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天星碼頭,李威連在入口處停下腳步:“想坐船的上層還是下層?”


    “……有什麽區別嗎?”


    “上層有座位,票價稍貴一些。下層必須站著,離水麵更近,其實票價便宜不了多少,但很多香港人天天坐天星小輪上下班,為了日積月累的緣故,寧願選擇下層。”


    “哦,我喜歡站著,也喜歡離水麵近些。”戴希說。


    “好。”


    周六的中午,搭小輪的人並不多,他們沒排隊就直接上船了。


    在下層船艙的前端站好,開船的鈴聲響起。穿著橙色防風夾克的工人解開纜繩,小輪緩緩離岸。船首指向港島,半空之中霧靄重重,陰雲聚攏在中環林立的大頂上,使這個正午更像黃昏。風在海麵上更加猛烈,水汽直接打上麵頰,戴希微微地氣喘。她偷偷瞥了眼身邊的李威連,他抬頭望著對岸,又是很久不發一言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她說。


    “嗯。”


    “在上海高中畢業時,你為什麽沒考上大學?”


    這句話戴希問得很輕,在天星小輪“突突”的馬達聲掩蓋下,她都擔心李威連聽不清自己的問話。但是他分明聽見了,而且像是被迎頭猛擊般地突然轉過臉來,戴希被他的眼神嚇到了,那裏麵滿是尖銳的痛楚,無比新鮮,完全不像是久遠回憶所能激發的。


    戴希的心亂跳起來――我、我問什麽了?!


    他臉色慘白地低下頭,看著海水說:“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不!”戴希忙說,“你不想說就不要說,我……”


    “我可以回答。”李威連打斷戴希,語氣稍微平緩了一些,“不過,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深深地歎了口氣,露出難以形容的苦澀笑容:“遲早總要說出來的,就告訴你。”


    他的話語好像從很遠處而來,隨著寒風、帶著雨滴飄入戴希的耳朵。


    “在‘雙妹1919’的那天,我告訴過你我中學時代每周都去那裏補習英語,文悅文忻的媽媽就是給我特別輔導的英語老師。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高三畢業的下半學期末……某一天,校長突然把我叫去,向我出示了一封信。校長說那封信裏的內容讓他痛心疾首,因為我從初中到高中都是南華中學最優秀的學生,校長對我寄予了極大的期望,甚至以我為榮。可是,那封信中所描述的我的行為卻令他根本無法接受。信中所揭露的,正是我與那位英語教師持續整個中學階段的不正常男女關係。”


    戴希的喉頭發澀,石庫門上的畸戀是她已經了解的,她也深知,這兩個幾乎等同母子的人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對普通人來說殊難理解,更不要說那個年代的中國人。


    “校長說,他已經和英語教師核實過了,她承認了一切,並且堅稱是她引誘了我,全部罪責都由她承擔。但是校長認為,即使這樣也不能減輕我的過錯。當時我正好年滿十八歲,按照那個年代的法律,我完全夠資格被判流氓罪。”


    “不!”戴希驚呼,李威連沒有聽見。


    “我沒有為自己辯解,這種事情還有什麽可說的。校長痛斥了我好幾個鍾頭,最後才說,他也不想把我送進監獄,但他必須要開除我,南華中學絕不能有這樣道德敗壞的學生。我離開校長室的時候,清楚地知道我的人生徹底改變了。開除是最嚴厲的處分,還會在我的檔案裏留下重重一筆,在當時的中國,今後我不論升學還是就業,都不會有任何好機會了。但奇怪的是,我很平靜,也可能是打擊太大反而麻木了。我照常上學,每天都等待著處分的降臨。反倒是她,好多天都沒在學校出現,據說是請了長病假。那個周日,我第一次沒有去她家。就這樣過了一周,校長再次把我叫去,這回他講話的口氣溫和了許多,從指責變成了惋惜,我倒是從心底裏覺得對不起他,校長是個有極強道德觀念的好人,的確是我讓他失望了。校長說,他反複考慮了很久,我還太年輕,他實在不願就此毀了我的人生,所以最終決定把這件事替我隱瞞起來,不給我處分、也不記入檔案,唯一的處罰就是,他勒令我放棄參加高考,因為他不想以南華中學的名義,往大學輸送我這樣的人,我是不配上大學的。”


    風越來越大,天星小輪不停地左右晃動,戴希幾乎站立不穩。她死死地抓住欄杆,掌心濕冷,鐵欄滑得簡直無處著力。眼睛被風吹得生疼,細雨密密茫茫,海水和雨水卷在一起,包裹著小輪,像是在迷霧中前行。李威連就站在旁邊,戴希卻沒有勇氣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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