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冷月瀟瀟。


    死城無人的接道,路燈已經接管了整片無人涉足的黑暗。


    重樣的光景,重複的地點。


    銀風衣的卞城王行走過這片記憶中曾為之停留的地界,不自覺地抬起了頭,看了一眼路燈的光芒下隨之黯淡的群星。


    快半年了。


    居然已經這麽久了。


    半年前的那一天,他接到了上頭的任務指派,前往s市,斬殺已在全國範圍內掀起小範圍風波的食心鬼。


    同樣的夜晚,他也是在這樣的燈下,無人的街頭,祭名劍,斬妖魔。


    而半年前的那個小子,現如今也終於成長為了凡事都能獨當一麵的大丈夫。


    自己對他的歉疚沒有空付,他對得起自己的厚望,也對得起肩頭即將到來的責任。


    飄蕩在晚風中的不是夏夜故城中飛舞的流螢,與路燈下長長的影子目光交錯的那一刻,漫溢過楚寒鼻腔的,是一絲淡到難以察覺的血腥。


    如果不是這個異樣,大概這一刻身心俱疲的他,已經忘記了在這座城市中,還流竄著一群未被俘獲的妖魔。


    那群情報中來自中原群妖之中的妖族精英,以及他們那位逍遙網外神鬼莫測的妖魁。


    夜風清冷,吹過人未鎖的衣襟。


    路燈盡頭走來的人裹著一身黑長袍,裸露在外的一雙眼睛,透著死一刻的平靜。


    卞城王定在原地,沒有上前,也沒有後退。他遲疑,因為來人的身形氣息令他熟悉。


    但那不是陸城,無論有多麽相像,終究不是。


    “你是誰?”


    帶著心頭不可遏製的疑問,他用目光阻攔住了來人的前進。


    “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讓每一個被我所殺的人在死之前知曉他們想不通的一切,這不是我的風格。”


    來人微笑,聲音應該是經過了處理。單從音來看,連對方的男女性別都無從判斷。


    楚寒笑了,因為這份語氣中的猖狂讓他想到了一個無比熟悉而親切的人,無論來者的動機,這樣的夜,的確適合一場以命相搏的廝殺。


    黑袍無法隱匿的是濃烈的妖氣,這種感覺和當日擊殺食心鬼時,自己見到的陸城如出一轍。


    理智告訴他麵前的黑衣人十有ba九就是那位尚未伏法的妖魁,但是這種情況有一種猜想的產生屬於人之常情,哪怕再不相信,腦海中的一瞬而過都無從避免。


    那就是陸城和妖族的魁首是同一人。


    迄今為止,所有關於那位神秘的第三部妖首的情報信息都是來自陸城。沒人見過他的真麵目,甚至如果不是葉兮在火場中攝取妖族心魄的瞳術,他們連這個神秘人物的存在都不清楚。


    自詡和那人交過手的人是陸城,襲殺之夜自稱在妖族後方巢**裏隻看見樹鬼婆娑的人也是陸城。


    綜合之前他在沒接到命令的情況下意外闖入火場救人的行徑,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個假設都存在著令人側目的合理性。


    “你在懷疑我是陸城。”


    來人仿佛已經看穿了卞城王的所想,層層的黑衣之下,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不,你不是。”楚寒搖了搖頭。


    他隻是確定他能想到的別人同樣能想到,正因為如此,今天的妖魁,必須伏法在他的劍下。隻有這樣,才能在多事之秋,盡一切可能消除那些能對陸城產生不利影響的隱患。


    “是與不是誰能說清?”來人笑了,淡淡的魔氣在他的身後猙獰如畫,毫不掩飾的殺意迎上了名劍霜泣的冷寒。


    “鏡裏鏡外,兩麵人生。我是他的鏡像,我是他的影子,我就是他本人,我也是,殺死你的凶手。”


    “希望你說道做到。”卞城王冷笑,手中的劍已經切開了迎麵的風。


    霜花飛散,劍影迷蹤。


    來人抖落著身上的黑袍在夜風中且戰且退,一昧的躲避著名劍霜泣的鋒芒。


    他在高歌,他在歡笑。


    卞城王的劍勢每況愈烈,他的笑聲便越帶嘲諷。他在賭,賭這個為人父者不敢對自己下狠心。


    黯淡的燈下漸漸飄起了細碎的雪花。


    自天空覆碗而下的封鎖大陣擋住了一切外力,卻阻隔不了這座沿海城市每年夏季富含豐富水汽含量的海風。


    當冰冷的劍刃將徹入骨髓的寒意凝聚成劍式揮灑在空中,那些遊離不定的水汽便會開始漸漸凝結。古有揮劍成霜者,一番劍舞過後,便是飛雪玉花、滿城蕭然。因掛霜形似淚痕,故劍名霜泣。


