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武昌城下起了細雨。


    沙黑虎帶著眾鏢師,推著空蕩蕩的鏢車,頂著這細雨,城門一開便出城而去。


    須早些趕回去,免得娘子擔心。沙黑虎心裏想著,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把這片被雨水砸得坑坑窪窪的泥巴地踩得啪啪作響。


    沒多久,到了碼頭前,便能望見那艘高大的鏢船在江濤間起伏。鏢旗不怕細雨淋打,仍倔強地迎風招展著,煞是氣派,讓遠遠走來的沙黑虎也不禁暗暗得意。


    這一趟鏢,雖有些波折,但總算平安走完了。接下來,隻等啟航回家,便能與子良團聚,一家人過個安穩的大年了。


    正當他送下這口氣時,碼頭上忽然傳來了幾聲驚叫。


    “有人落江了!”是碼頭上夥計的喊聲。


    這喊聲像野火一般,頃刻間便燃遍了整個碼頭。


    沙黑虎和眾鏢師心中驚詫,急忙趕到江岸邊望去,見下遊處有兩個瘦小的身軀被浮橋掛住,任江水衝刷,不見半點掙紮。


    沙黑虎定睛看去,卻覺得那兩個人身上穿的衣著有些眼熟。仔細回想片刻,他忽然大驚失色——是船上那少男少女的衣服!


    忽然,雨點驟然一猛,江水力道一急,浮橋下的木梁支撐不住,竟被衝斷了。兩個身軀被江浪卷挾,刹那間便衝刷遠去,不見了蹤影。


    “總鏢頭,那兩個落江的,莫非是……”鏢師們的聲音顫抖著,不知所措。


    沙黑虎倒吸一口涼氣,慌張退出人群,癡癡地喊道:“快,快回鏢船上去!”


    娘子還在船上!


    他冒著漸強的雨點,似亡命般狂奔過去,連鏢車也棄在了一旁。沿路跑來看熱鬧的人都被他撞開,就像是一條被颶風裹挾的扁舟,撞破了沿途的碎浪。


    鏢船上的平靜,此刻在他眼中顯得無比恐怖。他奮力踏上甲板的一瞬,濕潤的雨氣間掠過的一抹血腥,讓他腦中一片空白。


    “娘子……”他淩亂地喊著,邁著沉沉的步子,顫抖著向船艙走去。


    艙門虛掩著,倒灌著涼風陣陣,發出輕輕的嗚咽聲。艙裏隱隱透著油燈的火光,把門縫燃得一片猩紅。雨點打在艙門艙壁上,發出一片莎莎的聲響,與滾滾江潮合作一處,似喊殺般向四方卷去。


    沙黑虎摒住了呼吸,隔絕了天地間的一切聲響,輕輕伸出手去,在艙門上推了一下。


    門緩緩開了。


    一具早已僵硬慘白的無力身體,軟軟地靠在牆壁上。披散的頭發順著臉頰垂下,被脖子上的血跡沾染,凝成了一片。一雙無神的眼睛,借著忽明忽暗的油燈光亮,冰冷地望著艙門外。


    沙黑虎感到,仿佛整個人間都遁入了虛空,沒有了一絲聲響,沒有了一絲光亮,也沒有了一絲溫度,隻有那一雙無神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不帶一絲感情。


    鏢船上傳出了絕望的嘶嚎,久久不能停歇,似與這江上的落雨凝在了一起,沉沉地砸入江水中,驚起了一片片翻天的巨浪。


    七年後,這片江水仍翻滾著同樣的江濤,起伏著相似的江船,往來著數不盡的江湖人。


    沙黑虎望著這滾滾長江,緩緩從往事中抽離出神智來。當年那撕心裂肺的悲傷,至今仍折磨著他,每每讓他難以入眠。此刻,終於把當年事說出來了,他倒覺得稍稍輕鬆了些,不似過去那般痛不欲生了,卻多了一分滄桑無奈。


    他的身旁,沙子良早已淚流滿麵,低著腦袋,久久不能平靜。


    “那兩個孩子……也被殺了麽?”他忽然問道。


    “屍體被江水卷走了,不知所蹤。”沙黑虎輕聲答道。


    “娘……是為了保護他們而死的?”


    “我猜測,是有人偷襲了她……”沙黑虎說起這話時,心口痛了一下,“當時,你娘的手上沒有拿兵器,艙中也沒有打鬥的痕跡……”


    “是江門?”沙子良咬牙切齒道。


    “我也曾以為必是江門。”沙黑虎忽然長歎了一聲,“我提了一杆長槍,去了江門外叫陣,揚言若不交出凶犯,我就要血洗江門。”


    “父親……”沙子良緊張地喊了一聲。說來可笑,分明是七年前的往事,他卻仍為父親捏了一把汗。


    沙黑虎苦笑了一聲:“我當年的想法很簡單,要麽手刃仇人,要麽死在江門,不求獨活於世。”


    “結果……如何?”


    沙黑虎低下了頭,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猶豫接下來的故事,要不要講給這孩子聽。


    “江門老門主親自出來見我,告訴我……江門沒有出城追殺過任何人,也不曾遭遇過我們的鏢船。”沙黑虎的語氣,有些遊移,“我不信,一口咬定是江門窩藏了凶手,u看書.uukashuco甚至把長槍指到了老門主麵前。老門主為證清白,讓每一個江門弟子都在我麵前解下上衣,證明肩頭上沒有長槍刺中留下的傷口。”


    “那城外的黑衣人,江門如何解釋?”


    “說是別處江湖人冒充的,黑衣蒙麵,根本無從查證。”沙黑虎緊緊握住了手中的槍杆,似乎當年的憤怒還殘存在體內,沒有消散,“七年後再看,當年的江門門主必定對我撒了謊——分明是他們派了江月容去殺人!隻是當年,我無從知曉,便對江門的話信以為真了……”


    “信以為真……”沙子良察覺到父親還有事情隱瞞在心底,沒有說出來,便按捺住心裏的悲憤,小聲問道,“父親信了江門所言,又在武昌城耽擱了五天,是為何?”


    沙黑虎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他欲言又止,隻遙望著江水東去,遲遲不回答沙子良的問話。


    “父親!”沙子良心焦道,“你答應了今日把這些往事都說出來的!那五日,你在武昌城究竟做了什麽?”


    “殺人……”沙黑虎輕聲道。


    一道江浪忽拍打在岸邊石頭上,發出了一聲轟鳴。


    沙子良的身子僵住了,眼神中透著一絲驚詫和抗拒。


    “父親……”他的聲音很輕,還隱約有些顫抖,“你……殺了誰?”


    “許多人……”沙黑虎凝望著滾滾江濤,緩緩答道,“所有,我覺得與你娘的死有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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