地縮起了脖子。幾乎是與此同時,鍋蓋一樣蓋著他們的樓梯被那高跟鞋狠狠地蹬了幾下。樓梯上沒有灰塵掉下來,一日一次,灰塵早已掉幹淨了。


    等到胖女人的腳步聲被一聲門響掩去後,陳凱從床上跳起來,狠狠地罵道:“這肥豬婆,死了要用垃圾埋。”


    萬方沒有作聲。


    陳凱又說:“天天這樣,我們又沒得罪她。”


    萬方這才回頭說:“人家是看你不順眼。一雙臭腳將一棟樓都熏成了臭幹子。她比別人體積大,要多花半瓶香水才能出門!”


    陳凱說:“我隻是腳臭,瞧她那男人全身都往外冒酸臭,一副娘娘腔,見了老婆恨不得趴下去舔她的腳趾縫。”


    萬方說:“人家這叫恩愛。”


    陳凱說:“屁,我老婆待我才叫恩愛哩——不同你說這個,你沒有戀過愛過,怎麽說也沒體會。這樣,哪天你問問居委會的何大媽,了解一下這胖女人的底細,我們再商量個對策。”


    萬方說:“要問你去問。人家說不定是養成了習慣,進家門前,不蹬幾腳不舒服。”


    陳凱說:“你以為像你,見了女人不看一眼就難受!不信打賭,她若不是對我們有什麽仇恨,嫌我們沒有將她走路的大街掃幹淨,我請你吃十個羊肉串。”


    陳凱接著說:“何大媽見了你像見了親兒子,你開口問她準會說的。”


    萬方又不說話了,他將頭扭回去。窗外的黃昏已正式降臨了,亞洲大酒店樓頂的霓虹燈像掐著秒表一樣準時閃爍起來。不一會兒,整條大街便被妖冶飄忽的彩色浪花淹沒。陳凱從床上爬起來時,不留神屁股拱了萬方一下,萬方下意識地用手去扶麵前的牆壁,一直緊握著的口琴在牆上蹭了一下,不少白灰粉末鑽進口琴裏。這樣的情形每天都要發生好幾次,陳凱一點也沒在意,問了問萬方現在是否出去吃飯。見萬方搖頭,陳凱便獨自走了。


    屋裏的空間一下子大了許多。萬方看了看手表,見六點鍾隻差五分了,連忙將口琴放進水桶裏洗了洗,然後又用力地甩了幾下,也沒看看是否洗幹淨了,就急促地用雙唇一含,輕柔地吹奏起來。


    音樂一出現,眼前的城市忽地就變可愛了。整六點時,一個美麗的女孩從窗前走過。女孩背著一隻小巧的坤包,下身穿著長襪短裙,再披一件淡黃色的羊絨長大衣。北風太大時,更襯起女孩的款款姿韻。女孩一路望著充滿音樂的窗戶,像帆一樣駛向了遠海。萬方曉得女孩在聽在看,盡管他從沒抬頭望穿玻璃去做印證,仍舊在心裏對此確信無疑。萬方是在臆想陳大頭何時出現的那段時間裏,無意中看見這個女孩的,幾天後他就明白女孩總是在這個時間裏出門上班。萬方第一次鼓足勇氣在傍晚六點到來之前吹響口琴時,很熟的曲子竟錯了幾處。他獨自羞愧地閉上了雙眼,結果竟然看見那久違的天台山中的景色。特別是落霞中彎彎曲曲的炊煙和池塘邊洗菜洗衣服的姑娘。當即萬方的雙眼就濕潤了。口琴中飛出的串串音符仿佛得到及時滋潤,也能夠在城市的黃昏裏楚楚動人和曼曼舒展。


    萬方確實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他非常清楚這個城市對他使的白眼就像夏夜裏星星對月亮一樣多。他有時也有片刻明白,更多的時候是不明白,可越不明白他越要這樣做。


    女孩已經走了,這一點萬方也曉得,他還是將一支曲子完整地吹奏下來,稍事歇了歇,又換了一支曲子吹起來。他一共吹了六支曲子,同以往一樣,剛好半個小時。萬方沒有說演出到此結束,因為他確實不是在演出。所以,這麽龐大的城市聽見了,也沒有人給他一巴掌掌聲。


    萬方在用紅綢布包裹口琴時,心裏明朗了許多。他想著那女孩此時可能正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被人擠得東西不像東西人不像人的模樣,不知怎的竟輕輕笑了一聲。


    外麵忽然有人敲門,輕輕的,像是女人。


    萬方有些緊張,除了居委會的何大媽外,從來沒有女人進過這門,但那聲音又分明不是何大媽,何大媽習慣一邊敲門一邊叫喚。萬方讓自己鎮定了一下,這才將門拉開。


    門口隻站著一個五歲的男孩。


    萬方弄清了確是這小男孩在敲門後,才問他有什麽事,是不是爸媽沒回來,進不去屋。小男孩搖搖頭後,突如其來地告訴萬方,他討厭學鋼琴,他喜歡吹口琴。小男孩還說他想讓萬方教他吹口琴,媽媽不同意他可以偷偷來。萬方吃驚地看了他幾眼,才勸小男孩還是學鋼琴好,鋼琴文明,是富足而有知識的象征。小男孩說學鋼琴一點也不文明,他媽媽老用尺子打他的手和屁股。小男孩一再說萬方的口琴吹得真好聽。


    小男孩將萬方的口琴拿在手裏反複撫摸了一陣,然後鄭重地告訴萬方,他以後每天趁媽媽沒下班時,下樓來找萬方。小男孩轉身要走時,萬方將他扯住,小聲問,這一帶最美麗的女孩叫什麽名字。小男孩想也不想就說出一個名字。小男孩轉身走開的樣子讓萬方想到那個胖女人,他追了幾步一問,果然胖女人就是小男孩的媽媽。


    回到屋裏,萬方趕緊在一張紙上寫下“伊麗莎白”四個字,並久久地凝望著這奇怪的名字。


    霓虹燈太奇妙了。細細的彎彎曲曲的各種小管子,竟能讓光亮像舞台上的時裝模特,不僅能隨心所欲地變化著色彩顏容,還能隨心所欲地變換著姿態風韻。一樣的城市,有霓虹和沒霓虹的地方,在黑夜裏絕對是兩個世界。江漢路同二七路在城市裏是同等的悠久,漢正街同糧道街隔著江曾經對應揚名,現在的夜裏還有誰能看見二七路和糧道街哩!那些地方在更深人靜之際,一個人孤單地走過時,稍不專心,就會恍若徜徉在荒郊小鎮鄉間集市上。城市說到底,離不開偽飾與偽裝,離不開那趁人不注意時的梳理與清潔。


    在鋼鐵的搖滾中,城市開放著燦爛的霓虹之花。沒有冬青植物的映襯,更不需要那些孤零零的菊花來爭豔。城市怎麽能就這般展示自身的美麗,展示自身的青春哩!


    霓虹之花開得太過分了,就像施肥太過,隻曉得瘋長的莊稼。


    陳凱進屋時重重地打了一個嗝,小屋裏馬上有股子熱幹麵的氣味彌漫著。聽說萬方隻泡了一碗散裝方便麵,陳凱就笑著說他這麽做很對,早點將錢攢足了,回天台山娶個水靈靈的姑娘過好日子。


    陳凱見桌上有張紙條,就掃了一眼。


    陳凱裝作吃驚地說:“怎麽,你想娶英國女王做老婆?”


    萬方沒好氣地說:“就興那老太太叫,別人就叫不得伊麗莎白?”


    陳凱說:“我一進屋就見你在出神,誰告訴你這個名字的?”


    萬方想了想後,還是將事情的來由告訴了陳凱。不過他隱瞞了自己天天吹口琴等那女孩經過的事實,隻說了今天見到女孩的情形。陳凱聽了後,嘴張了幾次才說出一句自己會給萬方幫忙的話來。


    坐了一會兒,就到了晚上八點半。陳凱一把扯起萬方,要他早點出門上班。萬方說離九點鍾還差一大截,用不著到街上去喝北風。陳凱力氣大,扯了幾把就將他扯到門外。


    剛走到街邊,陳凱就停下不走。萬方問時他說是等一個人。街上的人比平日少了許多,沿街的許多小貨攤和小吃攤也不見擺出來。萬方詰問陳凱是不是見街上的人不多,想拉他來湊數。陳凱笑嘻嘻地反問他,說他們進城來不是湊數又能是什麽哩,城市永遠也不會拿他們當自家人的。


    萬方正要回答,陳凱忽然叫了聲:“伊麗莎白!”


