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天津。


    一座三進三出的大院裏,一張酒桌當堂擺開,陳恭樹和幾個親信正大擺筵席,為“遠道而來”的耿朝忠接風洗塵。


    “老六,王站長剛走,你怎麽就拋下北平那攤子,跑到這天津衛來了?”陳恭樹一邊殷切的把一塊紅燒肉夾進耿朝忠碗裏,一邊滿臉堆笑的問道。


    耿朝忠看著碗裏這塊肥膩膩的紅燒肉,有點惡心——倒不是因為不喜歡吃肉,而是因為陳恭樹的筷子上沾滿了口水,又混著口水把肉夾到自己碗裏,自己實在是有點無福消受。


    不過這時候的民俗就是如此,別人給你夾菜是對你關心,絕對不好拒絕,至於衛不衛生倒在其次了。


    強忍著不適,耿朝忠將這塊肉放入嘴裏,嚼也不嚼的一口吞下,還裝出美滋美味的模樣,笑著回答道:


    “咳,正是因為王大哥出了事,我才跑到這天津衛,想求求陳站長這尊大菩薩,看看能不能想想辦法,搭救搭救王大哥。”


    “搭救?能救兄弟們誰不救?就這幾個老兄弟,沒一個少一個,還能不講點香火情?”陳恭樹咂巴著嘴,慢條斯理的說著。


    “唉,就是知道為難。這幫黨調處的狗崽子夠狠,硬是把事情捅破了天,這校長知道的事情,小事也成了大事,大事更成了國家要事,難啊!”耿朝忠也歎了口氣。


    “能保住條命就不錯了!”陳恭樹搖了搖頭,“你沒聽外麵報紙上說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是個狗特務,能有什麽特權?這麽一炒糊,我看呀,命都難。”


    “老四,你就別說風涼話了,趕緊想想主意吧,再遲幾天,王大哥的墳頭草都三尺高了!”耿朝忠無奈的說道。


    “想了,我找國防處和檢察院打聽了,也托了幾個關係,銀子也沒少花,不過人家不敢收啊!那個劉院長都跟我擺明了講,這案子,誰惹上都一身騷,錢沒了可以再掙,命沒了那就是真沒了!我估摸著,就今明兩天,判決書就得下來。”陳恭樹同樣滿臉無奈。


    調侃歸調侃,特務處這幫人從來都不把人命當回事,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但交情總歸是有,陳恭樹也不是沒想過辦法。


    不過看樣子,是真沒辦法了!


    “六哥,你在北平,能不能想點外道,比如說,給那個死了的趙公子栽點贓,就說他和日本人勾結,弄幾個什麽逼死寡婦強搶民女的案子搞他頭上去,把這死人搞臭了,說不定大家覺得王站長是為民除害,罪責還能輕一點。”旁邊一個陳恭樹的親信說道。


    “你以為我沒想?問題是報社都盯著呢!要能做,王站長自己就做了,還輪得到我?”耿朝忠沒好氣的回答了一句。


    “就是,你趕緊閉嘴吧!你能想到的,老六他想不到?”陳恭樹也啐了那個手下一口。


    兩人長籲短歎,但口中菜杯中酒卻不停,夾雜也說些兩地發生的趣事,不消十幾分鍾,桌上的十幾樣肉菜就被風卷殘雲的消滅了個幹淨。


    正談談說說的時候,外麵一個黑衣黑帽的特務走了進來,附到陳恭樹耳邊說了幾句話,隻見陳恭樹聽完話,麵皮陡然一鬆,手一抬,拍開了一壇子酒,笑道:


    “好消息,王大哥的命保住了!”


    “有消息了?”耿朝忠又驚又喜。


    “判決下來了,那個直接肇事人胡大虎死刑,王大哥隻判了個縱容,不過罪也不輕,無期徒刑!好在,命是保住了!”陳恭樹笑著給耿朝忠斟了一杯酒說道。


    “無期徒刑?”耿朝忠先是一咪眼,接著就哈哈一笑,端起酒和陳恭樹碰了一碰。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誰都知道,民國的司法體係對某些人來說,就是可以四處揉捏的玩意兒,隻要不死,以後有的是辦法撈出來,兩人對此自然心知肚明。


    “好了,總算是有個結果,下回回南京,咱兄弟去老虎橋看看王大哥,”陳恭樹嗬嗬一笑,接著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指著耿朝忠樂了,“老六,老虎橋不是你老家嗎?裏麵環境怎麽樣?”


