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蓮花飄蕩,一絲幽怨神傷。


    突然出現的素衣白影,如一座雕像般佇立,靜靜看淡歲月流年,任時光推移亙古不變。


    她站在那裏,美得像是一幅畫,冷得像是一塊冰。


    陸城看著她,表情中沒帶著太多的意外,像是期許已久的故人相逢,兩人彼此間不言不語,一個眼神交換,便是三生河畔的前世今生。


    從筆仙口中說出的話,沒有作廢的可能。這就是賀雨璿底氣的來源,她知道,就算自己一行殺不了陸城,這位她以血誓為代價從冥府幽都請來的厲鬼也會予以代勞,幹掉這個主上的肉中刺,眼中釘。所以她根本不慌,那十二個破邪族人是早就注定犧牲的死士,而張烈那個慫包則是死不足惜,至於她自己,嗬嗬,能為主上獻身,那是她一生的榮幸。


    她隻是很遺憾,主上錯估了這個陸城的實力,這兩個突然出現的神秘男女擾亂了所有人的方寸,也加劇了事情的複雜程度。假以時日,他們必定會對主上的計劃產生難以預計的影響。


    如果不是今天自己已無力回天,她拚盡一切努力也要把這兩人的存在回去稟報主上,以做早日部署。但是很可惜,現在的情況來看,這種可能性著實不大。


    “來了?”陸城看了白蓮般的女鬼一眼,淡然問道。


    對方不作答,冰冷的眼神如故。


    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廢話,陸城尷尬的笑了笑。站在他身後的崔婉兒和鍾衍一並湊上了前,緊緊護在了君上的身邊。通靈王者一脈的敏銳觸覺使得他們迅速判斷出了這個亡魂的凶險,在敵我狀況不明的情況下,待在君上兩側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的選擇。


    “這個是怎麽回事?”鍾衍小聲地問道。


    陸城苦笑了兩聲,“請筆仙招來的禍事,現在這家夥認定了今天子夜之前我必須死,你們倆有沒有什麽把握能搞定?”


    “筆仙?”身為靈相的崔婉兒皺了皺眉,“君上您怎麽惹出了這種事?”


    “事情都發生了,就算我自殺謝罪也無濟於事啊!”陸城兩手一攤,直接擺出了一副無賴相,“趕緊想辦法。這才是我叫你們倆前來護駕的真正原因,這家夥的級別起碼是鬼王級,而且似乎對塵世執念頗深,借著筆仙儀式的媒介,在我身上下了咒怨。能不能熬過今晚就全看兩位愛卿了,此劫一過,朕重重有賞!金銀珠寶不在話下,美女俊男應有盡有!再嫌不夠,一人冊封一個一字並肩王,令二位加官進爵,福蔭子孫!”


    聽到這話,鍾衍和崔婉兒同時給了他一個深深的白眼。


    做冥君做到這個份兒上,古往今來,怕是也就這獨一個了。


    “不好辦。”崔婉兒皺著眉,搖了搖頭,“所謂的筆仙,其實也就是降靈一脈咒術中的請鬼。不同的是,請鬼是在可控範圍內的招靈助戰,而簡化後人人能玩的請筆仙卻是風險不可控的作死遊戲。對這種情況,要麽是再用一次儀式,把請來的筆仙送走,要麽是用無上道法將其強行誅殺,代價是折損陽壽、耗損陰德。”


    “折壽?”陸城一陣幹咳,“兩位愛卿忠心護主,這份情誼朕記在心上了。如今更是要提出為朕折壽,這如何能讓朕承受得起?”


    鍾衍徹底歎服的看了一眼這個不要臉的人,深覺各代魔將命不同。


    這個冥君也是狠啊。大敵當前不身先士卒一馬當先就算了,一聽折壽當場就把任務推了算怎麽回事兒?誰說了要為你折壽?您這份“我不為人人,人人必須為我”的覺悟真的不要太高啊!


    他心裏這樣想著,怎麽看怎麽覺得自己跟崔婉兒找到的不是一個明主聖君,而是本事不大花樣卻不少的惹禍精。


    “沒你想的那麽簡單。”崔婉兒冷冷地說,“用儀式把她送回去顯然是沒什麽可能的了,鬼物自己不願意,強行送走的話反噬概率極高。而誅殺的方式聽起來倒是簡單可行,但是恕我直言,這樣的級別,我們仨聯手都未必能搞定。”


    “也就是說我把你們倆找來其實沒啥用是?”陸城問道。


    “也不能這麽說,先前對付那幫刺客,我們倆不是幫你撐足了門麵麽?”靈相冷笑道。大概在她眼裏,這個半路撿來的冥君,真的也就隻剩一個門麵可供追求了。


    陸城也跟著冷笑了兩聲,在心底朝兩人豎起了中指。


    “哼哼,沒轍了?”被定在一旁不能行動的賀雨璿突然笑道,聽她的意思,倒像是很為這樣的局麵而幸災樂禍。


    陸城轉過了頭,“這裏頭有你什麽事兒啊?我死了,你以為你還能跑得掉麽?”


