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和蒙毅一前一後貓著腰,貼著牆根繞到關押韓非的牢房外麵。


    他們本也不清楚到底是哪兒,剛才被隊率領進來的路上,隊率隨口炫耀了一句:“大名鼎鼎的韓子就關在裏麵,下午剛進來,一會兒還得給他添炭。”


    ……這才知曉。


    屋外天寒地凍,整座王獄都冒著森然的陰森冷氣。


    北風呼嘯,淒厲地掩蓋了獄中冤魂的哀嚎。


    前院傳來紛亂的馬蹄、車輪和腳步聲,踏在被凍得結實的硬土地麵上,鏗鏘入耳,越來越近,帶著死亡的氣息。


    牢房門口死死把守著四名獄卒,左右進不去。


    兩道可疑的身影隻能掉頭,另想他法。


    他們蹲在牆邊暗中觀察那裏的動向,小聲低語,呼出一團團白氣。


    “廷尉怎麽來了?”蒙毅問。


    荊軻:“大概是來殺韓非的。”


    “那……我們要怎麽救?”


    荊軻仰頭看向一排高窗,裏麵亮著昏暗微弱的光,韓非就在其中一間。


    他歎出一口白氣,輕聲道出一個字:“拖。”


    ……


    ……


    牢房中。


    結局如此,韓非早有預料。


    入秦就沒打算活著回去,隻是沒想到這麽快。


    他抱膝坐在炭盆邊,感受著可能是這輩子最後的一絲溫暖。


    剛剛送來了牢飯,一碗麥飯,一碗豆羹,一碟醬白菜。


    韓非一口沒動。


    苦悶和抑鬱塞滿了肚子,哪有地方來吃東西?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濮陽的那家食肆,有一種青綠色的團子。


    軟軟的,甜甜的,真好吃。


    叫什麽來著?


    如果秦王能大發善心滿足他臨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他一定會要求再嚐一口那個團子。


    眼下是沒機會了。


    韓非在獄中從下午呆到晚上,頭腦放空,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死都要死了,那就再來寫篇文章。


    他在腦中作文打發時間,靈感閃現,字句、段落一串接一串地從腦中蹦出,源源不斷,就如黃河決口,思緒從沒像現在這樣得到空前地爆發。


    不多時,就完成了一篇文章,講述君主的喜好如何影響國家發展的。


    接著修修改改,這邊添一筆,那邊加一段。


    文章沒寫完,我還不想死……


    如果能有筆和竹簡,此文一出,定又是風靡列國之作。


    沒有筆,給塊石頭也行。


    啪嗒!


    一塊石頭哢啦哢啦不知從哪兒滾了進來,一直滾到韓非腳邊,撞上他的鞋。


    韓非盯著石頭眨眨眼睛,恍然,這是上天要讓我把文章寫出來啊。


    當即撿起石頭,開始在牆上劃寫。


    牢房另一頭,沉重的鐵門哢嚓一聲被開了鎖,吱呀推開,進來一群人,在前廳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幹什麽。


    韓非不管,韓非聽不見,韓非要寫。


    此時誰也無法阻止他把心中所想變成一個個文字表達出來,變成鮮活生動的寓意,點醒世人,為君主指路。


    隻怪手速太慢,石頭難刻,已經跟不上他思緒的噴湧。


    很多字隻寫了開頭幾筆,看著像是支離破碎的符號,隻有書寫它們的人才知道其中含義。


    幾近成魔的韓非瘋狂地在牆上刻劃,誰也不能打斷,除了又一聲“啪嗒”。


    聲音極輕極弱,卻讓他猛的一怔,動作靜止,鋪張的思路懸崖勒馬一般瞬間被收住。


    是什麽?


    他循聲低頭,見又是一塊石頭,比剛才的要小,棱角也更明顯,難道……


    難道是上天為了讓我寫作方便所以扔進來一塊有棱角的石頭?


    嗯,一定是的。


    韓非用這種理由說服了自己,換了小石頭繼續寫。


    “韓子……韓非……”


    斷斷續續的喊聲被寒風吹得晃晃悠悠,從高高的小窗飄了進來。


    那聲音連續不斷,由近到遠,又越飄越遠,好像有點耳熟。


    韓非耳朵一豎,莫非真是上天來找我了?


