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臉無情(2135字)
法事從中午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才結束。
金瑜一雙涼鞋的帶子，完全跪斷了，不能再穿。
葉洛天托人給她買來一雙新鞋，她卻沒有穿上，自己在老房子裏找了兩枚生鏽的扣針，將鞋子的斷帶子別上，趿著那雙破鞋子，一直到送殯歸來。
她不是在跟他賭氣，隻是在跟自己賭氣。
老房子前，已經換了一番天地。
祭棚什麽的早拆掉了，搭起幾個大灶頭，親戚們熱火朝天地炒著菜，大聲地說笑著，騰騰的白氣盤旋了一院子。昨夜淒然的氣氛，蕩然無存。
生與死的界限，原來這樣模糊。
金瑜扶著老大的手臂，走過那片白氣，走到家門口。
兩個老婦人抓起一大把炒黃豆往她身上撒來，喃喃誦了幾聲，又端上水來讓她洗手。
她慢慢踏進屋子內。
這所房子，凝聚了她童年所有的快樂時光，在她記憶中一向高大寬敞，此刻她才發覺，屋子窄而低矮，自己站在天井裏，離屋簷並沒有相差多少。
一切都在改變。
連珍視的記憶都在改變。
她望向大廳。
媽媽坐在牆邊，與一個燙著大卷發的女人輕聲說著什麽，不時搖著頭。（.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她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媽，遲疑著望向那個女人。離家日久，她並沒有認出這個女人是誰，又怕叫錯，幹脆不叫。
金媽媽介紹，這是四房的孫媳婦阿容。金瑜輩分比她大，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阿容訕訕笑著，說：“這是瑜姑啊，長得可真好看。我有個侄子就在你們學校讀大學，今年大一，歲數跟瑜姑差不多，脾氣好，人也長得端正，要是——”
“你也看到了，我們金家的女婿都來參加喪禮了，這些別再說了。”金媽媽輕聲道，語氣中卻不容分辯。
“喲，那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也就好玩，玩玩罷了，真要跟瑜姑做人世嗎？還是我們大家知根知底的保險，一萬個放心。”阿容繼續勸說，絲毫不顧金媽媽已經變了臉色。
金瑜實在忍不住了，道：“我要跟我媽說幾句話。”
阿容訕訕笑著，走開了。金瑜才要開口，又來了幾個相貌似曾相識的女人，纏著媽媽說話，反將金瑜排在圈外。
老大過來，將她扯開，拉到廚房喝湯。
葉洛天也在，聽見她們的腳步聲，倏地將卷上的褲腿拉下。
他的動作雖然快，金瑜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膝蓋一片青腫。她心頭浮起一片異樣。
從小到大，葉洛天都沒有受過這樣的苦處吧？為了自己，卻陪著自己熬了差不多二十個鍾頭，不眠不休，要跪就跪，要拜就拜。
她轉過臉去，假裝沒有看到方才那一幕，接過老大遞來的湯，咕嚕嚕喝了下去。
溫熱的湯，讓她失去溫度而麻木的身體恢複了點知覺。
“再喝一碗吧。”老大見她臉上浮起淡淡的血色，又端來一碗。
鄉人的說笑聲，不時從窗口飛入。金瑜嘴角浮起淒然的淺笑。悲哀自然是自己的悲哀，與他人何關？
她不能忍受這種肆意的笑聲，從凳子上爬起，快步走出了廚房，留下驚訝的老大與沉默的葉洛天。
老大想為她解釋點什麽：“她——”
“由她一個人呆會吧，現在的我們，實在不能再做什麽。”葉洛天道。
老大望著他憔悴的臉。小魚兒，你真的沒有看到葉洛天為你所付出的一切嗎？
金瑜回到媽媽身邊時，媽媽正一個人挨著牆壁，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媽媽。”她扶著母親的肩膀，倏地發覺母親頭頂多了不少白發。
“小瑜，你看看，你看看，你爸爸才剛剛走呢，他們一個二個就打起我們這所房子跟其他宅地的主意了。怎麽說我們也是嫡出的，隨他們怎麽說怎麽鬧，我就是不給，誰也不給。”金媽媽喘著氣道。
父親屍骨未寒，他們就打上了房子的主意！金瑜隻覺得一道氣騰騰從腳底直衝上頭頂：“我去找他們！”
