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記不得,自己多久沒聽過筠筠的聲音了,自從我用梁胭的身份潛伏在海城生活,我便不知幹爹將筠筠送到哪裏去醫治了,這期間我們通過電話,見麵卻是從沒有的。


    筠筠在電話裏說她想我,我又何嚐不想她呢?


    小時候,那個阿姨將我們姐妹賣給人販後,人販將我們全部關在地下室的鐵籠子裏,那麽小小一個籠子,擠著大大小小十幾個孩子,這些小孩,有的是像我們這樣,從別處買來的,而有的卻是人販子全國各地去拐賣而來,他們都還很小,除了害怕,什麽都不知道。


    人販每天給我們吃很少的東西,裏麵的孩子都被餓得麵黃肌瘦,有的來得太久,還沒賣出去,被折磨得麵呆眼滯;有的才剛來,就整日哭,哭得嗓子都沒有聲了,有個和筠筠差不多的孩子,有一天晚上,哭了許久,被人販暴打了一頓,然後又重新丟進籠子裏,他再不哭了,我還記得,他的屍體躺在角落是甘草上許多天,無人問津,身邊的小孩甚至不知道他死了,後來發臭了,我記得那個味道,那是我這一生,第一次聞到屍臭味。


    那時候,筠筠小小的身子蜷縮在我懷裏,眼眶總是紅紅的,晚上她想爸爸了,就埋在我衣服上無聲的哭泣,“姐姐,我怕!”


    我也怕,但我是姐姐,以前在家的時候,爸爸總教導我,做姐姐要勇敢。以後要保護妹妹,無論何時我都記得這件事,所以就算再怕,我也不敢在筠筠哭,那麽小的我也知道強壓著眼淚,輕輕拍著筠筠的身子說:“別怕,姐姐會保護你!”


    一次,兩個籠子裏稍大的孩子,把人販丟進來的吃的霸占了,其他小孩子搶了少量吃的,隻剩下饑餓難耐,而那兩個孩子卻仗著體格最大,不肯分給大家。


    他們說:“反正分給你們也吃不飽,還不如先讓我們吃飽!”


    人類這種生物,在更加卑劣的環境中就更加卑劣,甚至不分成人還是孩子。


    “姐姐。我餓——”筠筠和我已經好久沒吃東西了,她虛得四肢發抖,我隻好過去求那兩個大孩子,給我們點冷包子吃,因為我明明看到,他們把包子塞在衣服裏了!


    其中一個孩子卻說:“分給你們吃了,我們就得挨餓,不給!”


    那時的我還沒有長個頭,在那兩個孩子麵前,瘦弱不堪,此刻,我已意識到,若不將吃的從她們手中搶出來,我和筠筠就會餓死在這裏,那樣,我們的爸爸就找不到我們了!


    當時我什麽都沒想。突然撲上去,發了狠的咬住其中一個的臉,血的味道貫滿我的口腔,很腥!


    “啊!救命啊!”


    籠子裏孩子驚恐的尖叫聲驚動了人販,他們快速下到地下室來,打開燈,我還壓在那孩子身上,嘴巴咬著他的臉就是不放。


    看到我們身上滿是血,人販也嚇了一跳,忙打開籠子把我們拉開,把我瘦小的身子往籠子外麵一扔。


    “姐姐——”


    我摔在地上很疼,但聽到筠筠的聲音,我咬著牙爬了起來,視線前方,卻出現一雙幹淨的白色球鞋,順著球鞋的褲腿。我抬頭往上看,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地下室的昏暗,也遮不住他臉上完璧一般的俊美,我在人販子的籠子裏這麽長時間,從未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人,我一動不動的仰頭望著他,他也一動不動的冷豔俯視著我,高高在上,毫無憐憫。


    這就是我眼中的應泓。


    “就這個!”應泓身邊一個高大的男人指著籠子裏的我說。


    那個奸猾罪惡的人販對他殷勤備至,馬上笑著跑出來,將我從地上拉起來。


    高大男人蹲下來,打量我的肮髒的小臉,說:“想不想離開這裏?”


    我回頭看了看那肮髒的鐵籠,還有那一張張空洞又期盼的小臉,點了點頭。


    “好!”男人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女兒,記住了嗎?”


    我沒有答應,回頭跑進籠子裏,把筠筠抱起來。


    男人知道我是什麽意思,他的臉上掛著不容反叛的嚴厲,沉聲告訴我:“我隻要一個,多一個都是累贅!”