    萬方剛要回頭,不料臉上竟發起燒來,他不敢再轉身,豎起耳朵聽見一個小女孩脆脆甜的聲音說:“是你在叫我唦?”


    萬方正在發愣,陳凱在身後說:“這位叔叔想同你認識一下。”


    萬方感到有人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他剛說了聲“小朋友好乖”,臉上燒得更厲害了。幸虧手指觸到送那小男孩走時隨手放進口袋裏的口琴,他連忙說:“你想同我學吹口琴嗎?”


    小女孩一偏頭說:“我同丹麥王子說定了,由他先向你學,回頭他再教給我,免得他以為我在同你談戀愛。”


    聽到這話,萬方和陳凱都吃了一驚。


    這時,一個女人躥了過來,一邊叫著伊麗莎白,一邊將小女孩從他們身邊扯走。離開幾米遠才回頭質問,你們這副樣子也不怕讓巡警見了,當作人販子抓起來。萬方心裏涼了一陣,陳凱卻自個笑起來,伸著指頭點著萬方的鼻子,說他對城裏的小姐太著迷了,連小孩的話也分不出真假來。萬方眨了幾下眼,也禁不住笑起來,怪自己怎麽一時糊塗,竟誤解了小男孩的話,幸虧不是公狗推薦的美人,不然他也要將母狗認作了最美麗的女人。


    萬方和陳凱一前一後走進環衛站,衝著幾個已穿好橘黃色馬甲的鄉下女人叫了聲伊麗莎白,趁她們還沒明白,又扭頭將另幾個男人稱為丹麥王子。大家回過神來問他倆發的什麽瘋。馬站長從裏屋鑽出來,不待他倆說什麽,便一本正經地說,大家就是要將自己當成王子和王後,別人看不起清潔工時,自己就要格外看重自己。萬方本來已咧開嘴準備大笑的,馬站長這一說後,他將笑聲變作一句話說了出來。


    萬方說:“有個胖女人故意用腳在我們屋子上麵猛跺。”


    馬站長說:“鞋子在外麵髒了,進了門誰都會跺幾下。”


    陳凱說:“可她天天如此,肯定是故意的。”


    馬站長答應有空就到他們那裏看看,然後一邊揮手叫大家上班去,一邊吩咐,風越大,掃街時越要小心,免得與行人惹起糾紛。大家用四川、河南和湖北的方言紛紛答應著。


    萬方同陳凱是在亞洲大酒店附近的一處街口分手的,萬方順著江流的方向往下掃,陳凱與他相反,是逆流向上掃。


    北風吹了一整天,地麵上的垃圾已先行匯聚到一處處各種各樣的角落裏。幾個男人手挽手排成一排,衝著萬方一點不準備躲閃地走過來。萬方開始沒注意,聽見腳步聲有些不對頭,他一側身,見人牆已逼近,連忙拖著掃帚跳著退了好幾步,直到將整個路麵都讓給他們。男人們走過時,有人說這場風讓鄉巴佬掃大街時沾了便宜,還沒動手垃圾就自動歸了堆。另一個人接著說,毛**的話看來也有錯,掃帚沒到灰塵也會自己跑掉嘛。說話時,大家紛紛向地上吐了許多痰。萬方等他們走遠了,才低聲回敬說,你們懂個屁,風將垃圾歸了堆後反而更難掃。說完他用掃帚將一堆垃圾狠狠地揚到天上。一根細絲樣的東西,出乎意料地飛得又高又遠,落在一家餐館前的霓虹燈上,霓虹燈冒了一陣火花,隨之熄滅了半邊。萬方提心吊膽了一陣,餐館裏的人竟沒發現,不見有人影出來觀望。萬方因此掃得更賣力了,他想早點離開此處遠遠的。拐角裏的垃圾像是生了根,大掃帚揮舞不起來,萬方不得不經常蹲下去,用手或捧或摳地將它們弄出來。


    萬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忽聽見憑空裏有人叫著他的名字。萬方正蹲在地上,他隨口應了一聲。待站起來四處觀望,周圍並不見一個人,能動的隻有一輛輛小汽車。這一聲喊讓萬方琢磨了好久,如果是在家裏,他會懷疑或許是遇上鬼了。城市裏是不用這麽顧慮的。不過,萬方總也放心不下,畢竟這一聲喊,證明了在這座城市裏,除了環衛站的同伴以外,還有一個願意與他交往的人。


    除了路燈以外,還在閃亮的隻有霓虹燈。遠處,亞洲大酒店門口還能見到一些女人晃動的身影。霓虹燈很明顯不是為萬方而閃爍,沒有了對象,它就少了多半生氣。在大掃帚的枝杈縫隙裏,迷人的色彩也少有光鮮。陳凱好幾次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對萬方說,隻有在這一時刻裏,這座城市才屬於他們。沒有陳凱在身邊,萬方一點擁有的感覺也沒有。實際上,他來到城市就是想擁有它的,至少也得讓城市擁有他。


    萬方的父親在他很小時就告訴他,垸裏從前來過一群叫作知青的城裏人,一個個都是年輕英俊的模樣,能歌善舞,能寫會畫,將垸裏的青年人都迷瘋了。父親說知青有一個特別的物品,人人都揣著一隻口琴,走到哪兒吹到哪兒。萬方在對口琴的向往中長到十歲,他討下母親準備殺了給他過生日的那隻大公雞,自己抱到鎮上賣了,獲得的錢剛好讓他買了一隻口琴,然後將鎮文化站閱覽室裏的那本無人觸摸的《口琴演琴法》,偷偷塞進懷裏,從此據為己有。他沒對任何人說,他確實很多次聽見口琴裏發出大公雞的嗚鳴聲。


    萬方這時又一次想到了同垸的夥伴萬有。萬有與他同歲。在萬方擁有一隻口琴時,萬有不知從哪兒弄到一把小提琴。萬有做事向來都是神神秘秘的,從不將底細對別人說明。在他們長大的過程中,萬方對口琴的把握,無論如何苦練,也隻有萬有對小提琴的理解一樣好。萬有還獲得過縣裏器樂比賽小提琴組的一等獎。萬方沒有拿上獎狀獎杯,縣裏沒搞口琴比賽,不過在器樂比賽結束時的匯報演出上,專門讓萬方上台表演了一番,大家就說他其實也獲得了一等獎。萬有比萬方早一年來到這個城市,聽說混得很不錯了。但萬有還同以往一樣,不讓別人了解自己,別人隻見過他坐著小汽車從城市往家鄉跑。想到這些,萬方就意識到那個叫他名字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萬有。一個月前,萬方坐在垸前的草坡上,對著黃昏吹著口琴,看著一輛小汽車慢慢地從山下爬到身邊,萬有從車窗裏伸出頭來朝他喊,問他怎麽還留在鄉裏,怎麽還不進城去。萬方沒有回答,萬有就駛車跑遠了。第二天,萬方便在家裏收拾行李,第三天他就擠上了進城的長途客車。


    想起這些事,萬方忍不住從口袋裏掏出口琴,望了幾眼,又忍不住吹起來。不知為什麽,萬方有些興奮有些激動,他一扔掃帚,竟在當街上搖搖擺擺地演奏起來。他一點也沒注意到,有一輛紅色富康出租車在身後停了一陣,後排的窗玻璃還搖下了一道縫。


    站裏的那輛比拖拉機還破的垃圾車咣咣當當地駛過來,猛地響了一下喇叭,司機衝著萬方叫了聲什麽。萬方回頭看了看,依然吹著那沒有完結的曲子。


    垃圾車聲音消失後,萬方又一次聽見有人在喊自己。就像那音樂聲一樣,從風中飄過來的。萬方稍將耳朵側了側,就沿著馬路飛奔起來。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萬方已聽清了是陳凱,找了一陣才發現陳凱躺在地上,滿臉淌著豔得瘮人的鮮血。萬方不用問就曉得陳凱是被人打了,掃街的清潔工,不小心將灰塵什麽的弄到別人身上,挨幾下毒手是常有的事。那些人出了氣後,像是約定了的,總要罵上一句:鄉巴佬,連地都不會掃。萬方要將陳凱送到醫院去,陳凱不願意,他舍不得花冤枉錢。陳凱說沒什麽大不了,他將地上的一點什麽濕東西,攪到一個過路的男人臉上,那男人就朝他下手。他以為城市人沒力氣,沒怎麽預備,沒想那拳頭還挺重,幾下就將他打暈了。


    萬方說:“你有這大的塊頭,就同他過幾招唦!”


