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一閃,讓府衙裏的師爺皺了皺眉。


    這時候了,知府早回了家中,官兵們正在城中四處巡夜,空曠的府衙裏隻剩下師爺一人,點著燈燭,仔細翻閱著庫中的卷宗。


    他把那馮雲山的案卷合上,輕輕捏了捏鼻梁,歎了口氣。


    這世上,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他越來越分不清楚了。也罷,為今之計,先把那劫走的犯人抓回來,解了燃眉之急,再說其他吧。到時候,這犯人若是好人,由官府為他翻案,總好過被賊寇擄去,弄假成真。


    他把那案卷放在了一旁,又去庫房中取出了一副衡陽城山河地形圖,在桌上鋪展開來。


    衡陽城外,山林密布,地勢複雜,若有賊寇真的藏身於深山老林中,要如何尋找?若他們要帶著一個虛弱的犯人匆匆離去,該走哪條路?


    師爺對著這圖看了許久,隻覺兩眼昏花,渾身無力,有些氣惱地扔了那桌案,靠著庫房的牆壁癱坐到了地上。


    我一個區區師爺,考個秀才都費了那麽大勁,哪裏能做得來這追捕賊首的大事?


    那知府雖敗絮其中,可大小也是個進士及第。要不,還是讓知府大人來管,我做些旁雜的事算了?


    師爺無力地撇過腦袋,朝庫房外望去。


    隱隱約約地,他在大牢方向的牆頭上,看見了一個人影。


    師爺嚇了一跳,急忙定睛細看過去——借著月色,他看清了那人的衣著,應該是今日闖進府衙的江南鶴。


    他鬆了口氣,重又靠在了牆壁上,暗暗歎息道:這些江湖人,還真是不得了,堂堂進出府衙,竟能把那平日裏作威作福的知府大人嚇成那副模樣。


    想起知府白天時的洋相,師爺不覺解氣地笑了兩聲。早知道江湖人如此威風,當初便不讀書,去學武藝多好,免得似這般空有一腔大誌,卻隻混了個師爺囫圇度日。


    要是那些江湖人,能把這些事都解決了,那該多好……


    想到這裏時,師爺卻忽然對自己有了一絲厭惡——自己是從何時起,變得如此頹廢了?


    他扭過頭去,又看了眼那立在牆頭的江南鶴。這一次,他握緊了拳頭。


    猛然間,他站起了身子,重新鋪開那山河地形圖,仔細查閱了起來。


    官府的事,怎能任由江湖人去管?荒唐!


    夜色籠罩了蒼穹大地,月影在衡陽城彌散開去。寂寥下來的老城,似乎都無二致。


    江南鶴站在府衙的牆頭,遠望著這四方夜色,仿佛看到了熟悉的武昌城。


    那牆頭下,江南虎緩緩走了過來。


    “大哥,你越來越不像個刺客了……”江南虎的聲音,像是一隻落入了湖麵的石子,打破了這一城的幽靜。


    牆頭上的江南鶴側過身去,挑了挑眉毛,輕聲問道:“這話怎麽說?”


    江南虎無奈地歎了口氣:“江門祖輩定下的規矩,江門刺客不得在外頭露相。大哥可倒好,堂堂在那石達開麵前露了真容,又大搖大擺闖進衡陽府衙去,現在還站在這牆頭上,如此顯眼,像是怕別人不認得這張臉似的。”


    江南虎從懷中取出了一副黑紗,向江南鶴扔了過去:“至少,把臉給蒙上。咱們現在畢竟還不是朝廷編製,身子還在江湖裏,就得守著祖輩的規矩。”


    江南鶴接過那黑紗,看著這比夜色還要深沉的色澤,卻哈哈大笑起來。


    自他生於江門之日起,他總在學著如何用這黑紗藏住自己,把麵容隱匿到夜色中去,教人無法察覺。偏偏現在,他覺得自己厭倦了這隱匿,喜歡上了堂堂正正站在世人麵前,讓他們知曉自己的存在了。


    他忍不住想要世間記住,在這個即將消逝的江湖裏,他江南鶴炸出了最後的一道煙火,絢爛無比。


    “大哥最近不愛蒙麵了,倒是愛笑了。”江南虎苦笑著搖了搖頭,口中輕聲打趣道。


    江南鶴的笑聲,卻漸漸沉寂了下去。


    “老二,你說說,江門先輩為何要定下這個不得露相的規矩?”


    江南鶴的問題,讓江南虎微微一愣。


    “那自然是……為了江門子弟不致被人尋仇……或者暴露了身份,惹來殺身之禍……”江南虎支吾了許久,卻說不清這個早已認作理所當然的規矩,起初究竟是為了什麽,“總之,定是為了保我江門子弟安全!”


    江南鶴卻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輕蔑地看著這黑紗,把它緊緊捏在了手心裏。


    “你還記得我們年少時,父親給我們講的那些故事麽?”江南鶴輕聲道。


    江南虎仰起頭,看著牆頭上江南鶴的背影。


    “刺客之名,始於何時?”江南鶴忽然問道。


    “春秋戰國之世,諸侯紛亂之時。”江南虎幾乎是本能地答道。


    “刺客之名,始於何人?”江南鶴又問道。uu看書.uknshu


    “專諸豫讓,聶政荊軻。”江南虎熟練地答道,一字不曾遲疑。


    這些話,這些人,江南鶴與江南虎從小就倒背如流了。


    江南鶴卻微微笑著,望向茫茫夜色,輕聲問道:“專諸豫讓,聶政荊軻。你知道,他們的結局都是什麽嗎?”


    江南虎卻頓了頓,沒能接住這個問題。


    “他們都死了。”江南鶴淡淡說著,用手指細細品味著那黑紗上的每一道絲線紋理,“那時的刺客,不論他們的任務是成是敗,任務結束的一刻,就是他們身死之時。”


    他仰首望向皓月,任夜色把他周身包裹,直將那渺小的身形團團圍困在天地之間。


    “那才是刺客的時代。”江南鶴慨然歎道,“那時的刺客,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在乎的隻有殺人。他們殺人,是為了情義,為了知己,為了天下。他們不是靠殺人維生,他們的命就是為了那一次殺人而留的。”


    說著,他低下頭,又看向自己手中,這條江門先輩為保刺客真容性命而定下了規矩的黑紗,喉中幹啞地笑了兩聲。


    “刺客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我們,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把那黑紗向天邊擲去。晚風卷著那紗布,飄入衡陽城中,溶進了那夜色裏,遁去無形。


    江南虎隻望見,月光從江南鶴身前灑落過來,直把他的背後打成了一片陰暗的影子,似比這夜色還要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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