    作為法家學者,他並不信什麽鬼神,但隻要活在當世,就離不開鬼神。


    可以不信,但是要敬畏。


    他把手裏的石頭扔了出去:“在這兒。”


    接著,韓非清楚地聽見窗外有一串小跑接近的腳步聲。


    所以“上天”是走路來的,“上天”……有腳?


    同時,牢房前廳的人也在往這邊走來,獄卒正在解鎖兩道拴著鐵鏈的大門。


    “韓子,”窗外噓聲喊道,“那杯鴆酒,千萬不要喝,秦王不想殺你的,你隻要……”


    外麵起風了,吹走了後半句話,但前麵幾句他聽得明白,不及多想……


    “師弟。”


    一個轉身,李斯已到牢外,旁邊有個小吏端了一壺酒。


    鴆酒。


    李斯皺眉往牢房裏掃視一圈,看見牆上那些亂中有序的筆畫符號,才徹底感受到這個師弟執著得可怕。


    即使落到這副下場,也還是要想盡辦法寫文章。


    韓非神情黯淡,見到李斯沒什麽好說的,什麽都不想說,直直凝視著酒壺。


    他寫那篇《奸劫弑臣》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暗指誰,僅僅是闡述一些現象、批評一種人。


    想到了,就寫出來。


    他也從沒覺得師兄李斯會是那樣的人。


    他們私交不多,比起人品,更熟悉得其實是各自的才學。


    韓非知道自己保護母國的意圖早晚會被識破,都提出“存韓”策略了,那麽明顯,不殺的君主是傻子。


    他誰都不怪,死是必然的。


    李斯是秦國廷尉,是忠於秦國的臣,讓自己死,也是他的責任。


    而相比即將到來的、肯定的死亡,他更想知道窗外的人是誰?又是怎麽知道鴆酒的事的?


    要不然……就是和李斯一道來的?


    那為什麽又讓自己不要喝?


    秦王要你死,不死就抗旨。


    抗旨,可就不一定能留全屍了。


    賜鴆是體麵的,隻有君主敬過的人,uu看書wwukanshucm才配得上全屍。


    可那句“秦王不想殺你”,他沒能聽得清,覺得隻是自己聽錯了。


    秦王要是不想殺我,那這鴆酒難不成是來玩的?怎麽可能不喝?


    “韓師弟,”李斯為他倒滿一杯酒,“你我雖同門一場,但終究各為其主,作為師兄,我來送你最後一程。”


    他把酒杯遞進牢房,遞到韓非眼前。


    杯中黑色的酒麵倒映著昏暗的火光,映出了韓非失落無助的臉,一張認命的臉。


    鴆毒據說來自鴆鳥的羽毛,用這種鳥的羽毛輕輕劃過,無色無味的毒液就能溶解於酒水,頃刻間取人性命。


    都是瞎吹。


    鴆毒其實是用很多種毒草混合而成,什麽烏頭、毒箭木、毒芹汁這些毒物。


    混在一起黑漆漆,泡到酒中當然也是黑漆漆。


    不知怎的,麵對這杯劇毒的酒,韓非突然感到口感,舔了舔嘴吞咽一口。


    真的要喝麽?


    “喝吧,”李斯攛掇一句,“秦王的旨意,身後會將你送回母國厚葬。”


    韓非深吸一口氣,久久存在胸腔裏舍不得吐出。


    這也許……是自己這一生、深吸進的最後一口氣了。


    鴆酒是臭的,杯到口邊,難聞的氣味使他停手。


    李斯耐心地等著,隻有等韓非徹底死後,那個來傳王上口諭的人才會進來重新宣布一番,一切為時已晚。


    啪嗒!


    “上天”又扔石頭了。


    不小的石頭。


    這一次,碰巧砸中韓非後腦,把他砸得往前一頓,鴆酒灑了半杯。


    “不要喝!”上天大喊,“秦王不想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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