    陳凱說:“這兒不是新縣,若在新縣,老子要打得他爬到廁所裏吃屎。”說著他歎了一聲,“我們的對手是整座城市!”


    萬方說:“城市又不是他們的。”


    陳凱說:“那也未必屬於我們!”


    萬方說:“你這樣想,那挨打是活該。”


    陳凱冷笑一聲,從萬方懷抱裏掙出去,走到一家早已打烊了的酒店台階上,解開褲帶蹲了下去。不一會兒,風中有股臭氣飄過來,萬方怕驚醒酒店裏的守夜人,不敢大聲勸阻。


    偏偏在這時,有人突然在身後質問他們在幹什麽。萬方一驚,待看清是馬站長時,才放心下來。馬站長指著馬路邊上掛著“愛我城市”的標語牌,用穿著皮鞋的腳在陳凱的屁股上踢了一下,問他是怎麽理解的。陳凱指著自己臉上的血說,城市對他這般理解,他就對城市如此理解。陳凱又用手指了指那還在霓虹燈下冒著白氣的一攤黑乎乎的東西。馬站長不說話,拉上陳凱,要萬方陪著去醫院。陳凱不願意,直到馬站長說可以報銷百分之五十醫藥費,他才勉強跟著去了。


    值班的醫生似乎沒聽見馬站長說陳凱是為城市做清潔時挨了打。由於不耐煩,手腳很重,疼得陳凱後來反複說那不是醫生而是殺豬宰牛的屠夫。


    馬站長叫萬方送陳凱早點回去休息,卻沒說要不要將沒掃完的垃圾掃完。陳凱躺在床上,摸著已經腫起來的嘴巴,非要萬方用口琴來撫慰一下自己。萬方怕吵著四鄰正在熟睡的人,陳凱不以為然,說他們白天睡覺時,那些人怎麽就不怕吵著他們了呢!


    萬方吹響口琴後不久,窗戶被人敲了幾下。萬方有些慌,打開窗戶後,外麵竟站著被叫作“伊麗莎白”的小女孩。女孩對他說,她從沒聽見口琴能吹得這麽動人。女孩隔著窗戶對他憂鬱地笑了一下。


    萬方好像見到了城市的黎明。


    城市是不夜的,它哪來的黎明?黎明是一個啟蒙的過程。城市的霓虹燈能與日爭輝,它妄自表現時,充滿了狹隘和俗氣。黎明是一種孕育,是一種博大的吐納,是一種深沉的省思。失去黎明,城市才會浮躁而剛愎。能像女孩那樣憂鬱,才會有幾分可愛。


    萬方收獲了小女孩的微笑後,心裏非常激動。他自告奮勇地對陳凱說,自己要到晚報社去,讓報紙將陳凱挨打的事登出來。其實他心裏想著的是晚報可能在發表采訪文章時將自己的照片登出來,讓那女孩見一見。萬方隻睡了兩個小時就爬起來,穿衣服之前,他特意將口琴放在顯眼處,以防萬一忘了,不能隨身帶上它。


    萬方先到環衛站,他要會計開一個介紹信,自己要去晚報社反映情況。會計不給開,說介紹信隻能給正式職工用。萬方對這話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曉得會計是城市的人,對打工的農民一點也不同情。他正要走,會計告訴他,說剛才有個男人打電話來找他,那人既不說有什麽事,也不說自己的名字,工作單位和電話號碼一概也不留下,隻是口氣很大地說請找萬方先生,會計將“請找萬方先生”六個字說成了十八個字,萬方曉得後麵兩句是會計加的,因為會計說話時嘴角都歪了,明顯是被太多的輕蔑壓變了形。


    萬方麻木地走出環衛站,他心裏明白,打電話的人肯定是萬有,隻有萬有才是這種德行,他想不通的是萬有怎麽連自己待在這種鬼地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從這兒到晚報社去很方便,萬方打定主意去闖後,就上了801專線車,若不是坐過了站,就再順利不過。他問過車上的人,到晚報社在哪一站下車好,車上的人要麽愛理不理,要麽就用鼻子發出一種讓人弄不清意思的嗯嗯聲。當發現晚報社的招牌一晃而過時,他心裏對全車人產生了一種憎恨。


    晚報社看門的老頭聽了萬方的講述,馬上像鄉裏的幹部一樣,晃著頭,捂著一隻茶杯說這種事太多了,算不上新聞,上半年報上發表了一條類似的新聞,但那是因為有個清潔工的耳朵被人割掉了。按照看門老頭的指點,萬方找到要找的那個門,接待他的人挺客氣,可聽他說時卻心不在焉,眼睛總盯旁邊正在操作電腦的一個女記者。萬方說到一半時,那人就將他的話打斷,自己簡要地搶先說了,說完還問對不對。萬方以為是有人捷足先登。沒想到那人回答說,這種事前因後果總是一樣的。不過他答應力爭讓這事曝曝光。


    回到大廳裏,萬方一眼發現萬有正在牆邊上等電梯。萬有也發現了他。兩人一開口,就明白昨晚在大街上叫萬方的真是萬有。萬有當時坐在一輛寶馬轎車上,見到萬方在掃大街,他就用手機打電話問114,查到了環衛站的電話號碼,今天一上班他就將電話打到環衛站。萬有還是不告訴萬方自己的住址和工作單位,隻說自己是來報社做取暖器廣告的,他得意地說公司買下了晚報三天三個整版,那樣子,像是他自己買下的。這時電梯門開了,萬有沒有同他握手也沒說再見,而是說了聲拜拜,便鑽進那隻鐵籠子。萬方怔了一會兒,待電梯門合上後,才記起來,衝著很小的一道門縫叫,要萬有留個心,有合適的工作給他換一換。鐵門那麽厚,萬方對萬有是否聽見了沒有一絲把握。


    萬方剛轉身就聽見一個人對他說,晚報的總編退休了,他想不想來幹。萬方嘴裏沒作聲,心裏卻在說:我幹你媽。


    從原路回來,陳凱對他說有人找過他。萬方以為是那個女孩。陳凱將關子賣夠了才說是“丹麥王子”來找他學口琴,見他不在,那小男孩還說他不守信用。


    陳凱又用鋁鍋煮了一鍋紅薯稀飯。


    萬方說:“你又用爐子燒火了?不怕樓上的人再罵?”


    陳凱說:“我上樓一家家偵察過了,除了小孩,沒一個大人在家。能偷著煮一餐就省一餐,街上賣的東西太貴,我們吃不起。”


    兩個人正在吃,樓梯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萬方看了陳凱一眼,正要說什麽,樓上幾個女人幾乎同時驚叫起來。轉眼間,那幾個女人就衝到小屋門前,將幾件被油煙熏得麻麻點點的淺色內衣伸到他們麵前,口口聲聲要他們賠新的。萬方正不知如何是好,陳凱擠到前麵,伸手拿過一件白色乳罩,上下打量了幾下,然後說這種東西怎麽會讓我們弄髒了呢。女人們一愣,從陳凱手中搶過乳罩後,罵罵咧咧地往樓外走。陳凱瞅著她們忍不住一個人大笑起來。萬方要他別笑,她們一定是到居委會去了。


    不一會兒一個慈眉善眼的上了年紀的女人在門口喚萬方和陳凱。他們見了這女人連忙叫何大媽。何大媽問他們是不是又燒爐子做飯了。陳凱說沒有。何大媽不信,她說她一進樓就聞見一股垃圾焚燒的氣味。何大媽指著桌上的兩隻碗,問他倆怎麽將生米煮成熟飯的。陳凱尷尬地笑了笑。何大媽責怪他們說,男人總會幹點壞事,可幹壞事時得將退路想清楚。燒爐子時別用橡膠、塑料和油氈,用點廢木料就行。何大媽說今天這事她就擔當了,以後他們得注意。萬方連忙應允。陳凱卻不急,他說自己這樣做也是報複。都怪那個胖女人,每天上樓下樓總要用腳在他們頭頂死命地蹬,蹬得心都掉到下麵成了一坨臊肉。何大媽罵陳凱臭嘴,一點也比不了萬方。接著她才解釋,胖女人姓許,以前是唱楚戲的,楚戲團垮了,她隻好自己到漢正街擺地攤。這間小屋從前是給她婆婆住的,前年她婆婆死了,她又將這小屋用來放雜物,居委會逼著她將小屋交出來,租給了環衛站,所以她才見了萬方和陳凱不順眼。


    鬧騰了一陣,外麵有人叫賣晚報,萬方掏了五角錢鑽出去買了一份,站在路邊打開,看看上麵是否有陳凱被打的消息。找了幾遍沒找著,倒是在“讀者廣角”專欄中,看見一篇短文,抨擊昨晚有人在酒店門前霓虹燈下大便的事。


    何大媽在一旁也瞅見了這條消息,她說:“那一帶歸你倆掃,昨天夜裏你們就沒發現?”