    飄揚的碎白染上了卞城王微霜的短發,最後的一點冰冷,留上了他始終淡漠不展的雙眉。


    來人抖落了一身風雪,終於在燈下的殘影凝聚一線的那刻祭出了反攻的名劍。


    黑的長刃如同燈下的孤影,冷冽而不容停滯的劍意招招皆是不留後路的封殺。


    絢烈的火光割據一瞬,照亮了來人黑衣下明亮的雙眼,也照亮了卞城王終於變的臉頰。


    雙雙後退後,沒有人再貿然上前。


    一邊遙指著對手的眉心,泛著黑芒的劍尖上是一滴挑飛的血花,另一邊則是收劍回鞘,閉目不言,靜等著雪落乾坤那一刻的居合極意。


    他們都在等,等對方出劍的那個契機。


    “最後的機會,你到底是誰。”


    “你猜。”帶著嘴角的冷笑,那人雙聲重合的音像是厲鬼的獰笑。


    卞城王深吸了一口氣,拔劍的那一刻,所有的劍光凝聚成了一線,仿佛葉落知秋,而天地無聲。


    破邪三武之一的極道劍技,出手後便是靜默無言的一擊必殺。


    黑的身影放下了黑的長劍,明亮的眼神彎成了兩道月牙。


    那一劍,凍住了時光,卻凍不住胸腹出滾燙的不止血流。


    本該一線後切下對手頭顱的一劍無聲,在對方脖頸前半寸的地方轉為了收劍式。


    這招之所以被稱作極道劍技,就是因為在出劍之時全身所有的動作都是為了迎合斬殺那一刻的天地無聲,從而一劍既出不留退路,在完全拋棄防禦手勢的境況下,全身的力量灌注劍身之上。


    這是拋棄後路的一場豪賭,賭的是自己手中的劍可以斬斷一切目標,賭的是自己的出手速度遠遠快於對方。


    黑衣人微微一笑,拔出了插入卞城王胸腹的劍刃。


    他明白他賭贏了。


    因為不確定,不確定他黑袍下的真實身份,所以在生死存亡的那一刻,這個做父親的還是選擇了收手。


    他收回了已經斬出的劍,就是寧願自己死,也不願拿陸城的命去賭那個猜想的可能。


    為人父母者永遠不可能對子女下殺手,無論麵前的黑袍下到底是誰,想到了那個可能性的瞬間,就已經注定了他今天必死無疑的結局。


    劍者的心當如金鐵不動,很可惜,在那一刻,他看自己是一名父親而勝於一位斬妖無情的閻君。


    他死的時候無話,但是所有的行動已經留下了最好的遺言。


    “真偉大。”


    來人輕輕鼓掌,幫雙目未瞑的楚寒合上了雙眼。


    雪花紛亂,染白了他舒展的雙眉。


    遙遠的燈盞下,西裝革履的人擎著一柄黑傘,目光遙祭著這場看在眼中的葬禮。嘴角的冷笑勝過了冰下的深寒,眼神中的憐憫和不化的表情一樣無任何感情。


    這是場肮髒而惡心的戲劇,而他已經厭倦了做那個為之落淚的觀眾。卑微的人性需要有人去憐憫,至於那不可饒恕的罪惡,總該有人的鮮血去衝刷。


    ……


    “你怎麽了?”看著談話到一半表情突然凝固的陸城,老道士點著手中的煙,隨口問道。


    “沒什麽。”回過神來的陸城鎖著雙眉,“突然間感到心裏一陣抽搐而已,說不清什麽感覺,大概是沒休息好,這兩天太緊張的緣故。”


    “冥君再造的降臨儀式就在這兩天,一定注意保重身體。”點上了一支煙,剛剛回憶完過去的老道士同樣的一陣神悵然,“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有關通冥殿的詔令就會下達到你這邊。票數的話你跟張慕言持平,但是作為資曆最老的前輩,轉輪王那票的分量明顯是偏重於我和其他的閻君。所以最後的結果差不多已經確定了是你。”


    “明白。”陸城苦笑了兩聲,讓他這個正牌的冥君去接受人家偽造的儀式,這件事真是怎麽想怎麽覺得可笑。


    “別想多了,”老道士輕笑,看樣子已經看出了他的心思,“你的血統沒有覺醒,這次所謂的降臨儀式,其實於你而言隻是另一種層麵上的喚醒。別人的話成功率還不好說,對你這個正牌兒貨恰恰是百分百成功,所以從一開始,這個過場就是專門為你而生的東西。如今票數上得勝,也算是天意如此,你糾結個什麽呢?”


    “你說的是。”陸城點頭,神卻不見舒展。


    “確定沒問題,”想了想,大概還是有些不放心,“我看你從剛才開始臉就一直有些不對。說了別有心理負擔,難道你道士叔還能害你不成?”


    “不是。”陸城搖了搖頭,目光開始不自覺地瞥向了窗外的遠方。


    “你經曆過那種突然的難過麽?”他突然問道。“就是突然到來的莫名感傷。這種感覺說不清楚,像是原本充實的內心突然空了下來,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丟了,但是你卻想不起來那是什麽。”


    “我發現最近你是越發傷春悲秋了。”聽了這話的老道士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也許。”陸城聳了聳肩,目光仍舊停留在遠處看不清的黑夜。


    晚風吹拂,落在窗台上的,是一片淚痕狀的霜花。...看書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時間找到本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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