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種天籟之音,分不清是雲載來的,還是風刮來的,是水漂來的,還是浪打來的。不知不覺中它就有了。無論是靈魂還是情愫都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無論是血液還是骨髓都實在地領悟到了它的流動。它一點也不聲張,更不去誇張,當然也不是默默的悄悄的,就像你的傾訴貼著臉龐流上耳膜,並最終發出同心靈一起共鳴的旋律。它是那種看不見隻能悟得到的歌唱。而這個世界上太多的歌唱隻是讓人看的,無論是佯作瘋狂的搖滾樂手,還是顧影自憐的流行歌星,那殊途同歸的煽情,除了一時的感懷與躁動,與心靈並無關係。如果此刻沒有恩雅我又會如何?如果世界上沒有恩雅世界又會如何?無論如何,世界與我都會繼續存在,它們的區別是媚俗與聖潔。你的聲音是靈魂的戰栗,是心靈的詠歎,你隻願說與我聽,是因為你知道我是用相同的方式讓靈魂和心靈傾聽!隻有這樣,才能感悟到恩雅的歌唱是來自天堂。它是月光在九天之上的一種傾瀉,它又是靈性在漆黑的天際中向前坦然地行走。我眼睛雖然緊閉,那聖光卻一直在音樂中閃爍。它是那種春天裏在溪流上放飄的河燈,也是那種冬季雪夜裏在原野上尋覓的火把。看起來它隻能照亮一點,它卻是深沉地光耀著世界的要緊之處。你的心靈實際上也一直在歌唱,隻是過去一直無人察覺。所以外婆才祈求她在轉過街口就能遇上的那一位將我派到你的跟前。我很慶幸自己沒有辜負?我領悟到了你的歌唱?……我無法區分哪是恩雅哪是你。實際上我也懶得去區分,因為恩雅的歌唱本來就是你的一部分。隻要恩雅在歌唱,你就從我的靈魂裏走進我的生命,或是從我的生命中走入我的靈魂。這樣的走動會讓心靈重新獲得它渴求的感覺。……山裏的風聲,水裏的流響,天上雲朵相撞,地下群峰擠壓,有十字架的屋頂下唱詩班正專注地望天讚美,沒有十字架的曠野中人群低頭用心靈祈禱,這是宇宙萬物平常而由衷的聲音。心在聆聽,身在沐浴……我終於能安寧地睜開眼睛,漆黑的窗口竟射進一道亮光……領受著它的照耀,我忍不住嘲笑一切攔阻的徒勞。麵對黑夜,我更會大聲歌唱!


    ——no.061書信


    山坡上刮過一股北風,陰陰地攜起不少看不見的沙子,冰涼地打在有生命有感覺的東西身上。秦四爹放的那頭黑色黃牯昂起頭朝天打了個響鼻。秦四爹不衝著牛說,他告訴我,黑色黃牯雖然老皮很厚,卻還知癢知疼,知冷知熱。這個下午,秦四爹對我說了這麽一句話後,便什麽也不再說。他默默地注視著山下的公路,每當拐彎處冒出一輛汽車或者是一台拖拉機來,他那像樹根一樣的幾個手指中,總有一兩個要顫抖一陣。秦四爹從昨天下午就開始嘮叨,說自己感覺到那些家夥又要回來了。那些家夥是些什麽人,他一直不肯對我說明,隻說等他們來了,我就曉得。我以為是鄉長帶著一批幹部下來弄吃弄喝;又以為是那些戴大蓋帽,渾身肥得流油卻仍要三天兩頭下來收這費那稅的人;還以為是計生委的人來垸裏抓那幾個懷了三胎和四胎的女人。秦四爹沒有搖頭說一個不字,他對我的猜想的否定是從幹澀的眼窩裏迸出來的,落到地上時,砸得腳下的青石板直冒火星。


    有一次,秦四爹突然說:“那些家夥不是家夥!”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這話的意思,隻好認定這隻是老人的一種情緒,並不是語無倫次。秦四爹這句話從嘴裏流露出來時,很平靜,絕對不是在罵誰,仔細回味,似乎還有一種懷念在裏麵。


    太陽將山坳照得暖烘烘的,地上的茅草很厚。我幾次想學秦四爹的樣子躺在上麵,卻怎麽也躺不下去。茅草上麵很幹,挨地的部分卻是濕漉漉的,手一抓就是一把水,極少處還能找見不久前那場大雪的殘骸。秦四爹的耳朵旁就有一塊。那團白花花的雪雖然被自己融化弄髒了,同那隻發黑的大耳朵比起來,依然潔白照人。秦四爹在草地上翻過身來時,試圖伸出舌頭舔舔那雪,舌頭不夠長,若將頭挪一挪就可以夠得上,但他似乎懶得這麽做,眼見不行也就罷了。


    秦四爹轉過身對坐在一塊石頭上的我說:“你其實是個讀書人,你怎麽不去繼續讀書哩!有些事就得咬牙堅持。”


    我極不願意有人提及讀書的事,我說:“你若再說這個,我就將你的牛趕走,讓你一輩子也追不上它。”


    秦四爹忙說:“小雜種,我不說就是,你可別將我的老伴弄丟了。”


    我抓起一塊石頭做出要擲向黑色黃牯的姿勢,見秦四爹一副著急的樣子,我還是一使勁將手揮出去,在手臂揮動的刹那間,我鬆開五指,讓石頭從肩上墜落身後,扔出去的隻是一股風。風落在秦四爹的臉上,他一驚,連忙跳起,一拐一拐地跑了兩步,嘴裏還大聲叫著:“哇啊!哇啊!乖乖別怕,我在這兒!”黑色黃牯安詳地吃著地上的荒草,尾巴懶洋洋地迎風搖擺,一點也不在意這邊的動靜。秦四爹曉得自己上了當,他笑一笑後依然回到原處躺下。


    我說:“你這麽懶,到哪兒睡到哪兒,地裏的麥子該上點糞了!”秦四爹說:“你幫我做了吧,回頭我給你講講當年同女知青談戀愛的故事。”我說:“你別哄我,你同母牛談戀愛還差不多。”秦四爹一點不火,他說:“你別小瞧我,當年——”


    話到這兒秦四爹總不再往下說,他拿這話引誘我很多次了,每次我給他幹完活以後,他又反複地歎著氣,一副有話說不出口的樣子。剛開始時,我以為他是耍賴皮。直到有一回我將他逼急了,他凶狠地對我說,他現在不想說這件事,如果不相信就請我滾蛋。


    我很小的時候,總聽見垸裏的人在說知青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好吃懶做,偷盜扒拿不說,還將垸裏的年輕人帶著學壞。那時,我不懂知青是些什麽人,大人們解釋說是從城裏來的人。我就問鎮上那些從城裏來的幹部是不是知青。大人們說他們同知青一樣好不了,但知青隻是從城裏來的學生。後來知青一詞就不大被人提了,大家隻成天擔心農藥化肥漲價,買來的種子會不會有假,同村幹部一道到處亂竄的幾個幹部模樣的人是來幹什麽的。另外大家還愛議論的是誰家的兒媳婦好久沒露麵,是不是又躲到哪兒生孩子去了。我曾問過父親,當年的女知青有沒有同秦四爹談過戀愛。父親斥責了我幾句,說小孩子別管這些閑事。我以為父親是在掩飾他對這事的無知,因為二十幾年前,他並不比我現在大多少。後來我聽見他小聲同母親議論,說秦四爹沒有吃上羊肉反惹了一身臊。父親說的意思是指秦四爹被抓進牢裏關了整整三年。這件事垸裏大人小孩都曉得,因為全垸人就他一個人在牢裏待過。我很小時,就同一群孩子圍在他乘涼的椅子旁,聽他一遍遍地講牢房的樣子。他說牢房很小,牆是青磚砌的,窗戶開在屋簷下搭人梯也夠不著的地方,隻有門上的一個方洞可以望見外麵,十幾個人睡在一個通鋪上。在他的描述中,牢房並不可怕,所以我們垸的孩子用抓你去坐牢之類的話是嚇不倒的。秦四爹有時還懷念坐牢的日子,說在牢裏待著什麽也不用發愁。他說他沒有女人可想,所以牢裏牢外都一樣。


    黑色黃牯在那邊叫了兩聲,它總是這樣,一吃飽了就吵著要回去。秦四爹低聲說了句什麽,慢吞吞地爬起來,隨手在自己背上拍了兩下,也不看身上的草粘得緊緊的掉沒掉一兩根,就不管了。他還拉住我,不讓我幫他,說自己還能行。秦四爹一條腿殘廢了,往坡上走著,看上去倒還舒服。他拾起牛繩往回走時,便艱難多了。黑色黃牯這時往他身邊貼了一下,秦四爹伸出手挽住牛脖子。黑色黃牯低著頭,壓著步子,帶著秦四爹緩緩地向山下走。


    秦四爹還回頭衝著我叫:“別忘了地上的書!”


    我拾起草叢中的高一上學期的語文課本,沿著被牛蹄踩爛的山路,陰著臉往山下的垸裏走去。


    天色正在黑下來,垸邊的誰家燒的火糞旁有幾個孩子正在那裏忙碌著,用幾根小木棍在火灰中不停地撥弄,走近了就能聞見一股烤紅薯的香味。


    在頭裏走著的秦四爹扭頭對我說:“你家門前怎麽有那麽多人?”


    我其實早看見了,隻是沒作聲。我一直跟秦四爹走到他的小屋門口,他讓牛先進門,接著自己也進了門。跨過那道髒兮兮的門檻後,他要我過一會兒來告訴他家裏發生了什麽事。他還估計一定與我姐姐有關。


    垸裏能走動的人大概都聚到我家門口,大家正傳看著一張女人照片。看見我後,母親連忙從別人手裏拿回照片讓我看看,我拿著照片時一開始還以為是哪個電影明星,看著總覺得眼熟,後來我終於發現那女人正是姐姐,我愣了一下,連忙將照片還給母親。旁邊的人這時說:“讓大樹再將信給我們念一遍。”母親真的將一封信塞到我手裏。


    天色雖暗,但我還是能看清上麵的字。姐姐在信裏說,她現在在一家公司裏找到工作了,是做文秘,工資也不少,環境挺好,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掙到能治好弟弟的病的錢。那時她或是回來,或是接弟弟去城裏看病,隻要有了錢就什麽都不怕!我將信看了一遍,一個字也沒念出來,就一頭鑽進屋裏。身後有人歎息說,大樹這麽聰明卻攤上了病魔,真是不公平。


    母親跟在身後也進了屋,她在房門前一把扯住我問:“你是不是又覺得身上疼?”


    我一下子掙脫她,撲到床上誰也不理睬。


    父親隨後也進了屋,他在外麵大聲說:“誰一生沒個三病兩痛,一不舒服就朝別人撒氣,算什麽東西!”


    我頭也不抬地說:“你們將姐姐的照片拿回來,不要給外人看,我就不生氣。”


    母親嘟噥道:“照片就是給人看的,保個什麽密!”