    “抱歉,我跑不跑得掉影響不大,隻要你死了,主上下達的任務也就完成了。”賀雨璿微笑,看上去一點也不為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感到恐懼,相反,倒有點解脫的意味。


    陸城剛打算給這個小丫頭一點顏,另一邊來自鬼物的發難就已經降臨到了他的身上。


    隨著時間向子夜的一點一點推移,她大概終於意識到了再不下手自己將錯失一切良機。幾乎是沒有任何征兆,那點白的淡淡虛影便乘著風飄到了陸城的身前。


    寒意。冰凍一切的寒意。


    寒冷得像是訣別時不撒一滴眼淚的漠然,寒冷得像是凝結在嘴邊未曾說出的抱歉。


    盡管行動上或多或少的表示了對這位冥君的不滿,但是在真正生死攸關的時候,身為靈相的崔婉兒還是一點不曾含糊。


    一抹紫光芒在她的瞳中亮起,直視著風中襲來的鬼物。


    她當然能看出這個所謂筆仙要對陸城所用的是致幻類精神衝擊,對付這類邪術,鬼瞳是最好的克星。


    但是顯然這個鬼物的實力是她未曾料及的。她沒經曆過在忘川河畔看人擺渡輪回千年的寂寞,自然不可能懂得別人的哀傷。


    在用洞悉一切的鬼瞳看過之後,盡收眼底的,竟然不是什麽荒塚中的白骨骷髏,而是一朵隨風搖曳的水蓮花。飄蕩在水麵,無所依靠,隻能任風吹雨淋。


    蓮者根淺,常生於淨水淤泥之中。故有言“一灣風荷輕舉,無奈情深緣淺”。


    然而在這一刻,崔婉兒的眼中看到的卻不是什麽高潔垂憐的清水芙蓉,而是一片白衣素練飄蕩的花池上,少年因長時間浸水而浮腫的失神隨水波晃動。


    蓮花是紅,飄在水上的素紗是白。


    在那大紅囍字的高堂之上,有大紅嫁衣的新娘高掛。


    她輕盈的身軀憑借一匹同樣的白練懸在房梁上,如同池中荷花一樣,隨風搖曳。


    而崔婉兒走在池邊,看到的隻有滿眼如血般眼紅的蓮花,開的絢爛,開的妖豔。


    冰冷的氣息一點一點向外蔓延,已經過去的寒冬仿佛在一次席卷了整片大地。


    什麽是鬼?


    這就是鬼。


    它是無法觸摸的恐懼,是內心陰暗的寫實,是死去故事的藍本,是墓碑上無的照片。它是蟄伏在你內心深處,永遠無法看清麵目的臉。


    一朵,又一朵,再一朵。


    朵朵美麗動人的紅蓮花雨後春筍般鑽出了鋼筋水泥的地表,開滿了嗬氣成冰的屋頂,也開滿了滿地漸漸冷卻的死屍。


    陸城站在紅蓮的中央,一道女子藕臂般的白匹練纏上了他的脖子,一圈一圈,然後慢慢收緊,向兩邊拉。


    窒息的感覺如同寒冷一樣,開始在全身傳遍。


    流動的血液慢慢趨於靜止,一直到整個世界開滿紅蓮。


    而鍾衍和崔婉兒,此時的他們和賀雨璿一樣,已經在這真實到與現實無二的環境中完全迷失,木頭一樣站在原地,空洞的雙眼中不帶半點驚懼。


    在這種級別的鬼屋麵前,無論是真正的鬼瞳一族,還是擁有加強力量的靈相,都形同虛設——看得越清楚,被恐懼控製的才會越深。


    陸城用手緊緊地抓著纏繞在脖子上的白練,上麵的力道即便是加持了黑龍之力的他也無法抗衡。


    “孟……小……離!”


    幾乎是卡著喉嚨,他吼出了這三個字。


    響應召喚的小蘿莉當即現身,帶著脫離劍體而出的黑龍颶風般掠過了纏繞主人脖頸的白練。一聲玉帛崩裂的聲音響過,那道代表死亡的魂鎖應聲斷裂,為鬼門關前即將窒息的陸城爭取到了一線生機。


    他大口的喘著氣,握住黑龍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如果不是自己事先喝過老妖怪給的通幽茶,早已看過了這樣的幻境,這樣的局,他也逃不了一個致幻而死的下場。


    站在荷池彼岸的冷若冰看了他一眼,足履碧波,一步步上前。她的臉上還是那份萬年堅冰式的寒冷,不帶一絲感情。


    陸城還在彎著腰大口喘氣,知道看見一雙白衣裙下的如玉蓮足停在自己身前,他才意識到了對方近在咫尺。


    “你要找你的妹妹是麽?”陸城挺直了身板,認真地看向了這個冰山美人。


    事到如今,硬杠肯定是打不過的了。靈相和魔將都已經全軍覆沒,剩自己一個光杆司令,再牛掰也翻不出多大風浪。


    老妖怪說的沒錯,凡女子成妖成魔者,脫不了一個“情”、“癡”二字。要度化一個鬼王級別的鬼物不容易,但是不代表沒有可能。不這麽試,就隻能死路一條。


    “你想說什麽。”


    從初始到現在,這個人如其名的筆仙終於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


    在聽到了有關妹妹的消息後,萬年不化的冷若冰終於露出了一絲異樣的神。她收斂了眼神中的殺意,同樣認真看向了陸城。


    這一刻,月滿中天,地上紅蓮浸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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