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匆匆,自贏烈往東海勞軍已過了一月有餘。到得七月初八,龍駕便已抵京。


    贏烈回至皇宮,先到坤寧宮見了蕭清婉,問過此次平叛相應事由。蕭清婉自然一一道來,將其內各處環節講了個滴水不漏。贏烈聽罷,便微微頷首,頗為讚許道:“你行事很知分寸,並未隻憑一己之好惡,便濫用刑罰,胡亂誅殺。朕還憂慮,倘或你一時沒壓住性子,下令殺了榮親王。讓外人眼裏看來,本是平叛,卻成了殺人滅口,死無對證,反倒不美。”蕭清婉也微笑回道:“這裏頭的道理,臣妾自然明白的。”說畢,便向頸中解下虎符,重新交還與贏烈,向他嫣然一笑道:“完璧歸趙。”


    贏烈見她神態俏皮,便也笑了,將兵符收回,溫聲道:“在宮裏好生待著,晚夕朕過來,與你一道用膳。”蕭清婉點頭應下,便送他出去了。


    贏烈到得書房,登時便將朝中一應閣老重臣盡數招致,商議此事。這些公卿大臣,早於這一月之內將榮親王同他黨羽這些年來所作所為,列成條款,共定了大逆不道之罪十、大不敬之罪七、結黨營私之罪九,至於任人唯親、憑一己之喜好任意升降官員等罪條,更是不可計數。眾臣七嘴八舌,紛紛數落榮親王的罪狀,此間情形比之往日朝堂之上,榮親王獨占風光之時大不相同,正應了那句牆倒眾人推。


    贏烈聽他們吵吵了許久,便開口問道:“榮親王犯下如此重罪,以眾位卿家所見,該當如何論處?”尚書令林霄連忙出班,奏稟道:“皇上,旁的暫且不提,榮親王犯上作亂,謀逆篡位,若換做常人,便當淩遲處死,株連九族。但念及他身為皇親,往年又戰功赫赫,皇上必然不忍,臣奏請將榮親王連同黨羽斬首示眾,其女眷充官為奴,以儆效尤。”贏烈聞言,隻皺眉不語。


    蕭鼎仁素擅揣摩聖意,見皇帝神色遲疑,便躬身進言道:“榮親王乃皇上兄長,又是平息西北叛亂的有功之臣。臣以為,不若將其收繳玉碟,革除皇籍,永世囚於安親王府地牢之內。他已上了年紀,也不過就是這兩年的事情。”他這話說得極是含糊,贏烈卻已暗明其意,也甚合自己心意,便點頭道:“就這麽辦罷,務必不使朕落弑兄之名。”眾臣皆拱手稱是。


    此事議罷,贏烈又道:“那皇長子贏緯,諸位以為又該如何?!”他這話語聲量雖輕,卻極是憤懣。原來禦駕往東海途中,果然遇到一隊刺客行刺,為路曉年所率禁衛軍阻擋。這起刺客為數不多,又一擊失手,再不得脫身,如何能是禁衛軍的敵手?苦鬥之下,幾乎被誅殺殆盡,隻剩了兩人被生擒。路曉年親自刑訊,這兩人熬不住酷刑,便招供出是榮親王指使他們前來刺殺皇帝,待得事成,京城之內便輔佐皇長子贏緯繼任為帝。而在這之前,贏烈又收到密探自皇長子府裏查到的字帖,其上所言正是此節,兩者相扣,他也不由不信自己的長子與外人傳統勾結,來謀奪自己的皇位。


    眾臣聞言,皆不知如何是好。論理,皇長子與榮親王勾結謀逆,自當同罪。然而贏緯到底是皇帝長子,多年來雖然他行事顛倒,舉止荒唐,皇帝也並未十分見責,可見其情。眼下,他雖犯下重罪,可皇帝如何作想,誰又能摸得著呢?即便此刻皇帝一怒之下,依著奏稟處死了贏緯,難保他日後想起,追悔之下遷罪於人。所謂伴君如伴虎,正是如此。