    母親從外麵將照片拿回屋裏,擱在我從前做作業的抽屜桌上,然後又轉身走出房門。姐姐好看的一雙大眼睛就在對麵盯著我,彎彎的柳眉比以前更動人,雙眼皮連眨也不眨一下。看久了,我忽然覺得姐姐那微微的笑容裏流露的不是甜蜜,而是憂傷。姐姐出外打工已有一年了,春天時她也寄了照片回來,那隻是一張普通的彩色擴印照片,衣著打扮同在家時差不多,隻是背景是一座很高的樓。我數過照片上那樓的窗戶,雖然隻照出半截樓體,窗戶就已經有二十二層。現在這張被人傳看的照片上已看不出從前那個姐姐的蹤影。母親仍在外屋興奮地同父親說,假若這張照片不是寄給家裏,哪怕是親娘親老子也不敢認。


    從房門口飄進一股中草藥的香味,不一會兒,母親端了一碗湯藥走進來,她先從罐頭瓶裏摳出了一坨冰糖,然後才將湯藥和冰糖一起遞給我。湯藥的味道很怪,我什麽也不顧,張大口幾下就吞了進去,不待舌頭完全感覺出那藥的味道,又連忙將冰糖塞進嘴裏。母親看著我歎了一口氣。


    姐姐上高一那年我開始患病,當時我正讀初二,有天放學回來,走到家門口,不知為什麽突然一陣頭暈,不小心跌倒後,就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甚至連手都要別人幫忙才能抬起來。治了半年,家裏就變得一貧如洗,姐姐的書也讀不成了,在家幫助幹活,閑時就將自己的課本講給我聽。偶爾有一兩天病症感覺輕些時,我拿著筆居然能將初三的作業都做對。後來姐姐決定出門打工掙些錢為我繼續治病。姐姐走後的頭一個月,我的病情突然加重,一連十幾天高燒都在三十九到四十度之間,連醫生都說沒希望了,父親瞞著母親為我準備了一具小棺材,還托人說了一門鬼親。沒想到我卻活了過來,燒退了不說,連老病也減輕了許多。危險期過了以後,姐姐才聽說這事,她寄回一盒錄有自己聲音的磁帶,我借了同學家的錄音機放了兩次,除了姐姐的一片哭泣聲外,她反反複複地要我一定得挺住,她一掙到錢就接我到城裏去治病。姐姐說我曾救過她的命,她一定要還我一條命。姐姐十四歲時曾患過白血病,奇怪的是父親和母親的血都不適合她,隻有我的血型與她相同。於是每逢姐姐出現危險時,父親就趕到學校,將我從教室裏拖出來,趕著去醫院給姐姐輸血。每次輸完血,姐姐清醒過來後就抱著我大哭,所以當我患病以後,她總是責怪自己說是自己害了弟弟。


    喝完湯藥後心裏更難受,我揣上姐姐那張精美的照片一個人往秦四爹的小屋走去。


    小屋裏一片漆黑,一點燈光也沒有。我明白秦四爹在屋裏沒出去,推開半遮半掩的破門,我聽見黑暗中有嘴在吧吧地嚼響。我從懷裏摸出半支蠟燭,用火柴點上,火苗一跳,屋裏閃出一對牛眼和一對人眼來。


    秦四爹兩手拿著兩隻生紅芋,一隻放在自己的嘴前,另一隻則放在牛嘴前。他背對著燭光說:“我不要你這鬼火,有亮我就吃不下東西!”


    我說:“若是有魚有肉,把你放在火堆中間你也能吃得下去。”


    秦四爹幹笑了兩聲,聽說我要給他看樣東西,他一開始不在乎,等到姐姐的照片在燭光中一閃,他連忙將自己啃剩下的半截紅芋都給了黑色黃牯,迫不及待地伸手想接過照片。我不讓他用手碰,隻許他用眼睛看。秦四爹看了一陣後不高興地說:“你不讓我用手拿著,那怎麽能看清楚內裏的玄機。”


    我讓他去洗洗手,他強了一會兒,還是去了,隻聽到牆角裏一陣水響,轉回時,那手除了變濕,髒東西並沒有去掉多少。


    秦四爹捧著姐姐的照片,一眼看了足足十分鍾。看完後他一句話也不肯說,直到我真的生氣了,準備離開時,他才對我說,盡管姐姐這副容貌超出一般,顯得很美很漂亮,可她內心很痛苦。秦四爹還認定姐姐眼角上的一道什麽痕跡就是魚尾紋,他說:“你姐才十八歲,就這麽樣愁苦,肯定有什麽難言的事情。”


    我看了看照片,總覺得不像秦四爹說的那樣。


    我收起照片後在小屋裏坐了一會兒,秦四爹一句話也不再說,黑色黃牯已在秦四爹睡覺的床對麵牆角草堆中趴下了,小屋裏有股濃濃的牛糞臊味。我問秦四爹今天能不能給講白毛女的故事,秦四爹搖頭不語,我隻好回家。


    剛走出小屋,就聽見秦四爹在屋裏低聲說:“現在這個世道,喜兒不像喜兒,黃世仁不像黃世仁!”


    回到家門口,正碰上母親欲出門喊我吃飯,兩個人差一點碰上了,我一低頭從母親的腋下鑽進屋裏。父親獨坐在堂屋的飯桌旁,拿著酒杯一口口地呷著酒,見了我還問是不是將姐姐的照片拿出去在同學麵前炫耀了。我沒頭沒腦地頂了他一句,說他除了想喝酒時用腦袋以外,其他任何時候腦袋都是多餘的。父親毫不慚愧地說,他好久沒讀書了,腦袋當然生鏽了不好使。我上去一巴掌將父親的酒杯打翻了,那杯酒灑了一地。母親急忙上來將我拉開,並罵我太苕,父親想喝酒想了幾個月,才下決心去買了半斤酒。


    父親不待母親說完就說:“我今天心情好,不在乎這一點酒!”


    臨睡前,我將姐姐的照片嵌進玻璃鏡框裏,為了騰出地方,我將自己的照片取了幾張下來。燈光下,掛在牆上的新照片使屋裏熠熠生輝。可我怎麽也睡不著,心裏老想著鎮裏報攤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小報中寫的那些苦命的打工妹的故事。


    早上醒來,母親問我昨晚做了什麽噩夢,半夜裏大喊大叫的,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噩夢,連一般的夢也不記得。


    剛吃完早飯,秦四爹就在外麵叫我,要我幫他將牛趕到後山上去,他自己隨後就到。見秦四爹有些慌張,我就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秦四爹用手指了指遠處的盤山公路,有幾輛汽車正緩緩地向垸裏爬來。


    秦四爹說:“那些知青又來了。”


    我有些驚訝,秦四爹這輩子可沒有怕過誰!


    秦四爹不讓我多問,我趕著黑色黃牯在頭裏快走,他在後麵雖然跟得急,還是被拉開一大段距離。山上的霜花還沒化去,像雪一樣,腳踩上去吱吱響。黑色黃牯不停地打著響鼻,還扭頭衝著越來越近的幾輛汽車哞哞地叫了幾聲。這時候,人和牛應該待在太陽地裏,秦四爹趕上來後,非要將牛攆到陰冷陰冷的山坳裏去。我不願跟過去,站在陽光的邊緣上,望著滿地裏忙碌的秦四爹。


    秦四爹很快就找到了一堆枯枝,他劃了好幾根火柴才將枯枝點燃,不一會兒火堆就燒得很旺。他向我招招手,我忍不住,隻好過去。


    秦四爹蹲在火堆旁,好一陣子一句話也不肯說,兩眼隻顧盯著火苗。後來他就叫我回去,今天不用陪他了。他要我回去後別對人說他在哪兒放牛,特別是不能讓那些知青曉得,他不想見他們。


    我離開火堆走了幾丈遠時,秦四爹又將我叫住,他說:“你小心留意一下,有沒有一個名叫文蘭的女人。”


    我說:“她也是知青嗎?”


    秦四爹“嗯”了一聲揮手讓我快走。


    在我回到垸裏之前,那幾輛汽車先進了垸裏。遠遠地就聽見一些男人和女人說著半生不熟的本地話,極張揚地大聲叫喊著垸裏人的名字。父親的名字在他們嘴裏響亮地出現了好幾次,他們叫他秦小樹,而且還故意將城裏的話與本地話混起來叫,樹字後麵就出現一個有些調戲意味的兒字音。


    父親是垸裏人當中為數不多表現興奮的人之一。他一再說,當初這個知青點上有十六個人,八男八女,今天怎麽少來了好幾個。父親衝著一個很富態的男人叫白狗子。叫白狗子的老知青說現在大家都是各自位置上的頂梁柱,想湊齊了回來一趟簡直比登天還難。


    父親將白狗子他們讓進屋時,我的房間還沒來得及收拾,母親不願讓客人見到那一片狼藉,趕忙將房門關上。我在大門外數了數,一共有十一個不認識的人進了我家。我心裏馬上說,這可夠父親忙一陣了,因為家裏隻有八隻凳子。我預感到父親接著就要喚我到鄰居家借凳子,剛要走開,父親搶先叫喚起來。我隻好到鄰居家搬了三隻凳子送回屋裏。由於我故意少搬了一隻,父親沒有坐的,站在那堆人中間,模樣比坐著時顯得有骨氣些。


    父親將我介紹給白狗子他們,說我是他的兒子,學名叫大樹。他們都笑起來,幾乎是齊聲說:“沒想到小樹養了一棵大樹。”


    我對他們的口氣很不滿,就頂了一句說:“你們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天地間本來就是小樹養大樹,說大樹養小樹的隻有白癡。”


    他們一愣後,白狗子說:“這道理還真不錯,是這麽回事!”


    父親這時問:“白狗子,你們大車小車地回來,是不是也想搞扶貧?”


    旁邊的人一齊笑起來說:“現在可不能再叫白狗子了,人人都喊他白總白老板!”


    白狗子也笑,他說:“在秦小樹麵前,什麽老總老板,全都是老母豬和老母雞。”


    大家笑得更起勁了。


    母親趁機說:“如果你們來扶貧,秦家大垸就有希望了,你們吃過這兒的苦,會真的扶這兒的貧。”


    母親這話讓屋裏出現一些尷尬。


    過了一會兒,白狗子才說:“扶貧那是政府的事,我們是杯水車薪救不了急,如果你們私人有困難,我們肯定可以幫忙的。”


    聽到這話,父親和母親同時望了我一眼。我明白他們想開口說我的事,就故意踢了一下正在雞窩裏生蛋的母雞。母雞一驚,拍著翅膀飛到白狗子的懷裏。旁邊的人馬上起哄,說白狗子真有豔福,走哪兒都有小情人往懷裏撲。父親和母親看出我的心思,他們瞪了我一眼後,將母雞抱過來重新放回雞窩。母雞受了驚嚇,不肯在窩裏待,折騰幾下後,就跳到地上撒開翅膀跑到大門外去了。


    又聊了一會兒,才弄清他們這次來隻是舊地重遊。省城裏正在籌辦幾場紀念知青上山下鄉三十周年的大型晚會,白狗子因此掏錢請大家回來感受一下,找一些靈感。


    母親覺得他們如此興師動眾花那麽大一筆開銷,隻為排幾個節目的行為太不可思議了。


    白狗子卻說,人的精神生活比物質生活更重要,為了精神上的需要,花得再多也值。他還舉夏天香港要回歸的事為例,說按道理到時印一換,旗一換,收回了就是,可為什麽要再花它幾個億來搞慶祝活動哩,為的就是精神的需要。白狗子還特別提到人的曆史對自身的重要性。


    母親有些怔怔地望著父親,眼神裏好像是說,你把我的曆史藏到哪兒去了。


    說到這裏,白狗子忽然想起什麽,他問:“秦老四哩,他現在怎麽樣了?”


    父親也不看我,就說:“不怎麽樣,每天從早到晚隻與那頭黑色黃牯做伴。前些年,他還總是念叨要到城裏去找文蘭,現在老了,也不再提那話了。”


    父親突然一轉話題問:“文蘭她還好嗎?”


    白狗子他們一下子都變成了啞巴,好半天才有人低聲說:“文蘭她死了,很慘!”


    父親聽說是不久前的事,就不再往下問。屋裏的人都歎了一聲,坐在牆邊的幾個女人,淚水都流下來了。母親見狀連忙到廚房裏去為她們準備洗臉的熱水。幾個女人不用母親招呼也跟著魚貫而入。


    屋裏先是女人們小聲地談話聲,接著便是抽泣,一會兒所有的女人全都放聲大哭起來,連母親都參與其中,甚至比別的女人哭得都起勁。


    父親驚愕地望著白狗子。


    白狗子用幾乎低得不能聽見的聲音說:“文蘭是自殺的!她從長江大橋上跳進長江裏,屍首也沒找到。”


    我一時難以自控,忍不住要將這個消息告訴秦四爹。


    山坳裏那堆枯枝正變成了灰燼,火星全被澆熄了,一聞那氣味就曉得是用尿淋的。我大叫了幾聲,不見回答正要去找,忽然在一棵樹後麵發現了秦四爹。他筆直地站在樹下麵,不經意時,還以為他上吊死了。


    我說:“你怎麽不答應?”


    秦四爹說:“你是個報喪鬼,誰會理你。”


    我一愣說:“誰告訴你了,這麽快?”