    “不!”我拒絕,如果要把我和筠筠分開,我寧願和筠筠留在這可怕的地下室裏。


    可那時的我弱小不堪,又如何能選擇自己的命運?


    人販子將籠子門一關,筠筠小小的身子站了起來,兩手抓住鐵欄杆大聲喊我:“姐姐!姐姐!”


    “筠筠——”我被幹爹架在手裏,無論我如何掙紮,都無法再回去了,那天我第一次感到有種東西叫絕望……而他們父子,任由我如何哭鬧,也沒有半點改變主意。


    “從今天開始,你叫白鴿。”幹爹給我取了這個名字,我心心念著筠筠,沒有我,她在那個地下室裏的日子該如何過?


    我不敢想,日日以淚洗麵,更絕食不吃,很快,虛弱的躺在小床上,我天真的以為,用這種方式可以喚起他們的憐憫之心。


    幹爹那時也足夠耐心,他等我足足餓了一天後,親自來喂我喝粥,我用僅有的力氣把粥碗給打翻了!


    幹爹沒生氣,隻是冷笑,“你倒是有點脾性!”


    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應泓深夜前來,站在我的床邊,對我說了第一句話。


    “你死了,筠筠怎麽辦?”


    我渾濁的眼睛睜開,看到月亮為他身上灑下一層淡光。


    他告訴我:“我爸買你是因為你有你的價值,但你現在一文不值,死了就什麽用都沒有了!”


    死了就什麽用都沒有了!


    嬰兒想得到更多的關注,隻能刺耳啼哭,在地下室裏要不被人販打,五六歲的孩童也知道要學著乖巧,不哭不鬧,所以要把筠筠救出來,就必須討幹爹的歡心。


    我要是死了,筠筠怎麽辦?於是我硬撐起來,把旁邊那半鍋冷粥喝了!


    那天以後,我對幹爹的話言聽計從,他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幹爹誇我,我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孩子,隻要我聽話,他就把筠筠也買回來。


    “謝謝幹爹!”因為這個承諾,我喜出望外,終於看到了希望,更加刻苦的訓練;終於有一年,幹爹把筠筠帶到我麵前來,她已長高了,可因為之前的生活顛沛流離,她患了嚴重的肺病,小小年紀內髒就開始衰竭,幹爹花了很多錢才把她從閻王殿裏救出來。


    筠筠沒死,但是留下了後遺症。身體虛弱不堪,每個月都要吃一種昂貴的藥保命,遇到感冒或者空氣不好,她幾乎都要帶著呼吸機過活。


    “姐姐,我不想死……”被病痛折磨的筠筠抓住我的手,哭著對我說。


    “姐姐不會讓你死的!”我下了決心,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筠筠死,我要賺錢,賺更多的錢,幫筠筠治好病,讓她過快樂幸福的生活。


    這樣五年來,我從那個連螞蟻都不敢踩死的小女童,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可,到現在,我依舊不能給筠筠真正良好的生活。


    我曾經對著天空許下的那些願望,一次都沒有成真。


    我開始變得麻木,無望,現在好了,我不相信上天可以完成的願望,我隻相信自己,要改變,隻能靠自己!


    既然現在筠筠和應泓在一起,我忙問她:“筠筠,你在海城嗎?”


    “嗯。”筠筠回答了一聲。


    “在哪兒,姐姐來找你!”我擦了淚,好想馬上見到她,筠筠既已能到海城,身體狀況應該不差。


    筠筠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回答:“幹爹不準……”


    我站在無人的街頭,曾經很多年,‘幹爹不準’這四個字,就像閻王的生死簿,讓我畏懼膽顫。


    現在,我聽到這四個字,卻隻有反抗的恨,我們姐妹,明明在同一個城市,日思夜想,卻不能相見,我去哭求誰呢?哭求從來就沒有用!


    筠筠這時又在電話那頭對我說:“姐姐,我長高了!”


    我已經太久沒有見過她了,不過算一算,她確實是亭亭玉立的年紀了,我的妹妹,一定長得很漂亮吧?


    “姐姐知道。”我聲音哽咽的回答。


    “姐姐,下個星期是泓哥哥的生日,幹爹說那天,你可以來陪我!”在筠筠眼中,我和應泓都是好人,所以她總親切的叫應泓為泓哥哥。


    她兒時吃了很多苦,幹爹找到她以後,我盡我所能的讓她過得像個正常孩子,平日我們隻能在電話裏說兩句,應泓見她的次數應該比我多,我的生活,也從來不敢對她訴說,她更不知道我都在外麵都幹了什麽,但筠筠很乖很懂事,從來不問我,免去我聽到她純真的聲音時,那重重的罪惡感了!