    贏烈見眾人不語,冷聲道:“怎麽,你們平日裏機關算計,舌生蓮花,今日倒都成了啞巴了?”說著,便指著林霄問道:“你說,此事該如何處置?”那林霄身上一抖,額上登時沁出冷汗,然而他畢竟是位列三公,身居右相之位多年,其機智才幹自非等閑可比。當下,他心念一轉,便依著之前蕭鼎仁所言奏道:“皇上連榮親王這大罪之魁都施恩饒恕了,不如也將大皇子收繳玉碟,剔除皇籍,廢做庶人,軟禁其宅。皇上以為如何?”贏烈聽聞此言甚合己意,方才怒顏轉霽,說道:“便依卿所奏。”


    這日,君臣眾人在書房裏,便將此案下了個定論。榮親王贏煕謀逆作亂,滿門皆廢為庶人,贏煕囚於安親王府地牢之內,頤養天年。其女眷法外施恩,仍賜居舊宅。又因鹹懿郡主已然出閣,且司徒仲平亂有功,並未牽連在內。贏緯身為皇子,勾結外臣,與榮親王同流合汙,意圖染指龍座,一並追繳玉碟,廢做庶人,軟禁於皇子府邸,今世無詔不得入宮亦不準擅離京城。


    至於朝中那起趨附榮親王的黨羽罪臣,按其罪輕重,有參與謀反的,判為斬刑,棄市於京城菜市口;而罪行較輕的,則滿門流放或發配充軍。這一月之內,京城菜市口上,一共斬下二十八顆頭顱,那青石路麵之上的血跡,不知過了多久才漸漸褪去。


    贏烈理完前朝之事,又往後宮而去,掖庭局自聞皇帝歸來,也忙不迭的開始審訊長春宮一眾宮人,尤其是文喜、文樂這等與謹妃近身服侍的。這些大宮女幾曾受過這樣的苦楚,隻幾杖下去,便竹筒倒豆也似的盡數招了。那文樂更是往昔常與謹妃出謀劃策的,所知尤多,便將自趙氏初入太子府時起的故事,都吐了個幹淨。


    掖庭局那書記官員,記得連手也酸了,共計寫了滿滿的四五張熟宣紙,才將這些宮人所供,紀錄完全。鍾韶英見其內有幾樁頗為嚴重,並涉及過往,便連忙呈遞禦前。


    贏烈收到供狀,見是密密麻麻的幾張紙,便略有不耐,大致翻了翻,見謹妃這些年來所為,除卻近來與榮親王勾結犯上外,那殘害妃嬪、荼毒皇嗣之事數不勝數,至於指使梁氏以巫蠱之物嫁禍於前婕妤邱氏、下藥謀害梁氏腹內之子並意圖栽贓與皇後、唆使錢氏施計勾引皇帝、令錢氏將藏匿白蟻巢穴的木球送入坤寧宮中,假借三皇子之手害得皇後自秋千上栽下小產這些事情,都不必再細說。更有多年前一樁舊案,竟也是趙氏做的幕後主使。


    其時,趙氏與贏綿生母梅氏一道獲寵於太子,並先後懷上身孕。趙氏先誕下贏緯,緊跟著梅氏生下贏綿。趙氏為防其與子爭寵奪儲,暗地裏與其兄裏外勾結,買通刺客,親自唱了一出苦肉計,又轉而嫁禍於梅氏。此事原不易施為,然當時梅氏對太子冷淡疏遠,趙氏又挑唆別房姬妾訛傳梅氏對太子心懷憤恨。而太子妃又是一個溫良木訥之人,並不善於打理家務,榮親王也在旁插了一手,故而才為其所乘。再則,趙氏與其兄長,旁的本事沒有,卻均是狡詐圓滑之輩,雖然犯下這滔天大罪,卻將痕跡抿的一幹二淨,縱有幾個知道的,除卻文樂這等心腹之流,也都封了口。榮親王自那時起,便有意拉攏趙氏,卻苦無把柄,那趙氏又是個滑不溜手的人,一直遷延到現下。宮裏新立皇後,趙氏地位動搖,以一人之力又無以抗衡,這才與其聯手。


    帝後二人聽到這樣的奏報,蕭清婉便望了贏烈一眼,不好說話,便在一旁默不作聲。贏烈既怒又恨,且羞且愧,這樁案子發作出來,無疑是向世人宣召,當年的皇帝竟無識人之能,以致判下這等冤假錯案,還讓元凶身居高位,寵愛多年。