    秦四爹說:“我料定文蘭會有這一天。她逃不過去的,遲早會死在他們手裏。”


    秦四爹突然提高聲調說:“不管怎麽解釋,她也是被白狗子他們害死的。她當年若是嫁給我,怎麽也不會落到如此地步!”


    我說:“你現在隻能養活一頭牛,人可不是隻吃草,城裏的女人更是天天得喝牛奶。”


    秦四爹說:“文蘭走了,我灰了心。當年我可是大隊長,一千多號人的吃喝生死全歸我管著。公社裏還準備提拔我當副書記。都是吃了白狗子這幫知青的虧,硬說我強奸了文蘭,將我弄進監獄裏。他們在垸裏垸外偷雞摸狗,行凶打架,隻有我敢管教他們,他們記了恨心,逮住機會就想報複我。其實文蘭是真心跟我好!但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麽在關鍵時昧良心改了口。”


    秦四爹很傷心,但沒有掉眼淚。我不信一個城裏來的女知青怎麽會看上他。秦四爹說自己當年唱樣板戲比誰都唱得好,不隻是這兒的知青點,遠近幾處的知青點上的城裏學生都很佩服他,逢重要場合演樣板戲,郭建光、李玉和與楊子榮總是由他扮演,而文蘭隻是在《沙家浜》中演過被刁小三搶了的姑娘。秦四爹說著就學了一句:搶東西呀,我還要搶人呢!這是刁小三的台詞。秦四爹告訴我,有天晚上他去知青點看看時,屋裏隻有文蘭一個人在,他衝她開玩笑,將刁小三的話學了一遍,並動手輕輕拉了文蘭一下,哪料文蘭一下子便倒進自己的懷裏不肯離開。文蘭對秦四爹說她的命太苦,父母都在“**”中搞武鬥死了,哥哥失了蹤,家裏隻剩下她一個人,所以她要找一個老實可靠的人成個家。文蘭選中了秦四爹,這太出乎大家的意料,文蘭的肚子大起來時,知青們絕沒想到對方是秦四爹。文蘭自己死不肯說,最後還是秦四爹自己承認下來的。本來文蘭已事先與秦四爹通過氣,她隻說自己在山上被不認識的壞人害了,然後讓秦四爹出麵求婚,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給他。可秦四爹不肯,他不願讓別人說自己娶了個破貨,也不願文蘭澆上這不存在的一盆臭水。他出麵認過的第三天,就被公安局的人用手銬銬走。等他刑滿釋放回來,文蘭早就回城去了,他險些無法打聽到文蘭肚子裏的孩子是保住了還是沒保住。


    我告訴秦四爹,白狗子他們回來是為演戲找靈感的。秦四爹哼哼一陣說:“他們現在可以將那些當戲演了,可我們還得實打實地熬著過。”


    從山上望去,白狗子他們從汽車裏搬出不少東西,來來回回地往垸邊小河灘上走,白狗子的身材最胖,隔得再遠我也能一眼認出來。秦四爹看不清,那麽遠的距離,他隻能認出一片小黑點。我告訴他白狗子一身肥肉少說也有一百八十斤。


    秦四爹像是回憶著說:“這狗東西倒翻了一番,那時最多隻有九十斤,瘦得隻剩下一根筋。”


    我說:“他們不用翻兩番也能實現小康。”


    說著話時,小河灘上開出幾朵花一樣的東西。一開始我並不明白這是什麽,後來見人可以在裏麵進出,我才明白那是旅行帳篷。他們將秦家大院當作旅遊點了。我要秦四爹回去看看帳篷和汽車,特別是白狗子那台車,我在撲克牌中見過,叫凱迪拉克,是印在小王牌上,大王牌上印的是勞斯萊斯。秦四爹對這些沒興趣,再好的汽車也不如他的這頭黑色黃牯。秦四爹斷定白狗子他們一定想看看自己,他說不是不可以見,得等到他有興趣的時候。


    我很想見識一下那幾頂帳篷,秦四爹也不想我陪他,他要我去那些老知青跟前探聽些消息。特別是文蘭,弄清她到底是怎麽死的。


    從山坡上下到垸裏,路上碰見不少往回走的人,他們已看過帳篷的新鮮,都說著相同的話,說城裏的人到底會過日子,幾塊布一扯,到哪兒都能搭個小房子,一男一女睡在裏麵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待我走近時,圍觀的人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我在一頂帳篷門口探頭張望時,看見白狗子正在裏麵同另一個男人爭吵什麽。我不著頭尾地聽了中間兩句,好像是為了什麽排名先後的問題。白狗子看見我就將我拉進去,讓我試試他們的充氣床。我坐上去試了試,他問我是什麽感覺,我說像是騎在牛背上。白狗子笑起來,說除非讓牛四腳朝天,坐在牛肚子上,他說等我結婚了就曉得這是什麽滋味。剛才還在同他吵的那個男人聽了這話立刻笑起來。我聽出那聲音裏有幾分邪意。


    我正要走,白狗子將我按住問:“你為什麽不去上學?”


    我不想對他說實話,就說:“我不想讀書。”


    白狗子眨眨眼說:“我可是漢口王家巷碼頭邊長大的,別的不行就眼睛厲害。”說著他一伸手從我的口袋裏抽出姐姐讀過的高一課本,“不想讀,揣著課本幹什麽?”


    我被他問急了,想搶回課本,又打不過白狗子,隻好說:“我不要了,等會兒你還不得親自送到我家裏去。”


    我裝出要走的樣子,白狗子一點不在乎,他說:“你不要那正好,我們沒帶衛生紙,正好可以用來揩屁股。”


    這話讓我火了,我說:“你敢動一頁,半夜裏我攆幾頭黃牯來,連棚子帶人都給踩個稀巴爛。”


    白狗子一咧嘴,將書還給我。他說:“沒想到你比當年的秦老四還厲害!”


    白狗子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非常漂亮的鋼筆,朝我晃了晃,然後對我說,他有幾個問題,隻要我如實回答,他就將鋼筆送給我。


    我想了想後,還是點了點頭。


    白狗子於是問:“垸裏的人平常還記不記得這兒來過一批知青?”


    我說:“沒有誰記得,隻是前兩年討論如何奔小康時,有人提出過,到城裏去找找那些曾在這兒插隊的知青,請他們幫忙搞個什麽能致富的項目。不過討論完了以後,大家不僅忘了知青,連奔小康都忘了。大家都說,反正這都是城裏人吃飽了沒事,跑下來玩個名堂就開溜,忘了反而少些煩惱。”


    白狗子說:“這可不像是秦老四這樣的人說的話!”


    我說:“你沒聽過,秦四爹的話水平更高。”頓了頓後我又說,“你信不信,他昨天就算準了你們這兩天要來!”


    白狗子瞪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不是說沒人記得知青嗎?”


    我說:“秦四爹心裏是惦記著文蘭。你們是沾了文蘭的光才被人記著。”


    白狗子說:“我再問個相同的問題,你的同學們曉得知青的事嗎?”


    我說:“不曉得的多,曉得的少。但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提起過知青,說他們老寫文章抱怨自己下鄉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迫害,好像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吃苦是應該的,他們就不應該這樣。老師還說,自從來了知青後,這兒的流氓就大膽多了,像是有人撐腰似的。”


    白狗子說:“你們做學生的也不喜歡知青?”


    我說:“為什麽要喜歡知青?”


    我想起秦四爹的話,便又說:“你們知青可從來沒有喜歡過農村。”


    白狗子不說話了,他低著頭將手中的鋼筆反複玩來玩去。後來他將鋼筆遞給我。我不好意思拿了人家的東西就走,在那兒站也不好,坐也不好。


    正猶豫時,白狗子忽然朝我吼了一句:“沒你的事了,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麽。”


    白狗子的聲音渾厚得像春天的雷霆,滾到哪兒哪兒的地皮就發顫。


    與白狗子同來的那些知青在垸裏瞎竄,他們對垸裏的情況很熟悉,連秦打鐵的家都記得。特別是那個與白狗子在帳篷裏爭吵的人。大家都叫他老五,也不知是他的姓還是他的名。老五站在那荒草封住的門前說,秦打鐵從前總吹牛,說他的技術全國第一,隻要是鋼鐵他就能像揉麵粉一樣,將它弄成自己想弄的形狀。老五他們回城探親時,故意從父親上班的工廠裏拿了一截不鏽鋼,讓秦打鐵將它打成一把菜刀,秦打鐵打了三天,白燒了幾百斤木炭,也隻是將那不鏽鋼打成一隻破鞋底的樣子,就這樣還將秦打鐵的腰弄閃了。秦打鐵現在家門絕了。他聽別人的話,帶上老婆孩子,挑上打鐵擔子到城裏去賺錢。他不懂陌生處的水深水淺,一到就接了一批活,都是些長短刀具。他交完貨,錢還沒拿到手,就在夜裏被人滿門抄斬。據說是黑幫械鬥,一方吃了秦打鐵做的那些長刀短刀的虧,對打起來,秦打鐵的刀還是刀,別人的刀則成了泥巴。吃了虧的那些人便向秦打鐵下了黑手。老五對秦打鐵的遭遇歎過幾聲,說在城裏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吃得開。不比農村,再怎麽樣也有一塊地可以養家糊口。在城裏,雙腳站的地方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想要。說著話,老五忽然就懷念起當年這屋裏爐子上吊罐裏的狗肉香來。


    老五說話時,父親正站在旁邊,他說:“那時,這一帶的狗都叫你們知青偷吃光了。”


    老五說:“你不是也跟著吃了許多狗肉。”


    父親說:“狗屁,你們總是將啃不動的狗骨頭給我。”


    老五說:“可你還不是啃得津津有味。”


    父親笑了笑說:“可你們不曉得,有一年臘月下大雪時,你們將公社裏養的一條狗打死了,剛煮熟,我跑去騙你們說那是條瘋狗,你們嚇得不敢吃,讓我拿出去扔。我隻扔了幾塊,其餘的都讓我和另外兩個孩子躲在樹林裏,用樹枝做筷子,過了一餐飽癮。”


    老五也笑,他說:“那你就不曉得下文了,那天晚上我們吃了你家的兩隻雞。”


    父親說:“誰說我們不曉得,我們還找到吃剩下的雞毛,旁邊還有回力球鞋印,那種鞋隻有你們知青才穿得起。如果不是秦老四出麵攔住,我父親早用刀將你們的三隻手砍下一隻來。秦老四說你們個個都是座山雕,人人都想擺百雞宴,太多了不好對付。”


    父親告訴老五,秦四爹為了讓知青不再在垸裏胡鬧,三天兩頭往公社裏跑,要招工指標,要一個就送走一個,走一個垸裏就多一份安寧,而且誰最搗蛋就讓誰先走。老五是這個點上第三個走的。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秦四爹被抓起來的日子,他還順便搭上押秦四爹去縣城的車。我聽秦四爹說過,當年他戴著手銬押進城的路上,有個知青不停地往他腳邊吐口水,他忍無可忍最後用勁踢了那知青一腳。他說這個知青不知好歹,那個返城的指標還是自己用一包遊泳煙從鄰近大隊的大隊長那裏換來的。我明白這人就是眼前的老五。秦四爹還說,男女一共十六個知青中,老五是最壞的,秦四爹說的壞是搗蛋的意思。他說老五下來的第三個月就將另一個知青點上的姑娘肚子弄大了,其餘偷雞摸狗,挖隊裏的花生,摘隊裏的南瓜,哪一件事都是老五領頭,最少也是個二把手。老五的絕招是到外麵垸裏去釣雞。他把一枚大頭針彎成魚鉤一樣的形狀,再用細線係好卷成一個團揣在褲子荷包裏,然後就裝作從別人垸前經過。趁人不注意時,用兩個指頭一彈,就將鉤著小蟲的鉤子彈到一群雞的麵前。哪隻雞若啄了那鉤子,便脫不了身,不吭不響,乖乖地隨著他走。碰到有人時,他們就停下來,那雞也呆呆地不往前走,那線細得誰也看不出破綻。走到沒人處,他再將線一收,將雞用外衣包起來,唱著知青們最愛唱的《再見吧江城》,旁若無人地往回走。這個秘密是秦四爹後來發現的。除了貓狗之類的小東西喜歡跟在人的後麵走,別的動物沒有這個習慣。那天他看見一隻公雞跟著老五走走停停,就起了疑心。他撿起一塊石子朝那隻公雞砸去,公雞一驚,銜著一根細線飛了起來。為這事,秦四爹扣了老五十個工分,並將扣下來的這些工分劃到我家的賬頁上。秦四爹曾說,當年十個工分雖沒有兩隻雞值錢,卻比兩隻雞重要。那時想多掙十個工分不曉得有多難,年底算賬時,十個工分往往可以決定這個人屬於哪一類。


    秦打鐵的房子無人去住,就連秦四爹這樣的孤身老人也不肯要那房子,大家都看著它一天天地敗塌下去。老五說,若在城裏管他什麽原因,隻要像房子的都會有人搶著去住。父親問老五敢不敢進這屋。老五說,三十年前他是墳墓敢躺、棺材敢睡,現在不行了,有後顧之憂,他大小有一座酒樓,不能讓生意惹上晦氣。父親沒有惡意地說老五,當年他們做知青時總是嘲笑農民,這封建那落後,怎麽一有了錢財,反倒比農民還封建落後。老五說了句很深奧的話,人不可能沒有文化傳統,也不可能不批判傳統文化。這時,從小河灘帳篷裏傳出一陣手風琴聲。


    大家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一下。


    老五說:“這是白狗子在拉。當知青時,他想自己能有一隻手風琴都快想瘋了,現在他可以買下全國一年中生產的全部手風琴。”


    父親說:“可他拉的曲子沒有從前的好聽!從前他拉的那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用說你們哭,就是我也曾想哭!”