“別，你爸爸才剛剛下土呢，別讓街坊鄰居笑話！”金媽媽緊緊拉住金瑜的手臂不放。
“媽！媽！”傷心至極的金瑜，隻能蹲在母親身邊，依偎著她的膝頭，如小時候一般。
“沒事的，沒事的，你爸爸雖然不在了，你還有媽媽。他去得那樣急，是突然，也是福氣。大夫說，凡是腦中央出血的，都沒有辦法救，多少錢也沒有辦法救。你別怨你爸爸，他這樣，並沒有拖累我們。要是不死不活拖個三年兩載的，到時候你比現在還慘。”
金瑜目瞪口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媽媽，怎麽會說出這番自私無情的話語？怎麽會覺得爸爸是個負累？怎麽會寧可爸爸死也不願意爸爸活著？真枉了爸爸生前那麽愛她寵她縱容她！
她倏地站起來，顫抖著聲音道：“我真想不到，你是這種人！這種人！你，寧可他死，也不要他活著！”
她哇一聲哭出聲來，捂著臉朝門外衝了出去，差點撞倒了用磚頭臨時搭建的大灶頭。
她一直哭，一直跑，不知不覺，跑出了村子，跑到了村邊那片竹林中，撲倒在竹葉上，嚎啕大哭。
爸爸一死，什麽都變了。
親戚變得冷酷無情，隻想要自己家的房子宅地。
媽媽同樣變得冷酷無情，覺得生病的爸爸是個累贅，寧可他死，也不要侍候他。
親人的翻臉無情，簡直就是殺人刀！
如果爸爸還活著，如果爸爸在天有靈，看著眼前這一切，多麽失望傷心啊！
自己，寧可他不死不活地活著，起碼可以跟他說說話，可以親自服侍他照顧他。
不知哭了多久，身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踩著竹葉走過來了。
她慢慢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見葉洛天。
隻有他是真心實意的，隻有他肯陪著自己一起傷心。這一刻，她覺得仿佛世間隻剩下了一個葉洛天。
然而，葉洛天一開口，就說她不該責怪自己的媽媽，不該往媽媽心頭再插上一把刀，世界上沒有人比金媽媽更傷心。
“哼哼，你們都是對的，就我一個人錯。她恨不得爸爸死呢，她傷心！”金瑜尖利地叫道，如同一個小女孩。
法事從中午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才結束。
金瑜一雙涼鞋的帶子，完全跪斷了，不能再穿。
葉洛天托人給她買來一雙新鞋，她卻沒有穿上，自己在老房子裏找了兩枚生鏽的扣針，將鞋子的斷帶子別上，趿著那雙破鞋子，一直到送殯歸來。
她不是在跟他賭氣，隻是在跟自己賭氣。
老房子前，已經換了一番天地。
祭棚什麽的早拆掉了，搭起幾個大灶頭，親戚們熱火朝天地炒著菜，大聲地說笑著，騰騰的白氣盤旋了一院子。昨夜淒然的氣氛，蕩然無存。
生與死的界限，原來這樣模糊。
金瑜扶著老大的手臂，走過那片白氣，走到家門口。
兩個老婦人抓起一大把炒黃豆往她身上撒來，喃喃誦了幾聲，又端上水來讓她洗手。
她慢慢踏進屋子內。
這所房子，凝聚了她童年所有的快樂時光，在她記憶中一向高大寬敞，此刻她才發覺，屋子窄而低矮，自己站在天井裏，離屋簷並沒有相差多少。
一切都在改變。
連珍視的記憶都在改變。
她望向大廳。
媽媽坐在牆邊，與一個燙著大卷發的女人輕聲說著什麽，不時搖著頭。（.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她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媽，遲疑著望向那個女人。離家日久，她並沒有認出這個女人是誰，又怕叫錯，幹脆不叫。
金媽媽介紹，這是四房的孫媳婦阿容。金瑜輩分比她大，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阿容訕訕笑著，說：“這是瑜姑啊，長得可真好看。我有個侄子就在你們學校讀大學，今年大一，歲數跟瑜姑差不多，脾氣好，人也長得端正，要是——”
“你也看到了，我們金家的女婿都來參加喪禮了，這些別再說了。”金媽媽輕聲道，語氣中卻不容分辯。
“喲，那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也就好玩，玩玩罷了，真要跟瑜姑做人世嗎？還是我們大家知根知底的保險，一萬個放心。”阿容繼續勸說，絲毫不顧金媽媽已經變了臉色。