    鍾韶英趴在地上,頭埋在雙臂之間,大氣也不敢出。贏烈滿麵陰鬱,額上青筋跳起,雙手緊握成拳,許久不發一言。蕭清婉在旁瞧著,見不是事,便輕輕開口道:“謹妃隨駕多年……”她話才出口,便為贏烈打斷喝道:“什麽謹妃!這賤|人竟然陷朕於不義,害得朕白白冤枉梅兒,再有看看她這些年來造下的孽,哪一件哪一樁不該殺該剮?!”蕭清婉見皇帝動怒,便趁勢問道:“那皇上以為,該如何處置?”贏烈陰著臉,沉聲道:“這樣陰毒的婦人,不容於世。但念在她侍奉朕多年的份兒上,賞她個全屍罷。”言畢,向鍾韶英下旨道:“將趙氏帶去暴室,白綾、毒酒、匕首,任她自挑。完事,就拉出宮外埋了便是。”


    鍾韶英接旨離去,蕭清婉見皇帝氣兀自不消,不好硬勸。正逢宮人端了新茶上來,便親自端了一盞,捧與皇帝,說道:“皇上且消消氣著,雖然皇上為趙氏所蒙蔽,但終究是識破了她的本來麵目。如今既然已下旨處死了趙氏,再與死者平複冤屈,也就是了。再者,趙氏為人奸猾,心思慎密,行事往往不落痕跡,皇上為其欺瞞,也怨不得皇上。”贏烈盛怒之下,下旨處死了自己多年的愛妾,心裏多少有些不大自在,也不欲再談此事,隻拉著她的手與她在炕沿上坐了,目光便落在她小腹之上。


    此時,蕭清婉懷胎已三月有餘,肚腹微微隆起,又因夏季衣衫單薄,便能為人所瞧出。贏烈禁不住拿手去撫,又笑著問道:“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蕭清婉垂首笑道:“他才多大,怎麽會有動靜呢?皇上太心急了。”贏烈便笑歎道:“贏緯那不成器的東西,已不算朕的兒子了。贏綿不提也罷,贏紀年紀雖小,眼下看來也難成大器,嬴紉又是個天生的藥罐子。如今,朕隻盼著你快些給朕生下一個聰明伶俐的皇子,好來承繼朕的江山。”


    聽他提起贏綿,蕭清婉倒想起一事,又見皇帝眼下麵色還好,便說道:“皇上,二皇子生母當年是為趙氏陷害枉死,如今已真相大白。此次擒拿反賊,二皇子又立功頗偉,是不是當為其母恢複名分,歸葬妃陵?”贏烈點頭道:“你說的很是。”說著,念及當年與梅氏相處的情景,又頗為動容,便說道:“梅兒受了這些年的冤枉,在地下想必也十分委屈。如今既然水落石出,那便追她為溫嘉貴妃,擇一黃道吉日,起棺歸葬妃陵罷。”頓了頓,又道:“往日裏倒沒瞧出,這老二還真有些本事,隻是略毛糙了些。”蕭清婉笑道:“年少氣盛,血氣方剛,也不算什麽大毛病。曆練兩年,便好了。”


    兩人正在屋內說話,外頭鍾韶英卻又進來稟告道:“皇上,趙氏撒潑大鬧,不肯就死,定要再見皇上一麵。”贏烈十分不耐,當即說道:“她不肯死,你們把毒酒灌進去就完了。這樣的小事,還要來煩朕?!”鍾韶英吞吞吐吐道:“趙氏定要見皇上,說了許多不能聽的話,言語之間還頗為辱及娘娘。”贏烈登時臉便沉了下來,蕭清婉忙笑道:“皇上既然賞了她自裁,不如就去瞧瞧?看她還有何話好說,也好讓她死的心服口服。”贏烈不想違她意願,便就吩咐起駕去了。


    龍駕自出坤寧宮,便徑向永巷而去。才踏入永巷地麵,那往來行走的宮人跪在兩旁,每人麵上均有些詫異的神色。這地方,從來隻有失勢遭罪的宮嬪進來,卻哪裏得見皇帝親自降臨?