    白狗子拉的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老五皺著眉頭說:“這曲子就應該在夜深人靜時聽!現在讓人聽,太早了點!”


    我望了望後山,太陽仍有老高,黃昏還沒露出蹤影。我找了兩遍,山上沒有秦四爹的影子,那頭黑色黃牯也沒見著。


    黃昏來臨時,小河灘上首先冒起一股青煙,開始是濃濃的黑黑的,上升得很快,樣子還有些猛。隻一會兒,領頭的那團烏雲一樣的煙霧,就順著山勢爬到山巔之上,在夕陽的映照之下,迅速地幻化一片彩霞。隨後產生的青煙就沒有這種性子了,它徐徐的緩緩的,甚至還有些綿若無力,還沒達到半山腰就被漸起的暮色化解得若有若無。因為這青煙,才能看見晚風的樣子。晚風的確像月裏嫦娥舒開的長袖,它在半空裏一揮而過,卻在地麵上留下許多生機與希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被白狗子和老五他們叫作篝火,火堆旁有女人在迫不及待地唱著歌,隱隱約約地在風中斷斷續續地飄蕩著。


    父親和垸裏的人都在說,他們還是從前的老脾氣,自己將自己弄得特別憂傷,好像是天要塌了下來,卻又與別人無關。


    秦四爹一直不見回來,白狗子已問過好幾次了,他說他無論如何也要同秦四爹盡快見上麵。白狗子天黑之前開著他的凱迪拉克到鎮上去打電話,他的手機在這一帶無法使用,隻是一塊無用的廢塑料。白狗子開車離開時,老五在旁邊笑著說他剛收了個小蜜,一天不見就心裏發癢。白狗子開玩笑地用凱迪拉克去撞他。一不小心,車頭撞在稻場邊的石滾上。白狗子停下車開門看了一眼後,有些不高興地責怪老五。老五不以為然地說,這點小事也值得傷和氣,修一修也就萬把塊錢,誰出不起!聽見老五的話後,垸裏的人頓時伸了伸舌頭。白狗子像是想通了,笑一笑後鑽進車門,隻見滿車身的彩燈一亮,凱迪拉克一下子躥出老遠。白狗子的車跑得很快,十幾裏山路一會兒就回來了,人還沒從車裏鑽出來,臉上開心的笑容先像花朵一樣從車窗裏開放出來。


    秦四爹依然不見回來。我到他的小屋門前去看了看,屋裏的確沒有一點動靜。天完全黑了,我有些著急,就對父親說,自己要上山去找秦四爹。父親瞪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回屋拿上一隻手電筒一個人向後山走去。


    父親對秦四爹的呼喚聲在後山不停地回蕩著。


    隨著篝火的亮堂,老知青們的歌聲也清晰起來。他們都圍在篝火四周。白狗子仍然拉著他的手風琴,老五在吹著一支他們叫作薩克斯的鐵管子一樣的東西。沒有歌聲時這兩樣東西奏出來的音樂特別好聽,而無論是手風琴還是薩克斯,當它們獨自奏響時,就更動人了。垸裏的很多人都來看稀奇,大家不遠不近地站著,不與白狗子他們混在一起。


    那幾個女知青正在小聲唱著一支讓我聽來很熟悉的歌時,白狗子忽然站起來,將手風琴猛地拉了一陣,然後調子一低,突然深沉地唱起來。


    我想起來了,這首歌名叫《三套車》。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經常在屋裏哼著這首歌。但他從不在母親的麵前唱,好幾次他正唱到得意處忽地戛然而止,我問他怎麽不唱了,他說不想唱就是不想唱。後來我弄明白了,隻要父親的歌聲突然一斷,不一會兒母親必然會出現。我以為父親是怕自己唱不好,壞了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形象。父親的確喜歡這首歌,除此以外,我沒聽見他唱過別的。


    母親也很喜歡聽這首歌。有一次,父親傍晚回家,拎了一桶水到後門外衝涼。嘩嘩的水聲使他沒有注意到母親的歸來。母親沒有驚動父親,任他唱完了,才裝著剛回的樣子出現在父親麵前。


    白狗子唱完後,老五用薩克斯管又將那曲子反複吹了幾遍。


    母親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我的身後,我感到她的身子在一陣陣戰栗。我想回頭時,母親用她的雙手將我的頭緊緊抱住,不讓我往回看。我還聽見母親在自言自語:“他們怎麽不哭了?那些年他們隻要坐在一起唱著這支歌,一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的確,我在篝火旁看到了一股悲傷的煙霧:篝火旁的男人都在猛烈地抽煙,女人則用雙手托著腮幫,除了歌聲的旋律外,沒有第二種聲音。後來,垸裏的女人中,有一個人哇地哭著跑開了,接著又有一個女人用雙手捂著嘴踉踉蹌蹌地衝入夜幕。母親戰栗得更厲害了,她的雙手無力地垂在我的肩上,她用極小的聲音對我說:“大樹,送送媽媽,媽媽想回去!”


    回到家後,見父親還沒回,母親終於忍不住趴在床上用被子捂住頭大聲地哭起來。我心裏預感到了什麽,有些替父親傷悲。我從自己屋裏拿了一坨冰糖,放進杯子裏衝了半杯水,遞給母親。喝完冰糖水後,母親才鎮定一些。她告訴我,她和那兩個女人曾經都是公社宣傳隊的,那兩個女人在宣傳隊裏與兩個男知青好上了,還偷偷懷過他們的孩子,兩個女人為他們一共做過五次人工流產,每次都是她偷著照料她們。男知青招工回城時,說好馬上接她們去,可後來一直杳無音訊。等了幾年,她們才嫁到秦家大垸。我以前就聽說過,這兩個女人都不能生孩子,原因是**被刮破了,先前不清楚是與知青們發生了事。兩個女人我都叫嬸子,我的兩個同宗叔叔對她們很不好,他們自己在外麵亂搞,回來後還動不動下手狠狠打這兩個嬸子,罵她們是破罐子。逢到這樣的時刻,母親從來不去勸解,她總是朝別人求情,請別人去勸解。很小時,我以為是母親膽小,不敢上前去。有一次,我偶爾碰見母親和那兩個嬸子躲在我姐姐的房裏,抱頭痛哭,而且母親比她們哭得還傷心還帶勁。


    母親在床上哭了一陣,忽然抬起頭來。


    窗外傳來《花兒為什麽這樣紅》的歌聲。


    母親聽了一陣,情不自禁地說:“那時宣傳隊裏有個叫歐陽的,他個子最小,飯量卻最大,一份飯連半飽都吃不到。他在《沙家浜》裏演四龍,在《智取威虎山》裏演小爐匠。他家裏情況最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外加叔叔,一家裏竟有五個人關在監獄裏,並且全都是政治犯。親戚六眷沒有誰敢同他來往。我見他可憐,就常從家裏拿些紅薯給他吃。那年冬天,過年時下著大雪,所有的知青都回城過年去了,就他一個人沒地方去,三十早上竟跑到我家裏來,哭著喊我姐姐,要我留他在家裏過個團圓年。我隻好求你外婆留下他。夜裏他反複教我唱這首《花兒為什麽這樣紅》,他唱得真好,若不是過年,我真的要再哭一場。夜裏,大人都睡了,他非要我同他一起在火塘邊等著聽零點的新年鍾聲。新年鍾聲剛響一聲,你秦四爹就帶著民兵將他抓走,說他用壞歌毒害我。那場雪真大,有的地方都快沒了腰,我跟在他們後麵打滾,非要秦四爹放了歐陽。秦四爹被纏得沒辦法,隻好對我說實話。他說知青已害了好多農村姑娘,他不能看著我也被歐陽害了!”


    母親歎口氣說:“後來,秦四爹還是將歐陽放了,不過他派了一個人將歐陽一直送回山那邊的知青點。”


    說著話,母親竟小聲唱起來:“花兒為什麽這樣紅?為什麽這樣紅?哎,紅得好像,紅得好像燃燒的火,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花兒為什麽鮮?為什麽這樣鮮?哎,鮮得使人,鮮得使人不忍離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


    我從未聽見過母親唱歌,更沒料到母親的歌會唱得這樣好。母親唱完後,我們沉默了好一陣。河灘上空盤旋的旋律,發生了變化。母親後來開口告訴我這首歌名叫《小路》,是俄羅斯歌曲。


    我說:“媽媽,你告訴我實話,你後來是不是與歐陽相愛了?”母親怔怔地半天沒有應。


    我心裏有些明白,就說:“我曉得了,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爸爸。”


    母親長歎一聲說:“你爸他都曉得。歐陽走時,我偷偷送他,還是你爸在前麵探路。怕被你外公外婆碰見。”


    我說:“你們有過孩子嗎?”


    母親起勁地搖搖頭,她說:“歐陽全身都是病,我隻是照料他。”母親頓了頓後又說,“他走時答應治好病就會回來娶我!可他們都一樣,一去就不回頭!像河裏的流水一樣。他父親後來平了反,前幾年還老在電視中露麵,他們父子長得極像。有一次,電視裏轉播了他父親同學生們的對話,有個學生當麵質問他,為什麽不對獨生子的胡作非為加以管束。老歐陽當眾抹了一把淚,說兒子“**”時因父母問題受株連,平反後自己想給兒子以補償,豈不料事與願違。聽那口氣,像是犯了什麽事,也被抓進牢裏去了。”


    母親這時已經平靜了不少。


    我出門往小河灘上走,半路上碰見父親。他說沒能找見秦四爹,回來邀幾個人再上山去。我忽然想起秦四爹常提起那個戰備洞,就叫父親不用去了,秦四爹一定同那頭黑色黃牯躲在戰備洞裏。父親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他摟著我的肩頭往家裏走時,我突然說了一句話。


    我說:“爸,你真了不起!”我真的敬佩父親對母親一向那麽好。父親好像不在乎我這話裏的意思,繼續走自己的路。走了幾步,父親回頭問了句:“你媽她沒事吧!”


    我說:“沒事,她還愛著你哩!”


    父親輕輕地笑了一下,我以為他不再說什麽,他離我很遠以後一個人獨自說了句:“都走了這麽多年,還回來幹什麽哩!”