    萬方有些支吾,他說:“掃大街的,見人都抬不起頭來,看見了也像沒看見一樣。”


    何大媽說:“你們是心理失衡,城裏其實沒有誰在把你們怎麽樣!”


    萬方不作聲,他將報紙往兜裏一塞,轉身往不遠處的百貨商場走。等他買了一隻兒童口琴回來,陳凱已曉得晚報上的事了,他一點也不憤怒,反說這樣極好,農民在城裏挨揍是活該,誰叫農民將酒店當成廁所了哩。


    陳凱笑嘻嘻地對萬方說:“替我在馬站長麵前說一聲,我頭暈、腦震蕩了,今天不上班。”


    萬方說:“你可別裝佯。”


    陳凱說:“誰敢說我裝佯?查得出來嗎?”


    萬方說:“城裏不比鄉下,醫院裏有腦電圖。”


    陳凱說:“他們怎麽會舍得讓我去做那高級檢查哩!”


    說著陳凱就叫起頭暈來。


    萬方想了好久才說:“我不喜歡你這麽做,可我也不會當叛徒出賣朋友。”


    將剩下的稀飯吃完,陳凱又倒頭睡下,為防止馬站長突然來了,他特意用條幹毛巾將頭額捆住。萬方也想睡,正在脫衣服,小男孩敲門進來了。


    小男孩見萬方花錢給自己買了隻小口琴特別高興,說是盡管他媽媽嫌他倆髒,自己還是要收下這小口琴。萬方問小男孩在鋼琴上彈什麽曲子,小男孩背了一遍後,萬方馬上用口琴吹奏出來。小男孩說這比鋼琴的聲音好聽多了。小男孩很聰明,萬方教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能將音階掌握得很準。小男孩走之前,萬方又問他這一帶最美麗的姑娘叫什麽名字,他特地補充說,是指他爸媽平時談話時說到的。小男孩說,他媽總認為自己最有魅力,他爸當麵同意,背後卻反對,說是蘆葦長得最漂亮。


    萬方對小男孩這次的話確信無疑,他高興得也叫了聲丹麥王子。


    上正班的人下班時間快到了,馬站長還沒來,陳凱躺不住,從床上坐起來,求萬方去幫他打電話請個假。陳凱說自己心裏已有了計劃,所以萬方非得幫他不可。萬方被纏得沒辦法,隻好到外麵公共電話亭裏給環衛站打電話。萬方以為馬站長下班後會順路來看望一下,哪知馬站長隻說曉得了就放下了電話。萬方去上班時才明白,馬站長帶著女會計到歌廳唱歌去了。


    馬站長在第二天上午來到小屋。馬站長來時,萬方還在夢中,陳凱有些慌,就借故將他弄醒。馬站長走後,萬方才曉得在他熟睡時,陳凱正在看一本封麵封底共有十幾副女人胸脯、屁股和大腿的雜誌。馬站長進門就說陳凱兩頰緋紅、眼睛發亮,一點也不像腦震蕩。陳凱反說,自己就是擔心領導懷疑,不好意思,臉上才害羞發燒。陳凱瞅空朝萬方使眼色,要他幫忙證實。萬方裝作沒看見,一扭頭發現那個叫作丹麥王子的小男孩正站在門口。


    小屋太小了,容納了三個人後,連小孩也無法鑽進來。馬站長一時還不想走,似有什麽要對他們說。萬方騰挪了一陣才將小男孩弄進屋裏。


    口琴響起來的一瞬間,小屋忽然變得空闊了。


    馬站長怔怔地在一邊聽,看著萬方的眼睛比平時大不相同。


    馬站長瞅個空對萬方說:“真沒想到你還是個人才!”


    停了停馬站長又說:“本來想叫你倆到家裏去幫忙搭個偏屋,你口琴吹得這樣好,讓我都不敢開口了。”


    陳凱不待萬方表態,搶先說:“沒事的,你說個時間我倆一起去。”


    萬方說:“你不是有腦震蕩嗎?”


    萬方沒有理睬他們,馬站長說正因陳凱休病假他才敢打他們的主意的話,像陣風吹過一樣沒留下一絲印象。萬方吹出的一串和聲使得小屋成了宇宙。


    馬站長的表揚在另一方麵給了萬方以信心。這天傍晚,萬方吹著口琴看見女孩在外麵走過時,他隔著窗戶輕輕叫了聲:“蘆葦!”


    沒想到女孩聽見了,應了一聲不說,還給了萬方一個燦爛的微笑。


    沒有霓虹城市便是村莊。北風從城市上空駛過,但它什麽也不會給予城市,反而讓城市顯得更加空虛。這種空虛需要一種綿綿不絕的旋律來充實。就像一隻口琴能讓一間小屋的破爛與簡陋,煥發出生命本質的光豔和生存意義的色澤,關鍵是它能發出震徹心靈的旋律。可城市的旋律發自哪兒呢!它不像北風來自高空來自西伯利亞,也不像霓虹來自工廠來自公司。或許它應該來自每個人的心裏,來自人與人、人與心、心與人、心與心的和諧。


    旋律是一種可以在空中飛舞的飄帶,隻是這種飄帶是從心緒中延續出去的,在有的時候,心緒延續隻是一種彌漫狀態,它無法形成美妙的形體。


    陳凱一個病假休了十幾天。馬站長的偏屋他還是去幫忙搭了,並且照例拉上了萬方。陳凱不上班,可他整日整夜地不在屋裏待,口袋裏揣著一份不知看了幾百遍的外地小報,上麵寫著那兒的一個青年農民舍身救火,後被那兒的城市消防隊破例錄用為正式成員。陳凱每天回到小屋時,不是很焦躁便是無精打采,然後就在那張印有他在酒店門前大便的晚報上一遍遍地胡亂寫著他媽的城市或城市他媽的等。萬方說他這是夢想從星星裏跳下一個大美人。陳凱則非常地憤憤不平,這個城市每天發生的各類凶案和災難不下數十起,可他就是一宗也碰不上,想不到願意當那舍己救人的英雄也得有資格。


    沒有陳凱做伴,萬方更加孤單,特別是當他獨自與城市大街相處時,內心深處的寂寞都快憋死人。他隻好在上班時將口琴揣在口袋裏,趁著大街上人車稀少,不時拿出給自己的心情來一陣蕩漾。


    半夜裏,天上忽然下起了雪。開始隻是細細的稀稀的,不一會兒就紛紛揚揚起來,轉眼就在街道邊鋪上了一層雪白。萬方當時正想著下午陳凱告訴自己的話,陳凱說他設計了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案,接著他又補充說這是一個百發百中的創意,它的主旨是變被動為主動。萬方不知陳凱到底要幹什麽,一想到這兒他便情不自禁地靠到一根電線杆下麵,掏出口琴,閉上雙眼忘情地吹奏起來。他一點也沒發現,雪花在空中飄飛的樣子正切合了從他心裏飛出來的旋律。當他睜眼睛時,地麵上舒展的晶瑩皎潔讓他突然有了驚喜。