    行至暴室,贏烈下輦,在門前伺候的太監慌不迭的開了門。


    贏烈走進室內,此處是多年關押犯錯嬪妃的所在,室內一片昏暗,地上堆著些雜物,淩亂不堪。趙紅藥似是料知皇帝會來,正端坐在室內正中的一把破椅子上,身上早沒了往日金碧輝煌的各樣首飾,卻仍然打理的十分整潔,連頭上的發髻也梳的光光的。


    趙紅藥見他進來,望他一笑,也不起身,隻說道:“我知道你必定來的,好歹咱們也是多年的情分了。如今我要死,你總該來送我一程。”贏烈卻說道:“朕隻是來瞧瞧,你犯下那等重罪,到底還有何不甘,不肯就死。”趙紅藥笑容淒楚,說道:“重罪?我做的一切都是你逼迫的,是你新娶的那個賤|人逼得!那賤|人懷的是你的孩子,難道緯兒就不是你的兒子?!你為何隻心心念念的想立她的兒子做太子?她肚子裏那點尿泡種子才多大?緯兒在你跟前長了這麽大,你有正眼瞧過麽?!自打那賤|人進了宮,你眼裏就再沒我們母子倆了,我心裏有多苦,你知道麽?!”


    贏烈大怒,當麵喝道:“該立何人為儲,朕心中自有決斷。事關江山社稷,容得了你一個賤|婦指摘?且不說你身份卑微,所生皇子如何能繼承大統。你看看緯兒那樣子,哪裏能做一國之君?!他能有今日,不是你往日溺愛之禍?!你為奪嫡爭儲,竟意圖致朕於死地。你滿心不過是你自己的榮華,哪裏有想過朕?!如今竟還有臉麵來控訴,是朕與皇後將你迫到如此地步!倘或你能安分守己,又如何會落到今日的下場?!”


    趙紅藥冷笑道:“安分守己?我若安分守己,就隻會是個太子府裏蹲在角落裏抱著孩子流淚的侍妾了!你想想當年,你那府裏有多少內寵?!你在我身上才花了多少心思?!皇帝陛下,你要我如何安分守己啊!”贏烈冷聲道:“這般,你便殘害旁人,毒殺朕的孩子?”趙紅藥仰起臉來,獰笑道:“不錯,當年自你寵了我之後,我就打定了主意,就算踩著別人的屍體,我也要往上爬。誰擋了我的路,誰就得死。但凡不是我生的,就隻好怪他自己命不好——誰讓他不投在我肚子裏呢?老二的母親死後,老二已形同不在,我這才容他活著。老三的母親是個愚拙的蠢物,老三也沒什麽作為,我這才留他一命。隻可恨那賤|人命好,又防守嚴密,我無從下手。否則,我真想剖開她的肚子,把那胎兒挖出來!看他還如何同我兒子爭奪儲君之位!”


    贏烈見她言辭激烈,神色狂亂,隻搖頭道:“真是喪心病狂!朕,真不該來這一遭。”說畢,便向刑房的太監道:“打發娘娘上路罷。”趙紅藥卻厲聲喝道:“不必你們動手!我就要死,也絕不死在你們這些下作奴才手裏!”贏烈轉過臉來,說道:“他們是下作奴才,你是什麽?你忘了你的出身?”趙紅藥朝他笑著,說道:“原來皇上心裏,我永遠都是那個卑賤的侍女。你對那賤|人寵愛有加,也不過是衝著她的出身家世罷了。你們,也不過如此!”贏烈淡淡道:“朕與她之間,有你置喙的餘地?皇後貴為一國之母,焉容你這潑賤無休止的辱罵?!”趙紅藥笑道:“我就是要罵,橫豎我是要死了。皇上,如今你又能奈我何啊?!”說畢,又連罵了十數聲賤|人,眼看皇帝下令命太監上來,她便自頭上取下釵子,捅進自己的喉嚨。登時隻見亂紅遍地,她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一雙眼睛仍舊死死的盯著贏烈。


    贏烈看著她屍橫就地,隻長歎了一聲,邁步出門。


    同年八月,庶人贏煕因為時氣所感,風濕發作,暴病身亡。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這兩人over了。


    趙紅藥,活的瘋狂,死的也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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