    篝火旁唱歌的知青和圍觀的垸裏人幾乎不見少。唱歌的人很投入,看的人更投入。特別是那幾個很有點胖的女知青,跳出一個有藏族味道的舞蹈時,身邊幾個年紀很大的男人女人,眼裏都放出了光芒。他們說這舞蹈叫《洗衣歌》,過去知青們逢演節目是必跳的,真是迷死個人。現在她們發福了,身材沒從前好看,但眉眼間,手足腰上的那些味道還在。他們還認得眼前那個最胖、頭上白發最多的女人,就是當年跳獨舞的那個小姑娘。讓他們覺得可惜的是那個演解放軍的男知青沒有來。白狗子說,那個男知青到澳大利亞幫人洗碟子掙外匯去了。白狗子當年是b角,他放下手風琴到女知青中間,剛一抬手足,周圍的人就大笑起來,年紀大的人說他現在的樣子隻能演國民黨的胖軍官。


    白狗子不在乎,他用不太聽使喚的手腳比畫了一陣,猛地停下來,大聲唱道:“哎——誰來給咱們洗衣裳嘞!”


    幾乎沒有停頓,一旁的男知青馬上接唱:“——沒得人!”


    白狗子又唱:“——誰來給咱們做早飯嘞!”


    男知青又接唱:“——沒得人!”


    我聽見這詞與《洗衣歌》原詞不同,就明白這是他們當年自歎自憐時瞎編的,他們一順溜地唱了很多,都是就著現成的曲子改詞,唱著唱著他們的情緒就有些低落。聽的人中,先是大人們開始撤,然後小孩子也走了,白狗子和老五在篝火旁輪番大聲叫著,要大家明晚再來,他們要正式演幾個節目給鄉親們看。


    我回家時,一不小心看見父親和母親坐在一條板凳上緊緊地抱在一起。見我回來了,父親想鬆手,但母親將他箍得死死的。我覺得自己臉上發燙,鑽進自己房裏,抬頭看了看姐姐的照片,然後在房裏鼓起掌來,並說:“好浪漫的電影呀!”


    小河灘上的歌聲一直響到很晚。歌聲消失後,接著消失的是手風琴,我以為剩下的薩克斯管也會很快消失,可它一直不肯退出夜空;有時候它變得極微弱,幾乎等於沒有聲音,隻剩下那麽一點點的旋律像遊絲一樣在風中飄蕩,若有若無,亦虛亦幻;當心隨夜色靜下來時,它又悄悄地從哪兒飄出來。初聽到時還以為是錯覺,往下的聲音也還不敢相信是真的,非要等到這些都來過之後,那薩克斯管的聲音才又完完全全地回旋起來。薩克斯管的聲音如同母親的手在我極度痛苦的時候,細細密密地撫摸我的心上。在薩克斯管的聲音中,我一直注視著姐姐的那雙眼睛。在那些憂傷的微笑背後,我感到姐姐那微微顫抖的嘴唇,在喃喃地說著:回家。回家。


    薩克斯管的聲音正悠揚的時候,從窗後黑黝黝的大山中傳出一聲長長的牛嗥,是秦四爹那頭黑色黃牯在叫。我真有點不明白,在自己垸裏見到外來的老知青,秦四爹為什麽還要躲。那防空洞又黑又冷,說不定還有什麽野物,在那裏麵待著有什麽意思。


    夜裏,我夢見了姐姐,不知為什麽她總在哭,她什麽也沒對我說,卻又哀求著要我千萬別將她的情況告訴父親和母親。醒來後,我盯著黑洞洞的窗口望了半天。


    天亮後,母親起床了。她先將籠裏的雞放了出去,我穿好衣服走出去時,母親正對著城裏的方向出神。


    我問她:“人做夢是不是與實際情況相反?”


    母親說:“是呀!前年我做夢時見到你外公外婆的病好了,逢人就笑,不多久他們就死了。”


    我放下心來,不同母親往下說,出了門就往後山爬。


    那幾頂帳篷在小河灘裏寂靜地擱著。帳篷邊有一個黑影,剛開始我還以為是一棵小樹,仔細看過幾眼才發覺那是一個人,我覺得那隻能是白狗子,那樣子像是在膝蓋上鋪著紙在寫著什麽。


    戰備洞在半山腰的一處土崖上,洞口有些塌方。我的判斷一點也沒錯:一行牛蹄印點點劃劃地通向洞裏。我剛爬到洞口,就聽見秦四爹正在裏麵說話。


    秦四爹說:“連文蘭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那麽好的一個姑娘硬是被人逼得走投無路。我可不是要害她,她性子不好,老愛一個人發愁發悶,一個人流眼淚,身體又不好,三伏天也不能下水田幹活。誰叫我當大隊長哩,見她那樣子我就想照顧她。她感激我,要同我好,我又沒老婆,不找她還能找誰哩!隻是我性急了點,那麽急匆匆就上床同她睡了,但她並沒有恨我。秦家大垸這兒都是這樣,男人不行點蠻女人哪會主動遷就你!隻要事後繼續好下去就行。可他們卻將城裏的規矩搬到這兒來,要問我的罪。我有什麽罪,真有罪文蘭就不會那麽舍不得將胎兒打掉!我牢也坐了。兒子還沒出生就被人弄死了,後來我又等了這麽多年,總想著文蘭會回來,現在倒好,恐怕連魂也見不著了。她在陰間也不曉得被分到哪個國家,哪個縣市,哪個單位,叫我如何去找她!文蘭可是對我說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不然我怎會這麽癡癡地等她。我相信她,她當時說我害她是被人逼的,那不是真心話,是白狗子他們教給她的。白狗子他們一直對我不滿,想將我弄倒了,沒有人敢再管他們。我聽見過他們罵文蘭,他們說文蘭是知青中的敗類,丟了知青的臉,那麽多男知青她不愛,卻要同一個土克西鬼混。他們還發誓不將文蘭和我拆散,他們就集體跳崖。他們又向文蘭許諾,隻要她別說自己是自願同我發生關係,再有招工回城的指標,他們一定優先讓文蘭先走。文蘭被他們反反複複地折磨得糊塗了,就昏頭昏腦地答應了他們。我坐牢後,文蘭曾送了九個糖包子給我。看守沒有對我說送糖包子的人是誰,可我曉得是文蘭。因為我對她說過,她胸前的漂亮山峰像兩隻糖包子一樣誘人。為什麽要送九個,那是長久永久的意思,她叫我不管多久也要等著她。糖包子是圓的,所以她還說等久了就會有我們的團圓日子。她後來還給我寫過信,有好幾封,都被看守的貪汙了鯨吞了。他們對我和文蘭的事特別好奇,有幾次借提審時問我同女知青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不是很特別。我不肯告訴他們,他們心裏一定很窩火,便想偷看那些信中說的是什麽。那些女知青在大家的眼中,再不好看的也比得上仙女。我可不是這樣的人,我和文蘭是真心相愛,否則我絕不對她動歪心思。我要是那種人,為什麽我後來不再找個女人,我就是要讓那些歪看我的知青們看看,我對文蘭是忠貞不貳,這輩子我心裏隻有她。文蘭接不到我的回信心裏覺得很苦,她奈何不了周圍的城裏人,隻好聽他們擺布。他們讓她結婚她就結婚,他們讓她嫁人她就嫁人。可她心裏隻有我,她的心是永遠不會嫁給別人的。別人要她就像娶了一頭母牛,她沒有情給人家,更不會獻出自己的心。別人就一天天地虐待她,她沒得吃沒得喝,沒得穿沒得戴,身上隻剩下一張皮包著一把骨頭,這種樣子隻有跳江。跳進江裏,江水那麽深,那麽寬,那麽長,誰也看不見她的樣子,連我都看不見,這是她最後的心願,她隻有這樣表示她還愛著我。你說對嗎?去年你的老伴老死時,你不是也不願去看一眼嗎?都這個份上了不看為好。關鍵是兩個人的心要在一起。別人都說我苦,那隻是別人的事,他們以為這樣苦才會覺得苦,我不把這當作苦,那它怎麽也不會苦了。我把文蘭裝在心裏,就等於將幸福裝在心裏。心裏幸福隻有自己曉得。心裏有盼頭那才叫真正的幸福,一想到文蘭哪一天會突然回來,我就快活得要死。幸福不幸福關鍵是心裏。你看白狗子他們,一台車比全垸人的家當都值錢,穿的戴的用的全都現代化了,可他們為什麽還要跑到這個被他們詛咒了沒有一萬次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地方來看看,一定是他們心裏找不到幸福的感覺了。先前以為能回城就是幸福,回城了又想著升官發財成就事業就是幸福,現在是不是又以為隻有到了美國才是幸福?這是幸福對他們的報應。人太貪了,它就會讓你找不著。我不貪,我有我的幸福。你覺得我說的那些都對嗎?文蘭一定是那樣的,她的性格我太清楚了,她會那樣做的。”


    洞裏很黑,除秦四爹的聲音外,我還聽見牛尾巴在地上拍打的聲音。我將眼睛閉了一會兒,再睜開時,看見秦四爹還在夢囈一般對著黑色黃牯訴說著。


    我挨著他坐了一會兒。他閉著眼睛對我說:“天亮了?”


    我說:“都快出太陽了!”


    秦四爹說:“昨晚我總算將文蘭的事都想透了。她的確是個好女人。”


    我說:“白狗子和老五都不願談她哩!”


    秦四爹說:“他們哪是不願,是不敢!”


    我說:“昨天到今天你吃了什麽沒有?”


    秦四爹說:“我到你家地裏扒了些紅芋,生的吃了幾個,又用火烤熟吃幾個,放心,餓不死我的。”


    從爺爺死後,我家的紅芋地裏總是收不幹淨,照秦四爹的估計,十隻紅芋中少說有一隻沒有從土裏挖出來。父母親對這一點不大在乎,垸裏人也一樣。現在種紅芋早已不是當年母親為歐陽吃不飽肚子著急、偷著用紅芋為他補充營養那樣的目的了,現在家家都用紅芋喂豬。往年,父母親總叫姐姐隔幾天就牽上家裏的幾頭豬,到地裏去用那長嘴筒子深翻淺拱,將那些沒挖起來的紅芋就地吃掉,省去許多的人力。今年姐姐到城裏打工去了,這事就沒人做。父母親不讓我做,垸裏的習慣是這樣,男孩子隻可放牛放羊,但不可放豬。


    洞裏地上幹幹淨淨的,半塊紅芋皮,半隻紅芋蒂也找不見。


    秦四爹說:“你別找。隻有那些知青吃紅芋才剝皮削皮。當年我批評他們時,他們竟說如果稻穀不蛻殼,小麥不去麩,他們才會將紅芋連皮一起吃下去。還說吃紅芋本來就屁多,再將皮吃下去打一個屁會起三個小旋風。”


    秦四爹邊說邊輕輕地笑了笑,他說:“那些小雜種也挺可愛,不但會唱歌,還會編歌,那些電影裏挺好的歌兒,被他們一改詞,就跑了味,快樂的變成了傷心的。”


    秦四爹忽然唱了起來:“櫻桃好吃樹難栽,不下農村不明白,工分不會從天降,仙人洞好搬不來。”


    在母親之後我又發現秦四爹的嗓子真的很好,可見他說自己演樣板戲的事是沒吹牛的。秦四爹隻唱了這幾句就不唱了,他站起來摸了摸洞頂後,問我清不清楚這洞是誰挖成的。我說好像聽人說過是知青們挖的。


