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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嵩陽仍然沒有開口,他等著藍苗的下文。


    藍苗緩緩地道:“我知道有一處地方,不僅能出城,還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城。”


    他抬起頭,望著郭嵩陽微微一笑,道:“你幫了我許多次,總得容我幫你一次。不論你多麽討厭我,但你討厭我是一回事,我報答你又是一回事。我總不能找借口,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郭嵩陽突然淡淡道:“什麽地方?”


    藍苗頓時粲然一笑,道:“我認識那裏的老板,我帶你去吧。”


    他的手已經拉住了那匹馬的韁繩。


    藍苗先走一步,郭嵩陽跟了上來。兩人隔著匹馬,在街道上默默同行。


    他沒有說話,郭嵩陽就不說話。他偶爾說句笑話,郭嵩陽也回答地很簡短。看起來,即使藍苗搖著尾巴往上撲,他也不打算搭理他。


    自從藍苗穿越後,都是哄他的人多,他去哄的人少。這種氣氛對他來說,實在很尷尬,也很要命。但他還言笑自如,與郭嵩陽討論城裏的一些吃的用的。藍苗在“討論”,郭嵩陽好像全沒聽見。


    不知過了多久,郭嵩陽瞧見了“那個地方”。


    白色條石階梯上,六扇紅漆雕花木門大開。兩邊各擺著一盆雪白嬌嫩的山茶花,花朵有拳頭大。正上方掛著一塊牌匾,用金漆正楷寫著“碧翠園”。


    “碧翠園”是城中最大的名苑,接待的全是達官貴人、王孫公子,甚至傳說接待過皇室中人。他們來城遊玩,多半住在園中。聽說苑中寶馬美女、佳肴名菜、甚至溫泉浴池,一應享樂設施應有盡有。


    不要多久,便有人牽走了馬,請他們進去。


    藍苗抬頭瞧向郭嵩陽,道:“我知道你很奇怪。”


    郭嵩陽確實很奇怪。


    藍苗一麵上台階,一麵微笑道:“現在人多嘴雜,萬一被人聽見,就不妙了。你盡管放心,你從這裏出城,上官金虹再也想不到的。”


    郭嵩陽突然道:“這裏離城牆不遠。”


    藍苗笑道:“也不近。”


    郭嵩陽沉吟著,緩緩道:“附近是不是有條河穿過這裏?”


    藍苗哈哈一聲,似嗔似笑,道:“我就知道,賣個關子也瞞不了你。”


    兩人沿著園中小路,已進了另一座院子,周圍並無半個閑雜人等。藍苗便道:“這座城有一條梅江橫穿,江中隻安了鐵柵欄。園子裏有一條小河,是從梅江引來的。而且這段江路十分偏僻,劃一隻小船,沒人會發現的。”


    他瞅著郭嵩陽,眼裏閃著動人的光,似乎很渴望表揚。


    偏偏郭嵩陽說了兩句話後,又再也不肯開口。


    撥開一叢茶花,兩隻燕子驚飛而起。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走進了一個小院。


    初升的日光照進廂房,落在大梁上。彷佛紅煙滿戶,晨霞含朱。


    廂房的角落,也似乎有輕煙騰起。近看發現放著一隻鶴腳長頸香爐,質地如玉,觸手冰涼。


    郭嵩陽才走到門口,就見那兩隻燕子雙雙剪過,消失在了梁上。隨即傳來清脆地“唧唧”聲,一唱一和。


    門邊掛著塊烏漆匾額,上有三個淡綠行草“燕銜泥”。


    藍苗將他引到了桌邊,淺笑道:“你起身太早,一定沒有吃早飯。這裏的蜜汁銀絲卷、熏肉千層酥、三層餡兒的棗泥糕,味道都好得不行。對了,還有鮮榨的葡萄汁,融了蜂蜜在裏頭,你試試。”


    他說的分毫不差,這個時刻,大半個城還在沉睡中呢,隻有小店開了門。郭嵩陽就是在小店裏避了一夜風頭,那住店要換被子的臭毛病也憋住了。他昨晚沒動筷子,今早準備湊合大餅豆汁的。


    這些精細點心,用的料,做的人工,和小店猶如雲泥之別。他光聽見就覺著餓了。


    藍苗才說完這句話,外麵果然有兩個丫鬟蓮步姍姍,走了進來,手中各端著一個托盤。


    那誘人的甜香氣息,也一陣陣飄了過來。


    藍苗親手替他盛了一碗香蔥豬骨粥,連調羹也遞到他手裏。又三言兩語地勸他多吃一點。其實即使藍苗不勸,郭嵩陽也忍不住的。武功再高,脾氣再大,心情再惱,飯還是必須得吃。


    熱騰騰的豬骨粥配上薄脆的千層酥,已完全抓住了郭嵩陽的胃。他連喝三碗粥,吃了六個千層酥,才發現藍苗不知何時出去了。


    很快,藍苗又重新出現在門外,嘴角噙著微笑。


    他的眼睛裏閃著光,好似有個消息急於吐露。輕喘著,胸口一陣陣起伏,道:“你出來看看好不好?”