    這麽大的雪,街麵上的垃圾已無法掃了。見到雪,萬方更不想早點回去,他將掃帚倒插在一塊閑置的護欄混凝土墩上,索性痛痛快快地吹起口琴來。雪越來越大,北風還是老樣子,像太極推拿那樣舒緩而有力地刮著。萬方從沒見過城市在雪裏的模樣,更沒見過雪裏的霓虹和霓虹裏的雪是什麽模樣。當北風、雪、霓虹和城市完全融為一體時,他有些莫名地興奮起來。口琴似將雪花都吸引到那倒插著的大掃帚上,轉眼間它就變成了一棵銀妝素裹的聖誕樹。


    又有人在深更半夜裏突然叫萬方的名字。


    這一次,萬方看清了是馬站長,馬站長騎著自行車在街上看雪情。他同萬方打過招呼,要他到附近的酒店去打個電話,讓站裏值班的人告訴局裏值班的人,趕緊派掃雪車出來。萬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收起口琴往那燈火輝煌的酒店走去。


    萬方麵對那玻璃自動門走去,冷冰冰無情無義的東西無聲無息地開了。他剛邁進去,便被兩個穿紅衣戴紅帽的男服務員擋住,並且極有禮貌地稱他為先生,同時又指了指門前的一塊告示牌。上麵寫著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內。萬方幾乎要質問自己哪兒算得上衣冠不整,無非是髒了點。他忍住後將來由解釋了一番,男服務員們還是說對不起不能進。就在這時,萬有從那弧形的寬大樓梯上走下來,氣宇軒昂地說了硬邦邦的幾個字:“請這位先生進來,並向他道歉,否則的話——”萬有沒有將話說完,兩個服務員就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三個字後麵再無別的字。在萬有目光的護送下,萬方順利地拿起總台前的電話,撥完了一組號碼。他將馬站長的話對著話筒複述了一遍。打完電話再回頭時萬有已不見了,他望了幾眼後麵,嵌在大理石牆壁裏的電梯似有動靜。電梯門開後,走出來的竟是那個每天傍晚六點鍾準時經過小屋窗前的女孩蘆葦。萬方趕緊將頭與身子的位置擺正,拿起電話胡亂撥了一個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幾下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出現了。女人迷迷糊糊的聲音有些熟悉。萬方正想不起是誰,那邊又問他是不是乖女兒,怎麽這晚給家裏打電話。因為蘆葦,萬方恍恍惚惚地以為接電話的人是何大媽。


    蘆葦跟著萬有消失後,萬方才回到外麵的風雪中。


    馬站長對他說:“我還以為你進不了那大門,或者進了那大門就被扣起來了呢!”


    萬方毫無表情地說:“我還想將它當作菜園門哩!”


    掃雪車開過來了,地上美麗的模樣立即被它糟蹋得一塌糊塗,慘不忍睹。


    就在這時,馬站長告訴萬方,陳凱要成英雄了,他在半夜12點37分時,跳進一處沒有井蓋的下水道裏,救起一個跌落其中的女人,而他自己險些因此送了命。悶在下水道裏出不來時,多虧那個被救的女人喚來兩個巡警。馬站長說,是陳凱自己打電話到他家裏,告訴這件事的,還要馬站長在天亮以後,麵對記者們的采訪多美言幾句。


    萬方想著包括剛才那電話在內的兩件事,感到這個世界確實讓人琢磨不透。


    雪太大,清潔工在街上做了事也是無效的,馬站長就讓大家回去休息。推開小屋的門就聞到一股異味。陳凱將身上換下來的髒衣服扔在屋角裏,沾滿下水道裏髒物的衣服將本來就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弄得更加苦不堪言。陳凱一點不在乎這些,他拿上一隻扁瓶裝的黃鶴樓酒,就著一碟從家裏帶來的醃菜和幾顆花生,坐在被窩裏津津有味地品嚐。


    見到萬方,陳凱不慌不忙地將嘴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一邊咽一邊說:“蒼天不負有心人,我成功了!”說著他就大笑起來。萬方對他的笑聲很反感,正要轉身出門,他竟哭了起來。


    陳凱邊哭邊告訴萬方,他琢磨了很久才有了個主意。天黑之前,他用橡皮筋做了個彈弓將幾隻路燈燈泡打破了,天黑後他又將那裏的下水道井蓋偷走了三個,然後就躲在一旁等待著誰掉進去,自己便衝上去救。他一直等了兩個小時,才等來機會:一個女人在馬路上好端端地走著,忽地一下就消失了。陳凱說他衝上去後聽見有兩個人在嚷快撥110報警電話,他當時就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那黑窟窿裏跳。下水道裏空間太小,那女人又長得出奇地胖,好半天他才將那女人弄出井口,自己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倒在那流得很凶的髒水裏動彈不得,還喝進去不少。要不是巡警來得快,馬站長這時可能在給他寫悼詞。


    陳凱說:“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老婆生得嬌,想想我要是這麽死了,他們可怎麽過喲!”


    萬方見陳凱哭得上勁就說:“你要是還想喝酒,我出去弄。”


    陳凱說:“不能多喝,明天記者可能來采訪。我喝酒是想將喝到肚子裏的髒水中的細菌殺死。”說到這兒,陳凱不哭了,他眼睛一亮說:“你猜那胖女人是誰?”


    萬方說:“是不是丹麥王子的媽媽?”


    陳凱有些掃興地說:“你這樣可不好,好像什麽事情都曉得。”


    沉默了一陣,陳凱忽然要萬方用口琴吹支曲子給他聽,萬方自己也想吹。雪花打在小屋的窗戶上,無聲地響著。口琴聲拍打著這扇小窗,像是拍打城市的心扉,可城市睡得正酣,像死過去一樣,一點也沒察覺這靈魂顫抖的聲音。那旋律正極抒情時,萬方忽然停下了。兩人相對發愣都不作聲。


    窗戶忽然響了兩下,有人在外麵說:“美極了,再來一首俄羅斯民歌!”


    陳凱警覺地問:“你是誰?”


    窗外的人回答:“我住隔壁單元的樓梯間。”


    萬方想起別人說的那個寫劇本的大學生,便真的來了一曲《三套車》,那大學生在窗外跟著唱了一句: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往下就沒有動靜了。


    天亮後不久,馬站長來看陳凱,他順便告訴萬方,這場雪得三兩天才能化完,如想回家看看他會準假的,萬方當即表示自己要回去一趟。


    吃過早飯萬方就到長途車站,上了去紅安的客車。快到家時,一輛挺氣派的小汽車迎麵疾駛過來,他心裏猜測可能是萬有坐在車內,進門後才知那車果然是萬有的。父親問萬方怎麽自己不帶小汽車回,因為萬有在垸裏到處說,萬方在城裏比自己混得還好。父親埋怨說,以前在家時,萬方同萬有相比,往低處說點兩個人在各方麵也還是平起平坐的,所有該顯露的就得顯露,現在也不是那種不敢顯富的年月了。幸虧母親幫忙說話,她覺得人不管什麽時候還是樸素一些好。萬方有些沒好氣,在家隻住了一天,第三天一早就往城市裏趕。


    小屋裏幾乎沒有變化,唯有陳凱老揣在口袋裏的那張外地小報被扔在桌上,上麵如同先前的那張晚報也寫滿了那兩句粗話野話。萬方正在喝水,那叫丹麥王子的小男孩走進來,不高興地問他這幾天去哪兒了,也不打招呼,連蘆葦姐姐都問過幾次了。萬方聽說蘆葦都關心起他的去向,心裏激動起來。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竟懵懂地要小男孩帶自己去看看他家的鋼琴。小男孩很高興,扯住他的手就往樓梯上走。


    自從搬進這間小屋,萬方從沒上過樓梯,他從自己房頂上踩過去時,心裏有股別樣滋味。小男孩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了門,屋裏的樣子讓萬方吃了一驚,毛茸茸的紅地毯一直鋪到門口,那種逼人的高貴之氣讓萬方簡直不敢抬腳往裏走。小男孩在前麵使勁拉他。萬方想起城裏人進門要脫鞋的傳說,就彎下腰將鞋脫下。小男孩一直將他拖進琴房,將一塊金絲絨撩開,露出漆光比鏡子還亮的一架鋼琴來。