    我的確是聽說過知青們挖戰備洞的事。


    那些年一到冬春就開始修水利,幾乎所有的男女勞力都要上工地,家裏隻許留下少數半勞力的老弱病殘應付應付。上麵還要求讓知青全部到工地去接受鍛煉。父親那年隻有十六歲,他在離家一百多裏的水庫工地上當突擊隊員。每天要用那大號箢篼從壩底往一天天升高的大壩上挑一百多擔土。但知青點上的那十六個男女,在工地上挑的所有的土加起來也超過不了一百擔。知青們不是坐在一處土墩上給垸裏的人發記工牌,就是在大壩上麵給每倒一擔土的人劃上一筆正字,再不就是當宣傳員寫工地戰報。父親他們為此對秦四爹有很大意見。父親一向受人欺負,因為他那時個頭太小還沒發育起來。在他同白狗子幹了一仗以後,大家才開始另眼相看。父親至今也沒弄清楚白狗子是不是故意整自己,因為他說過一句,知青不是“修”了,就是小資產階級。父親是在連續三天發現白狗子都要少劃自己的一筆“正”字後才開始發火的,特別是那一天白狗子竟然少給他劃了兩筆“正”字。父親說不過白狗子,有理也講不過他。這是秦家大垸人的共同弱點。大家集中起來同知青辯論時,無一不被駁得體無完膚。父親不是那種找茬故意賴賬的人,這一點僅從他對母親的情愛就能明辨出來。父親就是在同白狗子算賬的那一次,第一次看見母親的。當時母親不知為什麽要來找白狗子,父親沒有追問過,但估計是為了歐陽。父親一見到母親正在人群中觀望,心裏就激動起來,他上去一把抓過白狗子的筆,說自己並不在乎那兩筆“正”字,關鍵是要白狗子賠個不是,說聲對不起。白狗子死不認錯,還罵父親是混賬。父親一急之下順手打了白狗子一耳光。白狗子馬上撲過來將父親死死扭住。盡管白狗子人高馬大,在一對一的情況下父親絕對吃不了虧。問題出在旁邊的人以為父親會吃虧,他們迫不及待地參與進來,在救助父親的時候,順便放倒了白狗子。白狗子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爬起來就在工地上四處召喚,轉眼間,幾百名知青就聚集到父親他們麵前,惡狠狠地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父親他們並沒被嚇倒。他們什麽也不說,隻是將一根根扁擔橫在腰間。在他們背後則是幾千個同他們模樣相同的人。不過這場衝突到底還是沒有發生。父親和秦四爹都說過,若不是知青先退縮了,肯定要吃大虧。工地上的人心裏早對知青有怨言。開飯時,他們總是抱成團互相幫忙搶,幹活總是揀最輕的,三五成群地橫著走,見誰也不讓路,還喜歡嬲長相好看的本地姑娘。雙方的退卻是從母親和歐陽同時出現時開始的,母親在一邊推著父親往後退,歐陽則在另一邊將白狗子往回拖。


    秦四爹就是在事後第三天,將垸裏的知青突然全部撤回去,讓他們在後山上打一個戰備洞。


    這座戰備洞知青們挖了兩個冬春,秦四爹說他與文蘭的結合就是在這洞裏開始的,而父親與白狗子也因這洞而結成了生死之交。


    戰備洞在十米深的地方要拐第一個彎,這彎怎麽拐必須聽秦四爹的。秦四爹從水庫工地趕回來,他看了一眼就決定向右拐。秦四爹幾乎沒在垸裏落腳便又來到水庫工地,分明是各營連趕進度的緊張時刻,他卻叫父親等幾個最賣力幹活的男勞力回垸裏休息幾天。父親往家裏走時,秦四爹吩咐他們隻許待在家裏,不得亂跑,理由是怕影響不好。


    父親到家的第二天下午,垸裏的所有房瓦都在頭頂上響了一陣。接著就有人大叫說,戰備洞垮了,知青都被埋在洞裏了。父親當即拿上工具,叫上那幾個休假的人往後山上跑,戰備洞的洞口完全塌了下來,洞裏的動靜一點也聽不見。父親他們顧不上想許多,趴在那洞口上拚命地往外刨著土。父親整整刨了六個小時,中間一口氣也沒歇,連水也沒喝一口。天黑後,父親一鍬鏟下去,眼前露出一個黑咕隆咚的洞口。父親從洞口爬進去時,除了白狗子尚能睜開眼睛看看他以外,其餘的人全都昏迷不醒。父親這時已顧不上去回憶在工地上的那場不快,他抱起比自己高出近一半的白狗子,從那不大的洞口往外推,別的人則在外麵接著用手往外拉。洞裏幾乎沒有光亮。父親的目光除了在洞口附近有些用處外,越往裏走越沒用。救出十三個人後,父親找了很久才又找到另外兩個,父親無論如何也弄不開他們緊緊摟在一起的四隻手,那個男知青的手父親還能對付,對於女知青的手他無論如何不能用力掰。秦四爹有一回對我說,那些女知青的手的確很特別,哪怕是平常見麵握那麽一下,也會有種過電的感覺,讓人不能自持,以致他後來都不大敢同女知青握手。秦四爹說那時這一帶無論男人還是女人,沒有不崇拜女知青的,特別是男人,見了女知青個個都會眼睛發亮。父親從戰備洞裏救出十六個知青的事大家都不怎麽說,傳說的是父親居然能一次摸遍知青點上的八個女知青,言語之中充滿嫉妒。父親最終也沒將那一對正在熱戀中的知青分開,而是將他倆一起弄出洞口。後來,在外麵接應的人都說他吃獨食,他應該喊個人進去幫幫忙。


    父親最後找到的是文蘭。為了找到文蘭,他足足花了十幾分鍾。他幾乎摸遍了洞底的每一個角落,可就是找不到。他要外麵的人細數一遍,外麵的人說確實沒錯,隻有十五個人,並且明確指出是缺文蘭。父親當時就覺得文蘭一定是被塌方壓住了,他這才喚了一個人進來。兩個人正緊張地從裏往外挖土,突然有個黑影出現在背後,她無聲地走到他們身邊,輕聲說:“我在這兒!”父親嚇出了一身冷汗,那個人更慘,當時就癱坐在地上。事後文蘭對秦四爹說,洞口被塌方堵死後,別的人都感到末日來臨,哭的哭叫的叫,那幾對相好的還不顧一切地親熱。就她特別鎮靜,什麽也不想,在洞底找個不受幹擾的土台靜靜地躺著,迷迷糊糊地還睡著了一陣,所以她一點事也沒有。


    那些被救的知青對父親感激不盡,特別是白狗子口口聲聲發誓要報再生之恩。後來,白狗子曉得父親喜歡上母親以後,幾次出麵找過歐陽,要歐陽不要從中攪和。他勸歐陽的話據說是這樣說的:隻有最沒出息的知青才會真正喜歡一個鄉下姑娘。這是秦四爹告訴我的。他說時沒有挑明這話出現時的背景,像是籠統地泛指所有的知青。我是現在才判斷出來它與我父母親有關。


    秦四爹用腳在地上跺了跺,說是當年的塌方就在這個位置上。


    秦四爹望著我說:“這裏有個秘密。我對你說了你可不能向外說。那場事故是我故意製造的。我早就看出來洞口要塌方,我不提醒知青們,是想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背上一包恩情債,以後對當地人客氣點。若不然,那麽忙我怎麽會將你父親他們從工地裏放假回來。我這是派的搶險隊,事實證明,我這一招最管用。”


    我瞪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說:“你真是膽大妄為,老奸巨猾。”


    秦四爹得意地笑起來,黑色黃牯也在地上打了一個響鼻。


    秦四爹說,塌方後不久,戰備洞就開始分岔了。文蘭執意要在一條岔洞洞壁上挖一間小房子,大家拗不過她,就由她去,反正別人也不幫她。文蘭對這間小房子特別來勁,每天上工,總比別人先來,比別人晚走。小房子有了雛形後,文蘭又在裏麵留了幾個土墩,她說一個是床,一個是小桌子,一個是梳妝台。早已不是她先前堅持要挖這小房子的理由,先前她說是得有一個能保密的司令部。秦四爹說他是在那小房子裏同文蘭真正好上的。那天他到山那邊的小隊裏檢查工作,回來晚了,就借了人家一隻手電筒。經過戰備洞時,他不知怎的就想進去看看。一走就走進了文蘭挖的那小房子,而且發現文蘭正獨自睡在那張床上。手電筒照過去文蘭也不曉得醒。當時,他一下子想起許多文蘭平時對自己含情脈脈的表示。從最開始他吩咐文蘭從此不用幹沾水的濕活時文蘭瞅著自己的多情眼光,到前幾天開會時,文蘭當著眾人的麵,將自己那開了花的上衣脫下來細心地縫補時的柔情蜜意。秦四爹說,他一想到這些就沒法控製自己,他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抱住文蘭,也不管她醒沒醒就大聲說:我是秦老四。說著就前所未有地癲狂起來。文蘭一點也沒反抗,秦四爹忙完後還以為文蘭沒醒,他擰亮手電筒一看,文蘭正瞪著大眼睛望著自己。


    秦四爹說文蘭沒有反抗時,話語裏除了深情以外還有些委屈。文蘭同秦四爹幽會了幾次後,人明顯長好了,身子胖了不少,臉上也紅潤了許多。就在大家欣賞文蘭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時,文蘭的肚子出乎意料地挺了起來。


    我告訴秦四爹,白狗子他們還沒有認真找過他,隻是問過幾次。秦四爹對這件事很關心。我的說法並沒有讓秦四爹掃興,秦四爹說,他躲的時間越長,白狗子就越想見到自己。他要我先想辦法讓白狗子到自己的小屋裏去看看,這樣會加大白狗子他們的心理壓力。


    我不以為然地說:“你這樣做其實是虐待自己。”


    秦四爹說:“沒有文蘭了,我一個人算個什麽東西。我就是要這樣,讓他們見了心裏難受和慚愧,往後自我感覺不再那麽良好。”


    黑色黃牯突然一蹬後腿,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它轉過身子將頭扭向洞口時,那根粘滿土的尾巴刷地掠過我的眼前。秦四爹告訴我有人來了。果然隨後就有人聲傳來。連我都能聽出,來人是白狗子他們,那一串串調門總在高處滑行的語氣隻有城裏人才有。


    老遠就能聽見白狗子的聲音,他興奮地叫:“個**,這洞還在,一點也沒垮。”


    接著是老五在說:“下次再來一定要在這兒樹塊碑,紀念我們能死而複生。”


    隨後是一片嘰嘰喳喳的聲音,我聽了半天,也沒聽見他們提到父親救他們一事。好不容易終於等來這樣的時刻,他們驚歎了幾下真險以後,就迅速說起各自醒來時的情形。隻有兩個女知青在說過自己醒來時鼻尖幾乎挨著一堆牛糞後,提到父親救他們的時機太關鍵了。但白狗子馬上取笑她們,說人一旦麵臨死亡才懂得享受生活是何等緊要。女知青馬上討饒,要大家別提那種時候的事。隻有老五想到文蘭,他說真沒想到麵對生死考驗都能萬分冷靜的文蘭,竟墜入一個農民的情網。白狗子馬上說,不是墜入而是被誘入,是秦老四用卑鄙的手段害了她。老五不能完全同意這個觀點,他認為主要是文蘭受到的打擊太多,內心裏特別需要一個能讓她覺得可靠的男人的保護。他還覺得白狗子當時的做法過分了,光顧維護知青集體的麵子而不顧文蘭的心情,結果害了文蘭一輩子。一個女知青也說,文蘭後來執意要回城裏去生下那個孩子,可見她是下了決心的。秦老四被抓走時她都哭暈了好幾次,如果不是胎兒流產了,她真的會去闖公安局將秦老四領回來。白狗子說,正是因為這一點,自己才將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回城指標讓給文蘭。文蘭一回城也就將秦老四忘了,第二年就嫁了人。老五說在他看來文蘭並沒有忘記秦老四,不然她怎麽會同那麽本分的一個男人過不到一塊,而且對工作也是時冷時熱。她突然跳江更是讓人感到意外。她那單位裏百分之七十的人下了崗,大家都以為她是逃不過這一劫的,結果她偏偏留在百分之三十裏麵。這樣的時候笑都笑不夠,她卻選擇了死。


    秦四爹在我的眼前輕輕地顫抖著。


    老五繼續說:“我後來了解過,文蘭出事前有三天沒有回過家,也沒去單位上班。我算了一下,正好是從第一場知青晚會那晚開始的。有人看見她在晚會尚未結束時就退了場,出門後也沒上公共汽車,一個人順著大街往前呆呆地走著。我想一定是那場晚會刺激了她!”


