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電視機裏的萊婭女士嘛,確實要承認,真的是非常優雅的美人,隻不過人前和人後其實是兩個形象。齊先生不由得苦笑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合上了工作用的電子記錄冊,倚靠在背後的沙發上,拿起了咖啡,也準備休息一下了。


    齊先生是剛剛卸任的共同體駐帝國大使,也是地球政府臨時邀請的會議代表團成員之一,當然知道,這位女士名叫萊婭·摩恩,今年五十歲,是聯盟常駐銀河文明議會的首席代表,出身於大名鼎鼎的聯盟十七家之一的摩恩家族。


    另外,她也正是緊急會議上給帝國(當然順便也給共同體)挖了一個大坑的罪魁禍首。


    當然了,聯盟是整個銀河星係共和民主製度的燈塔,當然是不存在什麽統治一切的門閥的,請大家不要無故聯想。


    摩恩家族祖上也確實出過不少名人和政要,但這個家族可是能追溯到聯盟的母星時代,有名人也隻是概率問題罷了。


    這位女士雖然已經是五十歲了,但卻保養得很好,依然能算得上光彩奪目的美阿姨一枚,再加上談吐優雅博學多識,媒體形象自然也是很好的。當然了,她本人也是非常擅長和熱衷於經營媒體形象的。


    這不,明明第二天就要召開第二次緊急會議了,她居然還有心思來參加政治訪談節目,麵對著對麵著名新聞主持人的犀利發問,卻依然對著鏡頭綻放著甜美的微笑,一本正經地道“我理解您對新大陸人民,以及航運安全的擔憂。可現在的問題在於,我們麵臨的自星門開啟的這近半個世紀以來,從來沒有麵臨過的問題。如果不提前拿出一個慎重的方案出來,留下的隱患將遠比掠奪者的危害更大。”


    “您的意思是說,比掠奪者的危害還大?”主持人的臉上露出了濃厚的興趣:“您可以說得具體一些嗎?”


    “是啊,我也非常感興趣。要知道,掠奪者擺脫了銀心的防線,威脅的並不僅僅隻是帝國榮耀總督區和共同體新大陸星區的幾千萬人民。實際上,包括銀河的本土在內,我們每個人都陷入危險之中了!”另外一個嘉賓道。


    這位嘉賓a是個昂芒人,據說是個很有名的媒體人和時政評論家。反正齊先生不認識。或者說,大部分人類都很難分得清異種族的長相,齊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他說的話也是很有道理的。雖然掠奪者的主力艦隊已經鑽入新大陸的深空之中(暫時)不見了蹤跡。可誰也不好說他們是不是真的從哪裏挖出了更詳細的星圖。除了共同體殖民地和帝國的榮耀總督區,這些掠奪者離最近的銀河殖民地的物理距離都在上萬光年,高速戰艦和郵輪都需要跑上好幾個月。可誰也不能保證,在一年半載之後,他們會不會真的忽然出現在任何一家殖民地之外,給大家一個大大的驚喜。


    同理,他們既然可以突破榮耀之門,當然也有可能突破任何一個星門進入銀河,威脅任何一個國家的本土。


    掠奪者可是號稱宇宙遊牧民族的。遊牧民族最讓人頭疼的地方,不就是這種飄忽不定嗎?


    然而,萊婭·摩恩抿嘴一笑:“是的,我依然堅持我的觀點。銀河文明議會必須要製訂新的新大陸公約,至少要提出一個大多數成員國認可的修訂方案。這遠比掠奪者們的存在重要得多!若是在沒有解決這些問題的前提下,冒然對新大陸派遣重兵集團,能不能找到掠奪者的主力姑且不論,就算是真的消滅了他們,我們或許是會迎來另外一次銀河戰爭了。”


    這位多年主持資深政論節目的主持人,在節目中已經聽過各種各樣的暴論了,可就算是如此,他也有了一個短暫的沉默,好不容易才沒有失態。


    “銀河戰爭?您這是大言……是不是太悲觀了。”另外一個嘉賓b倒是陰沉著臉,一看就是完全繃不住了。當然了,這位先生的本職其實是個社會學家,不算什麽資深媒體人,也並非政客,表情管理的水平當然就不怎麽專業了。


    “教授,這不是悲觀,而是對過往曆史的一個總結啊!我們既然會因為一條航道的控製權,一個星域的宗主權,甚至一個星係的所有權而發動了四次大戰。那麽,當全銀河列國的大軍浩浩蕩蕩地殺入新大陸的時候,搜山檢海地尋找掠奪者的主力時,一路上發現的航道和星係又當如何處理呢?會不會在我們還沒有找到掠奪者之前,就開始打起來了?”