    萬方有些控製不住自己,他將正要往琴凳上坐的小男孩擠開,自己坐了上去,然後學著電影電視中見到的那些鋼琴家,雙手一抖,猛地來了一陣和弦。萬方在學校讀書時還練過風琴和電子琴,他試了幾下就能在鋼琴上彈奏出完整的樂曲,並讓自己完全沉浸其中,從而一點也沒發覺外麵的門已被胖女人打開。


    胖女人衝進屋裏時,萬方一下子愣住了。胖女人吼了一聲,要他馬上滾出去。萬方身子一顫,屁股卻沒動,直到將正彈到半截的樂曲彈奏完。起身時,他還學著一隻手摸著胸口行了一個鞠躬禮。到門口他正要穿鞋,胖女人飛起兩腳,將地上的鞋踢到門外的樓梯上。


    萬方順著樓梯走回小屋後,一聲也沒有吭,靜靜地聽著樓上的胖女人對小男孩的大聲斥罵。


    陳凱站在小屋中央,什麽菜也不用,光禿禿地喝著酒。見了萬方,陳凱就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說這個城市的人都沒心沒肝,他舍命救人,他們卻連屁都舍不得放一個。萬方聽說這三天中,居然無人對陳凱救人的事做出半點反應,心裏也很氣憤。


    傍晚,萬方正在吹口琴,何大媽在門外喊他,有人到居委會告狀,說萬方心懷不可告人的目的,破壞她家孩子學鋼琴。萬方連忙否認。何大媽說,人家孩子都親口承認了,說是萬方用口琴引誘他,自己才不好好學鋼琴的。萬方曉得這話不可能是小男孩說的,就懶得再爭辯了。何大媽要萬方以後注意,沒有家長同意,不要教任何孩子學吹口琴。何大媽說,口琴學得再好也不能當明星,反而將人弄醜弄俗氣了,隻有鋼琴好,擺在家裏既氣派又有身份,既能陶冶靈魂又能成為明星掙大錢。萬方就說,過去城裏人不是特別喜歡口琴嗎?何大媽告訴他,時代在前進,口琴已經落伍。


    萬方忽然不想同何大媽說話了,他轉向窗口繼續吹口琴,正巧蘆葦又從窗邊經過,蘆葦看了窗戶一眼,萬方用握住口琴的雙手上空閑的幾個指頭同她打了個招呼。


    躺在床上的陳凱這時哎喲了一聲。何大媽上去摸了摸陳凱的額頭後,有些驚慌地告訴萬方,陳凱不僅在發燒而且燒得很厲害。何大媽正在勸陳凱,要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陳凱忽然坐起來,掀開被子就往地下跳。何大媽攔住他,說發燒的人經不起涼風吹。陳凱撥開她說他要上廁所。公共廁所離得很遠,陳凱跑得像比賽一樣,結果褲子還是弄髒了。他剛回屋弄幹淨,便又提著褲子往外跑。鬧了好幾次後,陳凱臉色蒼白地從廁所出來,告訴萬方自己拉出的東西都是紅色的,他要萬方送他去醫院。進了醫院,陳凱就出不來,醫生說是中毒性痢疾,必須住院。


    陳凱進病房不久就進入了半昏迷狀態。病房的幾個人當著萬方的麵數落,說他們隻顧進城打工掙錢,什麽便宜吃什麽,一點也不注意衛生。萬方實在忍不住,就將陳凱為救人喝了下水道的髒水的事對他們說了。幾個人不太相信,說這麽好的事跡,報上怎不見報道。這話問得萬方啞口無言,他守在病床前想了好久才想起萬有,他覺得隻有萬有才會幫這個忙。於是他到醫護值班室將前些時的晚報翻出來,找那整版的取暖器廣告。翻了好久後那廣告終於讓他找著了,上麵除了印著總經理的芳名外,還有總經理助理萬有等一行字。萬方拿上那張報紙,出了門,倒了三次公共汽車,終於找到那個叫作“青春歲月”的公司。


    萬方推開辦公室的門,正要開口問,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從裏屋走出來,辦公室裏所有的人立刻都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叫著李總好。


    萬有見到萬方有些吃驚,但他沒問萬方是怎麽找到他的,隻問萬方來有什麽事。萬方也不囉唆,照直將陳凱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說了。萬有眉頭都沒皺,走到門口不知對誰吩咐了一句,讓聯係一下晚報廣告部的胡主任。不一會兒萬有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萬方清楚地聽見萬有與對方稱兄道弟地侃了一通,陳凱的事隻說了幾句。萬有放下電話就叫萬方快回醫院,記者們馬上就會到的。萬有送萬方出門到電梯前時,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還是你這樣子最好!”


    萬方回到醫院,等了不到半個小時,果然來了兩個女記者。陳凱還在半昏迷中。單聽萬方一說,女記者們就感動了,說這麽好的英雄模範差一點被埋沒了。女記者留下一個等陳凱醒過來,另一個隨著萬方去采訪被陳凱救的胖女人。這一次,萬方進了那門故意不脫鞋,還將鞋上的髒東西往地毯上蹭。胖女人被女記者的提問壓得抬不起頭來,支吾著答不出自己為什麽不向媒體報告自己被救的事實。逼得沒辦法時,她才說那井蓋肯定也是進城的農民偷的,她雖被進城的農民救了,但那本是他們應該做的。從胖女人家裏出來,女記者冷不丁說了萬方一句,他不應該把鞋上的髒東西往人家地毯上蹭,如果惡習不改掉,農民永遠也不會被城市接納。


    幾天後,城市的報紙和電視台不約而同地一齊宣傳陳凱。醫院宣布免收陳凱的住院費。沒過多久,有關方麵授予陳凱“榮譽市民”稱號,不僅將陳凱的戶口轉入城市,而且還讓他當了這一帶治安聯防隊的副隊長。


    陳凱上任的那天,對手下的人講的第一句話是:“今天是立春,是個好日子。”手下的那些人和各個居委會的頭頭,都笑起來,然後私下交頭接耳地衝著何大媽說,真是不忘農民本色。


    除了女人的大腿以外,城市對春天一點也不敏感。隻有那些大腿,當城市裏的人還捂在尼絨、棉絮和羊毛之中,它們就在荒蕪的大街上,僵硬的壁櫃裏,亭亭玉立地挺拔起來,成了灰色壓抑中的唯一風景,也成了城市街道與寫字樓中所有目光的向往。當女人的大腿從嚴冬的冰凍中吐蕊般出現後,城市隻要安上黑色橡膠輪子就能向前進,揚起的陣風,輕易就將女人的短裙從家裏吹到街上。城市的色彩也因此再度豐富起來,短裙飄到哪兒,哪兒就出現了最早的春色。至於冬天,則被從長褲上褪下,鎖進滿是樟腦味的大櫥小櫃。


    萬方仍然同陳凱住在一起。聯防隊給陳凱安排了一間正兒八經的房子,陳凱要萬方同他一起住過去,萬方不肯,陳凱也懶得去,他說在那兒一下班就沒有個說話的人。陳凱現在在小屋裏已很難聽見頭頂上轟隆的腳步聲。這一帶一些總愛在家裏邀人搓麻將的人,見到他時,哪怕不喊陳隊長最低限度也要點頭打個招呼。


    萬方還習慣地看著陳凱從口袋裏掏出三二隻半包半包的紅塔山香煙來。


    萬方不肯搬走是因為他越來越迷戀蘆葦了。陳凱勸過幾次,要萬方放過這念頭,城市女孩是無論如何也看不上掃大街的清潔工。萬方對陳凱的話很惱火,他認為蘆葦不是普通的女孩,這一帶唯有她和“丹麥王子”表現出了對音樂的真正理解。這以後陳凱就不說了,他答應盡力幫忙,可萬方曉得陳凱幫不了自己的忙。


    蘆葦每從小屋窗外經過,身著的各色衣裙就似乎要縮短一點,身上的肌膚仿佛春蠶從桑葉中一點點地往外鑽。


    這天,陳凱同萬方一道在窗前盯著蘆葦那如詩如畫般的胳膊和腿,陳凱突然說:“你再不收斂自己,會出大問題的。”


    萬方將口琴吹到沒有規定的規定時間,才騰出空回答:“你以為當了幾天水貨警察,就能將所有人都當作嫌疑犯!”