    他的眼神是那麽誠懇,語氣是那樣溫柔。


    站在門外的,是一樣郭嵩陽從未想到的東西。


    一匹青驄馬立在台階下。它四蹄輕捷,喘息均細,雙耳高高豎起,深青的皮毛上遍布灰白的菊花斑點,在陽光下流出道道光彩。


    青驄馬又稱菊花青,自古便屬名馬之列。有雲“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又有雲“騎我青驄馬,憶我少年遊”,總之呢,是常與英雄與美人掛鉤的。


    藍苗拍了拍它的頸子,微笑道:“要駝行李,沒有一匹好馬怎麽行?我看這匹馬行止循良,膘肥體壯,毛色和你的衣服又搭得很。你還喜歡麽?”


    恐怕沒有男人不愛好馬,練武之人尤甚。郭嵩陽禁不住掰住它下頷,菊花青赫然甩開他的手,打了個響鼻。隨後又探回頭蹭了蹭,全不怕生。


    藍苗見郭嵩陽的表情,就知送到了他心坎裏。


    他笑吟吟地道:“這馬能日行五百裏,包你騎得痛快。”


    郭嵩陽瞧向他,似要說話。藍苗截口道:“別的話都不必說,你這般待我,我送你一匹馬有什麽大不了?這是我自己的錢,我替你選的馬,你……你不能不要。”


    郭嵩陽瞧著他,半晌道:“我隻是有些意外。”


    藍苗白了他一眼,嗔道:“你以為我隻會花你的錢麽?”


    他突然拉了一把韁繩,叫仆人將馬拉下去,讓它好好休息一晚。


    郭嵩陽聽著,突然道:“你要在這睡一晚?”


    藍苗又乜了他一眼,道:“你是拚命三郎,別人可不是。這條水路從沒人走,猛一下的,誰來替你駕船?我已經托人了,明天才會有船夫。”


    郭嵩陽知道自己也要在這睡一晚了。


    但藍苗所做的事,所說的話,全心全意為他著想,句句無可指摘。他不能再說什麽。他若還有話要說,簡直是不知好歹。


    在這住了不到一天,他不覺放鬆了全身的骨頭。


    “碧翠園”不愧是“碧翠園”,一應物品應有盡有。他不呼喚,絕不會有丫鬟進來。這間小院“燕銜泥”像一個恬靜溫暖的巢,撫慰著被鷹隼追擊的燕子。


    藍苗也離開了,居然沒有留下來,這讓他稍微緩了一口氣。


    他並不想睡覺,但躺在躺椅上,陽光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他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郭嵩陽醒來時,第一個反應不是別的,是拔劍。


    並非因為感到了殺氣,而是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失去了知覺。但他握住劍柄時,才想起自己是睡著。


    他從不知自己能這樣意外地睡著,還睡得這樣沉。


    門開著一線,照進來的陽光已變成了昏黃色。有人在外麵輕輕哼著歌。調子很奇怪,和尋常小調截然不同。


    這種腔調隻有藍苗哼得出來。


    門外多出了一張美人榻,天氣已涼,美人榻上墊了張深紅的梅花鹿皮。藍苗蹭在鹿皮上,貪圖那溫暖舒適之感,不願穿鞋。裹了件寬大的藍緞子繡袍,赤腳蜷在上麵。


    榻上還放著一張宣紙,一個硯台。藍苗半伏著,拈著筆,不時在上頭寫畫一會。


    郭嵩陽目力了得,已看出他在玩填字遊戲。


    他覺得藍苗是個很奇怪的人。有時候成熟嫵媚像是身經百戰,有時又傻得像個小孩子。他照顧藍苗的那段時間,沒少帶幼兒玩具回客棧。這隻蠍子簡直上能賭博,下能跳繩。


    藍苗還沒發現他,聚精會神地玩著。突然一陣風吹來,將那張紙直刮上天,向郭嵩陽臉上蓋來。他早已輕舒兩指,捏住了紙,就見藍苗伸了個懶腰,慵慵倦倦地笑道:“你醒啦?你睡得可真熟,我想叫你吃午飯,也沒把你叫醒。”


    他的懶腰伸得很長,有種“滿不在乎”的姿態。


    郭嵩陽看了他一會,淡淡道:“那也不必坐在外頭。”


    藍苗微微一笑,欲言又止,將長腿緩緩伸下美人榻來。


    郭嵩陽見他的眼睛盯著自己的手,心覺奇怪,便去瞧那張紙。


    一張紙有兩麵。


    一麵確實是填字遊戲,另一麵卻畫著一幅人像。這人像畫得其醜無比,好似一個被咬了口的土豆。之所以能看出是人像,因為上頭寫著名字。


    郭嵩陽瞧得有點久。


    藍苗終於不能“不在乎”了,抿著嘴道:“有什麽好瞧?我不過想起你弟弟,給他添了兩撇胡子。”


    他的畫其醜無比,字自然也是鬼畫符。


    郭嵩陽道:“原來郭定是三個字。”


    藍苗的臉已經紅了,半晌忿忿道:“有些人自稱君子,卻總愛揭人家短。”


    他往榻上一趴,卷在整張鹿皮裏頭,把臉都埋了進去。


    鹿皮輕微起伏著,那是令人心動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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