    摩恩女士依然保持著優雅的笑容,用溫潤而包含磁性的語音繼續輸出著讓電視機前的觀眾都坐立不安的內容。


    “好吧,教授,若您說是悲觀,這也算是一種悲觀吧。我或許是對人性悲觀,而對人性統合起來所組成的那個國家意誌,更加悲觀。”


    老板和老顧客麵麵相覷,相顧無言。他們隻是普通的市民,確實是聽不太懂,卻依舊是陷入了極大的震撼。


    全場一個主持人和四位嘉賓都啞口無言。他們倒不是覺得摩恩女士說得有什麽問題,至少並沒有馬上發現問題,而是震驚對方居然會說得如此露骨。


    不過,作為一個擅長辯論的媒體型官員,萊婭·摩恩女士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轉向了攝像頭,仿佛是對著電視機前的大眾演講:


    “我相信,三十年前那些最有政治智慧的先輩們,也是這樣務實的悲觀主義者。銀河本土的各種爭端存在著太多複雜的曆史問題,千頭萬緒多入亂麻,已經很難拿出一個大家都接受的公論了。可是,在宛若白紙一樣幹淨的新大陸,我們至少從頭開始,建立起一個更文明的方式。或許也能成為銀河本土的示範。”


    這就是《新大陸軍備條約、《新大陸公用航道條約》、《新大陸土著文明保護約法》以及最重要的《新大陸開發條約》了。


    前麵幾條姑且不提,隻說這最後一條的《新大陸開發條約》。條約規定,在新大陸,隻有在本國可居住星球,或者有三十萬人口以上空間站存在的星係,以及周邊四次躍遷範圍的星係,才會被認定為國土,其餘星係便都是所謂的“公海”了。


    同樣的,也並不是發現一個宜居星球,在上麵插上一麵旗幟就能將其化為國土的。必須要求進行相當程度的開發,保證有十萬以上的定居人民才可以。


    這個條約的存在,客觀上確實是保證了所有國家和文明都擁有對新大陸的探索權。說得更明確一點,隻要聯盟願意交過路費,他們的科考船也一樣能通過帝國的榮耀之門,在榮耀總督區周邊進行探索。


    有了它,在本土的那種對所有的航道和星係埋上一個無人空間站就能跑馬圈地的時代,徹底不複返了。


    無論這個條約是否存在隱患,至少從成立至今,一直都被視為銀河文明議會成立之後做的最有建設性的工作了。


    當然,電視機前的齊先生倒是知道,這個條約其實很大程度上也要歸功於第七次銀河戰爭,帝國和聯盟都受到了相當地創傷。兩大霸主對麾下附庸國的控製力都有了一定程度的削弱。再加上共同體這個獨立之後瞬間膨脹成“第三大軍事強國”的人類國家在其中上下串聯,客觀上也確實列國有了短暫的團結,迫使兩大霸主做出了讓步。


    ……嗯,怪不得兩大國都想要給地球人使袢子了。明明都是人類國家嘛。


    隨後的節目時間裏,摩恩女士也對其餘問題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她當然有自己的道理,但凡是能上這種節目的人,誰又沒有自己的觀點呢。於是乎,其餘的嘉賓也紛紛下場,場麵頓時有了點舌戰群儒的味道。


    當然,這也是這種節目最好看的時候了。


    這不,咖啡廳裏的客人們雖然都在看戲,但感覺卻都還是挺不錯的。


    大約是這種嚴肅政論節目給人的氛圍就是高大上的,並不是誰的聲音大誰能杠誰能不要臉就能贏的,去的嘉賓個個有頭有臉,也確實丟不起這個人。


    可是,要論起繞邏輯耍嘴皮子,誰又玩得過外交界人士呢?雖然是大家一起上了,可是在明顯精通辯論的萊婭·摩恩女士麵前依舊是節節敗退。


    電視機前的齊先生倒是聽得明白。他當然聽得出,這位女士有偷換概念和玩弄滑坡謬誤的嫌疑,但道理其實說得還是蠻通透的。


    歸納起來就是,如果大軍浩浩蕩蕩進入新大陸,新發現的星球和航道可就不是探險者了而是軍方了。那到底算是誰家的?如何保證驕橫的軍人會遵守條約?大軍開拔,為了維持後勤必須要建造一係列的設施,有二十萬後勤和預備人員的要塞算不算居民,在一顆宜居星球上投上五十萬部隊算不算居民?