    陳凱正要解釋,馬站長從門外鑽進來。馬站長告訴萬方,這片住宅小區的清潔工像陳大頭一樣不辭而別了,因此要新派一個人來填補,居委會的何大媽點名要萬方,他特地來做商量的。萬方正要答應,陳凱提醒他,說在小區裏做清潔可是比掃大街辛苦多了,那掏不完的灰道總愛堵,一堵就得鑽進去捅,一天洗一百次澡也沒有一會兒幹淨的。萬方不理陳凱,對馬站長說自己願意幹。馬站長很高興,當麵許諾每月多發十塊錢給萬方。陳凱在一旁氣哼哼地說,應該是萬方給馬站長發獎金,因為馬站長幫了萬方的大忙。


    這天晚上萬方沒有去上班,他在小區裏轉了一圈,並且第一次發現在幾棟高樓後麵還有一塊小小的花圃,不多的花朵在夜色中開得很美麗。半年多時間,萬方已習慣了半夜做事,猛一改變他怎麽也睡不著,心裏估計蘆葦要下班回來了,就爬起來,走到街邊的黑暗處靜靜地等候。


    街上不見春色,冬青植物還是一如既往地呈現著一派比蒼茫還沉重的死灰。紅色出租車在霓虹燈色彩中無精打采地閑逛著,一群群地全都一個樣。隻是當晚風拂過時,才感受到一種舒適。


    萬方在城市的陰影中站了近一個小時,才看見一輛白色的寶馬轎車載著一個女孩,在對麵的馬路邊停下。從車裏走出來的正是蘆葦。蘆葦穿過馬路,對著萬方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將身上的各種飾物紛紛取下來,塞進小小坤包中,最後她還拿出一張紙手巾將血紅的唇膏擦去。蘆葦在離萬方還有兩尺遠的地方拐了一個彎,然後消失在牆角後麵。萬方在確信四周無人後,才從黑暗中走出來。他將蘆葦扔在地上的紙手巾拾起來,又是聞又是看,獨自擺弄了半天。萬方依依不舍地將紙手巾重新扔到地上後,眯著眼睛疑惑地將城市看了又看。


    第二天早上,萬方還沒起床,何大媽就來請他。


    何大媽滿臉笑容說了一通歡迎的話,接下來便告訴他,五一節快到了,小區的衛生要搶在頭裏做,特別是那十條被堵的灰道,必須在今天疏通,不然那些滿天飛的垃圾就更難清掃了。


    萬方二話沒說,胡亂洗了一把臉,又在街邊買了幾個燒餅,拿在手上邊走邊吃。到了環衛站,大門卻沒打開。等了近二十分鍾,會計來開門後,萬方才領到垃圾車和一應工具。


    以前萬方也曾聽說掏灰道的活苦,真幹起來以後才明白這話一點也沒有摻假。一條灰道好不容易掏完後,從嘴裏吐出來的痰都成了水泥漿。等到十條灰道都掏好,萬方發現自己呼出來的氣,就像汽車後麵翻滾的塵霧一樣。何大媽見他一整天都沒喘氣,就關切地問他累不累,並從家裏拿出幾隻梨子給他吃,還說吃梨可以潤肺。萬方在何大媽麵前說自己什麽事也沒有,回到小屋後才對陳凱說了實話:他感覺到自己血管裏現在流的不是血液,而是下水道裏的水。


    陳凱一把扯過萬方的手,要帶去洗澡。


    萬方以為是去澡堂,哪曉得陳凱帶他去了一家桑拿浴中心。萬方一見到那妖豔的燈光就膽怯了,卻抵擋不住陳凱的拉扯。陳凱對總台的小姐說了句什麽後,拖著萬方就往裏麵走。萬方第一次洗桑拿,什麽都跟在陳凱後麵學。洗過蒸汽浴,衝過涼,搓過背,陳凱問萬方要不要按摩。萬方聽說是由小姐陪著,躺在一間小屋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立刻瞪大眼睛堅決地謝絕了。陳凱勸他,這時按摩一下正合適,還可以緩解他對蘆葦的單相思。萬方生起氣來,說在這種地方提到蘆葦簡直是對她的褻瀆。


    萬方一個人回到小屋後,悶悶不樂地吹起口琴來。


    陳凱很晚才回,那種心滿意足的樣子讓萬方難受得一整夜都沒睡踏實。天剛一亮,他就將陳凱弄醒,然後在被窩裏狠狠地踹了他幾腳,說沒想到他腐敗得這麽快,自己不擔心他別的,隻擔心他將性病帶進這間小屋。陳凱迷糊地告訴萬方,直到昨天晚上他才感到自己完全被城市接納了。萬方爬起來,一甩門衝了出去。


    小區內為數有限的幾棵樹下,一些老人在練氣功,萬方拖著裝滿垃圾的垃圾車走過時,老人們都皺起了眉頭。


    由於起得早,忙到十二點剛過,萬方就將該幹的活都幹完了。吃過午飯,萬方拿出存了半年的錢,跑到漢正街,買了一套在他看來已經是夠奢侈了的西服。他迫不及待地將西服穿到身上,然後就到小區裏麵轉悠。萬方一直不曉得蘆葦是誰的女兒,也不曉得她住在哪個單元哪一層樓。他一遍遍地打量著每一扇窗戶,每一處陽台,尋找那熟悉的身影。當他找不見人影時,他開始將搜索的目標放在那些衣裙上。快六點鍾時,萬方仍一無所獲。他怕錯過在窗戶裏望見蘆葦的機會,隻好匆匆回到小屋。


    萬方幹了三天。還沒偵察出結果,何大媽就找他去提起意見來。那些意見是老人們提出來的,每天早上用來鍛煉身體的好空氣,全被萬方破壞了。萬方嘴上答應,心裏卻在想,他一定要幹到找到蘆葦時為止。


    萬方隻歇了一個早上,到第五天他又依然如故。


    下午的太陽很溫暖,萬方身上有股激情在湧動。走到那小花圃附近時,萬方怕遇見住在旁邊樓上的何大媽,就低頭快步往前走。這時,頭頂上有什麽響了一下,接著傳來一個女孩的驚叫聲。萬方抬頭向上看時,一件很眼熟的裙子正從天而降。萬方連忙伸手接住。在他的頭頂上,蘆葦正抱著一疊收曬的衣服,站在陽台上俯身往下看。


    萬方揮了一下手中衣服,扭頭鑽進門洞裏。


    他上到五樓時,蘆葦已將門打開了。她接過裙子說了聲謝謝,便迅速將門關上。萬方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然後掏出口琴,輕輕地吹起來。他隻吹了半支曲子,門就重新打開。


    蘆葦站在門後疑慮地說:“那個每天在小屋裏用音樂送我的人是你?”


    萬方放下口琴說:“我曉得隻有你才能聽得懂。”


    蘆葦請萬方進屋,說她一直不相信口琴吹奏得那麽好的人,竟會是一個打工農民。萬方瞅了瞅自己的衣服,一時不知說什麽好。蘆葦請萬方坐下後,兩人竟找不到話題。還是萬方先開口,他問蘆葦在哪兒上班,怎麽一年到頭總是天黑了才出門上班。蘆葦笑一笑沒有回答。萬方還要問,蘆葦卻要她再吹幾支好聽的曲子。


    萬方想了想後,剛將《牽手》的旋律吹出來,蘆葦連連搖手說她不想聽這個,她要聽這個城市裏沒有的。萬方愣了半天,才記起幾首山裏流行的民歌。萬方在吹奏這些民歌時,心情極好,因為他腦海裏同時浮現出許多少年時的趣事來。他一點也沒料到蘆葦竟會流出眼淚來。可這是千真萬確的。蘆葦就在隻有咫尺的地方,用雙手捂著臉,淚水順著指縫裏淌出來。萬方正想停下來,蘆葦似乎意識到了,張開口叫了聲:“別!”萬方繼續吹著口琴,直到將能記起的民歌都獻給了蘆葦。當他終於放下口琴時,蘆葦已伏在他的膝蓋上泣不成聲。萬方想撫摸那芳香襲人的黑發,手都舉起來了卻不敢放下。


    蘆葦抬起頭來死死盯著他說:“我聽膩了一切音樂,隻有這些是屬於我的。”


    蘆葦又說:“從十七歲到現在,整整五年,我就剩下這些東西了,它是你給我的。”