    我點頭答應:“好!”


    “我要把電話交給泓哥哥了!”筠筠說。


    “筠筠……”我想告訴她,再堅持些時間,等我存夠了錢,就可以帶她離開這裏,離開幹爹了!


    不過,我沉住氣沒說,她什麽都不懂,隻會讓她陷入危險之中。


    這片刻,電話已經換了人來接,應泓特意走到了室外,我可以聽到從他那邊傳來炮竹的聲音,這才想起來,馬上就是新年了,而我穿著單衣在街頭徘徊,孤單的影子在路燈下被拉長,渾身涼意。


    應泓說:“筠筠現在很好,開了春,她就可以去新學校上學了!”


    “嗯。”我應了一聲。換了從前,我一定十分開心,但現在心中已打定主意要逃離沒有幹爹掌控的生活,這些餡餅,已誘惑不了我。


    “你也聽到了,下周一,我會給你個地址。”


    幹爹從來都是這樣的人,給一個狠狠的巴掌,再丟一顆棗,這次他突然允許筠筠過來見我,一定不是大發慈悲,他想用此來安撫我,這也好,我正愁不知道如何去尋找筠筠的下落。


    為了不讓應泓起疑,我感激的說:“謝謝你。”


    “別謝我。”應泓從不肯接受別人的謝意,他覺得,接受感激太虛偽,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接著,他就吩咐說:“你去診所那邊,找你需要的東西,秦小爺那邊已幫你打過招呼,你回去以後,應該知道怎麽說。”


    “好。”我還有個疑問,那就是旬小爺和應泓之間,到底有什麽交易。


    可是我不能問,一切隻用聽他的就好。


    欲要掛掉電話,應泓在那邊問我:“段天盡看到你了吧?”


    他總是能對我身上發生的任何一件事了如指掌,我也瞞不了他。


    “是。”


    他冷聲詢問我:“我給你的藥,你有給他吃嗎?”


    “有!”


    “很好。”


    音落,他滿意的掛了電話。


    我趕到診所,醫生爺爺早知我會來,幫我留了門。


    我推開門,寂靜的院落裏,隻有一盞黯淡的燈,爺爺坐在一張舊椅上,身穿一件灰舊的羽絨服。


    “東西在桌子上,自己拿吧!”爺爺聽到我進來,輕聲說了一聲。


    “好。”我走到桌子旁邊,打開上麵黑色的包一看,裏麵裝著衣服和我變裝所需的工具。


    正打算拿進去換,爺爺老眸看向我,輕歎了一口氣,站起來,朝藥房那邊走去。


    “跟我來!”


    我便聽話的跟在他後麵,他到藥房內幫我傷口消毒,擦了點藥,囑咐道:“傷口不能捂著,晚上睡覺的時候,別帶假發了!”


    這有點困難,一會兒我就要回去,就算是晚上,也很可能會發生什麽突發狀況,所以假發一定要帶。


    猶豫再三,我拿了一把大剪刀走到鏡子麵前,‘哢嚓’一聲,把這頭我留了數年的長發撿了,最後再仔細修成小軍的樣子。


    爺爺一直在旁邊看著,等我剪完,他把地上的頭發仔細的清理了,換好裝後,我感激的對他說:“爺爺我走了!您保重身體!”


    “等一下!”爺爺喊我:“鍋裏我燉了骨頭湯,喝一碗再走吧!”


    聽到這話,我眼睛有點酸。


    雖我們已見過無數麵,但我從來不知爺爺從前的故事。他似乎一直都一個人住在這裏,沒有親人和兒女,就連這大年三十前夕,也隻是獨自守著這個小診所,淒涼得很。


    爺爺給我盛了一碗熱騰騰的骨頭湯,我捧在手心裏慢慢喝下,剛才還冰冷的身體瞬間暖和了許多。


    “謝謝爺爺!”


    他又坐回去,語氣帶著老人的灑脫回答:“謝什麽,一碗湯罷了,那麽大一鍋,最後還是得倒掉!”


    盡管他這麽說,我還是感激他,這世上對我好的人不多,爺爺是一個。


    “爺爺,我走了!”


    “走吧!”


    踏出小診所,我一刻都沒有停留,快步朝段天盡家的方向而去。


    中途,我給秦小爺打了一個電話,他還在外地辦事,今天不會回來,讓我自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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