    洞口外麵沉默了一陣,過了一會兒才有人說,當初他們硬將文蘭與秦老四拆散可能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若是讓她嫁給秦老四,至少不會走現在這條路。白狗子反對這樣的假設,他提醒大家看看秦老四現在過的是什麽日子,文蘭真的當初跟了這個人,說不定早就餓死了。老五則不同意,他說真正的愛情和美滿的婚姻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全部生活道路。他舉例說白狗子僅僅是幾個月前找了個美麗可人的女孩做情人,買處房子當金絲雀一樣養起來,人就容光煥發,生意一筆比一筆賺得多,回家也不同老婆吵嘴打架了。而像秦老四這樣的人更容易滿足,更容易將很平常的事當作天大的幸福。這樣他會更賣力地過日子。


    白狗子像是不願意討論下去,他讓大家還是先進戰備洞裏看看,說不定還能找見當年從手掌上掉下來的滿地的繭花。


    我已經看見了從洞**進的一個人影。


    秦四爹突然在黑色黃牯背上猛拍了一巴掌,還叫了聲什麽。黑色黃牯猛地朝洞外躥去,跟著洞外傳來一片驚恐的叫聲。


    黑色黃牯出了洞後,揚著一對犄角漫山遍野地追逐著白狗子他們。別人還好,包括那幾個女知青,都能很快地逃到山下,在一處處屋角後麵探頭往回看。白狗子太胖,怎麽也跑不動,好幾次都快讓牛角挑著了,幸虧那些山路旁的樹木,一見情形不妙他就往樹後躲,鬧出幾個驚險場麵,最終還是沒事。隻苦了腳下的那雙皮鞋,老五說那鞋的牌子是花花公子,一雙得花八百多元。


    秦四爹還是不肯下山,他寧肯在山上繼續觀望。


    我回到家裏時,父親與白狗子談得正火熱,母親則在廚房裏炒瓜子,一股濃濃的香氣彌漫在屋裏的每一個角落。母親炒瓜子的手藝非常有名,連白狗子都曉得。他們在這兒當知青時就吃過母親炒的瓜子。白狗子稱讚母親炒的瓜子可以當營養品,如果到城裏去開家炒貨店準能賺大錢。父親不同意,他說母親炒瓜子的辦法他見多了,一點竅門也沒有,除了鹽什麽也不放,然後全用鬆毛柴燒火,就這兩點。鹽還好說,可城裏哪來的鬆毛柴哩!白狗子說他可以派車到垸裏來拉。父親還沒說出來,母親先在廚房裏回答了。她說,現在不管什麽,隻要是賣的,總要或多或少摻點假,那樣的事她幹不了。母親的話說得父親眉開眼笑。


    我和姐姐的事,父母親顯然已同白狗子談過了。


    在他們說瓜子的時候,白狗子不停地用目光打量我。我有些不自在正想抽身往外走,父親叫住了我。


    父親說:“白伯伯想帶你到城裏的大醫院裏治治那病,你願意去嗎?”


    我說:“我沒病了,病全好了。過了年我要繼續上學讀書。”


    白狗子說:“要不了多長時間,你也別擔心我會多花錢,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你放心好了,你父親救了我一條命,我早就想找機會報報恩。”


    我說:“你有錢是你的事,我治不治病是我的事。”


    說完這話,我突然想到自己為什麽對白狗子他們這般反感,他們其實並沒有招惹我。但我似乎從心裏討厭他們,特別是這個白狗子。


    父親吩咐,讓我將姐姐的來信給白狗子看看。父親說白狗子已經拍了胸,讓姐姐進他的公司,他會好好照顧她的。


    我說:“姐姐不是在別處幹得很好嗎?”


    我進房裏找姐姐的信時,順手將打開的門又關上。我從枕頭下麵將信取出來,將那些文字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後,又將它夾在高一數學課本中藏起來。我不想將姐姐的信給別人看。


    磨蹭了一陣,父親推門進來,問我信找到沒有,我說找不到,可能是被老鼠拖進牆角的洞裏去了。父親不相信,問我到底怎麽了,幹嗎對白狗子一路的冰霜。我告訴父親,秦四爹讓自己帶了話回,要他對白狗子多注意點。父親不以為然,他認為秦四爹是老倔了,在往事的旮旯裏拐不過彎,回不了頭。父親要親自動手找那封信,我急了,就威脅說,如果做父親的不相信自己的兒子,那就等於生病的人不相信醫生給的藥。我順手拿起放在桌上還沒有煎的草藥要往窗外扔,父親隻好作罷。


    我聽見他出房門後對白狗子說:“大樹對他姐姐的東西看得比命還金貴,不願給外人看。他有病,隻好遷就。”


    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相信誰時,什麽話都如實相告。


    母親的瓜子已經炒好了,外麵傳來一片嗑瓜子的喳喳聲。


    白狗子抽空說了句:“男孩就要有個性,這樣才會有大出息。”


    父親說:“你們當知青時人人個性鮮明。”


    白狗子說:“後來也叫秦老四整得差不多了。他那一招真絕,讓我們去挖戰備洞,名義上是照顧我們,實際上是磨我們的棱角。一天到晚待在那裏麵,風霜雨雪都見不著。一副埋了沒死的樣子,不同別人發生衝突,整整挖了兩年,見了你們就像見了親人。”


    父親說:“那也是老四的一片苦心,他怕我們在一起時搞不好又要打架鬧事。”


    白狗子似乎笑了一聲,他說:“現在我對你說實話,那一次在工地上我是少記了你一擔土,因為我覺得你瞪了我一眼。但你說三天中少記了四擔土則是冤枉。”


    父親的笑則是明顯的,他說:“那時主要是心裏有氣,瞧你們舒服地坐在那裏不順眼。要說這事,幸虧老四處理得聰明,馬上將你們調回來。不然你們可要吃大虧,大家都策劃了,要找機會收拾你們一頓。”


    白狗子說:“我們心裏也有數,也在做準備。不過就算我們皮肉吃了苦,倒黴的還是你們。那時知青就是現在的熊貓。要不然秦老四怎麽會被抓到牢裏去了。若將文蘭換成本地姑娘,準保屁事沒有。”


    我現在才相信秦四爹的話,這幫知青自我感覺到現在還是這麽好。我找了一把鎖,將房門鎖好。我不想父親在找不到信後又將姐姐的照片拿給白狗子看。我往外走時,母親追上來,將一把熱乎乎的瓜子塞進我的荷包裏。


    隻一會兒沒露麵,晴朗的天空就變成陰沉沉的了。從山上刮下來的冷風穿過棉衣拚命地往骨子上紮。我縮了縮身子,還沒有直起腰,就聽見後山上傳來一聲牛叫。那聲音在北風裏回蕩了很久。


    知青們分散在各家各戶,一般人家都為他們在堂屋正中燒起了火塘。我在垸裏走了一圈,大家都聞到了我荷包裏的瓜子香。我明白有人同我打招呼是想分享幾顆瓜子,我裝作不明白,反問他們看見老五沒有。大家都說沒見到他,我就想他可能一個人貓在帳篷裏。我趕到河灘上,意外地發現昨晚哭著離開這兒的那兩個嬸子,正坐在一頂沒有他人的帳篷裏相對哭泣,兩個同病相憐的女人互相抓著對方糙得像木梓樹皮一樣的手,除了眼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悄悄地退回來,經過白狗子他們放車的地方時,隱隱聽到一絲音樂。我往那幾台車子跟前走,音樂聲越來越明晰,像是一個外國女人在用英文唱歌,我從未聽過,但覺得很熟悉,後來我才記起,它很像外國電影中那些教堂裏的唱詩班在深情歌唱。汽車車窗都貼著一層外麵看不見裏麵,裏麵卻看得見外麵的薄膜。我朝那有歌聲的汽車輪胎踢了一腳,車門一開,露出老五的人頭來。


    我說:“我到處找你。”


    老五說:“有事嗎?我剛來了靈感就躲在車裏寫一個節目哩!”老五讓我坐進車裏。汽車引擎在輕輕響著,車裏非常暖和,老五說帳篷裏凍得伸不直手指,他隻好到車上來開暖氣。


    老五寫的這個節目是講當年知青點上的真事。那時大家都盼著回城,好不容易盼來幾個指標名額,大家頓時欣喜若狂,可一想到有人得留下來時,無論是誰都悲痛萬分。誰走誰不走誰也開不了口,最後隻好抓鬮,沒想到抓到“走”的人都像個罪犯,抓到“留”的人成了一時的英雄。


    老五說給我聽時,幾次哽咽得說不下去。可我一點也不覺得感動。


    老五大概看出來了,特別悲哀地說:“這段曆史怎麽能說忘就忘了哩!”


    我無法同他說什麽,我隻關心自己想關心的事。


    我問:“你們城裏的人都在找小情人嗎?”


    老五對我的問題沒有準備,他愣了一下才說:“你還是小孩哩,怎麽能問這個!”


    我固執地說:“我就是想問這個,你是不是也有小情人?”


    老五說:“我怎麽會有。我老婆是公安局的,若被發現,她會一槍崩了我。”


    我說:“那白狗子怎麽敢找?”


    老五說:“你把我們的話都聽進去了!白狗子不一樣,他的公司大、業務多,成天在女孩子堆裏泡,誰還管得了,除非讓他不做業務了,回家當個窮光蛋。”


    我說:“你見過白狗子的小情人嗎?她長得怎麽樣?是哪兒的人?”


    老五說:“白狗子的曆任情人我都見過,現在這一個長得怎麽樣就不好形容,你見過電視裏做甜夢口服液廣告的那個影星陳紅嗎?就像她!”


    我心裏一驚,垸裏有彩電的人差不多都說過,姐姐的長相與那個做甜夢口服液廣告的女人一樣好看。


    老五可能從我的臉色看出些什麽,他又說:“那女孩是安徽金寨人。”


    金寨離我們這兒有一百多裏路。我們這兒歸湖北管。不過我還是不放心,我說:“要是你不認識我,我說我是河南人你也不能不信。”


    老五說:“白狗子可不是好騙的人,他看過那女孩的身份證,上麵清楚地寫著。”


    雖然我明白現在身份證也可以造假,但我相信姐姐不會這麽做。甚至她根本就想不到世上還會有這樣專業的騙人招數。姐姐出外打工的前一天,垸裏的一個女同伴晾在外麵的一雙襪子不見了,人家隨口問她有沒有看見誰拿時,姐姐就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老五又說:“白狗子這人就喜歡山裏的純情女孩,見一個動心一個。他人不壞,就這麽個毛病。這也是當知青當出來的,我們隻是沒做,心裏的感覺是一樣的。”


    我放下心來後就同老五說別的。我說:“山裏的男人也很純情,你看秦四爹,放著好日子不過,一心一意地等著那個叫文蘭的。”


    老五說:“他那叫苕,那本是不可能的,何苦還要如此哩!”


    我說:“你們是不是覺得秦家大垸的人都苕?”


    老五忙說:“瞧你這麽敏感,怎麽敢說你們苕!”


    我說:“你們應該去看看秦四爹過的什麽日子。”


    我要下車卻打不開車門,老五伸手幫了一把。車門開後,我站在地上扶著車要老五隨我到秦四爹屋裏看看。老五看了看手中那幾張寫滿字的紙,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車裏鑽出來。我看見他在寒風中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天空陰得更厲害了。偌大的垸子幾乎看不見一個人影,大家都貓在屋裏。老五關上車門之前,先將車裏的錄音機關了,我問他剛才聽的是什麽音樂,他隨手將那歌帶取出來讓我看了一眼。我還沒認出上麵的英文的意思,老五就藏寶貝一樣收了回去。我同老五說話時,那音樂一直在影響我,音樂猛一停時,我心裏有種丟失什麽的感覺。老五比我的感覺還強烈一些,他是用雙手捧著將歌帶小心翼翼地放進盒子裏的。老五盯著盒子上那外國女人沉靜的眼睛,神情像是在拜佛。空寂的稻場上,一頭母豬正在用嘴叼著一團稻草匆匆地往它那窩裏跑。老五望了望四周,說這跡象是天要落雪了。老五有些得意自己還沒忘記多少年前自己在這兒學會的氣象知識。


    秦四爹的房子在垸子的最西頭,那兒的風最大,一點遮攔也沒有。風頭過來時,像十頭黃牯一齊發癲那樣,讓人聽著就心驚膽戰。那所破舊低矮的房子在這樣的大風中年複一年地掙紮著。老五問我,秦四爹以前的那所大房子哪兒去了。聽說是被拆了給公路讓路,老五就想到有關部門必須還給秦四爹一所房子,決不應該隻讓他在這破房子裏度過半生。


    秦四爹的門鑰匙放在牆上的一個窟窿裏,這個秘密全垸的孩子都清楚。我不止一次地問秦四爹,他屋裏沒有一件別人想要的東西,這門上鎖有什麽意義。秦四爹總是對我說,隻有上了鎖才像個家,不然別人會以為那是牛欄與廁所。


    開門後,老五將一隻腳伸進去又下意識地縮回來,他回頭看看我,意思是問有沒有搞錯。我什麽也沒說,自己先鑽進屋裏。老五隻好跟進來,然後默默地看著屋子裏的一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昏暗的屋子裏隻有一張破桌子和一隻破凳子,黑乎乎的灶台上擱著兩隻白瓷碗。秦四爹沒有床,他就在地上鋪著幾捆稻草,一床舊棉被胡亂扔在草堆上,相距不到兩尺遠就是牛睡的地方,盡管有一股臊味但屋子還算幹淨,沒有見到牛屎牛尿,並且稻草也都堆在該堆的地方,別的地方難得見到一根。在屋裏多站一會兒,讓眼睛適應了以後,還能看見桌子、凳子和灶台被經常擦拭而留下的光澤。


    老五問:“村裏怎麽不給秦老四以救濟。”


    我說:“有救濟,可他不要。”


    這時,門口一暗,白狗子出現了。他衝著屋裏說:“這種破地方,你們來幹什麽?”