    蘆葦的頭一直在仰望著,萬方清楚地看見她的雙唇在焦渴地顫動著。他放下口琴,猛地將自己的雙唇壓上去。蘆葦沒躲避,萬方感到她渾身發燙,同時也感到自己熱血沸騰,他一騰身就將蘆葦放倒在沙發上,然後就去解她衣服上的扣子。蘆葦嘴裏叫著別別別,攔他的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當蘆葦赤裸著身子躺在沙發上時,萬方的手腳變得忙亂起來,總也解不開自己的衣扣。


    萬方好不容易將扣子解開,顧不上脫就向蘆葦撲去,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打開了。


    何大媽站在門口愣了幾秒鍾後,猛地撲過來,嘴裏大叫著,說萬方是個大壞蛋,竟欺負到她女兒頭上了。蘆葦推開嚇蒙了的萬方,抱著自己的衣服衝進臥室裏,放聲大哭起來。


    萬方有點清醒了,他反複自語,說她怎麽會是何大媽的女兒呢。何大媽不停地打著萬方的臉,惡狠狠地要拖萬方到派出所去,讓法院判他二十年徒刑。


    外麵樓梯上響起紛亂的腳步聲,六七個男人和女人一個接一個地衝進屋子,問出了什麽事。何大媽正要開口,又突然止住。有人又問她,怎麽輕易讓一個在垃圾堆裏滾的農民進了屋。


    何大媽出乎意料地說:“我就是為這個發脾氣,他見我給了點好臉色,就硬往屋裏闖,說是看看有沒有要他幫忙做的事。”


    何大媽回頭要萬方走時,聲音已很平靜,臥室裏的蘆葦哭聲早就聽不見了。萬方還沒出門,身後就傳來一片呸呸聲。


    萬方一直在小屋裏待到黃昏。陳凱一進門就問,整六點了,怎麽還不吹口琴。萬方下意識一摸口袋,才想起口琴掉在蘆葦家裏了。陳凱又問他下午到誰家裏去了,鬧得全小區裏都有些人心惶惶。萬方反問他到底聽說了什麽。陳凱說也沒什麽,隻是發覺整個小區的人都對萬方特別反感。陳凱追問了幾次,萬方心裏煩,一個人開門走出去。


    半路上,萬方想起這事得同萬有商量一下,以防萬一何大媽真的告到派出所後,有個應對的辦法。他沒把握萬有下沒下班,若是下班了就無法找,他隻能去公司碰運氣。這一回是輕車熟路,萬方很快就找到了萬有的辦公室。他聽見裏麵有動靜,敲了一下門,也沒等裏麵做出反應,一扭鎖把就闖進去。但他很快就像碰見蛇一樣跳回到門外,然後順原路逃到樓下。十幾分鍾後,他見過的那個女老板李總一臉不高興地從樓內出來,鑽進一輛白色寶馬轎車,一溜煙走了。隨後萬有也出現了。萬方迎上去時被萬有狠狠地踢了一腳。萬方顧不了痛,責問萬有怎可以同都快老掉牙的女人鬼混。萬有沒好氣地說,如果不這樣,能有我的今天?萬有問他來有什麽事,萬方將下午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萬有想也不想就說,不管怎樣,還是先到派出所去自首為上策。


    一想到派出所,萬方心裏就沒個譜,他走到似乎很森嚴的門口,又退回來,找了一個公用電話給陳凱打呼機。陳凱趕來後,萬方又將對萬有說過的原話再說一遍。陳凱當即攔住他,要他別做苕事,這一自首,往後的麻煩事可就不斷了,將來發了什麽案子都會懷疑是他幹的。陳凱說因為是好朋友,又是同病相憐,他才說實話。萬方不聽勸,非要陳凱領他進去,不管怎樣,交代清楚以後,自己心裏會踏實一些。陳凱沒辦法,隻好提醒萬方將來若後悔可別埋怨他。


    陳凱同派出所的人很熟,進出大門小門都像進他們住的那小屋,值班的小胡錄了萬方的口供後,在強奸未遂四個字後麵打了個問號。小胡讓萬方先別走,陳凱隻好留下陪著他。小胡自己騎上摩托到何大媽家走了一趟,不到十分鍾就返回來,張口就責備陳凱開什麽玩笑,何大媽和蘆葦都矢口否認有這事。小胡將筆錄撕下來搓成團砸向萬方和陳凱,並且不無諷刺地說,這種情況他在警校學習時,聽心理老師分析過,有些進城不久的農民,麵對誘惑又不能排泄,就會產生壓抑心理,心裏想著城裏姑娘,行為上又很自卑,最終會出現癔想,以為自己強暴了誰。小胡還說,何大媽親口說過,萬方這樣的人想碰她女兒一指頭都是絕無可能的。


    萬方回到小屋,一個人待了兩天兩夜沒出來。


    第三天早上,萬有突然來了。萬有被他的老板炒了魷魚,原因是他們之間的關係被萬方撞破了,而這是斷斷不能容允的。不過老板給了萬有一筆數目不算小的安置費。萬方沒說對不起,而說這樣的結局來得越早越好。萬有代替萬方在小區裏清理了一天垃圾,他穿著做助理時的西服和皮鞋,惹得小區裏的人都在悄悄議論他的來頭。收班回到小屋,萬有直叫痛快,說是索性就這麽幹一個月,然後再去做別的發展。


    六點鍾時,萬有忽然指著窗外的蘆葦告訴萬方,那是一隻“雞”。萬方有些傻眼。萬有說他曾包了一個月,花了8000塊錢,不過都是公司的賬上支出。萬有要出去將蘆葦叫進來玩一玩,萬方連忙將他攔住,並將那天的經過又對萬有說了一遍。萬有聽到萬方說蘆葦那哭是一種到了極致的傷心與無奈,表情裏也有一種黯然。


    這時,小男孩“丹麥王子”出現在小屋門口,他將一隻小包交給萬方,並說是蘆葦姐姐托付的。萬方打開紙包:一塊潔白的新手帕包著那隻丟失了的口琴。


    萬方拿起口琴正要吹,忽然發現上麵有一道半弧形的口紅印痕。萬有在一邊說,若是有把小提琴就好了。陳凱聽了,自告奮勇地說他看見隔壁單元樓梯間裏住著的那個寫劇本的大學生有一把小提琴,他可以去借來。


    陳凱果真將小提琴借來了,還說他看見那桌上放著一部劇本的手稿,題名叫《音樂小屋》。


    萬有覺得這題名特別有回味。他很快將幾根弦調準,一揮弓,便同萬方的口琴合奏起來。陳凱沒事幹,隻有用手指敲著桌麵,打著節拍。


    城市大了,膨脹了,便什麽都有。有人說,城市是我們的,不是你們的。你們都往城裏湧,誰來種田,誰去生產糧食。然而,如果有這麽長、這麽寬的一把大刀,將城市像切蛋糕一樣切成一百塊,這百分之一的每一塊會不會如同一處不起眼的鄉村小鎮哩!北風也好,霓虹也好,春色也好,隻有心中的旋律永遠無法弄碎!


    這些都是陳凱三心二意時想到的。


    十八嬸沒有抬頭,她在地上搜尋著。隻剩下半截的屋梁旁,暴露出麻繩模糊的影子。麻繩已經燒成許多節。借著半明半暗的月光,十八嬸細心地將它們一節一節地連在一起。當她結好第十八個結時,地上突然一抖,傳來一種巨大的音響。


    ——《女性的戰爭》


    當男人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時候,


    女人們能做些什麽呢?


    當國破家亡,風雨飄搖之際,


    她們能不喪失信念嗎?


    戰爭是男人的戰爭,更是女人的戰爭,


    因為她們失去的不僅僅是國,


    還有容納了她們所有深情的家庭和愛人。


    當災難真正降臨時,


    她們不是哭哭啼啼怨天尤人,


    而是用柔弱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重擔,


    也撐起了民族大義的一片天。


    無論是痛失愛子的十八嬸,


    還是在結婚當天見證了丈夫慘死的九妹,


    都有著溫柔表皮下的堅韌筋骨,


    和穿越漫長時間的堅定信仰。


    她們用沾血的反抗完成了對民族、家國的奉獻,


    也完成了一個女性最疼痛的蛻變。


    趙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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