金瑜實在忍不住了，道：“我要跟我媽說幾句話。”
阿容訕訕笑著，走開了。金瑜才要開口，又來了幾個相貌似曾相識的女人，纏著媽媽說話，反將金瑜排在圈外。
老大過來，將她扯開，拉到廚房喝湯。
葉洛天也在，聽見她們的腳步聲，倏地將卷上的褲腿拉下。
他的動作雖然快，金瑜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膝蓋一片青腫。她心頭浮起一片異樣。
從小到大，葉洛天都沒有受過這樣的苦處吧？為了自己，卻陪著自己熬了差不多二十個鍾頭，不眠不休，要跪就跪，要拜就拜。
她轉過臉去，假裝沒有看到方才那一幕，接過老大遞來的湯，咕嚕嚕喝了下去。
溫熱的湯，讓她失去溫度而麻木的身體恢複了點知覺。
“再喝一碗吧。”老大見她臉上浮起淡淡的血色，又端來一碗。
鄉人的說笑聲，不時從窗口飛入。金瑜嘴角浮起淒然的淺笑。悲哀自然是自己的悲哀，與他人何關？
她不能忍受這種肆意的笑聲，從凳子上爬起，快步走出了廚房，留下驚訝的老大與沉默的葉洛天。
老大想為她解釋點什麽：“她——”
“由她一個人呆會吧，現在的我們，實在不能再做什麽。”葉洛天道。
老大望著他憔悴的臉。小魚兒，你真的沒有看到葉洛天為你所付出的一切嗎？
金瑜回到媽媽身邊時，媽媽正一個人挨著牆壁，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媽媽。”她扶著母親的肩膀，倏地發覺母親頭頂多了不少白發。
“小瑜，你看看，你看看，你爸爸才剛剛走呢，他們一個二個就打起我們這所房子跟其他宅地的主意了。怎麽說我們也是嫡出的，隨他們怎麽說怎麽鬧，我就是不給，誰也不給。”金媽媽喘著氣道。
父親屍骨未寒，他們就打上了房子的主意！金瑜隻覺得一道氣騰騰從腳底直衝上頭頂：“我去找他們！”
“別，你爸爸才剛剛下土呢，別讓街坊鄰居笑話！”金媽媽緊緊拉住金瑜的手臂不放。
“媽！媽！”傷心至極的金瑜，隻能蹲在母親身邊，依偎著她的膝頭，如小時候一般。
“沒事的，沒事的，你爸爸雖然不在了，你還有媽媽。他去得那樣急，是突然，也是福氣。大夫說，凡是腦中央出血的，都沒有辦法救，多少錢也沒有辦法救。你別怨你爸爸，他這樣，並沒有拖累我們。要是不死不活拖個三年兩載的，到時候你比現在還慘。”
金瑜目瞪口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媽媽，怎麽會說出這番自私無情的話語？怎麽會覺得爸爸是個負累？怎麽會寧可爸爸死也不願意爸爸活著？真枉了爸爸生前那麽愛她寵她縱容她！
她倏地站起來，顫抖著聲音道：“我真想不到，你是這種人！這種人！你，寧可他死，也不要他活著！”
她哇一聲哭出聲來，捂著臉朝門外衝了出去，差點撞倒了用磚頭臨時搭建的大灶頭。
她一直哭，一直跑，不知不覺，跑出了村子，跑到了村邊那片竹林中，撲倒在竹葉上，嚎啕大哭。
爸爸一死，什麽都變了。
親戚變得冷酷無情，隻想要自己家的房子宅地。
媽媽同樣變得冷酷無情，覺得生病的爸爸是個累贅，寧可他死，也不要侍候他。
親人的翻臉無情，簡直就是殺人刀！
如果爸爸還活著，如果爸爸在天有靈，看著眼前這一切，多麽失望傷心啊！
自己，寧可他不死不活地活著，起碼可以跟他說說話，可以親自服侍他照顧他。
不知哭了多久，身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踩著竹葉走過來了。
她慢慢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見葉洛天。
隻有他是真心實意的，隻有他肯陪著自己一起傷心。這一刻，她覺得仿佛世間隻剩下了一個葉洛天。
然而，葉洛天一開口，就說她不該責怪自己的媽媽，不該往媽媽心頭再插上一把刀，世界上沒有人比金媽媽更傷心。
“哼哼，你們都是對的，就我一個人錯。她恨不得爸爸死呢，她傷心！”金瑜尖利地叫道，如同一個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