    “去你的,”耿朝忠笑罵了一聲,“不過裏麵倒還不錯,模範文明監獄嘛!做給外國人看的,倒不至於像別的監獄,進去就丟半條命。”


    “那就好,”陳恭樹點點頭,眨巴了眨巴眼睛,“我還聽說,老六你要結婚了?”


    “這你聽誰說的?”耿朝忠麵色一變。


    “哈哈,我自然也有我的消息,說說,是哪家閨秀?”陳恭樹神秘一笑。


    “說是結婚,其實是綁票,不提也罷。”耿朝忠也不多說,心裏明白,八成是唐縱露出的風聲,不過這種事,說實在的真沒什麽保密的必要,大家遲早都會知道。


    “總歸是小登科,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老六你這回可得好好開開葷,”陳恭樹哈哈大笑,接著又端起酒杯,“兄弟,我敬你一杯,祝你花開並蒂,早生貴子!”


    ........


    與陳恭樹的酒喝到下午兩點多鍾才散,耿朝忠離了大院,找了一家報攤買了份《申報》,開始仔細查看——這回來天津,找陳恭樹隻是幌子,關鍵是要和潛伏在天津的“荔枝”接頭,而與這個“荔枝”接頭的暗號,就藏在這幾天的《申報》裏。


    仔細查看一番,耿朝忠的目光落在了一處股票交易的信息上,心中微微一動,確認就是自己要找的東西後,這才折起報紙,快步向外走去。


    三時許,耿朝忠手裏拿著一份報紙,走進了宮北街附近的一處名字叫“福樂會”的證券號子——所謂證券號子,就是後來的股票和商品交易所,此時的證券和商品交易在中國已經相當普及,並且擁有了一隻規模較為龐大的經紀人隊伍,所謂“紅馬甲黃馬甲”的稱呼,就是從此時開始的。


    耿朝忠走進號子,坐在那裏開始翻看打印好的商品信息,此時剛剛收盤不久,好多投機者還沒有走,正一個個眉飛色舞的討論著行情,耿朝忠也不多話,隻是靜靜的等待。


    過了大約半小時,一個穿著西裝的微胖中年男子走進了號子,剛進門,就衝著櫃台大喊道:“老規矩,三百股遠東貨運,定金一百大洋,分紅三七開,明天一早就買!”


    所謂定金,其實就是杠杆,耿朝忠聽到這人說話,將報紙往桌上一拍,也高聲道:“給我也來三百股‘遠東貨運’,分紅按剛才那位老板說的!”


    “哎,這年輕人,”那中年男人打量了耿朝忠一眼,“我買什麽,你跟什麽,要是賺錢了,你分我啊?!”


    “賠錢了也不找你要,你管我?”耿朝忠白眼一翻。


    “你怎麽說話的?!年輕人火氣不要太旺!”那中年男子怒了,惡狠狠的瞪了耿朝忠一眼。


    “火氣不旺,看書 ww.uukanshu 那還叫年輕人嘛!”耿朝忠不甘示弱。


    “好好好,”那中年男人臉上現出一絲潮紅,“這場子,還有人敢不賣我李某人的麵子,今天我就讓你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小子,你敢不敢跟我出去?!”


    說話間,已經隱隱帶了威脅的意思。


    “出去就出去,誰怕誰?你這老憋孫,嚇唬誰呢!”耿朝忠猛地站起來,還以顏色。


    “算了,今天爺心情好,不跟你計較。”那中年人一看耿朝忠站起來,一副人高馬大的樣子,立馬慫了。


    “走走走,不是要出去嗎?走,出去!”耿朝忠卻不依不饒的拽住了中年人的領口。


    “兩位,要吵出去吵,這號子可是天津衛苟三爺的地盤!”旁邊一個夥計說話了。


    “李大爺,快出去啊!讓這年輕人見識一下你的麵子!”旁邊有人起哄。


    “出去就出去!”


    中年人扛不住臉皮,拽著耿朝忠,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號子。


    “切,裝蒜!”屋子裏傳來一片嘲諷聲。


    號子外麵,耿朝忠和中年人一邊拉扯,一邊拐向了拐角處,看著四顧無人,那中年人這才嗬嗬一笑,開口道:


    “天光雲影共徘徊,我是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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