    如果不遵守條約,各國艦隊為了搶奪新的航道和星球打起來如何解決?一旦打起來了,又如何讓他們收場?


    新大陸可不是銀河本土,沒有源質波通訊,正經的就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到了最後,名字不重要的嘉賓c忍不住失態地拍了拍桌子的,大聲道:“可如此一來,難道不是把最沉重的負擔,交由殖民地的人民和少量治安部隊去承受嗎?”


    嘉賓d也道:“難道就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嗎?一定要拖時間?”


    “很遺憾,我們並非偉大的啟明者。我們的文明並不長,踏入宇宙的時間,長的不到三千年,短的也就是八百年。在這個浩瀚的宇宙中,我們不過是蹣跚學步的幼兒。我們遠遠談不上完美,所以才有了過往的七次銀河戰爭。可正是為了吸取這些教訓,才有了現在這些星際公約。銀河文明議會成立了八百三十四年,而在過去三十多年的時間裏,我們製訂的星際公約是比前八百年還要多,卻也是諸國踏上宇宙之後最和平的歲月了。”


    說到這裏,摩恩女士長歎了一聲,也露出了傷感的神色:“正是因為我們不夠完美,所以才需要條約來限製我們的惡念。正是為了避免更殘酷的紛爭和殺戮,我們才必須要慎重地製訂更完美的條約。而在此之前……可是,我相信,新大陸的軍民們,以及所有沐浴在銀河文明光榮下的新大陸土著,都是絕不會屈服於掠奪者的暴行的!他們一定可以堅持到我們的救援趕到,我們也一定會趕到的!”


    她真的是一個很擅長挑動情緒和話術的人,現場就有幾個嘉賓被說服了,更不用說是現場觀眾了。


    這不,電視機前咖啡館裏的客人們便紛紛表示,這位女士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


    反正他們居住在華胥,銀河文明議會和虛靈聖殿的所在地。新大陸就算是砸爛了也和他們無關。甚至說,就算是銀河本土打起來了也打不到他們這裏。


    過往的三次銀河戰爭已經足可以證明這一點了。


    當然了,有被說服的,也有永遠不可能被說服的。譬如說,老板就忍不住拍了拍桌子,大吼道:“說得倒是簡單,在新大陸跑船的船員呢?住在那裏的人呢?反正被掠奪者丟到蛋白壓縮機裏的不可能是她這樣的大人物嘛,也不可能是她的家人啊!特麽的xx的婊子,就知道說漂亮話。”


    這時候他倒是忘了自己半小時以前還說過“她真是迷人”這樣的話。


    熟客們趕緊過去安撫,總算是沒讓老板把自己的店給砸了。


    這時候,卻聽她又道:“我的女兒現在就在新大陸的共同體的新玉門殖民地,我或許是所有在華胥的國家代表中,最迫不及待地希望立即開拔大軍過去救援的。然而,我既然在這裏,就必須代表聯盟的聲音,也必須給大家一個理智的聲音。”


    話說到了這個程度,無論是電視機的內外,頓時都無人能對其進行道德審判了。


    齊先生沉默地看著熒幕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過了幾秒鍾,翹起嘴角嗤笑了一聲。他一口飲盡了自己麵前涼透了的咖啡,又打開了自己的電子筆記。


    他剛準備動筆,咖啡館的門已經被打開,一個身影來到了他的桌前,停頓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隨即壓低了聲音道:“先生,已經可以確定,瑉蘭共和國和列多拉王國,會支持聯盟這邊的提議,要求延後對《新大陸軍備條約》的修正。而明天召開的第二次會議,主要議題依舊還是對《開發條約》的討論。地球那邊,有點扛不住壓力了……”


    “意料之中了。”齊先生歎了口氣:“小譚,你說,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是會讓一個出生名門,養尊處優,天真善良的千金小姐,便成那樣的怪物呢?她談吐優雅,氣質大方,笑容迷人,卻能麵不改色地將上千萬人放上祭壇,甚至還包括自己的女兒。”


    譚繼澤看了看電視熒幕,頓時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萊婭·摩恩女士的女兒泰娜·摩恩小姐,確實是在新玉門。我已經得到了她三個月以前在榮耀之門的入境記錄。”


    齊先生點了點頭:“所以,我現在再一次確定了,小譚,就像我們的朋友說的那樣,我們要對抗的,不是帝國或聯盟本身,而是將一個姑娘變成怪物的力量。所以,我們是需要武器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筆記,再次露出了自得意滿的微笑:“我現在覺得,自己就像是個鑄劍師。從文五十載,卻從未有過這等飽滿的體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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