    我沒作聲,是老五對他說,這是秦老四的家。


    白狗子聽明白後,也怔怔地進了屋。他看了不止一遍後說:“秦老四怎麽會是這樣?他不應該是這樣。我還以為他現在應該活得比誰都好!”


    我想起秦四爹的話,就問:“你們現在怎麽想,不覺得心裏難受嗎?”


    白狗子反問我:“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又不是我們叫他這樣,更沒有人逼他,他自己喜歡這樣過,誰又管得了!”


    我對這話很生氣,將目光從白狗子臉上挪開,一低頭發現地上有塊白花花的東西。彎腰撿起來,見是一封信。我同秦四爹一道玩了這麽多年,從未見過有誰給他寫信,就是口信一年當中也難得有人捎給他幾次。我看見信封上的地址是城裏的,心裏更加吃驚。老五先湊過來,隻看一眼,就驚叫起來。他說,是文蘭寫的。白狗子不相信,他將信接過去在門口的光亮中細細看了一陣才表示,地址的確是文蘭的。他還看了郵戳,正是文蘭跳江的那一天。


    一片白色的小東西落在信封上。沒等我們看清它那美麗得有些淒涼的紋案,它就變成一粒晶瑩的小水珠。我們都明白它就是雪花。


    落雪了!跟在第一朵雪花後麵的是紛紛揚揚的數不清的雪花。


    白狗子和老五要我做主將信拆開,看看文蘭對秦四爹說些什麽。我不願拆它,不是我不敢,秦四爹的眼睛早就老花了,這麽小的字他必須請我替他認。我隻是要他們上山去將秦四爹找回來。在白狗子和老五不停的請求聲中,我堅持不拆,非要等到秦四爹當了麵才肯拆開它。


    出了那破敗的小屋,白狗子和老五一直在我身後跟著,轉眼之間,雪就落滿了天地。空中白白的,亂亂的,特別蒼茫。知青們聞訊都圍了過來,那幾個女的,手指還沒摸著文蘭的信,眼圈就紅了。我有些扛不住,差一點便答應了他們。幸虧黑色黃牯又在後山上長嗥了一聲。我冷靜下來,告訴白狗子,他們不去找秦四爹,隻想拆他的信,這樣做太不講良心了。我說完後他們就不再作聲,片刻後,一群人不約而同地一齊往後山走去。


    我沒有跟著去,就在秦四爹的門前等著。在我向山路凝望時,捧在手中的信封上迅速積滿了一層雪花。


    不知過了多久,白狗子他們簇擁著秦四爹和黑色黃牯從後山上走下來。秦四爹一拐一拐的身影在人群中特別刺眼。一路上的動靜,一點也不像他們之間說過什麽。


    秦四爹顯得比知青們平靜,雪花一陣陣地撲打在他的臉上,他那滿臉的皺紋竟不見動靜,就像遠處的千山萬壑一樣。


    拴好牛以後,秦四爹才朝我眨了一下眼。我小心翼翼地撕開封口。文蘭的信很短,隻有不多的幾行字:


    老四:


    你現在過得怎麽樣。我最怕你脾氣強,讓自己吃虧。人畢竟隻有一生。你也莫怪別人。像我,我隻怪自己。原以為嫁了個老實人,沒想到前幾天他竟然將發廊裏的女人領到屋裏來了。我一直沒有夢想,現在我隻想到那邊去,看看那邊有沒有從前的那種戰備洞。


    文蘭


    我將信遞給秦四爹時,被白狗子半路截去。信在知青們手上轉了一圈才到了秦四爹手中。秦四爹不看信,他將目光向屋裏望去。不知是什麽原因,大家都覺得眼前一亮,非常清楚地看見對麵的牆上,有一幅用木炭畫出的人頭像。


    白狗子帶頭,大家齊聲說:“真像文蘭!”


    秦四爹這時才冒出一句話:“那是摸黑畫的。”


    天黑後雪越落越大,白狗子他們隻好改變原先的計劃,隻將幾個來秦家大垸新編的節目在我家的堂屋裏演了一遍。也許是因為文蘭的那封信,他們演得特別投入。白狗子挺著水桶一樣的肚子居然還能跳舞。垸裏的人開始還覺得挺好玩。演到知青們為了一張招工表而又笑又哭時,垸裏有人說了句:“怎麽走不了就像是在地獄受罪,那我們前幾輩子沒有走,後幾輩子也沒有走,釘在這兒就是理所當然的嗎?”說著話他就領頭走了,一會兒大人都走光了,堂屋裏隻剩下一群不知事的小孩。


    秦四爹從頭到尾都沒離開。他對我說,他在那群人中總能看見文蘭的影子。我問秦四爹,怎麽白狗子他們一去他就跟著下山了。秦四爹說沒辦法,雪太大,黑色黃牯抵擋不住。


    我還要同秦四爹說話,突然覺得身上不對勁。我明白是那病又要發作了。我趕忙叫了聲父親母親,他們跑過來將我抱到床上放平。從前這病發作時,我從未失去過知覺,這一次我一躺到床上就人事不省。


    我是被一陣惶恐的聲音驚醒的。我從未見過白狗子用如此不妥的聲調說話。


    白狗子惶惑地小聲說:“怎麽會是這樣!她怎麽可能是小樹的女兒哩!”


    老五的聲音更小:“我還勸過你,找小蜜要當心,搞不好就會碰上朋友的骨肉。”


    白狗子說:“我哪曉得,她有身份證,一口金寨話又學得那麽好。”


    老五說:“你還是冷靜點,說不定會錯中錯。”


    白狗子說:“怎麽錯得了,這相片是我陪她去照相館照的。”


    刹那間,我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我從床上跳下來,不顧渾身的疼痛,一下子撲過去,狠狠地咬住了白狗子的一隻手。我沒有感到白狗子的掙紮,隻感到老五在拚命地想將我拉開。我死不鬆口,想將白狗子的肉咬下來。我差一點做到了,當我的牙齒感到一股血腥味時,父親聞訊跑來強行將我拖開了。接著母親也過來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裏。母親以為我病得厲害,忍不住邊哭邊訴地說等姐姐掙到足夠的錢就好了,就可以替我找高明醫生將這怪病診治好。母親說時,眼睛還乞憐地望著白狗子。我心裏滴著血又不能說,我隻要父親將白狗子和老五他們攆出去。


    屋裏隻剩下我和母親時,我望著姐姐的照片號啕大哭起來。母親以為我想念姐姐了,就叫我別著急,白狗子他們明天一早就回城裏去,請他們給姐姐捎個信,請假回來一趟。我用雙手捂著母親的嘴不讓她說下去。


    就這樣我哭了整整一夜,天亮時,父親走進來,有幾分高興地對我說,白狗子答應今天就隨車帶我進城找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將病治好,一切開支都由他那公司裏出。我聽後大叫一聲,說自己寧可死,也不去城裏治病。還叫父母親馬上去將姐姐找回來,別再在城裏待了。


    天色越來越亮,從窗戶裏都能看見外麵的大雪茫茫。父親勸不動我,便要強行將我拖進那輛黑色的凱迪拉克。我強不過他,就將兩隻腳在雪地裏劃出兩道深深的溝槽。我反複說著這凱迪拉克是具裝死人的黑棺材,坐在裏麵的人都得去死。


    秦四爹這時從雪地裏走過來,他推開父親將我拉到遠遠的無人之處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將姐姐的事告訴了他。他聽後許久一句話也沒說,直到父親又想過來催時,他才對我說,病是不能不治的,但不能用他們的錢。我看著秦四爹回到他那快被雪壓垮的小屋,不一會兒手裏拿著一隻紙包走過來。


    秦四爹將紙包放進父親手裏,他說:“這是一萬塊錢,我用不著它了,原準備文蘭回來時給她,現在全送給大樹,治好了病再好好讀書,做一個我們自己的知青。”


    父親從未見過這麽多的錢,他捧著紙包呆呆地不知說什麽好。母親有些語無倫次地說:“白總都已經答應了,我們不能再亂花別人的錢。”


    秦四爹說:“我這錢來得辛苦,用它買藥治病見效快!”


    秦四爹要父母親不要謙讓了,趕快商量一下由誰陪我進城看病,父母親都想去,大家也說可以一起去,順便在城裏玩一玩,難得有這麽一個機會,同時還可以看看姐姐。我不同意他們去,如果他們從姐姐那裏看出破綻,那會要母親的命的。我說既然是秦四爹花的錢就讓秦四爹陪我去,秦四爹從前到城裏去開過積極分子大會,不比父母親對城裏的情況一無所知。我悄悄地對秦四爹說,讓他去是為了方便將姐姐接回來。


    秦四爹一答應,父母親便不爭了。他們很快就幫我收拾好了行李,我不願坐白狗子他們的車,要秦四爹帶我到鎮上去搭公共汽車。秦四爹瞪了我一眼說:“就坐他們的車,他們能坐我們為什麽不可以坐!”


    另一邊,父母親還在對心不在焉的白狗子說著許多感謝話,我想過去將他扯開,秦四爹用一雙老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不鬆開。


    秦四爹摸著我的頭說:“記著毛**的那話,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天地在一刹那間變得很靜,隻有雪花的簌簌聲。突然間,那個外國女人的歌聲又響起來了,雪野頓時一派肅穆。別的人都沒動,隻有白狗子和那幾個知情的知青,用雙手抱著自己的頭,拚命地向地下低去。


    一進殿門,那鍾磬和市魚就一齊響了,四周香煙繚繞,兩排僧尼分立,將佛經念得嗡嗡作響,肅穆神聖極了。小柳、愛紅、海鷗和馬泰,無不是身不由己的樣子,一下子就匍到蒲團上去了。


    ——《暮時課誦》


    小說的題目很有意思,借用了佛門用語,


    意指傍晚時分僧人們梵唄歌讚等法事。


    然而,在作者眼中,課誦不僅僅是一種行為,


    更是一種象征,


    象征著社會經濟化浪潮下一方安寧的淨土。


    故事的背景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


    整個國家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改革大潮,


    國有企業改革為經濟實體,


    人們都挖空心思想著怎麽賺錢。


    改革改革,革掉了弊病,也革掉了寧靜的生活。


    家庭矛盾重重,單位各懷心思,社會亂象群生,


    焦灼、躁動不安的時代氛圍可見一斑。


    小說中,財政局的柳股長來到了靈山寺,


    象征著俗世欲望和佛門靈修的相遇。


    世俗生活的瑣碎,飲食男女的欲望,


    和顯光師父為代表的清淨絕塵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如同一束光線,


    映照出了現世生活荒誕和無意義的本質,


    映照出了人們迷茫、空虛、無著的精神世界。


    趙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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